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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2年第6期|常小琥:蜀道不难图(选读)
来源:《十月》2022年第6期 | 常小琥  2023年01月10日06:40

常小琥,生于1984年,北京作家。出版小说《琴腔》《收山》等,近期将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如英》。中短篇小说见《收获》《当代》《十月》《北京文学》《上海文学》等刊物。曾获华文世界电影小说首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小说佳作奖、华语文学青年作家奖、《上海文学》中篇小说奖、《北京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等。

 

蜀道不难图

常小琥

柳桢的个头矮,别说在吴县,即便在半个南方,他也是个矮子。所以柳桢自幼苦练书法,这样便不用仰人鼻息,只需低头写字。他写字好看,往往在收笔离纸前,便等来乡亲赞叹,于是笑眼一眯,更爱写字。

柳桢家住在吴县政府街的中市口,北面是县文化馆和电影院,南面是人民剧场——由民国士绅的花园改成的戏园子,中间又加盖三层苏联青砖楼,家对面两步路便是新华书店。柳桢在扬剧团的武生组念书,《三岔口》里任堂惠手擒刘利华,他走的矮子步那是看家本领,谁知几年后他果然停止发育,这身高一辈子也捞不到主角演。

这反倒给了他大把时间。每天练完一百个虎跳,他便在剧团背书练字。别人发工资是买咸鱼啤酒,他去买墨买字帖。吴县只有新华书店卖帖,运气好时他还能逮着《沙家浜》的台本,或是胡考写的大字教程。剧团从上海请来一位双目失明的老翁,唱练课上教扬州清曲。平日老人拉四弦胡,柳桢就边念道白边临字。老人把胡琴放下良久,说大桢你这书法又精进了!别写了快扶我尿尿。他这才停笔。

两年时间,书店里终于能见到柳公权的魏碑选字贴,那时还不许出版成句的碑文,只能刊印通过审查的断字,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临的是什么。一时间,吴县各单位挂满木刻的魏碑门牌。扬剧团的牌子自然是柳桢来写,几个楷书果真是撇如刀、捺如走、点如瓜子。那时他临这种出锋的路子,下了很大功夫。不过走在家门前这条政府街上,他望着那些统一的魏碑体,难言心中古怪。

直到剧团能演《秦香莲》了,他也在书店发现更多古诗古帖。《郑文公碑》的册子捧到脸前却如览天书,更不敢写。那里面的字和他手上练的颜柳体截然相反,圆头圆角没一点笔锋。可为何每个字都像打在自己心上似的喜欢,还总想拿出来看?他好奇到底还有什么字是他没见过的。

早春傍晚,随着肉联厂的三轮车出没,柳桢家的前街后巷飘起肉香。搬运工们人手一瓶粮食白,坐运河边一排板车上,吃又烂又香的熏猪脸、烧猪尾巴和盐水鹅头,吃用荷叶包的腌萝卜干。他却独坐家中,闻着咸肉和香肠的酸味由远及近,闻着淡淡的粪便味、甜甜的荷叶味和茨菰蔊菜汤,在那里写字。剧团同事和邻居见他的字临出点意思,便让他用好看的字体写张条幅或者对联。他也喜欢看自己的四条屏挂在团长家里,听人家夸他是苏东坡转世灵童,那比站舞台上光彩。

柳桢家隔壁住着吕哥,这人从没向他求过字。吕哥总穿一身蓝褂,柳桢知道他是印刷厂的刻字工。后来吕哥把他叫到厂里。

“全是楷书呢。”柳桢从散乱在工作台的铅字中,拣出一枚没见过的,“这个念什么?”

“说了你也不认得。”吕哥抱出一沓机器印坏的纸,用线绳系好。“莫看这种纸印得乱七八糟的,背面还是空白。你拿去练字,比报纸好。我看你就要走火入魔了,跟谁学字呢?”

“碑帖就是我的老师。”柳桢扔下铅字,去抱那捆纸,“《孟法师碑》和《九成宫碑》我规规矩矩地练好几年呢。可是学起行书,眼见漂亮的字我一上手却变得寸步难行了。唉,你不照着碑帖刻字呀?”

“我的字不值一提。倒是你楷书练久了,行书自然是难开窍的,我领你见个先生吧。”

柳桢不再看纸,猛地抬头。

“但是他成分不好,是从南京下放过来的,解放前还当过国民党的官。”

见柳桢仍不说话,吕哥把那枚被扔下的铅字又拿在手上。

“有的人就像这冷僻字,你见得未必认得。可是天下的文章就因为缺这个字,你就看不懂其中真意。当你想认它了,也只能用手去刻。它没有模子,它是独一无二的。”吕哥说。

“我去买猪尾巴,我去买盐水鹅。”柳桢说。

吕哥笑笑。

“你带几张纸过去就好。”

其实这个先生字好不好,吕哥也无从判断。只知道他姓许名纬书,祖父是清朝恩科进士,被军阀吴佩孚勒索百万银两后,老人吞金自杀。少年时他只身到北平学画,后去南京教书,直至被国民政府聘为文职。许纬书任职最长是在重庆军事行营里,他当过六年上尉秘书。四川军阀刘湘去世,蒋某人还嘱咐张群,让你办公室的许纬书以我的名义写副挽联。他当时写的是“板荡论坚贞心力竭时期尽瘁,鼓鼙思将帅封疆危日见才难”。“文革”时这副挽联,也成了他被划为敌我矛盾的罪证。尽管如此,他的思想却靠近左翼文人,匿名论战也常遭国民党通缉。加之难忍给腐败无能的军政界写马屁文章,他先后三次请辞,终于没用那张逃去台湾的船票。

