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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2022年第5期|黄金:遥远的天堂(节选)
来源:《湘江文艺》2022年第5期 | 黄金  2023年01月06日06:54

黄金,原名黄仕伟,壮族,广西西林人,广西作协会员。有作品在《广西文学》《特区文学》《中国报告文学》《深圳文学》等刊发表。

遥远的天堂

文/黄金

01

刚进电梯,老王就接到市委办电话通知,七点在市委四楼会议室开会,会议重要,请各单位主要领导务必参加。六点下班,七点开会,不用回家了,直接去市委四楼会议室。下班之前他还在想,今晚吃什么菜?冰箱里面好像没有什么菜了,就剩一块五花肉,昨晚吃排骨火锅,今天中午吃五花肉火锅,如果今晚再吃五花肉火锅,不说儿子,他自己也腻了。老王煮菜水平一般,他也没用心去研究过,除了火锅,就煮鱼比较好吃,把新鲜的鲤鱼或草鱼去掉内脏和鳞片,清洗干净,热油爆煎,煎香后倒掉锅里的油,放入水桂叶和生姜片,放入适量的水,大火煮鱼,十多分钟后水大沸变浓白,放入盐、鸡精和蒜苗、香菜,一锅香喷喷鲜甜的鱼汤就做成了。但是老王很少煮鱼,他嫌麻烦,处理生鱼时的那种鱼腥味,他嫌臭。所以,不是周末或节假日,老王的菜谱基本上不是火锅,就是买熟菜。老王给儿子王航打电话,说爸爸现在要去开会,晚饭你自己去外面解决。儿子也不多问,说嗯好的,就挂了电话。

今年雨水丰沛,许多地方洪涝灾害,凌乐县一个驻村第一书记,在开展扶贫工作的路上连车带人被洪水冲走了,找见的时候,人已经牺牲了,不到三十岁的一个未婚女孩,为扶贫工作献出了年轻的生命。经媒体报道后,震恸全国,中央追授其为“时代楷模”“全国优秀共产党员”。中央的文件下午五点钟下,省委六点开会传达学习,市委七点接着开会传达学习。老王到会场的时候,会场里已经陆续坐满了人,市四家班子的领导都在,市直各单位的主要领导都来了,老王在最后一排找了个位置坐下来。会议过程中,督察绩效办搞了三次会议签到,开始一次,会中一次,临近尾声一次,可见市里对这次会议非常重视。老王暗暗庆幸自己来参会了,平时开会,通知要求市直各单位主要领导参会,但大多会议内容与文联不沾边,所以老王经常脱会。

散会回到家已经晚上九点过一刻了。儿子不在家,这在老王的意料之中。他当然臆想过,当他加班回到家时,儿子已经煮好了热腾腾的饭菜,而且把厨房整理得干净舒适。但这是不可能的,他曾跟儿子要求:“你长大了,要学会做家务,学会做饭菜。”儿子脸上毫无表情,耸耸肩膀摊开双手说:“我不会做菜,怎么办?”他说:“不会你要学啊。”儿子说:“学不会。”

老王越来越头疼儿子,大二的时候,他就开始买公务员考试的资料给他,希望他大学毕业后能够顺利考上公务员,虽说不一定子承父业,如今择业多元化行行都有可能把生活过好,但他在公务员队伍里混了多年,身心体会做公务员生活稳定,虽说不能发大财,但旱涝保收,对于像他们这样的普通人是最佳选择。可是直到大学毕业,他发现买给儿子的资料几乎没有被翻过。果不其然,参加了两次公务员考试,儿子都没有进入面试。他不敢过多责备。儿子大了,不是小孩子了,你要求越高,往往越适得其反。可是放任自流,他偏离自己期望的轨道越来越远怎么办?老王很头痛。

天下没有一个父母不期望自己的子女有出息,甚至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最不济也希望他们过得平安、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而最不希望也害怕看到的,就是自己的子女成为另类。王航的头发留得很长,用笔记本电脑玩游戏的时候,他得用女人的发箍把头发箍起来,不然头发会垂下来遮挡他的视线;大热天的,他出门喜欢穿那种劳保裤一样厚厚的有很多口袋的裤子,裤脚很长,他把它一层一层挽起来,翻出来的是另一种着色,好像还有一点绒,看着都让人替他热。他曾跟儿子说:“年轻小伙子应该把头发剪短,显得精神。还有,我不是给你买了不少夏季的九分裤吗,怎么不见你穿呢?”王航冷冷地看着他,回怼说:“我留什么发型穿什么裤子你也管?你怎么不管好你自己?!”近两年,王航跟他说话总是针尖对麦芒,好多次他想发火,但每次气到了胸口,他都把它压了回去。王航内向,性格孤僻,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玩游戏。如果他和他之间爆响了一个雷,哪怕是没有杀伤力的炸弹,只是一个爆响,他觉得,那样他也会失去这个儿子了。

