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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小说的“庄之蝶意识”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 唐小林  2023年01月09日16:34

内容提要:贾平凹的小说,长期存在着一种极为令人堪忧的“庄之蝶意识”,对女性缺乏应有的尊重。女人在贾平凹的小说中,不是被当作玩物,就是被当作笑料,最多也就是一个男人的性工具,或者说仅仅是一个符号,一个供“庄之蝶们”消遣和泄欲的生理符号。本文以贾平凹的新作《暂坐》为切入点,并对其小说一以贯之的女性观,进行全面深入的剖析,从而揭示出贾平凹小说习焉不察的沉疴和最大的致命伤。

关键词:贾平凹 《暂坐》 女性 庄之蝶意识

在当代文坛,贾平凹每一部作品的出版,几乎都伴随着一场与文学毫无关系的商业炒作。贾平凹的新作《暂坐》刚一发表,连单行本都还没有来得及出版,就有媒体高调宣称:“茅盾文学奖获得者、当代文学大家贾平凹的长篇小说《暂坐》,在2020年第3期《当代》杂志推出后,无论在文学界还是社会层面,犹如平静的湖面涌起阵阵涟漪,闪烁出绚丽的光彩,好评如潮,被誉为我国当代文学又一巨著。《暂坐》以现代城市生活为背景,讲述一群中年女性在追求经济独立、个性解放、精神自由以及理想生活中所遭遇的种种困境,以及困境中所展现出的复杂人性。”①“这是贾平凹继《浮躁》之后,最能传递时代精神,最能表达现代人生活和情绪,最能揭示人生真相,最能代表贾平凹文学理想和精神追求的一部长篇佳作。无论是小说的主题思想还是艺术手法都有很大的创新和突破,达到了贾平凹小说创作的一个新高度。”②在当下令人堪忧的文学生态中,文学批评早已是声名狼藉,对《暂坐》毫无底线的吹捧,只能给备受诟病的文学批评造成新的更大的伤害。

伍尔夫在《论小说与小说家》一书中说:“如果我们以一个世纪作为我们的试验期限,来问一问,英国在这些日子里产生的作品中,有多少到了那时还能存在,我们将不得不回答说,我们不仅不可能一致同意某一本书会长存不朽,而且我们十分怀疑是否会有这样一本书。”③与伍尔夫同时代的英国著名作家E•M.福斯特在其《小说面面观》中更是一针见血地指出:“出于批评家的谫陋,英国小说领域中有太多小屋被错认作了大厦。”④历史往往有惊人的相似之处,19世纪英国文坛发生的这种“错认大厦”现象,不幸正在我们当下的文坛不断重演,并且愈演愈烈。《暂坐》被媒体和文坛信口开河地称为“大厦”,恰恰正是当今某些文学批评家没有真正的鉴赏能力,褊狭、谫陋的最好证明。

贾平凹在《暂坐》的后记中说:“在我七十岁前,《暂坐》可能是最后一部长篇小说。酷暑才过,书稿刚完。字数是二十一万吧。整整写了两年,这比以往的任何一部书都写得慢,以往的书稿多是写两遍,它写了四遍……《暂坐》中仍还是日子的泼烦琐碎,这是我一贯的小说作法,不同的是这次人物更多在说话……写过那么多的小说,总要一部和一部不同。风格不是重复,支撑的只有风骨。《暂坐》就试着来做撑杆跳,能跳高一厘米就一厘米。”说到这部小说,贾平凹说:“她们有太多的故事,但故事并不就是《暂坐》的文本。在《暂坐》里,以一个生病住院直到离世的夏自花为线索,铺设了十多个女子的关系,她们各自的关系,和他人的关系,相互间的关系,与社会的关系,在关系的脉络里寻找着自己的身份和位置……而《暂坐》之所以敢纯写一群女的,实在是我不自信使然。写作中,常常不是我在写她们,是她们在写我,这种矛盾和分裂随处可见。写到了最后,困扰我的是,这些女人是最会恋爱的,为什么她们都是不结婚或离异后不再结婚?世上的事千变万化而情感是不会变的吗,还是如看到的那句话:别说我爱你,你爱我,咱们只是都饿了。我就这么疑惑着,犹如这个城市在整个冬季和春季所弥漫的雾霾,满天空都是个谜团。”