新中国成立后许纬书进入南京文史馆,任工具书编辑部主任,兼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他编的《民国大事年表》依旧称蒋介石为“当局”,这又留给造反派把柄,他们说全国已经解放,你应改称“蒋匪”。他便从历史角度解释“当局”属中性词,他沿用至今。这么一来还不如不解释,造反派认定此人分明在怀念过去。于是新账旧账一起算,把他和老婆孩子下放到吴县务农。

但这些在柳桢眼里算不得事,他只认字的好坏,旁的他也不懂。那天他带了些宣纸,还将一张字放在身上。他跟着吕哥走过低矮牌楼下吃饭的人们,走过傅公桥下在绿水中捕鱼游泳的人们,走过镇国寺塔的烟树下等待渡河的人们。终于他们走入一排遍布苔斑的里巷。

吕哥叩门,半晌才见一穿浅色汗衫大裤衩的高个老人,约有七旬。柳桢仰头,看到对方满头锡色乱发下,面如生宣,两只肉嘟嘟的眯缝眼使劲眨动,像是刚被马蜂蜇过。老人并不说话,斜着身子,将他们让进屋内。

这是间不足十平方米,黯湛清冷的内室,小窗下有张旧得发白的账桌。柳桢毕竟是武生,脚下无声地走过去立好。他定睛看向墙壁,发现挂着张四尺斗方大的碑文,辨不出字体,也没有托,又皱又烂的后面贴了个白纸,用图钉摁在墙上。他正看得入神,许先生缩着脖子,歪坐到圆凳上,双手扶腿。柳桢这才跟着坐下,三人无话。

柳桢不大喜欢他,一是老人个子太高,他不愿仰头看人。二是做先生又不说话,怎么教人写字?他断定这人也写不好,吕哥不是说了,连个“当局”都能写错。而且练字和习武一样,讲究个功架力道,他一看老头愁眉苦脸的邋遢样,便认定是白跑一趟。

吕哥介绍柳桢也是练碑出身,并道明来意。老人脸上这才挂起紧张笑意,像是害怕学生。但可能受到柳桢那副好身姿,或者是某种气质吸引,他瞅了瞅小孩。吕哥示意下,柳桢摸出那张字。老人匆匆一瞥,便拿给他一根木筷,要看他怎样执笔。柳桢接过筷子便比画两下,由于自幼习武,每天又勤于练字,他的手指刚劲生硬。而先生的手,看上去过于细腻温和,显然是年事已高,无法尽心练字。不想老人讲起方言,曲里拐弯的他一句不懂。吕哥翻译,先生说你要先矫正执笔。柳桢把脸一扭,说我在剧团就这样握笔,谁也没挑剔过。

老人又从桌上一罐毛笔里,取来一支较长且细的,在耳边嘀咕着,让他这样写几个字。柳桢将带来的字一翻,问他还写什么字什么体。老人盯着他的手说,问你自己。柳桢看着老人想了片刻,用力蘸墨,写下尽显锋变的“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

老人看字,再无言语。

吕哥紧忙拿出带来的熟宣,告诉老人这些旧纸已经不脆了,手感很绵,你摸摸看。老人轻握柳桢手腕,让他以笔腹着纸。柳桢感觉到用侧锋行直笔时力气便离开笔墨,见自己写出钝重扁圆的“十年”两字,他索性把笔一撂。

吕哥把纸放好后,柳桢便拉他一起告辞。老人抬手摩抚乱发,仍是笑对那行诗。二人出门前,他从墙上取下那张纸,追了过来。

“你拿去临这个吧。”

柳桢举手推却,吴哥打圆场说,这张原碑拓片我来过几次都不给讲讲,小孩子看看就要送他?柳桢听到,只好收下。

“路你认得了吗?以后要自己来了。”

在渡口等船时,吕哥说。

“我还要来吗?”柳桢问。

“许先生已经收你做学生啦。”

“可他什么也没说啊。”

“你记得每次来送纸就好了。”吴哥说。

“可是他教的字没有露锋啊。”柳桢在河边喊着。“他没有锋啊!”

柳桢拿着许先生的烂纸去新华书店,店员告诉他,别说我们这里,整个吴县也没人认识这东西。他回来也不临,怕人家以为他在写鬼画符,怕无人喝彩。他还是老老实实临他的帖。

再次见面,先生问他,你画画吗?他说我不画,不知道画什么。先生说,我每次给你画一点,你拿回去临。于是他带去的纸,都被画成一平尺小的画。看着老人整天站在窗下,歪着身子做示范,柳桢希望他知道,自己不想学画,可是他们见面几乎讲不过三句话,而且他也听不懂。

这么一来送纸便成了正事。如果没有柳桢,老人只能随手在日历、糊窗户纸或者是树叶子上画点东西,所以就指着柳桢带宣纸过来。好在柳桢每月除了工资还有一百多块演出费,邻居担心这孩子再写疯了,也把家中老宣纸送他。

老人见宣纸称心,又要当场作画。每次他把习作送给柳桢,除了嘱咐他临好交回来,还总要说上一句“对不起喽,我把你的纸糟蹋了。”柳桢到家便把那些画一扔,照旧临字。再去送纸,他就将早不知散到哪的画找回来,出门前乱画几笔拿去交差。他一边听先生说你不能这么糊弄我,一边看老人改画,改着改着,又是老人的画了。

