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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翱翔宇宙”的文学——毕飞宇作品在俄罗斯的传播与接受初探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 王子涵 张丽军  2023年01月09日16:34

内容提要:伴随着中俄两国战略合作伙伴关系的日益深化,中国文学以及中国当代文学越来越受到俄罗斯的关注。而毕飞宇作为中国当代文学的重要代表作家,其作品因以细腻亦深刻的笔触描写平实而丰富的中国社会与人生百态而被俄罗斯所重视。解读毕飞宇在当下俄罗斯的传播与接受现状不仅是对毕飞宇作品自身解读研究视野的开拓,更是为发掘以毕飞宇为代表的中国当代文学与俄罗斯文学、世界文学沟通对话的可能。

关键词:毕飞宇 中国当代文学 俄罗斯 传播与接受

“《玉米》的另一个可能的名字也许应该是《三姐妹》,这个和《玉米》一样朴素的名字让我想起契诃夫,想起他对俄罗斯大地上那三个女人的深情守望。”①诞生于20世纪初俄罗斯大地的奥尔加、玛莎与伊琳娜,诞生于20世纪末中国乡土的玉米、玉秀、玉秧,她们无非都是在用命运书写着生的困顿与挣扎,这也正是契诃夫与毕飞宇两位作家共同关注的关于人的终生命题,而这同样是属于文学的终生命题。在21世纪的文学田野中不断开拓新境的中国作家毕飞宇,跨越时间与国界,冥冥中便与19世纪俄罗斯小说家契诃夫达成了文学共鸣。这或许早已为毕飞宇作品走入俄罗斯视野牵上了命中注定的红线。

相较于莫言、余华等中国当代作家,毕飞宇虽进入俄罗斯视野较晚,但传播较快、受众很多。俄罗斯于2020年出版毕飞宇长篇小说《玉米》(俄译本名为《姐妹》),这是既《推拿》后毕飞宇在俄出版的第二部长篇,也是2020年俄罗斯唯一出版的中国当代作家的长篇小说。在新冠疫情肆虐之下,中国当代作品俄译本问世,足以说明中俄两国文学交流在艰难中仍向好迈进的趋势,同时也将研究毕飞宇在俄传播与接受推向了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与接受研究的前沿。

一、毕飞宇作品在俄传播现状

据俄罗斯著名汉学家А.А.Родионов于2019年发表的《2009—2018年中国文学俄译与在俄出版研究》一文显示,新世纪以来,俄罗斯共计出版毕飞宇作品九部,总计发行量为6500册,其中包括一部长篇小说、五篇中篇小说和三篇短篇小说。在中国当代作家出版作品数量的综合排名中,毕飞宇位列第六,仅次于曹文轩、莫言、刘震云、余华和刘慈欣。2011年俄罗斯出版的《二十一世纪中国文集》收录了毕飞宇短篇小说《彩虹》;2014年Азбука出版社出版发行中篇小说集《青衣》(该小说集为俄罗斯出版社自选集,收录了《家里乱了》《青衣》《哥俩好》《林红的假期》《睁着眼睛睡觉》);2016年Гиперион出版社出版《推拿》(译者Н. Н. Власова),同年短篇小说《相爱的日子》收录进《伊琳娜的礼貌:中国当代短篇小说集》;2017年其短篇小说《大雨如注》收录进《启明灯》文集;2020年Гиперион出版社出版《姐妹》(《玉米》、《玉秀》、《玉秧》)(译者И. Егоров)。

在俄罗斯著名汉学家А.А.Родионов 看来,毕飞宇无疑是如今中国当代文学的代表性作家,尽管其作品在俄罗斯的译介量较小,但其实这更多属于一种大环境下个体无力发声的无奈。如今中国当代文学在俄传播整体发展仍面临诸多困难,因此中国当代文学作家势必无法仅凭个人力量便开拓新境。“中国当代文学的知名作家大有人在,而其中占据第一梯队的许多作家——毕飞宇、阎连科、赵本夫、格非——仍未有较多的俄译本作品。”②尽管А.А.Родионов充分认可了上述作家,但对于占据中国第一梯队的作家代表,俄罗斯显然基于自身的文学鉴赏与审美准则等复杂因素,选择了他们所认可的中国当代作家,继而将其作品进行译介推广,而这种“认可”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些作家揭示了怎样的中国,并非从纯文学性的角度选择具有“文学”本体特征的中国当代文学作家作品进行译介。③这也充分呈现了如今中国当代文学在俄传播陷入窘境的部分原因。

