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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2年第12期|葛小明:大树独立街头(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2年第12期 | 葛小明  2023年01月09日06:27

葛小明:一九九〇年生,山东五莲人,在《人民文学》《钟山》《天涯》《散文选刊》等发表百万余字,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等。

 

大树独立街头(节选)

葛小明

刀很锋利,每一刀下去,就有一根树枝从天上掉落下来。那些已成年的粗壮树枝,在金属制的獠牙面前,仍旧不堪一击,三两下就断裂了,狠狠地砸在地上。树下的人,有自己的活计,他要用最快的速度把树枝收集到车厢里,他还要把地上的木屑清扫干净。确切地说,那是一把电动锯,之所以被称之为刀,是因为它在此时此地被赋予了某种带有杀戮意味的属性。

生长在城市里的树,因为其所处的位置受到了额外的优待,而我首先要说的是小区里的栾树。多年前,这是一种不错的绿化树木,在小区道路的两侧,栾树因为高大、光滑、抗病能力强、花叶美观成了开发商的首选。没想到的是,自二○二一年夏天开始,这些树便莫名地生了病。凡是停在树下的车辆,无一例外沾满了油腻腻的附着物,像糖,像油,像让人着迷的谎言与诱惑。用普通的抹布是擦不掉的,洗车店的小伙每次都表现出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嘴里总会嘟囔一句“夏天不要把车停在树底下啊”。一个多月后,大概是收到了业主们的集体投诉,小区物业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将栾树的每根树枝都切掉。

通常是三个人、两辆车,以及一把带有杀戮意味的刀。他们动作娴熟,不用几分钟,就能把一棵树收拾得干干净净。看得出,这事他们在其他地方也干过。那些树枝一一掉落,有的掉在马路中央,有的掉在路边的砖格里,有的准确地掉在车的后厢里,也有的会不识时务地落在人的肩膀上、头发上、鞋面上。那些带有悲伤属性的树枝,从空中掉落只需要一两秒钟,它的成长过程也不算缓慢,往往一个夏天就能长出三两米的样子,但是这些悲伤啊,却是瞬间增大的。它们一落在地上,大地便立刻被悲伤覆盖;它们落在车里,车辆便开始悲情起来。那些少数落在人身上的,便以一种不同以往的方式将悲伤继续传递下去了。

砸在人身上的疼痛,远远小于刀切之感。但是,树下的人,会被那种突如其来的悲伤所淹没,从外到内,从表面的难过到心底里的疼。他不禁要反问,为什么要对一棵守护了这个城市许多年的大树动手?为什么刽子手偏偏是自己?想到这些,他的动作明显迟缓了许多,他收集树枝的手,颤抖起来,好像是在充满歉意地工作,又好像是在心里反对“杀戮”。高处的人,并没有察觉到这些,仍旧一刀一刀地切割着。木屑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它们跳呀、飞呀,晃晃荡荡地降落到人间。木屑不同于被扔下来的树枝,空气中甚至裹挟着一丝欢快的气息,它的悲伤较浅。

不到一周的时间,整个小区里的栾树便被改头换面。走在路上,你会看到头顶上的天空干净澄明,不会有一丝一毫的遮掩,云朵大块大块地匍匐着。你会看到柏油路上没有了杂乱的树枝、树叶和木屑,也不再有油腻腻的东西滴下来,那些车子肆意地停在一根根光溜溜的树干下,无所忌惮。你会看到风在建筑之间没有了屏障,它们自由自在地穿梭于烟火气息之中,想往哪里吹就往哪里吹,想吹什么样的风就吹什么样的风。一切好似恢复了最初的样子,感受到这些后,人们不得不对物业的举动表示认同。

只有在夏天最炎热的时候,人们才会感觉到异样。柏油路上的热浪一波又一波地从地面升起,远远地便能望见一些类似于委屈或者不甘的情绪与匆匆而过的人群交织在一起。人们受这种情绪感染,加上头顶淋泼下来的炙烤的阳光,着实受了一番罪。这时候,人们迫切需要一棵树,需要一片同于往日的树荫。他们疾步走呀,走,获取不到一寸阴凉。他们开始在心里咒骂,这天杀的物业,怎么就不能给树留下几根树枝,怎么做事就那么绝!人们第一次稍微正式地思考了这个问题: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这些树生病的?那些油腻腻的东西究竟又是什么?除了砍伐以外是不是有更好的办法?