老王正在煮泡面的时候,门响了,王航回来了。老王希望他手上拿着一份快餐,或者什么给他吃的东西,那样他心情会立马好很多,但是没有,王航的手上除了钥匙串,什么也没有。

老王问:“吃过了?”

王航说:“吃过了。”

老王有点讨好地问:“你去哪里吃的?”

“当然是外面啦,还能去哪里吃!”

口气很不好。换了鞋,径直进了房间,啪地关上房门。

02

老王还不是老王的时候,叫王大进。什么时候人们开始叫他老王,他记不清了,好像是他五十岁以后吧。在这之前,跟他亲近的长辈叫他大进,其他人叫他王局长。

王航是什么时候开始像放飞的风筝,在风浪里摇摇晃晃想要挣脱他手上的牵线的,老王弄不清楚。也许是上初中以后叛逆期到来开始,也许是更早以前,他和小英离婚以后就开始了。

他和小英正式分开以后,他和王航进行了一次艰难的谈话。

他说:“你妈……她不愿到市里来。”

那时候王航读小学五年级,放学回来正啃着他买的肯德基。

王航抬起头来问:“妈妈为什么不愿到市里来?”

老王一时不知作何回答,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和你妈妈之间,有了问题。”

儿子不懂“问题”是什么,问:“你和我妈出了什么问题?”

他又一时语塞,什么问题?他严肃起来:“小孩子不要去管大人之间的问题。……你妈不愿到市里来,你就自己跟爸爸在市里读书。……你妈还是你妈,我还是你爸,我们对你的爱不会有任何改变!”

王航似懂非懂,“哦”了一声,主要是爸爸严肃得有点凶的样子令他感到畏惧。

老王一点一点地梳理儿子王航十几年来的变化。

在明确知道妈妈不会到市里来和他们生活之后,王航渐渐变得话少了,发自内心的开心时刻也很少了,但那时候老王并没有察觉,在他眼里,那时候的王航还很乖,学习成绩很好,在市实验小学经常拿年级前三。

王航的自理能力很强,每天早上六点钟他就爬起来了,穿戴洗漱都很小心,他怕影响到爸爸的休息,然后下楼走到公交车站等车,坐8路公交车到学校。中午在学校午托,晚上自己坐公交车回家。冬天的时候早上六点钟天还很黑,傍晚六点钟天又开始黑了。十一岁的王航个子还很矮,很瘦小,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样子,每天独自在城市里穿梭,下雨的时候他瑟缩在公交站等车,像没爹没妈的孩子。老王的同事和朋友们知道后都感到不可思议,“他还那么小!”有人感叹。

有一次老王出差一个星期,王航独自一个人熬了一个星期。每天放学回到家基本晚上八点了,他开始煮饭,然后做菜,不会做其他菜,只会煎鸡蛋,先热锅,放油进去,敲蛋进去,放点盐进去,然后搅拌。第一次炒火候掌握得不好,糊了。他不会煎荷包蛋。

许多年过去,他再也不愿吃炒蛋了,荷包蛋也不愿吃,闻到味儿他就想吐。老王和儿子的隔阂越来越深,他在一点一点梳理儿子的成长变化时,忽然想到那次他出差,十一岁的儿子独自住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夜深人静时如果风雨突袭,他醒来,会害怕吗?他会瑟缩成一团蜷在被子里再也不敢入睡吗?他家住六楼,风吹雨打的时候,窗玻璃会噼噼啪啪地响,窗缝会呜呜咽咽地叫。