中俄两国虽历史渊源悠久,但不得不承认的是,两国对彼此的了解,尤其是在当代领域,依然很不够,依然需要下大功夫深入。相较于普希金、托尔斯泰、俄国十月革命、列宁等让中国人耳熟能详的俄罗斯关键词,俄罗斯大众对当代中国的认识或许还仅仅停留在苍白空洞的“正在崛起的大国形象”。因此,更多的俄罗斯人希冀通过中国文学作品推开了解中国的大门,而这也是中国当代文学为何日益受到俄罗斯重视的重要原因。但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是,俄罗斯目前并未彻底消除将中国文学视作政治传声筒的意识形态功利性看法,正如王尧对伤痕文学在一段时间以来被西方学者视作“西方认识中国社会的素材”这一现象的解读,认为西方“可能还不是作为文学来接受它”④。因此如何破除此种根深蒂固的文化心理成见,是中国当代文学在信息畅达的互联互通时代需要亟待思考的现实问题。但也正是时代巨变提供了网络等高速便捷的交流与沟通渠道,以时代新兴产物为依托,打造中国当代文学新面貌是时代的诉求,同样也是机遇与契机。

俄罗斯词条搜索网站ru.wikipedia.org对毕飞宇进行了较为详细的介绍,称其作品因“复杂的女性心理描写”而闻名,同时有关毕飞宇的诸多细节都被含纳在内,包括其多次获得中国当代文学的各类奖项及2010年获得英仕曼亚洲文学奖以及1996年参与创作了张艺谋的电影剧本创作《上海往事》。显然该词条将张艺谋的电影误写为“上海往事”(应为《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根据《上海往事》改编),但据此也可以看出俄罗斯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关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电影文化的支撑与助推,而这也已经是中国当代文学能够逐步走出国门,扩大自身影响力不言自明的“秘密”。莫言的《红高粱》、余华的《活着》都因被搬上大银幕,并获得世界级电影殊荣而引起了俄罗斯更为广泛的关注,读者也因此能够以更加直接和快速的方式了解中国当代文学,继而能够对中国当代文学产生熟悉感,破除隔膜与疏离感。在《青衣》俄译本的网站介绍中,同样提及其《上海往事》被张艺谋拍成电影这一极具影响力的文化现象,由此可见中国当代文学欲突破与俄罗斯文学沟通交往的陌生之感,不仅要依靠文学作品自身的文字力量,更要借助更为灵活变通的新媒介,提高作家作品的“存在感”,只有在“存在”的前提下才能够继续思考进一步“交流”的可能,这也是中国当代文学在时下语境中亟需突破的海外传播难题。

值得关注的是,该词条中对“毕飞宇”名字中的“飞宇”作出了“翱翔宇宙”的细节解释。⑤俄罗斯对中国作家名字含义的特殊关注早已不是新闻,莫言因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而声名鹊起,俄罗斯媒体报道莫言时,几乎都要首先强调“莫言”意味着“沉默”之意。汉语语言因其含蓄蕴藉,寓意深刻的特点被海外读者所喜爱,而俄罗斯媒体对中国作家名字与笔名的深入解读与重视也借此搭建起中俄文学共鸣桥梁的基石。

除该百科词条外,俄罗斯马雅可夫斯基中心公共图书馆的官方网站同样专列“毕飞宇”一栏。与前一词条不同,该词条尽管同样强调毕飞宇心理描写的细腻与深刻,但并未加注“女性”前缀。同时该词条突出了毕飞宇文学创作风格以微妙的隐喻、深刻摹写的感知性、对细节的把握为特点,强调了毕飞宇创作内容尽管多取材自当代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图景,但其往往将主人公置于尖锐的生活冲突与戏剧性场景之中,人物也因此做出了不同寻常的道德伦理抉择。⑥

