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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与时间之书——论鲁敏的《金色河流》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 曹霞  2023年01月09日16:36

内容提要:鲁敏的《金色河流》以改革开放为背景,以企业家穆有衡生命晚境的回忆为起点展开回溯性叙事,兼及“行动的王国”与“心灵的王国”的细致摹写,同时对“时间”亦有诸多意象和内涵的哲思考量,堪称一部“时代与时间之书”。从叙事方法而言,这部作品可称为“复式文本小说”,即以多种叙事维度的相互支撑而抵达了“质料/形式”的融合,共同构成了叙述的总体性,为改革开放的时代书写提供了富有启喻性的叙事路径。

关键词:鲁敏 《金色河流》 时间哲学 改革开放 复式文本小说

我一直期待着“70后”作家能写出一部关于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中国社会转型期的代表性作品。作为与改革开放同步保持着“萌生-成长-发展-成熟”的一代人,他们的生命年轮鲜亮地铭刻着中国经济发展的印痕。如今,他们渐至天命之年,记忆尚未褪色,思想趋于成熟,勘察与转化的技艺炉火纯青,这一切都强烈地渴求着他们记下那些“中国的日夜”。关于那个宏伟壮阔的时代如何披荆斩棘而来,关于一代中国人如何在波峰浪谷间挪腾攀援,关于传统的伦理观与价值观如何被解构和重新建构,等等,所有这些具有历史意义的大悲大喜、大起大落都应当被赋形授色。

我以为,《金色河流》(2022)就是这样一部作品。这并不是鲁敏第一次书写社会转型期的中国,在《百恼汇》(2008)、《此情无法投递》(2010)、《六人晚餐》(2012)中,她的笔墨数度触及到了历史的巨变地带,呈现出了时代传递给“苍耳”1的连绵不绝又具有命运决定性的同频共振。与此前的文本相比,《金色河流》洋溢着“一切过往,皆为序章”的新鲜和饱满。主题相似,写法却别开生面:它写时代嬗变,在宏阔的展现中包含着关于财富积累的重要命题;它写个人命运,以意识流等方式聚焦于人物的内心肌理和纹路;它写家庭关系,在隔膜和忤逆中写出了血脉相传的根性,写出了具有中国特色的情和义、爱与亲。

一、为时代塑形

关于那个气象万千的时代,我们拥有无数历史学和社会学书籍的记载,也不乏相关的文学表述,从“新写实”到“现实主义冲击波”到“底层文学”,面对同一个时代,它们做出了不同的阐释。无论是“一地鸡毛”的琐碎还是“分享艰难”的无奈,抑或发生在“那儿”的令人震惊的苦难和自戕,都像“拼图”一样搭建起了时代的复杂图景。

但我依然觉得这是不够的。如果说过往的小说不乏“伦理学”或“阶级论”表述的话,那么,关于那个时代的关键性命题却付之阙如,比如第一桶金与第一宗罪之间的关系,比如对于金钱、财富、资本的辩证性看法。正是在这些问题上,《金色河流》做出了回答。小说以企业家穆有衡生命晚境的回忆为主线,逐层解开了关于他、关于这个家庭的核心秘密——财富从何而来、如何增长、如何花费,最终又去往何处。伴随着这个回溯性的过程,诸多历史事实一一呈现:工人“下岗”、个体户“下海”、文艺附庸于经济、慈善事业出现信任危机等。面对这些易于引起道德争议的事实,鲁敏毫不回避,她诚实地依据一代人的认知体系,对过往的价值判断进行了改写,由此拓展了欲望、情感、金钱观等问题的范畴和边界。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那些令人眼花缭乱、迅猛增长的数字,那些如雨后春笋般诞生、在“丛林法则”中突围的民营企业,那些奔向南方特区、创造了无数奇迹的打工人,以及货运码头上堆叠如山、如钢铁长城般等待被运往世界各地的集装箱,等等,一幅幅生机勃勃的景象搅动着人心,碰撞出了极具震撼性和魅惑性的时代场景。用雅斯贝斯的话来说,就是“稳定不变的生活秩序的不可能性”2成为了现实。那个摧枯拉朽的时代必然会对不同层次的人群产生决定性影响。它撼动了那些准备在“一杯茶一张报纸”中度日的安逸阶层的利益,掀动了特权阶级赖以栖息的土壤,也不可避免地波及到了工人阶级的立足根本,曾经作为“国之子”的荣光一代遭遇了命运的大颠覆、大反转。与此同时,那个时代又放出了大把大把的机会。那些机会看上去粗糙、危险、不确定,只有勇猛强韧的人才抓住了它们。可以说,正是那个“昨日”的中国造就了“今天”的中国在世界格局中重要的价值序列,也使得中国的阶级分层、经济民生、贫富差距、文化发展等问题变得错综复杂。