那时候老王刚调到市委宣传部不久,经常有应酬,他在家里备了很多快餐面,交代儿子:“如果放学回到家没看到爸爸回来,那说明爸爸有应酬了,你就自己煮快餐面吃。”快餐面吃多了不想吃,如果冰箱里有剩饭菜,王航就热剩饭菜吃。去外面喝酒,想到儿子一个人自己在家吃快餐面,老王内心感到愧疚,回来的路上给儿子买了夜宵,但回到家儿子已经睡了,做好的作业本摊在茶几上。每次去外面喝酒,不管多晚,酒有多醉,老王回到家都坚持批改儿子的作业。哪道题算错了,哪个字是错别字,他一一标注列在草稿纸上。有时候他半夜十二点回到家,凌晨两点钟批改完才上床睡觉。第二天上学,王航在早读的时候把老王批改过的作业重新写了一遍——算错的题重新算,写错的字改过来。

那时候王航考试经常拿高分。

儿子是什么时候开始让自己不省心的呢?应该是上初中以后,好像初二以后,初一的时候成绩还可以的,初二以后成绩就开始下滑。王航上初中以后老王感觉轻松了很多,他不再每天想着晚上煮什么菜,自己一个人随便吃点什么就应付了。儿子住校,周末才回家。王航上的学校是市重点中学,六中。还没有初考,六中的老师就过来实验小学钦点了一批优质生源,其中一个是王航。王航打电话给老王:“爸,六中想要我去那里读书,尖子班,你让我去吗?”老王大喜过望:“去。六中是重点中学,硬件和教学资源过硬,尖子班多少人想进都进不了。去!”初一放寒假,王航去小英那里度假,回来后沉默了很多,周末也不回家了。连续两个周末不回家,老王去学校看他,问他为什么不回家?他说想和同学一起待在宿舍,回家一个人太闷。老王也没多想,儿子不回来,他一个人更清静,上班忙碌一个星期,周末要么睡懒觉,要么和朋友喝酒。

似乎从那时候开始,他和儿子之间的距离,渐行渐远。除了每月要伙食费和每学期开学的学费,王航几乎不和他联系。初二的时候他发现王航的成绩明显下滑,他找他谈过一次话。儿子说:“现在课程太多,有点应付不过来。”他说:“初中是打基础,基础不好,就很难上重点高中,上不了重点高中,将来想考好一点的大学就有点难了。”王航眼神迷离,说:“我知道了。”

王航上初三的时候,老王被提拔为市文化局副局长,他很高兴,给儿子发了一个心潮澎湃的信息,大意是希望儿子加一把劲,努力考上重点高中,力争几年后父子俩比翼齐飞,儿子考上重点大学,他把“副”字去掉,成为名符其实的局长,好不好?他等了好久,儿子没给他回信息。周末他买水果送去学校给儿子,发现儿子表情淡定,似乎老王当不当局长,他并不感兴趣。

03

王大进当过兵,退伍回来后,不少人有关系有门路,都找到了事做,有的在县公安局当巡警,有的在学校当校警,有的在县政府部门开车,王大进没有关系没有门路,只好在家待着。两年后,他和村里的姑娘小英结了婚。婚后第二年,他们生下了儿子王航。

一天,王大进收到一封信,信是从县武警中队寄来的,王大进退伍回乡后,因家境穷困,他不希望战友知道他的境况,所以没有和什么战友联系过,是谁会给他来信呢?拆开一看,原来是小陈寄来的。小陈是北方人,过去在部队的时候,王大进是班长,小陈是他手下的兵。王大进退伍后,小陈考上了武警指挥学校,没想到毕业后分配到达县武警中队做排长,他到达县的第一件事是到武装部查询王大进的家庭地址,然后给他写信。王大进蹲在屋前看信,看了很久,看完后远眺远处的山峦,默默地抽了两根烟,抽完把烟头放在脚底碾碎了,然后把信烧了。他不打算给小陈回信,联系干什么呢?他哪有脸见他?!

不久后,小陈又来了第二封信,他依然没回。

没想到一个周末,小陈和公安局的一个朋友驱车到村里来找他了,这让他很尴尬。

小陈说:“老班长,我给你写了两封信,咋不见你回呢?”

他说:“这段时间太忙了,没空到乡里去回信。”

小陈看到他家的境况,感慨地说:“老班长,没想到你过这样的日子!”