可见毕飞宇作品正因中俄两国关系向好发展的客观现实以及网络、电影、传媒等新技术、新媒介的助推而在俄罗斯呈现出潜力巨大的传播面貌,但同时也要看到,毕飞宇作品能够获得俄罗斯文化出版界的持续关注与认可,归根结底仍是因为毕飞宇作品所蕴含的超越民族与国界的人类普适性共识情感,文学作品终究还需凭借“情”的力量打动世界。

二、俄罗斯学者对毕飞宇作品的研究

在俄罗斯学术网站Cyberleninka搜索“毕飞宇”,共有四篇提及毕飞宇的论文文章,其中三篇仅仅是将毕飞宇作品视为论述文化语言现象的背景资料。С.И.Владимировна《非母语读者眼中的文学作品的特殊文化因袭:从比较分析的视角出发》言及毕飞宇的《虹》及诸多中国当代文学作品通过诠释民族文化表达了如爱情、幸福、家庭、人际关系等传统艺术主题⑦;А.А.Родионов《后苏联时代中国新时期散文俄译研究》仅点明了毕飞宇作为中国当代文学代表作家其作品仍然未得到广泛俄译⑧;О.П.Родионова《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中的“孤独”解读》将同刘震云与同年获得茅盾文学奖的毕飞宇作为文化背景略有言及。⑨上述俄罗斯学者仅仅是注意到了毕飞宇作为中国当代文学作家群体一员的穿针引线作用,尽管数量、篇幅都称不上丰富,但不可谓对是毕飞宇作品也是对中国当代文学俄罗斯研究的积极尝试与探索。

А.А.Родионов《2009—2018年中国文学俄译与在俄出版研究》一文将毕飞宇作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在俄译介与传播现状的重要观照对象,强调了毕飞宇作为中国当代文学重要作家,其作品在俄传播现状具有重要意义,但并未对毕飞宇创作内容与艺术表征进行具体而微的相关评述。⑩

尽管毕飞宇研究目前在俄罗斯并未形成气候,但“擅长通过朴素、细腻的笔触来叙述日常生活与世态人情,透视人性的疼痛与复杂”11的毕飞宇与注重再现现实生活的俄罗斯文学传统天然形成了潜在对话关系。

自19世纪伊始,被别林斯基称为“使俄国诗歌获得了韵律”的巴丘什科夫便有意识地在自己的诗歌中歌颂人类日常生活的美好,揭示人们在经历与体验现实生活后内心深处的独特世界。至俄罗斯现实主义势头明晰的20年代,普希金、果戈里、莱蒙托夫等人益发注重在作品中突出被社会环境所塑造的个体特点,人物个体也被视为特定历史时期的反映与表现。12显然,毕飞宇的作品能够引起俄罗斯的关注并获得共鸣,很大程度上便基于其创作从生活深处出发,并回归生活细部的态度,其作品人物同样成为特定历史时期的精神缩影与时代记录者。《玉米》虽通篇未强调“文革”这样一个敏感而破碎的时代背景,但最终失去骄傲成为“晚期老婆”的玉米恰恰成为被时代浩劫裹挟,又被迫成为残酷时代象征的牺牲品。《推拿》中的王大夫、《青衣》里的筱燕秋都是这般富有时代气息且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因而毕飞宇作品能逐渐被俄罗斯青睐便也在情理之中。