显然,对于这样一个时代,任何高歌猛进的叙述都像“瞎子摸象”,只能描绘出其局部或细枝末节,而任何试图“正面强攻”的书写都可能带来视野的褊狭,它需要更加敏慧、细腻、深入其里的表达。在叙事方法上,鲁敏避开了“历史事件”的还原性讲述,选择以人物的“行动”和“心理”作为叙事路径,可谓“花开两朵,同表一枝”。小说以穆有衡这个野心勃勃、具有复杂多面性的人物来展现时代状况。他是一个“准下岗工人”,在妻子王云清去世后,带着两个儿子穆沧和王桑艰难度日。从南方回来的“大哥”何吉祥催促他同去打工不成,便建议他在市郊建一座水泥厂,并帮他谈下了第一个大单子。时逢中国路政建设的高峰期,穆有衡顺利地赚到了“第一桶金”,之后在商海打拼,以善于在资本与权力之间周旋、在赚钱与花费之间盘算的精明积累起了财富,成了远近闻名的“有总”。

这是一个具有极强的生命欲望、行动主义、冒险主义等特征的鲜明形象。从中国传统文化而言,穆有衡的率性、有为、入世是典型的儒家作派,一种重在“此岸性”和“俗人伦理”3的追求。从世界文学形象来看,他与浮士德是“近亲”。浮士德之所以敢和魔鬼靡菲斯陀打下灵魂之赌,是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人的欲望是永远得不到满足的:“一面有一个愿望得到满足,另一面至少就有十个不得满足,再说,欲望是经久不息的。需求可以至于无穷。”4正是这种来自生命经验的认知引领浮士德抓牢每种欲望,不断地冒险和行动,重历青春和爱情,最终在建功立业的狂想中得到了满足。“引诱与反引诱,快乐与痛苦,胜利与失败,互相转化,互相位移”,这是浮士德的“辩证法”5,也是穆有衡的行动逻辑,他像个“永动机”一样开足马力朝向欲望狂奔,“不断追求,不断促其实现,/然后又重新希望,尽力在生活中掀起波澜”6。这种永不停歇的努力、奋斗、博弈激荡出了昂扬的震颤人心的鼓动力和生命氛围。通过穆有衡的发家史,鲁敏写出了一部典型的改革开放时期的经济发展史:从低门槛的行业开始,搭乘国家建设和城市化进程的政策快车,在原始积累的基础上向着其他具有可持续发展性和高技术含量的行业“进军”,像“滚雪球”似地完成了财富的快速增长。

当然,这一切都并非客观化的呈现。与“行动的王国”相比,鲁敏用了更多笔力细致地描摹穆有衡“心灵的王国”。7在那里,涌动着与外部世界迥然不同的情感波涛:凭吊、追忆、痛苦、悔恨以及在自我省思与自我辩护之间的来回拉锯,“日常性含义和内在性含义相互交缠”8。作者用内心独白、意识流、录音文本等构成了粘合度极高的叙述语流,将主人公的万千思虑一一引出,又在他的内心深处浇铸起了一座座悲怆的“纪念碑”。这些“纪念碑”不是以物质形式而是以“纪念碑性”(monumentality)流动在他的血管中,连接着他的现实与过去,左右着他的生活与命运,就像乔治•巴塔伊所说,原本只是某种秩序的“简单的象征物”变成了“主宰”9。终其一生,穆有衡都在纪念在部队结识的好兄弟何吉祥,是何吉祥给他带来了“第一桶金”,也成了“第一宗罪”的受害者。发财致富后,穆有衡派人数次南下寻找何吉祥去世时其怀孕的女友及遗腹子,一趟趟寻觅和确认成了他活着的重要内容;他纪念坚如磐石又有着悲剧性结局的婚姻,妻子因大儿子的精神病和忧虑于二子的命运而患上了抑郁症,最后在他眼皮底下跳楼自杀。他没有再婚,将心思全部放在二子王桑身上,这又造成了王桑的逆反心理,处处以“失败者”形象宣告对父亲的“判决”;他纪念不再赚钱却须臾不可少的母公司“衡祥水泥”。在把手头所有生意都交出去后,他依然留着它,就像留着一段来自母体的记忆,让他感到安全和温暖。所有这些“纪念碑性”在他的记忆机制里交织澎湃,作为一种“丰富和丰富的痛苦”10,折磨他,也成就了他。