柳桢又把那张四尺斗方拿到书画社,找老师傅装裱。裱的时候人家并未多言,取字时对方却在柜上拿出两张一样的字。柳桢问这怎么回事?老师傅戴上花镜,告诉他这张字是用民国时的夹宣,这是我从你那张揭下来的,淡的地方你稍微点一下墨,盖个图章,不是就多出一张真迹吗。

柳桢正对着那张夹宣发愣,老师傅又问,你这原大的《毛公鼎铭》非本县之物,看你年纪,想必也是旁人让的,他是你什么人,方便讲吗?柳桢担心起先生的身份,一时开不了口。老师傅摆手,我不多问。解放前,本店也经手过好东西,南京有位许纬书专就这《毛公鼎铭》写过诗文,说是在于右任手里。听到先生名字,柳桢的心咯噔一下。老师傅又说这许先生有些意思,新中国成立后,聪明人全进了院校,为苏联的素描和雕塑搞教学。文人画是腐朽的封建思想,在新社会的文化建设里自然不受重视。

记得还是在《美术》的《国画改造》上,有一篇《为表现新中国而努力》,编者按提出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问题,引发了“中国画要不要保留”的论战。当时没人为文人画说话,所以美术界弥漫着“去中国画”的思潮。

这时不知从哪冒出个许纬书,这人是做文史的,他写了篇《论文人画》,呼吁中国文人要有自己的风骨,莫学苏联人匠气的英雄形象和写实造型。接着便是黄宾虹和傅抱石这些画家,包括理论界的许友年和邵大箴,发表几十篇文章声援他,这才把取缔文人画的苗头给止住。

柳桢还是无法把那位勇者和他的先生对上号。他自己只会临字,从没意识到这些字拼在一起,竟能产生这么大力量。看他一脸茫然,老师傅对着两张铭文继续说,这位先生很快又消失了。老人托了托镜框,有汗水从鼻梁处流下。为了揭你这张纸我可费大力气了。柳桢连忙掏兜,要给两张字的钱。孩子,这钱我不要。老师傅说。这是我自己的手艺,和公家无关。

柳桢想找回先生的习作,认真地临,可是那些画全丢了。他只好借助印象,重画了一张。再次站到先生面前,柳桢不敢乱动,他抬头观察,老人在窗下看他的画,看得比以往都久。

“你不临我了?”他把纸在账桌上摆开,取出一支细硬的长笔。“这张纸快容不下你了,那不如换我临你吧。”

先生是两指拿笔,用中指顶在笔杆偏下的地方。

柳桢见他又用浓墨勾起线条,下意识地撇嘴。

“你这个点呀,水蘸多了别浪费到地上,要在画上消解掉。墨少了干一点,就在山坳那里多打点水墨,阳面地方勾勾皴皴,枯笔才自然……”

“先生,咱能不能不画了,你教我写字呀。”柳桢走近他,“你以前写过那么多字。”

老人的脊背蓦然僵住,手在纸上摩挲,低下的头也慢慢转向柳桢。

“你那么想学写字做什么?”

柳桢想想。

“我也想当大书法家。像王羲之、颜真卿和米元章那样的大书法家,可以流芳百世,让后人崇拜的大书法家。”

“好大志向嘛,可你莫说我不教字。你是学碑的,不晓得以书入画吗?我也在纸上画满了字,让你去临,你临的什么?”老人指向他用枯笔勾的柳树和山石曲线。“篆书是可入画的字,你不懂篆法,自然不认画上写了什么。”

柳桢睁大眼,恨不能一头扎进画里,这才依稀辨出纸上的林木村落、山泉舟桥,每一点每一线都是书法,每一笔之间的顾盼关系也是书法。他明白了老人为何一眼认出他没有临画,两滴眼泪无声地挤了出来。

“先生真狡猾,我又没学过篆体字。”趁老人没顾上看他,柳桢赶紧抹脸,“再说你这线也太枯了,毛毛糙糙的还长了虫眼,一点不好看。”

“这些线全以篆书的圆笔中锋运笔,正所谓笔笔金刚杵,字字铁骨铮……”

柳桢挤到先生跟前,斜眼看看他。

“可是你这字既不像王羲之,也不像董其昌,谁的字都不像,只你自己认识。”

“只自己认识还不够吗?就让自己记住还不够吗?”

见老人罕有地接连发问,柳桢竟答不出。他从没想到过自己,没想过写字是给自己看的。

“写字让自己记住算怎么回事?我的意思是也像你一样做名垂青史的大事情啊。”他脱口而出。

“和我一样?”老人张着嘴定住,“原来你对学什么字并没关系,你是想能出大名就好。”

老人摸摸他的头,柳桢忽然一缩,又答不出。

“要是这样,你的本事还不够看。”

“团长说我是苏轼的转世灵童,怎么不够看?”柳桢拿起纸,遮住了脸,“我也习武出身,我就没见谁画画还有笔笔金刚杵的。”

隔着纸,他听见有东西在哐哐作响,又伸出半张脸看。只见平日偏瘫似的先生,正悬背而立,手中换一支秃笔,肘腕像是过电一样杀入纸中,画出凹凸曲折的枯藤老干。老人又用笔肚子拖出圆浑扁线,那只柔软的手如与躯体决裂般灵活。柳桢不由得退后几步,很快又站回来。

随着老人腕、肘、臂上的转折与笔力增减,秃笔在远树与窠丛上打出墨点,账桌也被撞出鼓点般的闷响。老人面容却始终慎肃沉静,眼神也更加细腻。

“篆书最难在于心境,要知道铭文厚刻于钟鼎,所以每一笔都要硬,每一笔都不能软弱。你写不好行书,只因缺少篆书这一课。”