根据我对贾平凹小说多年的阅读和观察,贾平凹数十年的写作,几乎都是在重复自己,尤其是在性描写上。一律都是以稀奇古怪、夸张的性噱头,吸引读者的眼球,并且早已成为贾平凹小说一成不变的奇技淫巧。在故事结构上,通常采用“一女二男”和“一女多男”,乃至“一男多女”的畸形模式。如多年前出版的《废都》和日前出版的《暂坐》,在故事结构和人物的设置上,完全属于同一个模式,沿袭的都是相同的思维。所不同的是,《暂坐》中的著名作家羿光,已从《废都》里的庄之蝶与潼关本地女性唐宛儿的故事,“升级”成为“开洋荤”——与俄罗斯女留学生伊娃的性爱大战。但本地也好,洋妞也好,她们对小说中的男主人公,无一不是崇拜得五体投地,总是情不自禁、心甘情愿地与其进行床上操练。这种百战不殆,轻松“拿下”女人的描写,自始至终充斥在贾平凹的众多小说中。

在贾平凹看来,世间本身就无所谓有什么真正的男女之爱,而最多只有性,乃至动物似的交媾。贾平凹在其散文《关于女人》中写道:“对于性这种欲的冲动,人类在有了文明后带有两种说法,一是称作爱情,给以无以复加的歌颂,作为所有艺术的永恒专(主)题,一是斥为色情,给以严厉的诋毁和鞭挞。可是,谁能说清爱情是什么呢,色情又是什么呢?它们都是精神的活动,由精神又转化为身体的行动,都一样有个‘情’字,能说是爱情是色情的过滤,或者说,不及的性就是爱情,性的过之就是色情吗?不管怎么说,它们原是没有区别的。”正是基于这样一种荒唐可笑的认识,青红不分,皂白不辨,我们在贾平凹的作品中,根本就看不到对女性的尊重,而常常是动物性的发泄。贾平凹在散文《西路上》写道:“要永远记着一个女人,就必须与这个女人做爱,如果要彻底忘记一个女人,也必须与这个女人做爱……”正是因为出于这样一种只有动物性的交配,而没有人类感情的认识,贾平凹作品中的人。尤其是小说中的男主人公,他们对于女性,往往只有动物性的生理需要,而从来就不会有什么真正的感情和发自内心的尊重。

也就是说,在贾平凹的小说中,始终存在着一种极为腐朽的“庄之蝶意识”,男人们不是时刻都在谈论着裤裆下面的事情,就是时刻都在争分夺秒地与女人偷腥。这些男人从来不把女人当人看,而仅仅是当作一种性工具。

《暂坐》中的西京著名作家羿光,在精神和心理上,可以是庄之蝶的变种。因为羿光在西京城是著名的大文人,来西京留学,成为中国通的伊娃,也早已沾染上了名人崇拜的习气。她与经常出入于暂坐茶庄的十几个看似非常光鲜体面的女人成天厮混在一起,最终成为了羿光眼中的一头猎物。情场老手羿光,霸王硬上弓,强吻了伊娃,而且丝毫没有遭到伊娃哪怕一星半点矫情的抵抗。这样一来,羿光便更加大胆,顺理成章地搞定了伊娃:“而就在羿光的一条胳膊终于过来撑在了沙发背上,头距她很近,呼吸的气毛茸茸地就爬上了她的脸,伊娃竟一下子双手搂住了羿光的脖子,上半个身子就吊在空中。羿光说:你没有睡着?伊娃说:你把我勾引起来了,你却不理我!羿光说:我,我。他的口被伊娃的口严严地堵住了,两人同时唔唔着纠缠在一起,接着就在喘息和挣扎中相互解着衣扣,有的扣子就蹦脱了,浮在小桌上……”