他尴尬地搓着双手,说:“让你见笑了。”

他杀了家里的老母鸡接待小陈。

小陈说:“我听说县里准备有一次面向退伍军人的招干考试,不如你去报考吧。”

他一听来了兴趣,说:“退伍几年了,第一次听说有面向退伍军人的招考,你回去帮我再问问,有准信了写信告诉我,我想去试试。”

一起来的公安局朋友说:“招干考试每年都有的,可能你这里太偏僻了,信息不通。”

小陈回去后不久,很快来了信,告诉他确实有面向退伍军人的招干考试,要他尽快到县人事局去报名。

岳父听说后说:“现在还有招干?听说乡政府干部每月100多块的工资都发不起,政府人太多了,面临减员。”

小英说:“他想考就让他去考吧,免得日后这事成他的心病。”

王大进到县人事局去报名,碰到了一个熟人——初中时的班主任岑老师,岑老师前几年改行了,现在是县人事局人才交流中心主任,负责工人、村干和退伍军人的干部招录工作。

为了复习迎考,王大进购买了一堆复习资料,天天在家复习迎考,田地里的农活就交由小英自己操持。

那年秋天生姜市场看好,每公斤五块钱,天天有姜贩到村口收购。王大进夫妻俩种有一片姜地,小英每天一个人去挖姜,路远,姜重,一天只能挑回一担子。一天,小英吃完早饭再去挖姜,发现姜地里的姜在夜间被人偷了不少,偷的人专门选择丛大果满的窝拨,一窝姜就几十块钱,大概偷了几百公斤姜,小英当时就流了泪,心疼得腿都软了。岳父听说后脸都绿了,生了好久的闷气,他是埋怨王大进天天在家看书,让女人自己去挖姜,不然姜也挖得差不多了,不至于被别人偷那么多。

功夫不负有心人,考试成绩公布出来,187人考试,王大进排在第一名,岳父久阴的脸终于转晴。

被招录为乡镇干部半年后,一天岑老师把电话打到乡里,跟王大进说省委组织部刚下了一份通知,“委培生”(由省委组织部委托当地大学代为培养乡镇干部)的招生又开始了,你要不要报名参加成人高考?如果要报我就帮你报。王大进想也没想就说,你帮我报名吧,我要考!

还是农民的时候,他做梦都想成为乡镇干部;成为乡镇干部后,现在他梦想着能调到县城。而要想调到县城,到大学里镀一层金是必要的,很多乡镇干部都走这样的路子。

王大进又一头扎进了书堆里。六月份参加成人高考,果然顺利考取,很快接到了省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王大进正式成为一名大学生。

从农民,到士兵,到乡镇干部,再到大学生,有时候王大进睡梦中醒来,一时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脱产读书的同学,大部分都是为了混一张文凭,所以学习并不认真,临近考试了,才恶补一下,能考个60分就万岁。王大进对所学课程也这样,但他爱上了文学,一有空就钻进图书馆,读文学名著,读写作理论书籍。两年期间,他读了不少书。

在图书馆,他结识了小龙女。因长相有点像《神雕侠侣》里的小龙女,又姓龙,所以他叫她小龙女。她大名叫龙小静。两人在读书馆里碰面多了,再碰面,就不由自主地相互点了点头,后来点头的次数多了,有一次他们拿了书,自然地就坐到了同一张阅读桌上。他看的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她看的是阿尔贝·加缪的《局外人》,后来他们谈起了文学,他说加缪的《局外人》写的是人的荒诞和世界的荒诞,他觉得主人公默而索的行为举止,和王朔笔下的北京“顽主”有相似之处,默而索清高孤傲、自以为是、玩世不恭,和世俗社会格格不入,游离于世界之外而成为“局外人”,最终被荒诞的世界所扼杀——很显然作者对默而索和当时的社会是持批判态度的,而王朔笔下的“顽主”,被认为是对正统文化的反叛,他作品里的“顽主”们内心一边享受着人生乐趣,一边又充满着焦灼苦闷,他们身上迸射出人性和人道的真实的色彩——很显然王朔对笔下的“顽主”们是饱含悲悯情怀的。相似的人物形象,不同的作家却有不同的情怀,所以我一直在想,是因为当时的社会环境不同,还是因为作家的思想观念各异所致?作家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是给我们指明一个方向,还是把观察到的社会现象和问题呈现出来,由读者自己去辨析和体会?小龙女认真地听着,她想了想说,你思考得挺远的,不过对于作家和作品,我更倾向于你所说的后者,即作家把观察到的社会现象和问题用作品呈现出来,由读者自己去辨析和体会,但作品里应该有作家的思考。

小龙女不是成教学院的学生,她是中文与传播学院的本科生,对于未来的展望,她说读完本科,她想考研究生。

“你呢?”她问,“将来有什么打算?”