褶皱的驼色宣纸上,淡笔勾出的峰峦云水,在顶端含蓄有力。屋山帆影构成的村落,融于枯笔焦墨的树丫与海屿轮廓线内。这回柳桢看得真切,先生写的每一条线都是笔笔真实的,仿佛在对他诉说画里发生着什么。

像是打开了某种灵性或者方便之门,柳桢觉出屋内寂静之极,甚至还可闻到墨香。老人把手搭在他肩上,令他感受到这只手的热度和重量。

“我又把你的纸给糟蹋喽。”他把习作递过来,拍拍柳桢,他才想起接过去,“你去临吧,下次拿回来。”

柳桢仍然要去剧团训练演出,如果跟着演出队到扬州嘉兴一带,恐怕整月也见不到先生。他发现每次回到人民剧场,头排座位总有个姑娘在啃甘蔗。有时他一出戏扮几个角色,钻桌扎靠旗走矮子步,就看姑娘在台下啃出满地的甘蔗皮。他甚至能听到她嚼甘蔗的声音,几次险些忘词,恨不能甩手就把单刀扔过去。

他去百货公司想为先生买块砚台。半路鞋底开胶,进店后便直奔二楼鞋部。挑鞋时,他感觉有双眼睛正盯着自己,抬头后愣住,认出竟是啃甘蔗的姑娘。此时她穿着蓝衬衫,梳马尾辫,一张颧骨很高的尖脸,被极薄的铜色皮肤紧紧绷住,仿佛要露出血管。那双锋利的细眼里,却兜着两颗锃亮的眼珠子,更令目光异常锋利,像是螳螂。此刻两人都站在地上,姑娘比柳桢高出一头,他仰面看她,眉间上锁。姑娘问,你是扬剧团的柳桢?他慢慢点头。他在人民剧场一天演三场,吴县很多人认识他。即便在井台打水,衣服和鞋也常被姑娘偷拿去洗,只为能跟他去后台玩。

“我总看你走矮子步。”姑娘说。

“我也总看你啃甘蔗。”柳桢说,“啃得满地都是甘蔗皮,你每次带了多少甘蔗啊,从头啃到尾。”

姑娘细眼一眯,用手背挡住嘴乐,又露出锋利的虎牙。

“你注意到我了?”

“你总坐第一排嘛。”柳桢扭头,继续看鞋。

他奇怪她是如何认出卸装后的自己,更怪的是台上那股邪火怎么说没就没了。

她从货架取下一双皮鞋递给他。他不敢接,因为脚小,很难买到自己的尺码,再说他也没穿过皮鞋。她让他坐到长凳上,蹲下为他换鞋。

鞋居然格外合脚。脚一舒服,嘴就松下来了,加之姑娘蹲下便不显个高,他终于对她笑了。她说她叫吴双,爱看他演传统戏。他说他拿手的是书法,政府街的招牌都是他写的,还拜在名师门下。吴双细眼半睁,顿时哑然失笑。柳桢脱下皮鞋,光脚站在地上。他说他穿不惯带跟的鞋,吴双只好接到手里。她提出想看他的字,他说这也不难,何时你不啃甘蔗了,我给你看字。走的时候,他忘了给先生买砚。

再次演出,柳桢又见吴双坐在头排。她终于不啃甘蔗,正襟危坐的模样,俨然换成个女干部,脚下也变得干净。在后台,她把一双平跟皮鞋送给他。他要给钱,她依旧说我想看你的字。

她到他家中看字,看到墙上贴满了字。

“怀素、欧阳询、文征明、黄山谷……像,真是太像了!”她扭着脖子,绕着屋子来回走,很快就感到晕头转向。

“你能认出这么多名家,也不简单。”他眯着眼,一起欣赏。

“这些都是你临的?不会,一个人怎么可能临这么多人的字,而且还不是一种体。”

她终于驻足观看,对一张满是污点和虫纹,看不出内容的画,唯独叫不上名。

“我重新写给你。”柳桢眯着眼,拿出纸笔。三下五除二,一套沈尹默的四条屏写好。“最近忙于演出,难免有些生疏。”

吴双拿起字看。

“这几张借给我。”

“做什么?”

“自有用处。”

“我给你题上款吧。”

“不需要的,你在这里等我。”

不等墨色干透,她便刺刺啦啦地拎着四张字,跟放风筝似的,推门而出。

次日,吴双领来一个头大如斗、肉嘟噜脸的男人。对方穿着真丝白衬衫,戴一副方形茶色墨镜,进屋便指着他问:“沈尹默的四条屏你写的?”柳桢看看吴双,再看那人墨镜,不置可否。那副墨镜对着墙上一晃,又问:“这诗都是你写的?”“诗是古人的,字是我写的。”柳桢说。“小兄弟果然爱开玩笑!肉嘟噜把墨镜转向吴双。”“这些字至少是六十岁的老人所写,我在县里主持书法展览十几年,所有老人我都见过,没有这一位。这字绝不是你写的!”

柳桢低身,为两人看座。

“我是青光眼,可我不是瞎子!”肉嘟噜说。

柳桢又对墙壁欣赏一遍。回想自己和这么多古人同声共气的日子,沉默良久。

“你别介意,我父亲在政府街的文化馆做书法处主任。”吴双说,“你不是号称他们招牌也是你写的吗?”

“那依二位看,这些字比起文化馆的招牌如何?”