在写下这一切时,鲁敏并没有进行道德评判,也不打算对穆有衡进行宽恕或辩解,这使叙事具有了超越二元判断的丰沛和辽阔。她铺展出了多层面的叙事,如“新闻发言人”谢老师作为旁观者的叙述、王桑和河山(何吉祥的女儿)作为当事者的叙述,将它们与穆有衡的“自我拷问”糅合在一起,从不同层面对他的“罪”进行猜度和确证。在以往的文学作品中,不乏关于“罪”的书写,“爱”和“宽恕”是原宥的主流。但在鲁敏看来,任何想通过转化“罪”来稀释其存在感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她决意让穆有衡直面过去,在罪与悔、爱与恨、焦虑与恐惧、怨怼与鄙视中被反反复复地熬煎。

我以为,正是在这个关于“原罪(赚钱)/赎罪(花钱)”的描述过程中,鲁敏塑造了穆有衡的金钱观:不避讳谈钱,不掩饰对钱的热爱,他甚至用“多香”来形容钱,一种直接的感官愉悦。他大多数时候非常吝啬,因为钱来之不易;有时又格外慷慨,比如收藏“古玩”、帮助贫弱者以及想尽办法资助河山。通过主人公与金钱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鲁敏展现出了改革开放带给人们的一种重要的价值判断,即正面地看待金钱和财富。作为货币史上最纯粹的客观之物,金钱因具备“浓缩化”“稳定性”特征而成为“最高的货币价值的表征符号”,使“社会互动和交换关系”达到了最大程度的自由:“其特性愈是脱颖而出,社会关系也就愈是集中、可靠和和谐。”11鲁敏将“钱”设置为有总的重要标签,同时以之为轴心勘察并改写了他与子一代的关系。王桑违背了父亲要他从政的意愿,自我放逐到清寒的凹九空间当起了散淡人。然而,随着主办各类艺术展览尤其是他最爱的昆曲演艺活动,他充分认识到了金钱的力量,从“叛逆者”成为了“认同者”:“时至今日,反复刷洗中,他才慢慢想明白一点他早该知道的道理。应当公正地看待金钱,像看待阳光和水。”12多年来,“孤儿”河山虽然不明白穆老爹为何如此大方,但也乐于毫无心理障碍地接受。随着创业屡遭挫败,以及从谢老师那儿不断知晓父一代的故事,她改变了对穆有衡的恶意揣测,从“接受者”“索取者”成为了“给予者”和遗嘱的“执行者”,将自己的命运与穆家紧密交融在了一起。在这里,金钱对于人格与人物关系的塑造显露出了肯定性的一面。鲁敏在访谈中指出,无论是对于书中人物还是普遍意义上的文学书写来说,金钱与财富都不是物化的“途径”(a way to life),而恰恰是“生活的道路和价值本身(a way for life)”13。就这种将“金钱”视为生活本体的观念而言,鲁敏可谓中国当代作家“第一人”,毋宁说这是改革开放留给“70后”的一份重要的“精神遗产”,辩证而积极的财富观也成为小说对于时代叙事最大的特色和贡献。

穆有衡的一生展现了中国“富一代”的奋斗历程。在他身上,鲁敏颇为用心地注入了饕餮般永无止尽的欲望、兴致勃勃的好奇和尝试、生命不息折腾不止的劲儿,从而生动形象地建构起了个人与时代之间彼此指涉的关系。同时,洞察世事、领受罪愆、看透并宽容一切的幽默和智慧又使得他避免落入表象化的窠臼,甚至在他去世后,依然能为家人朋友指引未来的道路,仿佛一直“在场”。正是这样一位充满能量、永不歇息的风云人物为我们了解那个时代提供了有效的路径与视角,使得《金色河流》拥有了厚重而深邃的质地,一部交响乐般的恢宏之作。

