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用生活的语法构筑成长时空体与时代象喻 ——评王安忆长篇新作《五湖四海》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顾广梅  2023年01月08日19:57

长篇小说这一巨大之物在2022年的中国当代文学版图上难掩光芒,因其始终保有无法替代的吞纳反刍百态人生、发现展演独异生命的强悍叙事功能和恒长艺术魅力。著名作家王安忆的长篇新作《五湖四海》在艺术质地上轻逸感与厚重感并举,举重若轻一词似能总括之。这与其独特的小说笔法直接相关。作品一面不间断地大泼墨般写意出皖南苏北辽阔水域上的万千灯火,一面细笔勾勒一个个走船人(“猫子”)跌宕起伏的命运迁移,在浓与淡、轻与重、近与远之间熟练巧妙地控制着叙事之笔。如此笔法为小说的叙事容量带来了扩容增值的奇效。十万字的小长篇读毕,不得不令人在无限遐思中慨叹作家的艺术灵眼所观察到的复杂人性、悖论人生以及时代发展的秘辛。

这部作品最突出的叙事魅力,或在于围绕着人物的身心成长过程设计塑形出成长时空体,并将每一个体的成长时空与时代发展变迁进行深层勾连与深层象喻。而成长时空体与时代象喻的紧密关系则是小说情节推进的直接动力,同时也使小说叙事形成两条明显的经纬线:一条是依循着张建设、修国妹这对男女主人公从少年到青年再到中年的个人成长线,一条是从20世纪70年代末直至当下的现代性经济文化发展即时代发展变迁线。两条叙事线始终交织重叠,一起生成若隐若现的因果链,又一起衍化铺开,随之便有了如人生画卷般徐徐展开的故事情节。或许,当主人公张建设、修国妹以及其他小说人物的成长时空与“五湖四海”的巨大社会时空经由叙事之笔架构到一起时,所谓个人成长史与社会发展史、“小历史”与“大历史”才得以在叙事经纬线织成的立体凸面上辩证式地互现互证。小说的故事核是:张建设、修国妹这些普普通通的“走船人”作为独立的现代人进入到现代性经济社会发展的激烈场域中,靠智慧头脑和不倦奋斗成长为脱离水上漂泊而扎根城市,与大历史、大时代的命运紧密相连的“时代之子”。

实际上,从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长篇小说始,中国现代小说家们已开始初步探索成长时空体与民族国家寓言、时代象喻相结合的文学表达方式。中国新文学绵延发展一百多年来积淀生成的丰厚艺术经验中,成长叙事是不容忽视的。惟有现代性进程的全面展开,现代中国人的成长才真正成为一个“真问题”。经由现代个体的成长来想象、隐喻现代民族国家的构建发展,似已成为现代性文学的写作伦理中的应有之义。在这样的互文语境中细读《五湖四海》,既感动于当代作家王安忆对中国新文学艺术经验的深刻吸纳和遥远致敬,又叹服其在作品中自觉设置下的写作难度,成功跨越了此类叙事中并不鲜见的理念先于生活、大于生活的写作陷阱,获得审美意义上的自在自由、收放自如。

除男女主人公外,小说里众多人物的成长时空塑形皆清晰可触可感,多个成长时空之间生成多元对话与潜对话的关系,这或可视为《五湖四海》自设的写作难度之一。通常情况下,一部作品中同时铺开多个人物的成长线,掌控不好的话将事倍功半。常见的成长叙事往往只重点构筑主人公的成长线和成长时空,其他人物要么无暇顾及,要么浮光掠影。《五湖四海》在这方面则充分显示出作者强大的叙事能力,与张建设、修国妹这对男女主人公有关的多个人物的成长线或完整或局部、或隐或显皆延展铺设得细密扎实。得以成长时空塑形的众多人物形象构成了带有鲜明时代性、地域性特征的成长人物谱系,其中既有跟随男女主人公从水上漂泊到陆地安居或者留学回国的弟弟妹妹们,也有他们扎根在城市当上企业家后代的几个子辈形象,还有与之相关联的生活在乡镇或县城中不同家庭背景的其他青年形象。这些成长人物形象之间,时空间隔跨度大,性格差异大,成长路径和成长方式也都迥异。