《废都》里的唐宛儿,只不过是贾平凹的一个传声筒和性符号,其所作所为,典型地代表着贾平凹对于女性的根本认识。作为一个来自潼关县城,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作文学艺术的小城女青年,唐宛儿居然说出了一个与其身份、学养极不相符,根本就不可能说出的话:“你(庄之蝶)和一般人不一样,你是作家,你需要不停地寻找什么刺激,来激活你的艺术灵感。”“作为一个搞创作的人,喜新厌旧是一种创造欲的表现!”“女人的作用是来贡献美的。”“男人家没有不行的,要不行,那都是女人家的事。”唐宛儿抛弃丈夫和两岁的孩子,跟在舞场上认识的周敏一场苟合之后,从潼关私奔到了西京,到西京认识庄之蝶这样一位大名人之后,居然又抛弃周敏,把自己的身体无私地奉献给了当代的西门庆——庄之蝶。在唐宛儿看来,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再是身体,而是为庄之蝶这样一位西京著名的大文人而生的,成天专门供其泄欲的机器。为了庄之蝶能够尽情地享受,她高尚得犹如圣女,只要庄之蝶需要,她就随时可以不计时间、不计报酬、心甘情愿地和庄之蝶在任何地方颠鸾倒凤。

法国作家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指出:“女人不是生成的,而是造就的。”“女性是第二性,排除在男性以外的‘他者’。权力归于男性,女性仅仅是附庸。附庸的庇护来自权力,歧视也来自于权力。事实就是如此,谁家生了女儿也还是叹惋一阵儿。连在性交中,女性都是处于被动和守势,像个容器,收纳男性的欲望。”

唐宛儿就像发表性爱宣言一样,对庄之蝶发出保证:“我敢说我会让你活得快乐,永远会让你快乐!我自信我比她们强(指庄之蝶的老婆和与其有染的其他女人——笔者注),我知道,我也会来调整了我来适应你,使你常看常新。”在这样一阵意淫似的“暖场”之后,唐宛儿与庄之蝶的“爱情大战”,就像老房子着火一样越烧越猛,根本无法控制。即便是夜宿在清虚庵这样庄重的佛门之地,他们依然是“一夜狂欢”,并且因为过度透支,“两人全都面目浮肿”。即便如此体力不支,唐宛儿第二天在寺庙里游览时,照样不忘撩拨庄之蝶的情欲,将手伸进庄之蝶的裤裆里。

在《废都》中,所有的女性都在为庄之蝶“送货上门”,争先恐后地投怀送抱。如与唐宛儿具有同样心态的阿灿,在主动要求为庄之蝶“献身”时,对庄之蝶说出的话,与唐宛儿简直完全是如出一辙。

唐宛儿:庄哥,我说这些,你不要耻笑,你让我说出来,事情能不能成,你肯不肯要我嫁你,这我不管,我只要当着你的面说出来,说出来我心里就好受得多了。

阿灿:我现在只有一个要求,我求你不要笑话我,你如果还愿意,我想一丝不挂地和你睡一觉,坦坦然然地睡一觉,你能让我给你生个孩子吗?

如同唐宛儿把“美”五体投地地献给庄之蝶一样,阿灿寡廉鲜耻地对庄之蝶说:“你等等我,我要再美丽一次给你的!”于是,便赶紧走到浴室,冲洗身子。

可以说,贾平凹小说中的所有女性,都早已经被贾平凹手中的那支笔牢牢地“遥控”住了。这些女性,往往都是男人的玩物和附属品。他们活着的唯一目的和意义,就是为了供男人消遣,满足男人的性欲。就像唐宛儿对庄之蝶所说:“适应了你也并不是没有了我,却反倒使我也活得有滋有味。反过来说,就是我为我活得有滋有味了……更要命的是你名声大,你已不是你个人的庄之蝶,你是社会的庄之蝶……”唐宛儿的话,与古代后宫里日夜期盼着皇帝驾幸的宫娥彩女们的心声有何区别?