二、时间的哲学

“时间”在鲁敏以往的小说中并不是一个重要维度,而在《金色河流》中,关于“时间”的叙事格外显眼,在物象表征、内涵意蕴与外延支撑上都着力甚多。我不知道这个变化的缘由如何,但以我作为鲁敏的同龄人来猜测,人到中年,世事皆可放下看轻,唯有“时间”凸凹坚硬,横亘在“人生旅程的中途”14,怎么绕也绕不过去。说到底,这是一个嵌融在生命内里的母题。对于那些对形而上问题有所思的人来说,这个母题迟早会被唤醒。

小说中的时间叙事在穆沧身上有着显著而特殊的呈现。他是一个阿斯伯格综合症(又称“学者症候”,在自闭症里占10%)患者,从外表看与常人没有明显差异,但一打交道病态便显露无遗,无法与别人对焦目光或正常交流。著名的恐惧症研究者博尔温•班德洛将这种“孤立自己,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的症状界定为“精神分裂症的人格障碍”15。当然,这个“雨人”也有天才的表现,他的听觉和嗅觉极其灵敏,不但能听到遥远的公交车声、碗碎声、口哨声,能闻到菜味、薄荷味、香水味,还能闻出高兴味、忧伤味。他对看过几遍的东西过目不忘,给出“关键词”就能背诵。综观鲁敏的创作,这种“白痴天才”是她擅写的又一种“暗疾”。不过,与此前的《暗疾》《取景器》《墙上的父亲》等文本中的疾病叙事不同,穆沧之疾不但没有带来残缺或匮乏或过度的攫取倾向,反而以稳定的“不变”聚拢了关于时间之“变”的繁复的叙事线头。

只要是读过《金色河流》的读者,都会对“沙漏”留下深刻印象。穆沧喜欢收集沙漏,借由河山的目光,我们看到在他居住的老机械厂宿舍里,收藏着来自全世界的沙漏,有美女、忍者、地球仪、非洲面具等各种造型。这让我想起了布鲁诺•舒尔茨的《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在这篇小说里,“沙漏”从未出现过,但又无处不在。它辐散为了许多奇怪的时间形态,比如“二手时间”“磨损的时间”“反刍的时间”“不规则的时间”“有如新布匹上展开的时间”“破烂不堪,千疮百孔,如筛子般通通透透(的时间)”等,以致于小说成了关于时间的元文本。《金色河流》亦聚墨于此,将“沙漏”的时间属性刻画得淋漓尽致:它能精确到秒,其本身又无法计数。

河山随意讲个碎头巴脑的时间,甚至具体到秒,像给出一个数学题目。穆沧得令,总能极快捷地,用最少的几个沙漏一搭——他们默默地一起盯着沙子颠倒,看它流泻、上空、下满,再反复,直至跟河山手机的计时设定,精准地共同抵达。16

这一对“被相亲”的男女玩起了“沙”与“时间”的换算游戏,这让他们看起来像“老屋里的两个小老人”17。诸如此类的描写并非闲笔。穆沧宁静纯真的面容和心无旁骛的作派如同永恒的童年,代表时间的“沙漏”在老屋里静默而缓慢地流淌,这一切都被包含在“尺缩钟慢”这个章节里。这个具有创造性的标题及其内容提醒我们,鲁敏对于时间的思考既有具象化的载体,也有抽象化的寄寓。

在小说中,关于“时间”的命题还有两种表述,我称之为“新生的时间”和“古老的时间”。它们作为一对相反的指向在不同的叙事层中蔓延,共同构成了一个柔软而富有弹性的时间轴,提供着关于生命、生育、老时光、老灵魂的讲述。“新生的时间”指穆家的两个新生儿:刚出生的小狗小松果和即将出生的试管婴儿小王桑。眼见家里的老狗松果一天天地气衰体弱,穆有衡豪掷38万,克隆了一个小松果。再眼瞅着穆家香火就要断了——穆沧指望不上,王桑又因不育症干脆与妻子丁宁当起了“丁克族”——穆有衡在向王桑大肆宣扬“宇宙/生命”论和“原浆”论不成之后,煞费苦心地拟了一个遗嘱,声称两个儿子无论谁有了后代即可共同继承全部财产,若皆无生养便全额捐赠,其用心显而易见。