肉嘟噜的脑袋定住不动,墨镜上被热汗熏出蒸汽。

“好,太好了!而且这里挂的都是名家,都很有地位的!”肉嘟噜一声吼,把柳桢吓一激灵,“哦,你很有才华!我的眼睛不瞎!”

“是我的眼光好吧,这是我发现的人才。”吴双对父亲说。

“可我还是不信,这么古的字出自毛小子之手,那我这主任算是白干了。”肉嘟噜站起来,慢步走过柳桢身边,“单说这幅小画,不会也是你临的吧?”

柳桢不语。

“许——纬——书。”肉嘟噜终于看清落款,墨镜转向柳桢,“他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先生。”柳桢仰着脸,蜻蜓点水般回答。

“我早该猜到的!只有他画这种乌七八糟的画。”肉嘟噜言语中流露出严厉与惋惜,“不过这人和文化馆素无往来。”

三人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只是父女二人坐着,柳桢站着。

“我们早些认识就好了。”吴主任说,“我跟你再借三张字,你要我押什么都可以。”

柳桢不解,这对父女怎么总爱向他借字。

“不超三天,一张不少还你。”吴主任说,“吴双可以给我们做个见证。”

“我没有名气的。要哪张字尽管取走,我再写便是。”

在父女俩注视下,柳桢搬出椅子摘字。他把那幅小画的四周全摘干净,只留它孤零零守着墙壁。

站椅子上,他偷偷审视自己的字,到底写出了什么。

柳桢跟着吴主任去扬州比赛,到了才知道是书协组织十二县市的书法家们,现场竞赛。这些精挑细选的名家,一下车就被圈进政协礼堂内,点名报数。

评委宣布每人发两张纸,要求在“正草隶篆”里,完成规定和自选题材。由扬州最权威的十二位评委,选出金银铜和优秀奖。准备时间,柳桢放眼环顾,礼堂内上百位书法家被分成两桌一组,正互道年兄,紧紧相拥。他的同桌是位长眉坠地、自称“草圣”林散之弟子的中年人。长眉说本届盛会,是对我辈“文革”期间坚持书法之褒奖。柳桢说自己的先生曾和草圣共同参展,长眉问他拜于哪位名师门下,临习何帖。柳桢仰面答,大篆魏碑,师从许纬书。长眉与众人面面相觑,全没听过这个名字。他说你路子不正的话,起手就低了。再者我们都临陆士衡的《文赋》,临欧阳修的《丰乐亭记》,练行书久已。你这岁数还练楷书,滥竽充数来了呀。众人又见他矮垛垛的还是吴县口音,转而推举长眉为草书类金奖,毕竟名师高徒,不用比了。

柳桢又记起来趟扬州不易,要为先生买些好纸。他请教长眉,哪里有好纸卖。长眉说他的是专程去上海朵云轩买的,他边说边从书包掏出一刀宣纸。柳桢瞪大眼问,年兄带这么多纸要写什么?众人笑他果然是无名之辈,我们带够宣纸,写坏了还可重写。你就指望那两张纸,输了可不要哭。

直到发墨的时候,柳桢也没想好写什么体。他觉着大篆没人会,比也没意思,写行书才不枉和高手较量。规定题材必须写毛主席诗词,倒是自选题材,他记起先生的匿名诗,于是拿起秃笔,以虫蛀纹写下那句如蚕如蛇的“当局惟知无懒惰,农家乐是外人编”。

两张字写完,他见长眉还执笔盯着字帖,整个人如静止般僵住,令他害怕。二十分钟过去,这位年兄才画出一根线条。柳桢见他手指像鸡爪子似的夹着笔杆,还有汗水滴到纸上,忙问年兄你这线都不动啦!这么个写法要比到什么时候?长眉并不理会。他以为对方抽筋了,帮忙去掰胳膊。长眉忙说别碰我!我这行书讲究的是慢工出细活,且得描呢,你不懂的。

评委注视下,柳桢走入狭长过道。他把字递上时,吴主任凑过去看,眼珠鼓到墨镜上。柳桢转过身,看到所有年兄在天穹般巨大辉煌的礼堂顶棚下,在毛主席像和斧头镰刀的威严下,如履薄冰般,伏案低头。他看到长眉写一张错一张,错一张换一张,宣纸不停掉落在地,手腕越写越抖。

时限已至,名家们被赶出政协礼堂,众人在门前土坡上等通知。他们在土坡上走来走去,绕出长虫一样的圆。一年兄扒住窗户,看评委们人手两张字条,贴到佳作上。他蹦下窗户,奔向长眉说,恭喜恭喜!众人齐来道贺,说这届您拿金奖方可服众。长眉说,诸君谬赞,可惜我刚写完一个字就被评委硬收走纸。旁人说,以一字获金奖足见年兄艺高胆大,字如其人!他们大喜过望之余,将所剩宣纸让给柳桢,以资勉励。

名家们被喊回礼堂后,堆簇在主席台下。柳桢立于队尾,由于个头矮小,他什么也看不见。评委说共有九十人竞争行书奖时,他找了个墙脚蹲下。听到念优秀奖人名时,他知道自己玩砸了。这里的人都师出名门,都比他年长,都用上海买的宣纸。随着不断有人从他身前走开,奖项被领了个遍,主席台都快挤塌了。终于他看到长眉也往前走,看到对面墙脚处只剩一个年兄,也在等待叫名。他把头深埋,夹住耳朵,本要送给先生的宣纸也被捏碎。