《暂坐》里的羿光,寄托着贾平凹越做越长的“废都梦”。贾平凹曾将《废都》寄托为是一部“在生命的苦难中又唯一能安妥了我破碎了的灵魂的书”,并借季羡林先生当年的话说:“《废都》二十年后将大放光彩。”《废都》究竟是否已经安妥了贾平凹的灵魂,笔者始终不得而知,但二十年早已经过去,《废都》不但没有大放光彩,反而随着岁月的流逝日益暗淡,早已经被读者无情地遗忘,从而成为那些贾平凹的粉丝团队,为新版《废都》造势,却又“闲坐说玄宗”似的文坛笑话。

在《暂坐》里,以暂坐茶庄为纽带,成天聚集在一起的那些女人们,在个人感情上都是出了问题的人。当严念初慨叹自己的婚姻真是失败时,海若不禁感叹说:“唉,咱这姊妹们谁的婚姻好过?”这些女人几乎都是男人的附属品,她们无一不是只能在男人的权力和光环里讨生活。女老板海若的暂坐茶庄,因为有了西京城的名片,著名作家羿光的经常光临,为其题写书画作品,拉关系、搞腐败,作为馈赠给政府官员的礼物,从而处处以此打通关节,生意才能在西京城里风生水起。为了拿下市政府的广告牌单,平日不化妆,也不会化妆的陆以可,也必须拼命地捯饬自己,以“打动”新上任的柳局长。希立水离过婚,她的那些姊妹,大多数都是离了婚的单身女性,为了金钱,却个个都做了小三。死去的夏自花,生前压根就没有结过婚,却和一个大老板生下了一个孩子,这个大老板因为有家有室,根本就不愿意离婚娶她,更不会给她什么堂堂正正的名分。就是这样一些把日子过得人不人,鬼不鬼,没有正常的婚姻和家庭生活的女性,却被贾平凹赞美有加地说成是“最会恋爱的”人。

小说中的伊娃,堪称是一个俄罗斯的唐宛儿,她对羿光的盲目崇拜,简直是莫名其妙,尤其显得不合逻辑和变态。在遭到羿光骚扰吻过之后,明明知道他接下来会对自己做什么,伊娃却居然像唐宛儿大胆地走进庄之蝶的卧室那样,单独进入羿光的卧室,把羿光动物似的偷腥,理解为高尚作家的激情和艺术的需要。甚至在内心里主动为羿光的滥情找台阶:“艺术家都浪漫,吻一下能有什么呢……”在这里,当年《废都》里的庄之蝶,摇身一变,就成了《暂坐》里的羿光。尤为可笑的是,伊娃在和羿光苟合之后,居然还非常“理性”,不可思议地与她之前的男朋友进行了比较:“羿光确实是有点老了,大腹便便,脖颈上的皮肉已经开始松弛,但他才华出众,谈吐风趣,是这个城市的名人啊,并不觉得吃亏。”看到这里,笔者不禁想到,伊娃的脑子里不知要进多少水,才会产生出这样奇葩的想法。

长年累月的重复书写,贾平凹让庄之蝶和羿光所干的同一件事情,就是以名作家的身份,拼命玩弄女人,在女人身上寻找“灵感”。而那些被玩弄的女人,丝毫也没有觉得自己是在被玩弄,而是觉得自己时刻都是在进行无比神圣的奉献。在唐宛儿和伊娃这些猪脑子似的女人心中,只要是名作家就是无比伟大的人物,就是艺术的化身。在贾平凹的作品中,到处都充斥着这种一以贯之、荒诞不经的“庄之蝶意识”。质言之,这完全可以说是贾平凹对中国女性的一种意淫似的性幻想。由于长期陷入这样一种写作的泥淖,贾平凹的小说,即使描写的是现代人,其思想仍然是停留在上古时代的。因为贾平凹把女人存在的唯一意义,完全当成是为了满足男人们的性需求。