和小松果一样,小王桑也是通过人工助孕的方式而成,这包含着当代人的难言之隐,这个题材在黄咏梅的《睡莲失眠》和傅真的长篇小说《斑马》(2022)中亦有所呈现。鲁敏将小王桑的孕育过程做成了“时间之杆”,撬动了这个家族冰封的生命力。丁宁不断地跑各大医院做人工授精和试管婴儿描绘了一个比自然怀孕要缓慢和艰难得多的过程,一个与时间赛跑又不断被时间打败的过程。我想,鲁敏选择以这种方式来写生育问题,除了对当代人的困境有着敏锐感知之外,更重要的是,她将这个通向新生的过程进行了分解和放大化处理,将之做成了“生命/时间”的具象对应物。随着丁宁烦琐的就医进程,小王桑在缓慢地孕育着;与此同时,穆有衡在缓慢地死亡,先是诸病缠身,然后是中风、失语、住院。

一个漫长的离场过程,不再对世界出声,没有任何参与与干扰,可他仍在隐身旁观着进行的一切,包括人们在屏风前对他的哀别。18

这也是一个放缓和延宕的过程,有总的每一次生病都伴随着对过往的深度巡睃。他一边进行着全息化的生命回顾,一边进行着断舍离:扔掉奖牌(荣誉),扔掉藏品(物质),立下遗嘱捐出积蓄(财富),最后是肝肠寸断地扔掉自己最爱的领带,一种贴身贴心、记载着情与爱的信物。至此,他以赤条条的状态终结了时间对他的挑衅和摧残。在这个生与死的双向展现过程中,绽露着鲁敏对于时间的哲学考量:时间具体而微地包含着成住坏空的全过程,也驱动着新的生命绵延不绝。

至于“古老的时间”,其象征物是有着六百年历史的昆曲。昆曲发端于16世纪,所谓“四方歌曲必宗吴门”和虎丘千人石上昆曲大会等发展流脉,兼及“发调高华,出口雅丽”的品藻、“剧词与声律兼美”的极致追求、“晋巾儒服”的服饰风尚、“娴雅整肃,清俊温润”的清曲雅乐19等都有详细的历史记载。在《金色河流》中,这些史实在大块笔墨的渲染下亦尽显妩媚优雅之态。鲁敏将昆曲作为王桑的精神救赎,借由王桑和昆剧团团长木良的交往以及他们策划的面向大众的昆曲活动,将《牡丹亭》《长生殿》《千忠戮》《桃花扇》《宝剑记》中的优美唱词、充满“声色”之味的精湛表演艺术和服饰艺术娓娓道来。六百年才结成了这朵“时间的玫瑰”,它在细腻婉转的芬芳里摇曳生姿,传递着时间发酵出的美学与诗学。鲁敏大规模地引入昆曲,一则因为她自己就是行家里手,这是与其艺术谱系深度相关的知识表述。再者,这门“至为寂寞至为古老的艺术”20有着强韧的力量,它如同基底承托着小说中的生命感受和时间哲学,强化了时间的流淌与绵延。

鲁敏将“新/老”时间的经纬相互交织,在这块巨大的“幕布”上,将“河流”作为时间的整体意象和盘托出,描摹出了它磅礴的投影。对于中国人来说,江河、海洋因与时间具有相同的循环流动、随物赋形的属性而能够以此喻彼。孔子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曹操的“秋风萧瑟,洪波涌起”、张若虚的“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李白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等辞章成就了我们民族传统中关于时间的诗意表达,一种非线性的东方时间观。小说还在扉页上引用了罗素《怎样变老》中的一段话,它以“河流”“河海相融”来比喻人生和老境而与小说构成了内在的呼应。正是对“时间”无穷的探索欲望促使鲁敏汲取、整合、化用着传统与现代的观念资源,绘制出了生生不息、波澜壮阔的生命图景,这不是“俯仰之间,已为陈迹”21的恍如隔世之感,也不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的悲叹之音,而是一种笃定,一种明知生命有限但依然愿意为之赋能的信念。