王大进脸红了,他说:“我是乡镇干部,毕业还得回乡镇去。”

小龙女说:“重要的不是在哪里,而是内心对未来有什么想法。”

后来他们相约去外面吃过饭,去看过电影,小龙女曾问过他,你有女朋友了吗?他说,没有。她看着他笑,说不应该啊,你长得那么精神,当过兵,又是国家干部,怎么会没有女朋友呢?他很心虚,在心里安慰自己,如果有一天她知道自己有老婆了,就说真的没有女朋友啊,你又没问我有没有老婆。不过从那以后,他尽力压制自己内心的情感,他觉得他不配。

那时候从省城到达县的路况还不好,下午五点从省城坐班车出发,第二天早上才到县城。由于路远又交通不便,上大学期间除了放假,王大进基本没回过家。

终于熬到放假,王大进马不停蹄往家赶,第二天回到家,正午的阳光正烈,房屋、猪圈、马厩、菜地边的红椿树以及远处的山,都被阳光砸得一片白,整个村庄安详、恬静,偶尔传来一声鸡鸣犬吠。走进院子,两岁多的儿子王航正在廊檐玩石子,他叫了一声,王航转过脸来,看了他好一会儿,慢慢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他跑来,他张开双臂,把儿子抱进怀里。王航手上满是灰尘,他摸王大进的脸,掏他的上衣口袋,掏到了几颗糖,张开嘴无声地笑了。王大进亲他的脸,用胡渣摩擦他的脖子,他咯咯咯地笑,在怀里缩成一团。

两年很快就过去了,毕业前夕,很多同学都跑回老家去活动,期望能调到县城。王大进也回县里找人,不过人脉资源有限,他在县里并不认识几个人,况且自己没什么特长,最大的经历就是当过兵,于是写了突出部队经历的自荐信,绿头苍蝇一样找了公检法几个部门,都被拒绝了。上大学之前,认识一个到乡里下乡的文友,虽然没怎么联系,还是硬着头皮找了他,文友说:“你会写新闻吗?如果你会写新闻,我可以帮你推荐给王部长,他那里新闻科现在缺写手。”文友说的王部长是县委常委、宣传部部长。王大进没有写过新闻稿,写过一些小说和散文,虽然还没有在正式出版的刊物上发表过,但那时候自认为文字功底还可以。他说:“我试试看。”文友帮他安排了一个饭局,请来了王部长,席间文友作了推荐,王部长问他:“以前写过新闻稿吗?”他端起一大杯酒,说:“部长,如果您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让您失望。三个月,如果您觉得不行,随时把我赶走。”说完一饮而尽。王部长呵呵笑,说:“果然是年轻人,年轻气盛。好,你就过来试三个月。”第二天一大早,他去宣传部找王部长,结果王部长出差了。王部长在电话里说,我想了想,你还是先回乡里上班吧,等写出一定数量的新闻稿,有了成绩,我才好走程序把你调过来。

大学毕业回到乡里上班后,王大进开始找来报纸研究,研究人家文章的标题,研究人家文章开头怎么写、中间怎么铺,结尾怎么收。两三个月后,他开始把自己所看到的和了解到的事物,模仿成报纸上消息或通讯的样子,投给报社,没想到很快就刊登出来了。

相继在多家媒体刊登了数篇文章后,有一天下午,王大进正在宿舍里写稿,乡党政办小刘跑来敲门,说张书记让你到他办公室一下。走到张书记办公室,看见里面坐着张书记和王部长。王部长说:“我在报纸上看了你写的文章,写得不错。怎么样,还愿意去宣传部试试吗?”他使劲点头,说:“愿意!”王部长扭头朝张书记呵呵笑,说:“那就,借你这个小伙子用六个月?”张书记笑着回应说,只怕部长是老虎借猪咯。

那天傍晚,王大进就简单收了几件衣服和几本书,跟随王部长的车到了县城。他记得那是一部崭新的猎豹越野车——他第一次坐这么好的车。

04

王航没有考上重点高中,他的分数只够上普通高中。中考分数出来后,老王曾通过关系想让他进入重点高中,但需要大额的赞助费,每个学期还需要高额的学费,虽然花很多钱,却不能进入重点班,而是安排进插生班,也就是说这个班的学生都是通过关系进入的,其家庭背景非富即贵,可想而知这个班的整体基础和素质是什么状况。王航也不愿去,他说他的分数在普通高中可以进入重点班。老王理解,在普通高中里他可以找到一点自尊和自信。进入重点高中的插生班,跟一帮官二代、富二代混在一起,也不会学出什么好成绩,在哪里都需要靠自身努力,普通高中也有考上重点大学的。