值得注意的是,贾平凹一面以山洪暴发似的性描写,表现男人在女人的身体上,地动山摇似的折腾和狂欢,一面又大肆贩卖一种“女人祸水论”。贾平凹在其一部又一部的小说里,总是喜欢走马灯似地,反复描写男女交媾时,有关“白虎”的现象。这种女人如祸水、妖化女人、糟蹋女人的文化糟粕,来自于古代龌龊的男权思想。在中国古代,男人们既要玩弄、享受女人的身体,又要把人生中所有倒霉的事情统统归结、栽赃到女人身上。同样,以女人的月经带辟邪,也是贾平凹小说中屡见不鲜的一个固定的“段子”。在贾平凹的小说中,女人的经血是非常不洁的,连鬼见了都会害怕。所以,男人出门时,只要带上女人月经期间的“经红”,就可以一路顺利,逢凶化吉,消灾免祸。在贾平凹的小说中,不是神神道道的装神弄鬼,就是一知半解,似懂非懂的禅宗老庄。作为一个现代文人,我们在贾平凹的笔下,几乎感受不到什么现代文明的气息,而更多的却是对传统文化不加批判、全盘吸收过来的历史的糟粕。

在散文《关于女人》中,贾平凹以毫无遮拦的语言狂欢,公开暴露出了把女人作为男人的工具,匪夷所思的奇怪逻辑:“女人之所以要做真正的女人,首先要懂得男人的秉性:男人是朝三暮四的,是喜新厌旧的,是吃了碗里看在锅里的,不胡思乱想的男人不是男人,所谓的在性上的高尚与卑下的男人之分是克制的力量强弱,是环境的允许与限制,是文化重负下的犹豫和果断。”依照贾平凹这样的逻辑,男人在性上乱来,也是理所应当的,因为这是男人的本性。而唐宛儿所说的“女人的作用是来贡献美的”,换句话说,就是用来满足男人的生理需求的,这里的“美”,其实根本就没有美可言,最多也就是性,男人满足了,才算得上是真正“美”了。一个作家,脑袋里长期大量充塞着这样腐朽的意识,我们还能指望他能够写出什么真正打动人心,具有深刻思想高度的伟大作品?

在贾平凹众多的作品中,形形色色的女人不计其数,但都仅仅是为了服从于贾平凹的性描写,为小说中的男人服好务。这些无血无肉的、符号化的女人,只有性,没有欲。所有的欲,都是属于男人的。男人在与女人做爱时,都是带着一种玩弄、戏谑,畜生一样的心态。正是基于这样一种奇葩思维,贾平凹在小说《极花》中,不但不去悲悯被拐卖的农村妇女,抨击拐卖女性的人贩子和购买女性泄欲的人犯,而是对打击人贩子表示出一种极大的不满:“重判着那些罪恶的人贩,表彰着那些英雄公安,可还有谁理会城市夺去了农村的财富,夺去了农村的劳动力,也夺去了农村的女人。谁理会窝在农村的那些男人也在残山剩水中的瓜蔓上,成了一层开着的不结瓜的谎花。或许,他们就是中国最后的农村,或许,他们就是最后的光棍。”在这样一种糊涂心理的驱使下,贾平凹心痛的只是没有性生活的农村光棍,而从来就没有考虑过,那些被拐卖的农村妇女,身心备受摧残的巨大痛苦和永久的心灵创伤。

贾平凹说:“写过那么多的小说,总要一部和一部不同。风格不是重复。”且不说《暂坐》里众多故事、桥段的重复,就是在“性”的描述上,几乎都是换汤不换药。《废都》中,文史馆研究员孟云房的老婆,喝鸡血健身,不料下身阴毛脱落,用隔壁邻居的祖传秘方医治后,果然新毛生出。《暂坐》里,本来已有老公的辛起,为了骗钱,不惜到医院去做缩阴手术,冒充处女欺骗那个有妻有室的香港老头子。在女性的生殖器上做文章,以此吸引读者的眼球,多年来,早已成为贾平凹小说创作的“秘笈”和不二法门。在贾平凹的小说中,几乎都离不开拿女性的私处来开涮的恶趣。比如《饺子馆》中的“饺子”;《瘪家沟》中的“瘪家沟”;《怀念狼》中的“白虎”;《美穴地》里的“美穴”……