这时他感到礼堂的地在脚下震动,且越震越近。他抬起头,看到年兄们拥向自己,七嘴八舌地喊“你是金奖!”他来不及起身,便被众人举过头顶。恍惚中,他的身体被抬上主席台,长眉将自己紧紧抱住时,几乎喘不过气了。人们把他推到中央合影,听评委念颁奖评语。有年兄哭了,仿佛大家为这一刻等待太久。这时吴主任还念了篆书类金奖,原来只有一人写篆书,所以那人也是金奖。被众人围住时,柳桢望向无人的墙脚,还有被扔满地的宣纸。

回到吴县,柳桢也变成了名家。文化馆为他开研讨会,招他进高研班,经常出入文化界的最高机构。不管县里的法院、医院,还是市政府,很多人跑到他家买字,随便写一张就能卖四五百块。他也不再反感仰头看人。

柳桢和县宣传部的领导、馆里的前辈谈起许先生,他说要给先生送纸,老人才能作画。很快此话传为笑谈,没人相信一个画家作画却没有纸,他们在文化馆总有用不完的纸。于是柳桢带人去给先生送纸,只要是他开口,老人有求必应,还会问清对方姓名,用草篆写《散氏盘》送给人家。于是他们你要一张我要一张,后来吴县的三教九流,每人手里都有好多许纬书的东西。

不过名家们也看不出老人哪画得好,他们说他颜色不够鲜艳,那些黑乎乎的圆点明显是墨用重了。这人写字歪七扭八的既不是隶体也非正楷,简直是丑态毕露。文化馆挂的可是革命题材的宣传画,比如省里最红的“钱夏宋魏”四大名家,画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人物都是揎拳捋袖、充满干劲的工农兵。尤其陆俨少的《赤脚医生》堪称镇馆之宝,可与李可染那幅《万山红遍》媲美。后经人打探,他们得知许纬书是被贬职下来的国民党官员,头上还戴着帽子,他的一切病根仿佛都找出来了,他们叫他“污点山水”。再去送纸,柳桢只好装作忘记要画。老人却记得自己的承诺,他把上款落好,常提醒柳桢走时帮着送去。

柳桢不是给先生送纸,便是去外地演出,吴双想逮到他很不容易。她只好堵到先生家门口问他,不会忘了是谁给你的奖吧。她要装一张大画,她让他去家里装画。于是柳桢买了个框,扛到她家。但是吴双却没有画。

“你整天跟着许先生,也不问人家烦不烦你。”

“他是我的先生嘛。”

柳桢把框放稳,却又不见了吴双。他问她想挂什么画,他好去请先生画。吴双忽然从卧室走出,递来一本杂志,面露神秘笑容。

“《南艺学报》用一整期做了《刘海粟教授艺术活动七十年》的专刊,里面全是刘大师的油画。我在夜大的工艺美术理论课上,特意跟老师借来的。”

她把他拉到人造革沙发上,两人一起坐下。

柳桢翻了几页,合上后丢给她,继续打量自己带来的画框。

“先生的画,虽说不适合挂在家里,但只要我去送纸,让他画什么都可以的。不过他从没画过大画,你要多等些日子。”

“谁要挂他的画?”吴双举起杂志打柳桢肩膀,“这本杂志可是为你借的,我跟你讲,做人要有志向。”

“志向我知道的。”

“你知道什么?爸爸带你去扬州,我跟你提过他也作诗的,可是比赛里你写的什么?他要不是评委,谁会平白无故给你这毛头小子金奖?”

“你的脸为什么这样红?”

柳桢看看吴双,注意到她有些异样。她越想稳住气息,越是不断冒汗。

“我是读了艺术史,为你着急呀。你那么会模仿,应当多学刘大师的路子,画伟大的人。我陪你一起去写生,将来让全国的博物馆都挂满我们的画。”

“可我还要到处演出呀。”柳桢下意识地把屁股往外挪。

“爸爸可以把你调到文化馆上班,那里的画家也是这样进来的,我来为你写画评,如果你洗心革面,比他们更有宣传价值。”

“这个我要去问先生。”

“这人在吴县都寸步难行,他能帮你什么?你还不知道吧,他偷偷给南京写了封万言书,信被县宣传部截获了。部长把他叫过去,警告他来吴县是接受人民再教育的,不是让他给领导提建议的。这说明他的野心不死,还要继续改造。”

“原来他们都知道的。”柳桢一屁股蹾到地上,四仰八叉地望着吴双,“我还天天去给他送纸。”

吴双蹲下身,把他拉回到沙发上。

“不必紧张的,你是好孩子。”吴双看看他的脚,“我送你的皮鞋呢?”

“先生只穿布鞋,我不好穿皮鞋的。”他重新坐回来,却不敢看她那张脸,“我要跟他学画的,穿皮鞋怎么学画?”

“你这就叫封建,刘大师是最反封建的艺术家,人家留法时你先生还在要饭呢……唉,我等不及了!”吴双站起来,直视着他,“就从画我开始,你画我吧。”

“我没画过人物。”

“人物画才是最容易留在艺术史上的,我做过研究的!”

“可是先生没教我啊。”

“我叫你画,你画不画?”

柳桢低头,再抬头时,吴双又不见了,她回到卧室里,他想她是生气了。

“我只会水墨画。”他自言自语,“你这里也没有水墨。”

吴双再从卧室里出来,整个人却光着身子,抱住双臂,坐到他面前。

柳桢感到心已蹦到嘴里。他不敢正视她的身体,可是手脚和屁股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试图一把抱过去。然而极度的眩晕和心慌,令他又有些想吐。

“画画就是画画,不好和这个混到一起的。”柳桢说。

吴双没有出声,显然她也在发抖。

她把头仰起来,看向窗外,眼中流露着怨恨与惊恐。

“那你到底想不想画我?”