鲁敏以“河流”来象征川流不息的时间与人间饱含着一份哲思和慧心。对她而言,这个意象并非直接挪用自前人,而是经过了她反复的凝视、淬炼、修葺、整形。她擦亮了这个古老的诗学意象并进行了新鲜独特的设色——“金色河流”,在可感可触中包融着无尽的意蕴。“金色”既与金钱和财富相关,也是时间的包浆,也象喻着生命流动的饱和度。就像穆有衡在翻看肖姨的全家福时所叹:“所有人的好命歹命都混在一起。他们的孙子就是我们的,我们的票子也是他们的。全在大街上,像河一样,到处流……”在他临终前,朋友们站在病床边,“像站在一条匆匆奔归大海的河流边”,“东一勺西一勺地”22地讲起了如烟往事。“河流”还多次出现在谢老师等人关于命运和世事的感受之中。在这里,鲁敏所要表述的并非单纯的时间观,而是要将宏观/微观、祖先/子孙、群体/个体、自我/他者等种种不无矛盾的二元向度都融汇在“金色河流”里。她展现出了这一场场前赴后继、惊心动魄的消融,她相信面对这个具有终结性的万象归一,所有人都会和她一样全身心地匍匐于时间的伟力之下,就像昌耀的诗句所写:“时间啊,你主宰一切!”

在小说中,鲁敏对于时间的自觉意识展露无遗,这意味着她向着哲学意义上的生命体认敞开了叙事场域。作为“此在”“存在者”的我们与“时间性”之间是对等的,一个个主体性的开端和终结就是一个个时间的闭环:“我们必须把时间摆明为对存在的一切领会及解释的视野。必须这样本然地领会时间。”23和所有敏感的作家一样,鲁敏以文字为“武器”和那个叫做“时间”的家伙展开了博弈,反抗它缓慢的凌迟和沉重的压迫。在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博尔赫斯的《沙之书》、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马洛伊•山多尔的《烛烬》、托卡尔丘克的《云游》等文本中,作家们对时间进行了各种各样的放大、缩小、拉伸、扭转、交叉、叠合,将时间的颗粒以千奇百怪的形状封存起来。在《金色河流》中,鲁敏以诸种意象做成了时间的“琥珀”,或连类引譬,或伏脉千里,或话游宇宙,分门别类地呼应着文本内部的潜流与暗示。她写出了时间的玄妙与庄严,也写出了它的奔腾不息,雄浑浩瀚。

三、“复式文本小说”的维度与功能

从整体来看,《金色河流》运用的是“传统”的历史叙事方法,即回到历史现场,在时代脉络的起承转合处打捞并记录生命的影踪。的确,我们很难用“元历史”“新历史主义”之类的概念对之进行界定,显然,这部小说也无意于像先锋作家的“新历史主义叙事”那样去消解或反叛历史,而是以确定性的基调对改革开放的历史进程进行浓缩性或对应性描述。小说将一部“编年史”组织成了一个“故事”,也就是说,“把诸事件编排到事情的‘场景’或过程的各个组成部分中”,使之具有了“可以辨别的开头、中间和结局”24。这种叙事方法所依赖的是作者对史实的深度了解。

《金色河流》最引人注目的叙事形式或者说方法是“自反的元叙事”25,即通过谢老师的非虚构写作计划对穆有衡的生命历程反复地进行考察和掂量,这一点已有不少论者予以了阐述。这种在行文中“谈论陈述本身或它的框架”的方法又被称为“元小说(metafiction)”26或“后设小说”,早在先锋文学时期尤其是在马原小说中就被广泛运用。谢老师虽然被穆有衡高薪“招安”,但新闻从业者的好奇依然潜伏于心,他希望通过撰写穆有衡传记写出一部有份量的“资本论”。小说不仅完整展现出了谢老师的写作进度,还呈现出了这个进程如何在“建构”与“解构”之间摇摆往复的过程:谢老师准备了一个红色羊皮本,时时记录有总的言行,收集各种“素材”,希望将这个资本家的“罪恶”彻底曝光,二十年间收获颇丰:“一百八十五个素材,三十多个场景,六条人物脉络,几组时代关键词。”27随着陪伴穆有衡最后的时光,听他向老松果倾诉的录音,受其委托多次帮河山寻亲,以及与穆家人深度相处,谢老师逐渐解除了挖掘和揭露的原意,对穆家人转而开始“喜欢”“理解和支持”。他多次向学生伟正讲述写作思路的变化,不断地进行自否和自我拆解。他在“素材”“思路”之外新增了“橡皮”功能,对穆有衡的故事反复抹擦修改,并向穆家人征求想法,使这部传记有了一个“如涓如滔”的多元化开放式结尾。