整个高中时代,王航依然很少回家。老王每个月按时给他打伙食费,每个学期开学给他学费,一放假,他就回县里跟小英了。老王到学校里去看他,父子之间也没什么话,基本是他问一句,王航答一句。他反复说的,还是要王航加强学习,再苦熬几年,争取考个好一点的大学。“进入大学,就是进入社会的门票。进入什么大学,就意味着你将来进入的是什么社会、过的是什么人生。”老王说。每次王航都嗯嗯点头,不置可否,看不出有什么改变和决心。

高中毕业,王航的分数没达到一本线,上了省城一所大学的二本。老王内心失望,但他无可奈何。

上了大学,老王对王航的要求少了很多。还能要求什么呢?初中、高中时代那么多苦口婆心,他并没有听进去。老王隐隐地觉得,王航一直对他有抵触,虽没有正面和他针尖对麦芒,但他说的话他左耳进右耳就出了。

王航在大学里爱上了两样东西,一个是电脑游戏,一个是吉他。上大学不久,他就跟老王提出想买个笔记本电脑,老王没有犹豫,立即带他去电脑商城选购,联想新款的笔记本电脑,3800块,性能和配置属于中上水平,日常使用足够了的。但过了不久,王航就把电脑卖了,添钱置换了一台神舟战神笔记本,5000多块。老王是过了好久才知道的,他问王航:“你哪来的钱?”王航说:“我节约省下来的。”老王想了想,他每个月给他的伙食费,每年冬夏换季给他添置衣物的钱,春节老家亲戚给他的拜年钱,还有小英也可能给他一些钱,老王不再说什么。后来王航又提出想买一把吉他,说他喜欢吉他,想加入学校里的吉他协会,老王带他到琴行去选购,老板了解到王航是初级爱好者,推荐了一把800块的吉他。不久王航又把它卖了,添钱置换了一把3000多块的吉他。这次老王没再问他钱从哪里来。

老王还是想给王航规划未来,希望他的人生能够按自己设想的轨道走。当然,他也想将来自己老了,儿孙绕膝,满堂欢乐,尽享天伦。老王语重心长地跟王航沟通,你二十几岁了,已经成年了,要懂得思考自己的人生,规划自己的未来。现在这个阶段,要么大学毕业后努力考研。许多人开始的时候上的也是普通大学,二本,但上大学期间努力学习,毕业后考上了研究生,有的甚至考上北大、清华、复旦的研究生,这样他们的人生就改变了;要么做好知识储备,毕业考公务员。你们现在上大学,就像坐火车,不管是动车,还是普通列车,最终都会到站,国家都会承认学历。所以不管读什么大学,重要的是毕业后过得怎么样,把自己的生活过得好才是硬道理!考公务员是一条不错的选择,虽说也许不能大富大贵,但旱涝保收,生活稳定。不要再沉溺于玩游戏了,不要再沉溺于耍吉他了。老王激励他说:“只要你能考上公务员,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买房子的首付爸来给你出。”王航依然嗯嗯点头,依然不置可否。

临近毕业,放寒假的王航又回县里跟小英了,老王添置过冬衣物时也给王航买了两件羽绒服,刚好到达县出差,他就给带了过去。走进旧县政府大院,里面的一切仍然那么熟悉,建筑、道路、花圃、篮球场、气排球场依然是老样子,只是位于大院入口的县委、政府、人大、政协旧办公楼已人去楼空,搬到新区的行政综合大楼去了,那里道路宽敞、视野开阔、环境怡人。十几年前他曾在这里生活过、奋斗过,老王内心波澜,五味杂陈,既有一点怀旧,又有一点鸟儿飞翔空中的优越感,也有一点愧疚和失落。他突然莫名地感到悲伤,人生是如此短暂,三十多岁的时候他还风风火火,生命充满活力、躁动、锋芒,转眼两鬓就斑白了。

给王航打了电话后,老王站在楼下等。这个时候小英应该不在家,听说她同时给两个小区做保洁,每个月有四千来块钱的收入。

不一会儿王航跑下楼来,身后跟着一只狗,浑身黄毛,身体壮硕,但四肢矮短,脸上也没那么多纹路,应该是哈巴狗和本地狗杂交的种。这狗见了老王,低头龇着牙朝他的脚直冲过来,吓得老王跳了起来。

王航把它喝住了,说:“它在向你示好。”

老王问:“你养的狗?”