她用手挡住了身体,因为感觉到柳桢不再看她。

“以我现在的笔墨功底,配不上你的艺术研究。”

柳桢用手捂住嘴,光脚跑向门外,中途还撞倒立在走廊的画框。

吴双正在愣怔,看到他又跑回来,把画框扶起来,才彻底跑掉。

柳桢陪先生去人民公园。老人难得出门,还带上小包,柳桢以为他也要写生。两人坐在十字亭里,周围树林荫翳,湖面宁静如雪,先生却显出怅望低回。

“先生,你的万言书有回信了吗?”

柳桢终于打破这宁静。

“哦,被退回来喽。”

“真可惜。我下午要去剧团办手续,我要去文化馆上班了。”他赶紧换了话题,“将来请你参加展览,你会来吗?”

“我会来看的。”先生说。

“我是说,把你的画也送来展览吧,你画那么多画,只我一个人看太可惜了。把它们挂出来,一样也能轰动吴县。我们不给南京写信了。”

“我的画都是给你的习作,没人看的。”

“先生,有人认为你的画太积墨了,你积墨吗?”

“积墨呀。我的眼睛不好使喽,所以才会在一个地方重复地画。”

柳桢垂头,长嘘一声,随后又抬起眼皮,顺着先生的目光望向亭外。

“先生,你在想什么呢?”

“我有些想家了。”

“那我们回去吧。”

“我的家很远,在半个中国的另一边。我的老娘葬在那里,她去世时我不在身边。没有人批准,我回不去的。”

柳桢想不明白,老人为何从不讲以前的经历。

“×××不是很推崇你吗,你怎么不找找他?人家现在可是作协主席。”

“你怎么会这样想?”

老人眼神中流露出茫然不解,盯着柳桢看,令他有点发怵。

老人又从书包里取出一小瓶白酒,还用纸包着几粒花生米。

“你不是要去忙吗?你去忙吧,我在这里喝一点酒。”

“这里喝酒好没意思,我带你去文游台呀。苏轼、秦观都在那饮酒论诗,我们也登高东山顶上喝酒。”

“我腿脚登不上去的,你能陪我出来走走,我就很高兴了。在这里,没有人愿意接近我。”

“可是我离开了,你要回家怎么办?你又不认识路。”

“我在这里等你。”

“那我们一言为定,你千万要等着我,可不要走散了。”

老人倒酒,并不看他。

柳桢走开后,三步一回头,看先生喝酒,看先生面向江面,把酒洒到地上。他走到树丛中,却停下脚步,定在那里。

柳桢远望着十字亭里的先生,安静地守着老人,一整天没有离开。

柳桢辞去剧团工作,是听从一位朋友的建议。那是他在某位同志家中看画,对方问他若是许纬书真那么好,为何在省里不曾挂名,连文化馆也无此人职位?柳桢据理力争,却只落个脸红筋暴,因为连他也讲不出先生的画哪儿好。

吃饭时,柳桢发现只顾争辩,没注意墙上挂的小画,看线条和积墨方法,都是先生的味道。他说你觉得先生不好,何必还挂出来。对方说这可不是你先生画的,这人就坐你对面。柳桢才发现眼前一人正抱着海碗,问他跟谁学画,那人把饭咽下,擦嘴说我学黄宾虹两年了。柳桢与其攀谈,知道他叫萧沈,年长自己一岁。旁人说,萧沈自幼勤于太极,外祖父是南社诗人,家有何香凝所赠的老虎下山图。尽管家道日衰,宁可吃四方饭,也死活不肯出让此画。柳桢笑笑,又反复打量起他,见此人马面彪身,戴黑框眼镜,木雕泥塑般看着桌上饭菜。柳桢感叹“有节骨乃坚”,忙为对方夹菜。

之后两人常以毛笔通信。萧沈写着一手瘦硬清挺的唐楷,柳桢回以蚕头燕尾的汉隶。信中萧沈直言,跟吴县这些俗物理论,你是自掉身价。柳桢也把对先生无法言说的苦衷向其倾诉。萧沈提及自己曾去扬州参赛,令他大失所望,夺篆书金奖也没领奖。柳桢这才记起,他们蹲过同样的墙脚。

由于生活艰难,萧沈也用卫生纸或者草纸写信。那时扬剧团常到各地演出,柳桢苦于不能及时收信,即便告诉萧沈他人在何处,等对方寄到,往往剧团已离开两三天,演到下个剧场。有时柳桢终于拿到萧沈的信,信封上已盖满了信戳。萧沈拿到被退回的信,也会一寄再寄,紧追柳桢到过好些地方。

萧沈在信中多次推崇谭嗣同和戊戌六君子,沉浸于古人一意孤行的悲凉中,柳桢则格外珍视那一卷卷写满唐楷的手纸。有次他在泰县演出,写信告诉萧沈,我离你有六十里地。谢幕后演员们见外面雨下大了,便吃起干粮准备铺床。道具师告诉柳桢,大门口有人找你。他用手顶着雨跑去看,只见萧沈正光脚站在当街。他不仅全身湿透,布鞋的鞋底也已磨烂,拎在手里。柳桢问他你怎么来了?萧沈说你过来演出,我想看看你。他没有钱买车票,只好跑了六十多里路来见柳桢。两人在雨中走近对方,互相傻乐。萧沈转身就要离开,柳桢将他拉回寝室,用被子把他裹住。他还找出吴双送他的皮鞋,要给萧沈换上。萧沈却说尺码太小,而且一看就是崭新如初,坚决推却。