网站NJBLJT.RU分别于2018年5月26日与2021年1月2日刊载了Сергей сиротин所作的《推拿》《姐妹》评论文章。文章主旨基于向俄罗斯民众推荐毕飞宇作品的主要目的,认为毕飞宇在《玉米》中“并未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审判任何人”的创作态度,恰恰使“玉米被视为他(毕飞宇)的妻子或者女儿”13,因此“玉米”愈发带有个人化的色彩,不仅仅是毕飞宇创作的个人化,同样也展现出“玉米”本身作为“玉米”的个人化情绪。而这也与学者孟繁华对“玉米”的同情不谋而合:“《玉米》是小说人物玉米情感‘疼痛的历史’。”14同时其强调玉米本身蕴含的悲剧性更加富有震撼人心的力量,这同样也与Сергей сиротин所强调的毕飞宇对于笔下人物富于极强的同理心相照应。“所谓的浪漫都是艰辛”,正是毕飞宇在看透生活的苦难后仍用浪漫精神记录庸常生活细节的创作心态让中外读者对其创作的人物形象印象深刻。

难能可贵的是,Сергей сиротин并不止步于对毕飞宇深入生活肌理的赞美,同时对毕飞宇人物情感处理的方式提出了怀疑:“盲人的一切情感都被尖锐化了,毕飞宇可能正在寻找一种全新的自然哲学的表达方式去描述盲人的处世态度,但在此过程中理智精神却消失了。毕飞宇随心写作,他的情感是丰沛的,但却理性不足,而这也造成了多余的情感空白。”同时文中亦尖锐地指出,“主要在于,他们从未有人真正正视自己的工作,即使是沙复明和张宗琪,作为盲人推拿店的老板也并没有想过与员工签订劳动合同。这一方面折磨着他们的良心,另一方面也表明他们其实无心去改变些什么”15。

相较于国内大多对《推拿》的褒奖之态,Сергей сиротин的域外视角指出了毕飞宇创作理性不足的问题,不节制的情感宣泄令其在表现盲人群体的生活困境与复杂心境时脱离了更为现实的生存命题。但文章整体充分肯定毕飞宇深刻体察生活细节的细腻笔法,认为小说最终实现了让社会更加关注盲人群体并改善他们生活的主旨意义。基于最后一点,笔者认为,俄罗斯学者对待《推拿》所投注的盲人群像——这一世界特殊角落,是否更加偏向于强调文学的实用意义,“我所有的写作目标,就是让事情变小”。毕飞宇说,“如果一个小说家最后发现了人类命运,这是他的灾难,这是一个吓唬人的、虚荣的、可耻的作家。一个好作家,要让读者发现人的生命、内心”。显然,毕飞宇创作《推拿》的最本真的初心似乎只是在于其渴望尽可能全力地暴露人,这一极具丰富性的生命个体,而盲人也许仅仅是作为人的一个子群,他们首先是人,其次才被迫接受了“看不见”这一生理特点。因此Сергей сиротин对于《推拿》的批评最终落脚于盲人群体的社会意义,似乎这并不符合毕飞宇作为心理描写大师的创作态度,而这也仅仅是触及了《推拿》的表层内涵,并未触及内部肌理。

“一个作家应该保持冷静的心态,透过过剩的媒体制造的信息垃圾,透过浮躁的社会泡沫,去体验观察浸透了人类情感的朴实生活。只有朴实的、平凡人民的平凡生活才是生活的主流。”16毕飞宇擅长以冷静平实的笔触记录平凡生活中的平凡人物,正如英仕曼亚洲文学奖的评委主席大卫•帕克所言“毕飞宇这本书英文名是《三姐妹》,我觉得他在书中对人性认识的严肃程度让我联想到一位严肃的俄罗斯作家——同样创作了戏剧《三姐妹》的契诃夫。”契诃夫作为世界三大短篇小说家之一,其描写小人物的深刻性与复杂性让世界走进了俄罗斯,而中国当代作家毕飞宇笔下的“小人物”亦让世界开始走进中国。也许正是此种对平凡个体的情感倾注引发了俄罗斯对毕飞宇的持续关注,使得毕飞宇在俄接受呈现出厚积薄发之势。