鲁敏之所以运用这个具有消解性的结构,并非故弄玄虚,也非为增加叙事的实验性,毋宁说这是她为自己“发明”的一个好玩儿的烧脑游戏,并以此为柬向那些有耐心、有阅读经验的读者发出了诚挚的邀约。我更愿意将这个“在自我解构中自我建构”的结构视为小说的一种维度。借用商伟教授的话来说,《金色河流》称得上是一部“复式文本小说”(the polytextual novel)。这个概念衍生自巴赫金的“复调小说”(the polyphonic novel),但与之强调“声音”不同,“复式文本”强调的是不同叙事维度之间的“指涉”“互动”“编织”等技巧与效果。28在这些维度中,除了谢老师的非虚构计划外,还有何吉祥和沈红莲的命运、河山与“爱心驿站”魏妈妈的故事、王桑和丁宁的爱情故事,以及诸多逸出叙事主干的“块茎”或者说“介质”,比如河山的“镜子说”、穆沧的“复读”功能、王桑和木良喜爱的昆剧、王桑告诉河山“爱”字的N种写法,等等。

相较而言,“块茎”似的叙事维度更具独立性,通过对人物形象及其观念变迁的“特写”而与主脉络之间构成了潜在的对话场景。比如穆沧只要在“按键”功能的启动下,就会“自动”复述“历史上的今天”“名人名言”“单性生殖”“恒河沙”等广博知识,给小说带来一种天真的郑重和执拗的喜感。再如小说通过王桑和木良引入昆曲唱词,与小说中的现实构成了“互文”和“互动”。王桑在领悟到父亲的良苦用心时,他向河山道出了自己最喜欢的《白罗衫》的最末一折戏《诘父》。子对父有爱有恨又舍之不去,“泣追、诘问,真是步步肠断”,一句“风里雨里一盏灯,怜他已是暮年人”把“一个恩仇相杂、情理相悖的绝境,唱得古今相通”29。毋宁说王桑这是在“借古喻今”,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在这种委婉的表述里,子一代对父一代的微妙情感被悉数道出。这种比照构成了情感互证的共同体,交织出了富有对应性的叙事层次。

这种复式维度还包括对肖姨做的一手好饭菜的细描。说起来,只有那些觉得世界可爱可恋的作家才会不厌其烦、津津有味地描写这单纯的口腹之欲,比如《金瓶梅》:“饮食本不如男女之事能给人假想的代替性满足,这些作家能写饮食,实在是由于心中对世界人生的兴趣与爱恋所推动。”30在所有关于肖姨操持饮食的描写中,我以为下面这段堪称最绝。当王桑来到父亲家时,正值有总便秘上卫生间,肖姨正在做饭:

王桑望望卫生间那边,里头偶尔哼哼唧唧地,在做苦功。肖姨手上全是面粉,在卫生间门口打转,一边预告今天的小食,是葱油千层饼。

“(冲卫生间)最后一支了吧?尽量往里面塞啊。(小声地)他现在一次得用三瓶了。(冲卫生间)有总,现在要收紧屁股啊,不能提前用劲。(朝向王桑)我是不用酵母的,直接生面发。关键在出层次。涂上葱油后,得像百褶裙似的,给密密地打上褶子……(扭头)要觉得有那意思了,慢吸气,别太猛推。(小声地)得养个二十分钟,再重新给压成牛舌样子。(大声地)怎么样,你用右手抓住扶杆,这可以帮你使劲嘛。”31

鲁敏在这里显然征用了昆剧曲词的“外壳”,以跳跃简洁的动作说明带出充满张力的转折感和戏剧感。小说通过肖姨这一番急管繁弦的操作,在“饮食叙述”的内部搭建起了一个小型的互动场域,将“美食”与“便秘”这两个分别象征“生之趣味”与“老之已至”的极端编码联结起来,堪称一个对应着前文所述的“缓慢之生/缓慢之死”结构的浓缩化微型版本。