我是在下班途中经过那些树的时候偶然想起这个问题的,问物业人员,他们只说树病了,领导让处理。至于具体原因,他们似乎不太关心,也不愿意去探究,爱啥啥吧。他们更介意的是,能不能用最短的时间把活计干好,工钱能不能如期到账。这无可厚非。网络检索显示,“栾树滴油通常是因为感染了虫害,常见为蚜虫,主要危害的是栾树的嫩叶、嫩芽、嫩梢部分。已经滴油说明虫害数量比较多,一定要尽快救治才行。可在若蚜初孵期喷洒蚜虱净、乐果乳油等。不仅如此,还要保护好蚜虫的天敌,例如瓢虫、草蛉等。初发期及时剪掉虫害严重的树干,彻底烧毁”,由此可见物业的做法并无不妥。至于他们有没有做后续的工作,比如保护好蚜虫的天敌、喷洒药物,我不得而知。

伤痕是永恒的。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有新的细嫩树枝从主干上生长出来。枝条的生长速度极快,不用十几天就有三四十厘米长了。然而那些伤痕以及那些悲伤的情绪也是如此,在一圈圈年轮的辐射下,伤口急速化脓、急速变黑、急速凝固、急速结痂,然后急速地恢复常态,长啊,长。它们不在原来的位置上长新枝,尽量选择稍远的位置,它们有极力想回避的、不愿提及的疤。也许是感受到了刀的威胁,或者是负气太深,新的树枝上没有再出现油腻之物。

有一些比较隐秘的变化在悄然发生,比如鸟巢被颠覆后,鸟儿们短期内不会再到栾树上筑巢。它们心生恐惧,怕轰鸣的刀锯杀伐之声,怕那双突然出现的手,怕出去一趟,家突然没了。它们甚至不会再将巢穴筑在栾树上,无论是世界上的哪棵栾树,在经历过这些的鸟儿看来,都是不祥的,它们避之不及。

一个月后,黄灿灿的伤痕从主干爬到新开的花叶上,栾树再一次进入成熟期。那些细密的小花,比往年少了很多,那些隐隐的气味,已经很难吸引蜂虫的到来。

物业楼前的小广场上,有棵柿子树因孤独而死。它直挺挺地立在空无一人的世界,连一个像样的告别仪式都没有。风吹过来,只一瞬即离开,不作任何停留,它再也不需要关照某片叶子或者某根枝条。风在此处只是单纯的风,想怎么吹就怎么吹。

柿子树高大、粗壮、坚实,整日一副傲然于世的样子。约半年前,它被一辆呼啸而过的卡车运到这里。它见过林立的陌生楼宇,见过城市深处热烈而炙闷的风,见过一把又一把锃亮又锋利的铁锹,见过与自己肤色接近、粗糙且充满了香烟味道的手掌。在一群人的注目下,它缓缓地立了起来。枝条被提前修剪得一干二净,根须所留也不多,除了必要的主干以及仅有的较为粗壮的根脉,它几乎是赤裸裸地来到这一方世界。

一个足够大的坑,它必须跳进去,就像它从四十里外的丘陵上离开时,也要与身下巨大的坑作别。这个坑有很强的迷惑性,它好像具有某种巨大的魔力,吸引着大树一点点地往里跳,但是后面的事情难以预料,不知道是枯是荣、是生是死。即使拒绝,也会有几双手和一辆吊车,在后面用力地推其而入。这不由让人想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它跳了进去,眉头都没皱一下。

进去的时候,身子微微晃了几下,尽管它努力地保持平衡,努力地不让自己失态。那个坑并不舒服,越往下越狭窄,最后甚至都找不到地方可以立足。一桶又一桶水泼了进来,它的根很快就湿润了、饱腹了、满足了。什么高山流水,什么山间的明月与清风,什么浪漫与慎独,都不重要了,在这里一样可以活得好好的,不愁吃喝,还时常被人照料。很快,它便说服了自己。它决心做一棵随遇而安的树,不矫情,不做作,不招惹是非。