上世纪的俄罗斯学者Василий Васильев曾在其1983年出版的力作《亚洲的当代地位:中国的进步》中这样写道:“应当了解中国文学,才能看到中国人多么深入地研究了人类的许多普遍问题。”俄罗斯作为世界三大汉学研究中心之一,从苏联时代起便密切关注中国文学中表露的人类共识性问题,而在毕飞宇作品中人道主义自始至终都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无论是对底层人民的关怀,还是对特殊年代丰富而复杂人性的揣摩,无不流露出毕飞宇对人类普遍性问题的深入思考。如今俄罗斯学者对毕飞宇创作的解读更多基于历史与人文的双重积淀,同时也从域外视角出发丰富了毕飞宇作品的意蕴与内涵。

三、俄罗斯民众对毕飞宇作品的读者接受

日本现代学者升曙梦曾言:“在国家的特征下,在国民性上,在思想的特质上,这两个国家是非常类似的。在这个意义上,即是说中国乃是东方的俄国,俄国乃是西方的中国,似乎也绝非过甚之词。”17中俄两国人民同为多民族的世界大国,也正是由于国土面积的广度和民族历史的厚度使得

中俄两国人民对多元、多样的文学与文化极为包容,跨越国界线的文学互通一直都是中俄作家与学者积极探索的方向。而真正无国界的文学恰恰在于能够使异国读者抛开“这是一本异国作品”的心态,还原自我作为人与原始生命的共情本能。毕飞宇在俄传播最为广泛的作品《推拿》尽管只是聚焦万顷中国之下一方小小的盲人推拿室,但因其将特殊群体的原欲与情感融入到日常的琐碎生活与人生一瞬,而令这群特殊的人变得普通,同时他们的故事也因这种普通而格外动人。

正如前文所言,目前俄罗斯读者对中国文学作品的关注一定程度便是出于了解中国的目的,怀着好奇与解密的心态,因而于俄罗斯读者而言,毕飞宇作品中所展示的“中国角落”成为了他们印证内心“中国印象”的解读者。“当看到他们尽管生活苦难,但仍然努力工作,努力生活,这不得不令人赞叹中国人的勤劳。”18有俄罗斯读者表示,《推拿》中的王大夫是其最喜欢的角色。面对被纵爱的弟弟,无力改变的残酷现实和既疏离却又亲密的父母,生活的重担让王大夫流尽了胸前的血,而弟弟一句“你们为什么不让我瞎?我要是个瞎子,我就能自食其力了!”的怒吼,却让王大夫再无对家的眷恋与希望,也更认清了自己终将独自承担一切的宿命。不少读者着意突出了此段情节,并表示作品令自己仿佛真正走进了主人公们的生活,禁不住思考他们何去何从,又该如何面对无法预测的未知。

而也有读者已经跳脱出了毕飞宇作品作为中国形象输出者的固化视角,真正与毕飞宇作品内蕴的“真”与“美”,“爱”与“善”达成了高度共鸣。读者“Panda007”对《推拿》所刻画的盲人群像予以高度评价,认为毕飞宇“理解盲人的感受与梦想其实与健全人并无太大差别这一已经被遗忘的事实”,因此其所展现的盲人群体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更加的谦虚亦却更加自信。这一理解显然丰富了毕飞宇笔下的盲人群体表达,残疾人的内心世界以更加接近人类共性情感的方式得以展现。同时该读者在其阅读期待中坦言:“我正是期待看到用平实的语言所展现的普通人的生活。”19毕飞宇的创作无论是语言还是内容素来以“在沉默中的爆发”般的力量给读者以深刻印象,而这种不乏锋芒却亦沉稳的写作笔法同样引发了俄罗斯读者对现实生活与人性关怀的思考。