鲁敏之所以采用“复式文本小说”的方式,一方面是其叙事匠心和自我要求使然,另一方面,这是现代小说不断向着智性和复杂性发展的必然。当“故事”不再是小说独一无二的构成要素或者说小说故事远逊色于媒体时,由文字、知识、技法、观念、精神性、形式感等“编织”而成的文本才有可能衍生出新的叙事价值。在娜塔莉•萨洛特的《天象馆》、多丽丝•莱辛的《金色笔记》、塞巴尔德的《奥斯特利茨》和科伦•麦凯恩的《无极形》等文本中,均可见到“复式”的处理方式:文字与图像、虚构与真实、省略号与空白块、博物志与意识流、时空交错与史述杂糅、临界瞬间的定型与心碎悸动的取样,等等,形成了“被无数转述之丝包裹(禁锢)而成的文本蚕茧”32的风格,或是有如“次级根的多元体”33的蓬勃星簇。总而言之,这些作品因多重维度的相互支撑而抵达了“质料/形式”的融合,共同构成了叙述的总体性。

《金色河流》通过一个家族在改革开放时期的发家史及其财富力、生命力的再启动等叙事机制,将家族、家庭、个体生命的情感和命运变迁与中国经济发展进程联结起来,构成了一幅中国社会转型期的生动图景。它不是以“全面”而是以“深度”、以“厚重”赋予了一个时代以诠释的动能。多重维度脉络丛生,交叠缀合,呈现出与时间/历史相偕的多元叙述形态,召唤着同代人共享那段曲折、艰辛而辉煌的大国记忆,堪称一部“时代与时间之书”。在这部小说中,鲁敏以敏锐多变的自我调整潜力继续践行着一个作家的“变形记”,将“70后”的长篇叙事探索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也为时代书写提供了富有启喻性的叙事路径。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新中国七十年文学批评的范式嬗变与批评实践研究”(项目编号:20BZW172)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1 行超、鲁敏:《鲁敏:文学是书写时代巨躯上的苍耳》,《文艺报》2018年4月25日。

2 [德]卡尔•雅斯贝斯:《时代的精神状况》,王德峰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61页。

3 [德]马克斯•韦伯:《儒教与道教》,王容芬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95、203页。

4 [德]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石冲白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273页。

5 6 [德]歌德:《浮士德》,董问樵译,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译序第11页、正文第660页。

7 “行动的王国”和“心灵的王国”之说参见斯•茨威格《一个古老的梦:伊拉斯谟传》,姜瑞璋、廖胜译,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81页。

8 [法]保尔•利科:《虚构叙事中时间的塑形:时间与叙事卷二》,王文融译,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185页。

9 [美]巫鸿:《中国古代艺术与建筑中的“纪念碑性”》,李清泉、郑岩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29页。

10穆旦:《出发》,《穆旦诗全集》,李方编,中国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51页。

11[德]西美尔:《货币哲学》,陈戎女、耿开君、文聘元译,华夏出版社2007年版,第107、105页。

12 16 17 18 20 22 27 29 31鲁敏:《金色河流》,译林出版社2022年版,第521、177、179、508、419—420、431、513、500、397页。

13舒晋瑜、鲁敏:《鲁敏:文学应当有另一只镜筒》,《中华读书报》2022年4月20日。

14[意]但丁:《神曲•地狱篇》,朱维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3页。

15[德]博尔温•班德洛:《隐疾——名人与人格障碍》,麦湛雄译,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192页。

19陆萼庭:《昆剧演出史稿》,上海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39、44、47、60、65、85页。

21王羲之:《兰亭集序》,《古文观止》,吴楚材、吴调侯选编,海南国际出版中心1995年版,第349页。

23[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合译,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20—21页。

24[美]海登•怀特:《元史学:十九世纪欧洲的历史想像》,陈新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6页。

25刘大先:《写作、财富与传承——鲁敏〈金色河流〉读札》,微信公众号“译林文学”2022年4月19日。

26[美]华莱士•马丁:《当代叙事学》,伍晓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228—229页。

28商伟:《复式小说的构成:从〈水浒传〉到〈金瓶梅词话〉》,《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

30孙述宇:《金瓶梅:平凡人的宗教剧》,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4页。

32孔亚雷:《W•G•塞巴尔德:作茧自缚》,《作家》2021年第7期。

33[法]德勒兹、加塔利:《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卷2):千高原》,姜宇辉译,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年版,第5页。

[作者单位:北京外国语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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