有人在一旁拍照,有人仔细查看了水土安排得是否合理。“不出意外应该很快就能成活”,那个拥有一双粗糙大手的男人是这么说的。几十分钟后,人们四散而去,空荡荡的广场上没有一丝风。不远处时有车辆路过,这不同于搭载自己的车子,它们一进小区便自觉地降低了车速,与每辆车点头,对每个迎面而来的行人做小心翼翼状。柿子树还听到刚刚下班的人在高于自己的位置生火做饭,那是一种完全不同于山间的烟火气息,既有浓烈的花生油味,也有肉与菜有效结合的芬芳。

傍晚的时候,越来越多的人来到这里,老人和孩子因为年龄的差异,做出了截然不同的动作。孩子稚嫩地在它身下的空地上跑来跑去,对于新增的一棵树,他们表示了很大的好奇和关注。他们抚摸、拍打、仰望,围着它转圈,好像这是一位刚刚转学而来的新同学。老人则淡定得很,坐在一侧的木质长椅上,不闻不问,没有投递过来一丝一毫的兴致。多了一棵或少了一棵,对于这个不大不小的广场而言,微不足道。孩子们的新鲜度很快也会降低,无论这是一棵什么树,无论它在秋天能够结出什么样的果实,无论是生是死,都会被逐渐漠视。

出人意料的是,不到两个月,柿子树便由荣到枯、由生到死,结束了短暂的后半生。它经历过日落后仍旧灯火通明的夜晚,根努力地向四面扩散,最终还是碰触到坚硬的水泥地;它试图在人来人往中获得一点儿重回山野的归属感,它以为接下来的岁月里注定会过着与山上的兄弟姐妹不同的生活。它努力地活,积极向上地活,不屈不挠地活,委曲求全地活,终究还是没有活下去。

它死了,却没有倒下,没有被挖走,很长一段时间,约七八个月,就那么直挺挺地立在那里,不与周围的任何事物为伍。它有时候是高楼,蚂蚁、斗米虫、木蠹虫、粉蠹虫、天牛等频繁地往返其上,是避风港,是回家,是创造,是苟活。那里有丰富的食物、坚固的墙壁,足够这些小虫获得一段安逸的生活。它有时候是旗杆,当你走到那棵树,便走到了广场的中央,你便拥有了广场、占据了广场,成了广场的一部分。晚上很晚才回家的人,骑着电动车远远地望见那根高高的枯木,一天的疲惫便瞬间瓦解,他知道自己进小区了,马上就能到家。

它有时候是一个小区、一个社区、一条街道乃至一个城市的象征。它活着,城市就活着,绿油油地活着。它是楼盘的卖点,是文明城市,是园林示范街道,是空气质量达标监测点,是某个人失意时的精神支柱和情绪窗口。它活在城市深处,也死在一砖一瓦的灯红酒绿里,它跟路过的每个人一样,获得了城市赠予的一切,也时刻为城市的每个角落提心吊胆。它既是一棵独立的树,也是一整座血脉相连的城市。总之,城与树、树与城,难分难舍。

可它还是死了,悄无声息。七八个月后,它被当初送来的那群人挪走。走的时候,粗暴、简单,吊车只三五下就把它提了起来,过程远没有安放时那么繁复。它留给后来者的生存法则只有一个:一定要好好活,活过周围的其他树,活不好就会被移走。终于,它躺在一辆轰隆而过的车里快速驶离了广场,不知去向。

当你走近一棵树,你就失去了它;当你接触到一个人脆弱的部分,你就失去了他。就像你一旦给我贴上一个标签,比如:葛小明,九○后青年作家,那你就否定了我。你以为你了解一个人、一棵树,其实你所谓的了解不过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