那晚两人效仿苏氏兄弟的“风雨对床”,萧沈以前人评黄大痴的“不立队伍”四字,劝柳桢取破釜沉舟之势,离开剧团。柳桢听得捶胸顿足,于屋内转圈,又讲起先生。萧沈抹一把鼻涕说,真如弟之所言,许先生的悲天悯人和渊思寂虑,要经累世钩沉,岂是你我所能洞悉。就算他尽心教诲,东西你也难留身上,与他只有师徒之情,并无师徒之实。胸怀大志者,当以天地为师,方可在巨人肩上变法。柳桢低头走圈,一句没懂。

后半夜萧沈身披被单,站到床铺上,面向窗外的风雨高声背诵《黄宾虹话语录》:“绝似物象者,此欺世盗名之画!绝不似物象者,往往托名写意,亦欺世盗名之画……”他扔掉眼镜振臂起誓,将来他的大写意要灭掉八大山人。柳桢盘腿仰望,捂脸大笑。萧沈在两张床上蹦来蹦去,他说这里没有出路,要去上海变法,要让自己的画卖出天价。柳桢听着听着天就亮了。

再睁眼时,萧沈早已离去。柳桢发现,皮鞋没了。

柳桢被调到政协下属的公园看大门。他会翻出萧沈的信,看那些漂亮的字,想他走后为何便杳无音信。

为了喜迎改革开放,吴主任在筹备文化馆的汇报画展,柳桢求他允许许先生参展。主任说本次画展旨在展示祖国山河和建设成果,所以只能挂大画,许纬书没有画过大画。“他比任何人都会展现祖国,我请他为您当场作画。”柳桢说。

柳桢再把先生领出来,是去自己家里。老人听说要去他家作画,一早便把脸刮干净,人显得精神许多。他还特意记了路,告诉柳桢:“我们俩离得其实并不远。”由于怕主任久等,心里又对先生的画没底,那一路柳桢的话格外少,步伐也要快一些。“先生跟上我呀。”可老人包里还装着笔砚和印,走路自然吃力。为给柳桢画画,他几乎倾其所有了。

走到柳桢家里,先生已是热汗涔涔,喘息未定时,他们发现吴主任正在喝茶,并且隔着墨镜打量师徒二人。柳桢赶忙介绍,先生立正站好,两眼发直。主任示意,让他快点画吧。

先生放下书包取出笔砚,柳桢却为他铺下一张六十平尺的纸,这是从文化馆里拿来的特供宣纸。

老人对着这张纸,目瞪口呆。

“我以为画个三四平尺就好,只带了两支小毛笔。”他把笔收回包里,轻轻地说,“我从没画过这么大的纸,我的笔太小喽。”

主任离开座位,走近两人。

“哦!看来许先生完全没准备好。柳桢,在艺术的大是大非问题上,我们可不要站错立场,你想在公园看一辈子大门?”

“先生,我家有大笔的。”柳桢取出一支短而肥的尖笔,帮老人研墨。

老人接过柳桢的笔,定定地看着他。

“我晓得了,就依你吧。”他站到桌前,如临深渊般两眼半闭,凝视那张巨大且陌生的白纸,慢慢在砚上蘸墨。

老人从白纸中央,如臂使指般写出枯藤老干的大篆线条。

“不是画画吗,怎么改成写字了?”主任问。

柳桢并不理会。

“咣咣”几声中,老人肩臂肘有如猛虎出山,先是山梁粗显,又是屋脊栅栏、星罗云布的船队,再有后山近水。柳桢和主任这才敢在白纸上认,那些枝干被刀劈斧削一样折磨,不论遭受多大歪曲都要向前延伸,随着层层积墨,越描越黑,有些地方就像烧煳了似的。

柳桢家的案子下面是用三角板垫起,老人在板上画得乒乓作响,令屋内俨然炸裂一般。吴主任被吓得连打好几个激灵,想回座位上。柳桢也看先生像在怄气,尤其当他认出半座大桥在画面三分之一处旁逸斜出,担心可能是画错了无法补救,因为大桥另一半覆盖在墨点积出的死疙瘩下,像是被黑云或者灰烬湮没。但老人站在两人中间,已是如痴如聋,有几处纸都被他捅破了。

随着三角板下发出垮塌的破碎声,老人右腿抖搐,身体终于像漏气似的伏到桌上。他的脸和手臂沾上很多墨汁,和那张早就被浸透的纸,乌漆墨黑连作一团。

“这画脏了,脏了哦!”吴主任墨镜一晃。“柳桢,我能看出你对组织的一片赤诚,但是书画创作不可违背艺术规律的!这个教训你要牢记!哦!要牢记啊!”

柳桢扶起先生,眼睛还盯着那张比煤泥还黑的白纸。老人看着自己花掉的手掌和衣服,反倒不好意思地笑了。

“许先生还是抓紧解决自己的历史问题吧,这个难题可不是我给你出的啊!”

柳桢去送主任离开,留下老人独自用手臂撑住桌角站立。等他回来收拾桌子,却发现那张画在墨迹晾干后,积墨处仿佛雨过天晴般黑白相生,不只显出厚重和体积感,烟云缥缈的气象也在这张无边无沿的白纸上,继续生发。

“我改,我改。”先生呼哧带喘地,对着纸说。

……

(全文见《十月》202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