从俄罗斯读者对毕飞宇作品的众多评价与解读中可以发现,俄罗斯读者面对毕飞宇笔下的人与情,并未刻意强调其潜在的“中国属性”,而更多的是从人本关怀的角度出发,发现文学超越性的一面,而此时的中国文学作品于他们而言可能也早已不再是带有国家符号的“中国文学作品”,而是令他们动容并进而引发对社会、世界、人类命运思考的“普通”文学。正如莫言所言,小说在强调自身民族性的同时还应具有共性与普遍性,“描写了中国人的生活,展示了中国人生活中的特殊性,但你的小说必须揭示了人的普遍情感,才能让中国之外的读者接受并受感动”20。俄罗斯读者对毕飞宇作品的认可也在一定程度上证实了中国当代文学具有表现超越民族与历史的共识性情感的能力。А.А.Родионов 坦言,“中国文学的俄译与出版有着悠久的历史与传统,而这其中伴随着诸多历史、文化、文学因素的影响,表现最为突出的是中俄两国文学传统的深层差异,依附于政治的文学关系以及俄罗斯读者对中国文学陈旧的意识观念。这些因素使得中国文学被俄罗斯读者普遍接受面临极大挑战……”21尽管在А.А.Родионов看来,俄罗斯读者依然由于文化背景与认识偏差的影响而对中国文学,尤其是中国当代文学有颇多成见与误解,但从上述读者对毕飞宇作品的解读中不难看出,如今已经有部分俄罗斯读者打破了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刻板印象,尝试着从“纯文学”的角度拥抱和欣赏中国文学作品。此种现象不仅印证了毕飞宇作品所具有的跨越民族与文化的感召力量,也证明了中国当代文学被俄罗斯读者所接受并不是空中楼阁,可能只是需要更多的助力,也可能只是需要悠长的时间与沉着的等待。

对于海外读者的作品反馈与评价,毕飞宇本人的态度正如其作品一样——心思细腻,但潜流在其之下的更是一种豁达。外文译本的误读和因文化差异而不被理解,进而无法扩大自身文学影响力的传播难题,于毕飞宇而言,这恰是一种“扯平”,“挺好的一件事”;“他们能读懂故事,这是一定的,但是,汉语的精妙他们可能体会不到。可是话也要反过来说,也许外文的译本也能体现外语的精妙,我同样体会不到”22。俄罗斯读者在外文译本作为“中间人”的参与下阅读中国文学,更多的是选择读懂故事,而绝非抱有更多的理性期待,综合俄罗斯读者对毕飞宇作品的阅读感受和毕飞宇的解读,中国当代文学欲实现海外文学语境中的长远发展,应坚持“以不变应万变”,传达中国声音,写好中国故事,其次便是借助优秀出版社和海外经纪人的力量,提高译本质量。同时中俄两国也应基于目前发展大势积极开辟文学交流新局面,作家与读者的直接沟通或许能够成为改变两国文学交往尴尬处境的破冰行动。而这不仅是中国当代文学打通海外文学传播壁垒面临的难题,亦是世界文学长远以来所要面对的任重而道远的终生话题。

结 语

当下,俄罗斯学者对毕飞宇作品尽管给予较多积极评价;但另一方面,结合前文所述,更多呈现出探索性的姿态,且尚未形成独立而系统性的研究体系,同时也存在着因沟通阻隔造成的理解偏差。而相较于俄罗斯学者,俄罗斯读者从非专业性的角度出发,对毕飞宇作品的解读更偏于感性,也由于对作品的阅读目的更加单纯,因此其解读尤其放大了毕飞宇作品最大的亮点——于平实中拨动心弦,于庸常中引发思考。可见毕飞宇当下在俄传播与解读虽未形成热潮,但无论从学者关注还是读者解读出发,毕飞宇作品已经有了成为文学热点的潜能。

俄罗斯学者、读者与媒体对毕飞宇作品多层次、多视角的关注与解读一定程度也揭示了中国当代文学在俄发展积极向好的现状,但其中暴露的诸多问题也意味着中国当代文学扩大在俄影响力仍面临诸多主客观困境。但正如毕飞宇所言:“我不认为短期内的中国文学可以“影响”世界。”23在笔者看来,也许正是这种普遍意欲“影响”的心态折射出中国文学时至今日仍然存在的文化焦虑。真正的文化与文学自信,是建立在强大的自我认可信念之上,走出去更好,走不出去亦坦然的心理。这并不是消极的自暴自弃,而是厚积薄发的力量,是时间回味的悠长。忘记“影响”,反哺自我,方能以从容与坦然之态游走于世界文化之中,方能让世界于无形中发现中华文明之美。

