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颟顸的心与幽暗的火 ——王安忆的《五湖四海》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项静  2023年01月04日17:03

五湖四海是一个革命时代的词汇,“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具有改天换地的气势。在王安忆的小说《五湖四海》中,五湖四海是由水组成的生存发展空间,主要角色张建设和修国妹生于内河里的船家,终年在水网里周转,无名的支流纵横交错,汊口套汊口是他们的生养之地,水是流动奔腾的,带领他们四处谋生,流散到更大的水域,比如进入经藉的淮河、洪泽湖、邵伯湖、邗江、乌江、汉江、长江、黄浦江等,最后奔流到东海,从内核走向沿海。它还是乡愁和故地,修国妹视之为家,无论他们如何腾挪激荡,都眷念着水的走向、气味和形状,他们卑微贫乏的出生时刻,振奋疏朗的创业时期,高歌勇进的发迹期,都在五湖四海的水系中完成,连惶遽迷茫的情感都靠它来疏解,大家庭中人们的离散、汇聚也都与这片水脱不了干系。《五湖四海》借着水上人家的自我革新之路,为渡劫一般跌宕起伏的当代社会发展史赋形。

《五湖四海》是一分为二的世界,一部分以张建设外在发迹为中心,另一部分则追随修国妹的内心走向。前半部分可以看作张建设的个人生活史,带我们回到了中国当代文学热衷表达的“创业史”,从柳青《创业史》中的梁生宝父子到路遥《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孙少安兄弟,甚至余华《活着》中一败涂地的福贵等,都梦想过一份可观的家产,辛苦资睢走在发家致富的路上,与他们的波折不同,张建设几乎是一帆风顺。张建设生于一九五零年代末期,成年结婚之际,恰逢改革开放,国家经济松绑,加上船上人家得风气之先,“他的人生从此焕然一新”,做起个体运输生意,靠着先天的禀赋、勇敢,懵懂中摸到了时代的命门,左右逢源。其次,在乡镇经济转型期,张建设敏感地把事业从运输转移到陆地,以恒心造恒产安顿家人,并由此建立起从大队书记、银行系统、地方政府部门的人脉资源网络,纵横捭阖,一个乡下人走入现代经济社会,拿地立项,注册企业建制,开启激情四射的创业生涯。其后,顺长江东去,直抵上海崇明,建立船坞,开办分公司,在上海大肆置产投资,开拓海外市场。张建设是提前看透时代先机的聪明人,当然更是叙事者和两个主角反复阐述申明的时代大势使然,“拜世道所赐,八十年代开初,所有物权都在重新定性定量,事实上就是再次分配,变通的渠道很多”“他们都是生逢好时代的人,凭借一双手打下小天地”“我们是幸运的人,得历史先机,跑在经济运行的轨迹上”。这是我们所熟悉的当代中国发展史,当代文学叙事已经在这个部分创造了各种各样的人物和故事,他们大同小异,强化着公共的认知,只不过王安忆铺叙了张建设的个人创业故事,却把结论的重点放在时代身上。