在贾平凹的写作意识里,始终残留着一种古代文人品位低俗的艺术恶趣。《暂坐》中的羿光,被伊娃看成是天才,伊娃对羿光说,她也想尝试做一下天才,这时的羿光却非常不屑地说:“女人要什么天才?长得好就是天才。”伊娃一听这话,居然匪夷所思地说:“我长得不好,你瞧这双脚太大了。”一个深受过现代文明洗礼的俄罗斯女留学生,怎么会产生出这样一种畸形的,只有中国古代的腐朽文人才有的审美心理。伊娃怎么会以三寸金莲来评判自己的美丑呢?难道是远在俄罗斯的伊娃,也曾读过《废都》,知道即便是在今天,羿光这样的著名文人,也依然像当年的庄之蝶一样,对女人的小脚情有独钟?伊娃在和羿光“云雨”之后,便深知羿光迷恋于女人的小脚,并恬不知耻地说:“羿老师爱美女,辛起的脚才好看哩,辛起你把鞋脱了让他看,羿老师不嫌臭的!”

唐宛儿,长着一双勾魂摄魄的小脚。正是因为这双小脚,才令庄之蝶对其痴迷不已,神魂颠倒,荷尔蒙迅速飙升:“庄之蝶惊讶她腿功这么柔韧,看那脚时,见小巧玲珑……脚心便十分空虚,能放下一枚杏子,而嫩得如一节一节笋尖的趾头,大脚趾老长,后边依次短下来,小脚趾还一张一合地动。庄之蝶从未见过这么美的脚,差不多要长啸了!”唐宛儿活该就是男人的玩物,就凭有这样一双美脚,她始终都会成为庄之蝶心爱的猎物和玩偶。

钱穆先生认为,中国文学的真精神,在于作者高境界的人生。周作人在《人的文学》中说:“我们现在应该提倡的新文学,简单地说一句,是‘人的文学’。应该排斥的,便是反对的非人的文学……欧洲关于这‘人’的真理的发见,第一次是在十五世纪,于是出了宗教改革与文艺复兴两个结果。第二次成了法国大革命,第三次大约便是欧战以后将来的未知事件了。女人与小儿的发见,却迟至十九世纪,才有萌芽。古来女人的位置,不过是男子的器具与奴隶。中古时代,教会里还曾讨论女子有无灵魂,算不算得一个人呢。”⑤对女性的态度,决定于一个作家思想境界的高低。以贾平凹现有的女性观,连明清文人的思想境界都没有达到。明代的冯梦龙,在《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对玩弄女性的富家公子进行了无情的鞭挞。在冯梦龙的笔下,即便是写到像杜十娘这样一度误入风尘的不幸妓女,也是极为尊重的。她的灵魂也依然是干净的,值得同情和关怀的。而在贾平凹的笔下,男人都是理所应当玩弄女人的,只要能够搞到女人就算本事,只要男人的功夫好,哪怕是去强奸,也会使女人欣然接受的。正是因为这样一种畸形的思维,在贾平凹玩赏、戏谑的笔下,男人玩女人,简直就像玩动物一样,玩得是那样开心、变态,那样心安理得。而一旦写到卖淫女,贾平凹就一律用黄段子似的描写手法,将她们写成是搞笑、寡廉鲜耻、猪狗不如、没有灵魂、肮脏龌龊、自我糟蹋的畜生。如《高老庄》中这样的一段描写:

演他娘的×!我说苏红怎么就发了,她原来是卖×哩!?”西夏咳嗽了一声,那些人回头见是西夏,扭头就往窑深处走,西夏也就退出窑来,却看见那姓江的还在那里骂苏红,蔡老黑一伙又跟着起哄,偏要问省城的歌舞厅里都有什么,第一次是怎么认识苏红的?江老板说:“我在包厢里问她,小姐贵姓?她说,松下裤带子。我说,哦,我也有个日本名字哩,我叫龟头正雄……