王航说:“我妈买的。”

老王看到王航衣服上裤子上全是黄色的狗毛,眉头皱了起来。他对养狗的人一直心有抵触,看到新闻报道说哪里的狗又伤人了,哪里又有人狂犬病发作死了,心里便对养狗人全是怨怼,咒其罪该万死。他有个朋友儿子娶了个媳妇,漂亮、勤快、贤慧,就是喜欢养狗,媳妇喜欢,儿子也喜欢,两老不便说什么,只好以让他们过两人世界为由,搬离新房回老房子住,朋友说:“我已经很久不去新房了,虽然儿媳妇经常做卫生,但房子里那种狗的腥臭的混浊气息,令人恶心,受不了。”

老王希望王航要么考研究生,要么考公务员,总之全力以赴,为将来的人生打拼,但王航既喜欢玩游戏,又喜欢耍吉他,现在又养狗,玩物丧志,搞什么?老王把两件羽绒服递给王航,拉下脸,以严父的姿态和口吻说:“赶紧让你妈把这狗处理掉,你现在的心思要放在学习上,全力以赴,要么考研,要么考公务员,不要再玩游戏、玩吉他了,更不要玩狗了,你看你身上全是狗毛!”

老王以为儿子会像往常一样嗯嗯着点头,谁知王航一反常态,定定看着老王,目光里是冷漠、逼视、质疑。两只眼睛的血丝慢慢显现出来。他面无表情地说:“你又不跟我们住,你管那么宽干什么!”

老王惊住了,他没想到王航这么说。他是老子,王航是儿子,老子说什么,儿子不应该忤逆的。老王感觉王航的话像一块石头,砸向他的胸部,令他的心口生疼。

心生一股怒气,拂袖而去。

生气归生气,儿子终究还是儿子。

王航大学毕业,老王做了不容置疑的决定,不允许他回达县跟妈妈,就留在市里跟他住,什么时候考上公务员了,什么时候放飞。他要亲自抓他,大学毕业头三年,是考公务员的黄金时期,如果过了三年仍考不上,许多人的内心就疲软了,甚至对自己就没有信心了,人没了自信,还能干成什么事?

单位里有个同事,儿子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无所事事,贪玩爱赌,后来娶了个街上的太妹,生了两个小孩,一家人的生活全靠他和老婆的工资撑着,去年老婆病了,鼻咽癌,他要上班,就让儿子去陪护,医院催缴费,老婆把工资卡交给儿子去办理,卡里面有五六万块钱,谁知儿子下了住院楼,没有去缴费,而是直接离开医院消失了。老王听说后替同事着急:“他去哪儿了?”

“赌钱!”

“后来呢?”

同事说:“天亮了他才回来。”

老王问:“钱呢?”

同事无奈地说:“全输光了。”

老王说:“唉,要是我儿子这样,我非剥了他皮不可!”

同事苦笑,眼泪都要下来了,嘟哝着说谁摊上这样的儿子,谁才懂得心里的苦是什么滋味!

小区里有个熟人的儿子,大学毕业考了几年没考上公务员,也不愿出门去找事做,就天天宅在家里上网,后来发展到连吃饭都要父母端到房间去,前段时间老王有一次在小区里碰到一家三口散步,那孩子胖得连走路都有点摇晃了。

人生真是无常,过去人家的事情他作为旁观者,着急上火,现在轮到他自己来面对,却也是一筹莫展。

王航连续考了几次公务员没考上,老王看出来他开始有点泄气了,就给儿子打气,说没有什么事能够随随便便成功的,必须用心、入脑,只要下了功夫,总会成功的。我以前考的时候,那时候不叫考公务员,叫招干考试,虽然考的卷子没现在这么难,那时候不考申论和行测,考语文、数学和政治,可是竞争也不小啊,187个人争三个指标,参考的大部分人是高中和大专毕业,我才初中文化,没有人看好我。可是我下了死劲,一本拇指厚的政治资料,我能闭着眼睛从第一页背到最后一页,不管他出什么题,填空、选择还是简答,我都能答得上来。还有数学,只要掌握了公式……

王航的脸越来越绿。老王发现了,赶紧停止了说话。

王航坐在写字桌前,面前是翻开的《行政能力测试答题技巧》,整个人像僵尸一样,目光石化,一动不动。

老王叹了口气,默默从床沿站起来,离开了儿子的房间。

这样的场景已经上演了好多次,每次老王都想发火,可是那团怒火到了喉头,他还是把它压了下去。他对自己说,再忍两年,过两年他再考不上公务员,也不愿出门去打工养活自己,他就把他赶出门去,老子不养吃闲饭的人!