修国妹作为张建设的妻子,互相成就,共享了二人家庭发达的过程与成果,住别墅开豪车,激情岁月过后回归家庭,作为时代的影子出现,“张建设的事业真的做大了,大到她都不敢看,远超出她的眼界。张建设和她说起生意上的事情,已经听不懂了。” 王安忆在《我是女性主义者吗?》一文中说,“抑或是由于社会性的原因,抑或更是由于生理性的原因,女人比男人更善于体验自己的心情感受,也更重视自己的心情感受,所以她们个人的意识要比男人们更强,而男人们则更具有集体性的意识。”与丈夫的开疆拓土不同,修国妹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家庭中,她把自己活成了港口,供家人们来来往往,渐行渐远的丈夫,懦弱的弟弟,惹是生非的妹妹,升学读书的儿女,还有大家庭延伸出来的各色人等。在繁琐的人情关系和时间流逝中,修国妹惶遽、警醒、崩溃,又打起精神去修复,理解和维系,她在生活中获得了哲人和现代艺术家气质,不断给凡庸的生活不断增加心理和哲学的维度。王安忆在此处制造了时代艺术的变形和人物身份上的刻意变调,果断排除了一般时代剧本中发迹抛弃发妻和狗血家庭剧的戏码,走向引而不发的内在爆裂和平行宇宙。修国妹倾情投入到对家庭的全盘安置规划中,冷眼旁观丈夫膨胀的世界和情感的心猿意马,她朴素地感受到不安与大厦将倾,小心泅渡生活中的暗夜与浅滩,累积愈来愈驳杂的内心世界,与不能撼动的一切共沉溺,在煎熬中等待命运的裁决——张建设死于非命。《五湖四海》对我来说,最震撼的恰恰来自张建设潦草的“死”,与一帆风顺和野蛮生长形成强烈的对比,也终结了修国妹杂草般无处着陆的内心世界,最重要的是为整部作品找到了看起来套路化,却又特别必要的结束点。

《五湖四海》还可以看作是内河气质与五湖四海气质分野的过程,小说中的涉及到众多人物,每个人的生活表面上都跟时代一样日新月异,但在气质上却日渐分开成色。修国妹和远离尘嚣的父母,消极生活的弟弟,学业不精留在本地的女儿和天真烂漫的私生子核桃属于内河气质,他们以各种理由放弃了外边的世界,有一颗本地的心。而一帆风顺的张建设,亡命徒般的妹妹、目标明确的袁燕,如父亲翻版的聪明儿子等,他们拥有跟时代更加匹配的气质,膨胀的欲望,高瞻远瞩的心思和一路向前的行动。《五湖四海》中大部分人即使出身于内河,依然受益于五湖四海的气质,难以抵挡其魅力和强势,所以才有修国妹的犹疑不定,弟弟的缺乏存在感。《五湖四海》是新时期以来张建设的个人“创业史”,也是修国妹的心灵史,同一个家庭走向迥异的归途。孩子们看不到主动的痕迹,他们被安排被教导,弟弟从性格到选择都是沉默而退缩的,修国妹接受并认可两个世界的隔膜,心知肚明秘而不宣她对他们黄金世界的拒绝。

王安忆作品中经常出现的一个词语是“颟顸”,这个词在其他当代作家的作品中鲜少出现,而王安忆则是多次使用这个词语,给这个词汇打上自己的印记,在反复使用中创造出一种美学气味,就像梵高之后我们再看见松柏,自然而然地能看到树梢升起的烟火。颟顸有不够聪明和精英、大大咧咧、马虎和漫不经心,不洞悉规则等意思,王安忆赋予了它一种野蛮生长的空间和力量感,在混沌中杀出一片天地,粗枝大叶中独有一种定力和运数。小说中的修国妹和张建设跟王安忆小说中众多的同系人物都属于颟顸者,他们凭借颟顸的心,带上创造者和时代运势的光环,本能让他们又能看到大势之下幽暗的火。如果喜欢王安忆《长恨歌》《天香》《匿名》等作品的写作风格,自然会接受《五湖四海》的公共故事和意犹未尽,接受那个翻来覆去敲打、掂量世界和人心的叙述者的形象,接受议论、评价、猜测、笃定的判断,接受农妇的身体,普鲁斯特的内心。大部分当下作品中的叙述者是躲在细节和故事后边的,甚至读者也接受了精细展示的习惯,而抗拒较大强度的叙述。相对于年轻一代的讲故事方式,王安忆是颟顸而任性的写作者,这种颟顸是时代腔调、历史时势和个人资历积累的结果,后继者难以模仿,就像失去的好时代,物以稀为贵。

(本文系中国作家协会“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作品联展”特约评论)

作者简介:项静,评论家,作家,现就职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出版专著《韩少功论》、评论集《肚腹中的旅行者》,《我们这个时代的表情》《在结束的地方开始》《徽章与证词》,小说集《集散地》《清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