显然,成长人物谱系复杂、成长时空节点多的情形,容易导致情节线索枝蔓迭出甚或人物形象扁平化的问题。作品以成熟的叙事智慧克服了习见的难题,巧妙选择一个基本的时空底座进行全景观照式的成长叙事,即锚定张建设和修国妹这对五十年代末出生的夫妻一路成长所经历的时间空间,形成叙事的时空基座,其他人物的成长时空沿着这一基座组成细密有序的时空之网,每一人物成长的时空节点都对应着某一特定社会历史时空。由此,每一人物的成长自然而然地被叙述进了时代的发展洪流当中。作品的时空起点是张建设、修国妹长大成人的十六岁——这个年龄在生产队的水上作业刚刚算得上一个“整劳力”。由此时段起,男女主人公的个人成长时空基本对应着的是从七十年代末水上经济复苏活跃,到八十年代水上经济黄金时代的到来及至逝去,继而转向陆地市场经济红利带来个人财富迅速积累扩张的时期。张建设这样一个身世凄苦,父母双亡带着年幼弟弟谋生存的走船人后代,正是在现代性经济转型发展的时代契机中,凭借灵活的经济头脑和超强的生存意志,才逐渐成长为县城里的“名人”,随后更创办庞大的家族企业,成为时代语境里的所谓“成功人士”。

跟随人物的成长时空设置,会越来越清晰地把捉到作者的匠心独具之处。每一人物遭遇的成长难题、成长歧路或者创造的成长神话绝不简单的是个体的身心成长问题,同时也是带有普遍意义的时代象喻。无疑,人物成长之悲欢在最根本的意义上象喻着时代之悲欢。遵循这样的写作伦理,不难得出时代境遇造就成长传奇的命题,而把这一命题放置回作品中去,亦能反观证其可信可察。这似要归功于作品始终做到了以生活还原式的扎实笔法,以毛茸茸的特征性细节、特征性场景呈现人物鲜活饱满的生活内容和丰富细腻的心理图景。《五湖四海》带给读者的阅读体验和感受,首当其冲的恐怕是那扑面而来的浓郁生活气息。令人久久回味的包括“猫子”们风里来雨里去的水上生活场景、男女主人公热闹非常的新婚宴席、人物或团聚或分离的家庭生活画面、夫妻之间或姐妹之间或母女之间的一次次日常对话、家族公司十周年庆典男女主人公彼此互赠的礼物……生活细碎纷杂的本来面目在作品中依循着生活自身的语法被还原得如此滋味丰富、韵味悠长。

《五湖四海》的写作难度越到后半部越增大增强了。原因或在于作家始终直面处理生活本身的复杂性及其带来的成长难度,也大胆直面着人性的弱点与时代发展相碰撞相纠葛中造成的道德困局、文化困境。如果说作品前半部分主要人物的成长以坦途顺境居多,在经济迅猛发展的时代洪流中几乎创造了不可复制的成长神话,那么及至后半部分人物的成长歧路纷呈,已是成功人士的张建设不断为自己的命运亲手埋下无德祸根,成长神话竟幻灭般地破碎了,修国妹的小妹也在欲望和金钱的操控下偏离成长的正途。作品的叙述腔调从最初的明亮明朗逐渐转向隐晦深沉,而且后半部分开始有意识地、有分寸感地加入了荒诞感、悲剧感与日常生活叙事之间的审美间离。修国妹这一成长主人公也越来越成为视点人物,经由她细腻敏感的眼光去观察张建设以及其他人物的成长幻灭、焦虑或某些珍贵的、难舍的情愫,仿佛将那无言的命运诵读了一遍。这一切,都不得不令人慨叹小说叙事对作家王安忆来说绝非轻便轻易之物,而是扎实、踏实、诚实的劳作。

不可否认,任何高明的叙事艺术都必须尊重、遵循生活的语法。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能否完美呈现生活语法的自洽自足,将人物与故事交还给生活做主,才是小说叙事成功与否的底牌。这方面,《五湖四海》无疑给出了有启发意义和借鉴价值的示范。作品恰是运用生活的语法构筑一个个成长时空体,叙述出人物的命运跌宕与时代变迁的紧密关联。翻检作品中那些多次渲染重复出现的宏大意象如“五湖四海”、如“长江水系”,细小意象如“张建设喜欢的时刻”、“修国妹的纪年”等等时空建构,不难发现生活的语法必然建构在生活的逻辑之上,而貌似强大的时代理性确乎无法脱离或者超然其上,由此去把握设计人物的成长之路,并给出深刻的时代象喻才显得情理所至,发人深省。

(本文系中国作家协会“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作品联展”特约评论)

作者简介:顾广梅,评论家,现为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与创意写作研究中心主任。兼任山东省写作学会副会长,山东省中国现代文学学会常务理事兼副秘书长,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中国作协首届少数民族文学签约理论评论家等。已出版学术专著2部,编著3部,参编教材8部,主持省部级项目3项,参与国家、部级重点社科项目多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