王航公开和老王摆脸,是那次老王“越界”之后。每次老王下班回到家,王航都躲进房间里,把门关起来。老王相信他在看书,相信他在用功,但连考了几次分数都不理想,之后老王就开始怀疑他躲在房间里是不是在用功。一天晚上,王航吃完饭又躲进房间里关起门,老王看了一会儿书(自从要求儿子全力以赴迎考,老王再也没有开过电视,儿子进房间看书,他也待在客厅看书,要不就进书房写稿,网上有教育专家说,你想让孩子专心看书,你就不要开电视),九点钟的时候他想看看儿子是不是在看书,于是蹑手蹑脚走到儿子房间门口,不敲门,直接开门进去。王航果然没在看书,他在戴着耳机玩电脑游戏,老王的火一下子就上来了,但他还是忍住了,说:“儿子,马上就要考试了,现在是冲刺阶段,不要再玩游戏了,你老这样玩游戏,什么时候才能有一份正式的工作?”

老王的突然闯入,令王航措手不及,他吓了一跳,脸涨红起来,脖子粗起来,眼睛一下子充血起来。他双手拍打桌面,吼叫起来:“我不要工作了,行了吧?你满意了吧?”

“不工作你吃什么,穿什么?”这句话顶着老王的喉头,但他强迫自己数数,数到十的时候,他缓着口气说:“儿子,爸是为你好,你的人生还长,你得为自己的将来考虑啊!”

“你为什么不敲门?”

沉默了一会儿,老王说:“在自己家里,需要那么正式吗?”

王航说:“你不敲门,就是不尊重我,是越界。我一天到晚关在家里看书,脑子都成糨糊了,我开电脑玩游戏放松一下,不可以吗?我是你的犯人吗?”

老王像做错事的孩子,默默退了出来,帮儿子关上房门。

一天夜里,老王睡醒起来小便,迷迷糊糊的,他感觉卫生间墙根外有一丝隐隐约约的光线,他很奇怪,卧室里的卫生间哪来的光线呢。屙完尿,他打开房门,原来儿子的房间还亮着灯,灯光从房门下的缝隙漏出来,投射在墙壁的瓷砖上,然后折射进他房间门下的缝隙,在卫生间的墙根形成一丝隐隐约约的光线。老王心想,深更半夜的,王航一定又在玩电脑游戏了。他窝着火,但不吭声,很重地关上门。睡觉。

第二天中午老王下班回到家,王航还没起来。他忍无可忍了。夜里不睡,早上不起,这在农村是典型的要饿死的节奏!为了避免和儿子发生正面冲突,他没有去拍打王航的房门,也懒得煮饭菜,坐在沙发上生闷气。一年多了,他每天上班,还得按时赶着回来给儿子做饭,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他能专心备考。他怎么能这样?二十几岁了,他怎么还一点不懂事!

心里的闷气无处发泄,他需要一个排泄口。他拿出手机,给小英打电话,“小时候,你老宠着他,老怕他受伤害,这下好了,他伤害的是他自己!”小英莫名其妙。

突然,王航穿着睡衣从房间里冲出来,冲老王吼:“我又做错什么了?你指责我妈干什么?!我知道你老早就看我不顺眼了,哪样都不合你的意。看不顺眼你就别要我这个儿子了,你不是有很多儿子吗?你就要他们好了。”

老王彻底爆发了,他颤抖着手指着王航,说:“你他妈的,给我滚出去!”

王航愣了一下,一跺脚说:“好!”转身冲进房间,乒乒乓乓收拾东西。一边收拾一边哭,“我操!你以为跟着你我过得开心吗?你以为没有你,老子就活不下去吗?”

老王坐在沙发上,胸腔一点一点被掏空,腹部一点一点被掏空,他虚脱得差点喘不上气来。他想大喊大叫。他想哭。

……

(此为节选版本,更多内容刊于《湘江文艺》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