应借助国家和民间文化机构,在中国当代作家与俄罗斯学者间搭建沟通平台,这不仅利于俄罗斯学者以直接对话的形式破除对中国和中国文学的模糊印象,同时有利于中国作家在对话过程中认识到自我创作突破的可能。此外,也应丰富中国作家与俄罗斯读者交流途径,依托现代迅捷直接的网络平台开展线上面对面对话,让中国当代文学以更加直观亲切的面貌成为俄罗斯读者“熟悉的老朋友”。

毕飞宇作为中国当代文学的重要代表作家,其创作已成为被俄罗斯认可接纳的文学期待。但由于文学具有一定思想意识形态特点的存在形式,这决定了其不可能像经济、政治、军事、贸易等在短时间内表现出于中俄两国而言的实际意义与价值。但正如前文所言,当下的文学生态早已主动抑或被动地参与到现代化信息社会之中,文学这一原本被有些“束之高阁”意味的文化分支已经无法再以过去有些冷傲的抽离与旁观之态,独处于社会大变革之外。因此,中国当代文学如何作为一种极具潜能的思想力量弥补中国当代文学海外接受与传播的不足是中国作家与学者需要在漫长时间内共同回答的时代之问。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百年乡土小说与乡村文化变迁的关系、启示研究及文献整理”(项目编号:19ADZ273)、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新世纪中国长篇小说‘新现实主义’审美书写研究”(项目编号:19ZWB100)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李敬泽:《〈玉米〉序》,江苏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4页。

② ③ ⑩ 21А. А.Родионов.О переводе и издании на русском языке новейшей китайской прозы в 2009–2018 гг. // Вестник 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ского университета. Востоковедение и афри-канистика. 2019. Т. 11. Вып. 4. С. 398–430. https://doi.org/10.21638/spbu13.2019.401。

④ 20莫言:《碎语文学》,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185、281页。

⑤https://ru.xcv.wiki/wiki/Bi_Feiyu。

⑥https://pl.spb.ru/lib/projects/readers-list/index.php?ELEMENT_ID=25437。

⑦С.И.Владимировна.Особенность рецепции литературного текста в иноязычной аудитории опыт сопоставительного анализа.Известия Восточного института 2019/1(41)。

⑧А.А.Родионов.О переводах новейшей китайской прозы на русский язык после распада СССР. Вестник СПбГУ. Сер. 13, 2010, вып. 2。

⑨Родионова О.П. Проблема одиночества в романе Лю Чжэньюня «Одно слово стоит тысячи» // Вестник СПбГУ. Востоковедение и африканистика. 2018. Т. 10. Вып. 1. С. 75–91. https://doi.org/10.21638/11701/spbu13.2018.107。

11吴赟:《西方视野下的毕飞宇小说——〈青衣〉与〈玉米〉在英语世界的译介》,《学术论坛》2013年第4期。

12任光宣、张建华、余一中:《俄罗斯文学史(俄文版)(第二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47页。

13Сергей Сиротин — Не меч, а щит. Би Фэйюй. Сестры | редакторская колонка | noblit.ru http://noblit.ru/node/3730。

14孟繁华:《写人物,就是他的小说之道——关于小说家毕飞宇》,《当代作家评论》2021年第1期。

15Сергей Сиротин — Жизнь без ограничений. Би Фэйюй. Китайский массаж| редакторская колонка | noblit.ru http://noblit.ru/node/3573。

16莫言:《我们都是被偷换的孩子》,浙江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44页。

17[日]升曙梦:《写给中译本的序》,《俄国现代思潮及文学》,许涤非译,上海现代书局1939年版,第2页。

18 19https://www.livelib.ru/book/1002048449-kitajskij-massazh-bi-fejyuj。

22 23毕飞宇、邓如冰:《毕飞宇:中国文学依然是弱势的——关于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与“当代汉语写作国际化”的对话》,《西湖》2013年第8期。

[作者单位:王子涵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 张丽军 暨南大学文学院]

 

[网络编辑:陈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