自林业系统的部分职能并入国土资源系统后,我通过所在单位获得了更多了解树木与病虫害相关知识的机会,相应的观察角度和方式也有所变化。比如松材线虫与美洲白蛾,在我生活的鲁东南一带,近几年活动猖獗。这两者皆是入侵物种,尽管防治方案已经较为成熟,但是入侵物种笼罩下的世界仍旧要遭受或大或小的伤害。松材线虫的介入,让原本生活安逸的松树极速枯萎。这是一种传染性极强的植物癌,感染后松树针叶失水萎蔫,变成黄褐色甚至红褐色,最后整株干枯死亡。丛林中,一旦有一棵树确诊,用不了多久周围的树便会一一中招。这时候,人为干预是极其重要的。据我搜集的相关材料显示,专业性的治疗方案通常是实施以清理病死(濒死、枯死)松树为核心,以媒介昆虫防治、打孔注药等为辅助措施的综合防治策略。在疫情集中除治期外,重点生态区域、有望消灭疫情的地区以及新发疫情地区,应采取应急除治措施,对零星死亡松树开展“即死即清”,采伐的松木和超过一厘米的枝杈必须按照当日采伐当日就地粉碎(削片)或烧毁的要求进行处置。

美洲白蛾的防治更为直接一些,隔几年便进行一次区域性飞防。所谓飞防,就是利用飞机对丛林进行大面积的药物喷洒作业,几乎是无差别、全覆盖。外来物种的入侵是野蛮的,植物系统自身建立起来的所有日常防线,几乎全部失效。飞防则是一种直接、快捷且略显粗暴的防治方式。每次飞防的前期,相关职能部门会给相关区域及周边的区县、乡镇、村庄发告知函,因为这是一种破坏性颇强的药物,对软体或无脊椎动物损伤严重,桑蚕、蜜蜂、土元、蝗虫及水产等养殖点是一定要避开的。尽管如此,还是会有一些意外情况发生。

近几年,我所在的鲁东南乡下,蚂蚱、河蟹、河虾、螳螂、土蜂、中华木蜂、青蝎、知了、天牛等数目都急剧减少。养蚕的人——这里的蚕指的是在山上放养的柞蚕——也战战兢兢,生怕自己的蚕被偶然路过的直升机“误杀”。养蚕人对于蚕场里莫名其妙增加的鸟儿有些束手无策,他们从天亮到天黑,不停地驱赶那些偷食的鸟儿。他们或许不知道,某些虫类的减少,导致了鸟儿食物的匮乏。那些个头较大、颜色鲜艳、味道又好的柞蚕,自然成了鸟儿的首选。

但是我也看到,有不止几棵几十棵杨树叶子凋零、千疮百孔,不止几棵几十棵君迁子果实还没有等到秋天便落了一地,不止一片山林稀稀疏疏、几近枯绝。那些密密麻麻的虫子,躲在树叶的背面,拉丝、筑网,一张网幕直径可达一米,大者达三米,数网相连,可笼罩全树。这绝不亚于一场火灾。在这些虫蛾面前,大树毫无抵御能力,它祖传的免疫力并没有与之相关的免疫记忆,只能任其啃食,一口一口地吞噬掉自己。

树的消失有时候很悲壮,无论是在山上还是在街头,它不像成长时的样子,一寸一寸地、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一根树枝一根树枝地长,不为人所察觉。树从罹病到死亡,过程明显而惨烈,只要你随便瞥上一眼,便能看到它全身的痛苦。更让人自责的是,你无能为力。尤其是杨树,在县城周边的一些地方,杨树叶子一夜之间就能掉光,即使落在地上,仍旧摆脱不了被白蛾幼虫继续啃食的厄运。到最后,虫子把树叶一扫而尽,又去往另一棵树、另一片丛林。而大树,只能孤零零地立在街头,异常突兀。

树的消失有时候也悄无声息。白鹭湾牧场是当地小有名气的旅游胜地,大片的人造草原均匀地铺展在起伏不大的丘陵之上。放眼看去,干干净净,世界一览无余。无数游人前来打卡、露营、航拍、谈情说爱。牧场在一个凸起的小山丘上,周围数公里只有一棵树。它是典型的北方板栗,树冠巨大,从任何角度拍摄都有一种天边孤树、独木成林的东方诗学之美。然而没多久它枯死了。没有人在乎它的死因,几天后便被拖走。取而代之的是另一棵同样高大的板栗。人们依旧来打卡、露营、航拍、谈情说爱,丝毫没有察觉出什么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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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1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