在贾平凹的小说中,诸如此类妖化卖淫女性,貌似站在道德高地的描写,刻画人物的手法,沿袭的完全是清代狭邪小说“由叙男女杂沓之狭邪以发泄之”的路数。鲁迅先生在谈到这种低俗小说的写法时说:“然自《海上花列传》出,乃始实写妓家,暴其奸谲,谓‘以过来人现身说法’,欲使阅者‘按迹寻踪,心通其意,见当前之媚于西子,即可知背后之泼于夜叉,见今日之密于糟糠,即可卜他年之毒于蛇蝎。’”⑥

柯勒律治说,伟大的心灵是雌雄同体的。伍尔夫认为:“莎士比亚的心灵就是那种双性类型,是男人女性化的心灵,虽说不出莎士比亚对女人究竟有何想法。如果充分发展的心灵之特征,乃是它不会特别地或孤立地考虑到性别,如果这是确实的话,那么现在要达到这种状态,要比过去困难得多。”⑦曹雪芹以极大的悲悯情怀,书写出女性意识的觉醒,对其笔下众多不幸的女性,表示出深切的同情。小说中那些女性的不幸遭遇和悲惨命运,其实就是我们人类共同的悲剧,没有谁人能够置身其外。在托尔斯泰的《复活》中,贵族子弟聂赫留朵夫,诱奸了农奴少女玛丝洛娃之后,旋即将其抛弃,致使其不幸沦落为娼,最终被诬告为杀人犯,告上法庭,作为陪审员的聂赫留朵夫,灵魂因此受到极大的震动,从而开始忏悔,其灵魂最终得到了救赎。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和霍桑的《红字》,通过看似女人“出轨”的故事,描写和歌颂的,无一不是女性的觉醒和个性的解放。莫泊桑在《羊脂球》中,写出了一个内心极为干净,甚至非常伟大的妓女羊脂球,至今成为举世闻名的经典作品。遗憾的是,在贾平凹的小说中,我们却几乎看不到,哪怕一星半点,发自内心的对女性的温暖和尊重。究其根本,因为女性观出了问题,贾平凹的小说,无论写得再多,都不可能取得什么新的突破。因为这些小说,始终都是在玩赏女人、消费女人,只见女,不见人。从而长期遭到众多批评家和读者的诟病。

美国文学批评家阿尔伯特•莫尔德说:“有一大类流行文学,或许可以称为‘自欺文学’。在这类文学中,作家所说的东西其实是虚假的,只是他自己希望那是真实的。同时,他还知道大多数人就是喜欢这种东西,于是他就尽其所能,把虚假的东西尽量表述得像真的一样。”⑧贾平凹的《暂坐》,恰恰就是这样一种文学,“暂坐茶庄”里的那些女人们,以及俄罗斯留学生伊娃,在性欲上对羿光的“无私奉献”,完全都是虚假的,最多只不过是贾平凹多年来始终没有做完的,那些古代文人始终都无法实现的,妻妾成群、温香软玉抱满怀的白日梦。

注释:

① 柏桦:《贾平凹:第二部城市小说的文化态度和对女性心灵的审视——本报就长篇小说〈暂坐〉独家专访著名作家贾平凹》,《陕西日报》2020年6月9日。

②[美]伍尔夫:《论小说与小说家》,《伍尔夫作品精粹》,李乃坤编,河北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382页。

③[英]E.M.福斯特:《福斯特读本》,冯涛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306页。

④史飞翔:《日常生活的哲学表达——读贾平凹长篇小说〈暂坐〉》,《陕西日报》2020年6月9日。

⑤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选编《中华文学评论百年精华》,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47、48页。

⑥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91页。

⑦[美]伍尔夫:《论小说与小说家》,瞿世镜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155页。

⑧[美]阿尔伯特•莫德尔:《文学中的色情动机》,刘文荣译,文汇出版社2006年版,第83页。

[作者单位:深圳市宝安区评论学会]

 

[网络编辑:陈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