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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百家》2022年第12期丨桫椤:在五峰生长
来源:《散文百家》2022年第12期 | 桫椤  2023年01月04日07:26

在庞大到没有边界的世界面前,人很渺小;人的足迹能到之处,少之又少。总有一些地方——或是因为生活和视野所限,或是因为没有机缘——是人连想也不曾想过的。它们有可能永远只是地图上的小点,除非真的抵达那里,真切的场景出现在眼前,它们才成为真实的所在,否则那里风景再美,也是无法想象的。

在我印象中,隶属于宜昌市的五峰土家族自治县就是这样一处所在。来前我只见过“土家族”和“宜昌”两个词,完全不知道藏身于万千大山中的五峰。

五峰与湖南石门接壤,位于鄂西南武陵山区,“五峰”名称的得来,就与多山的地形有关;“五”在这里是“多”的意思,并非是只有五座山峰。汽车出宜昌东站沿呼北高速一路向西南方向疾行,地势渐渐抬升,山峰迅速后退,两侧涌来的是更高的山。那是一种十分奇异的感觉,仿佛有一颗叫作山的“种子”从大地深处破土而出,它披着绿色的铠甲,在短暂的时间之内以车行的速度迅速长高,长高,一直长到独岭海拔2020米的高度;从那里再向北,直至长成2320米白溢寨,这座江南第一高峰一直长进云雾之中。

站在独岭山巅华南最大的滑雪场——五峰国际滑雪场上,虽然金风尽吹,但四野依旧葱茏,尽是这个季节南方独有的气息。电视台让我们这些外来客谈谈对五峰的印象,往常我面对摄像机镜头时大脑常常一片空白,但今天,却有一个词横冲直撞飞进我的脑海——生长!

是的,在五峰,一切都在生长,甚至是那些在我的常识里最坚硬和最顽固的东西。

金刚石,恐怕是我们日常所见最硬的物质了。以摩氏硬度为测量标准,铜币是3.5-4,小刀是5.5,玻璃是6,而金刚石则是10;它的绝对硬度是刚玉的4倍、石英的8倍。由于硬度高因而形体和成分几乎在人类可感知的时间内不会发生变化,再加上特殊的光学性质和晶体形状,金刚石被当作宝石用来象征永恒;而在工业领域,则被用作切割的工具,可以对付那些硬度或柔韧度更高的材料。金刚石有天然的和人工的两种,从成分和分子结构上来说二者是没有差别的,天然的金刚石是在地球深部高压、高温条件下形成的;如果想实现金刚石的人工生产,就要模拟出这种环境来。

如果不来五峰,我断不会想到,这里居然能够“长”出金刚石来!

进入湖北碳六科技有限公司的金刚石生产车间,我就像进入了一间布满仪器的实验室。一排排线路密布、上满螺栓的不锈钢容器矗立着,它们既有工业设计的美感,又有不可捉摸的神秘。“先在里面放进金刚石小薄片作为‘种子’,然后注入含碳气体并施加恒定的高温高压,经过相应的物理作用,大约经过25天就能生成金刚石了!”企业负责人尽量用通俗的话语来介绍生产过程,但无法绕开的各种化学的和物理的专业名词仍然让我这个外行的听众一头雾水。直到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我从容器上一个像显微镜目镜那样的观察孔中窥探到里面的秘密:在玄幽的红色光晕中,整齐地平铺着若干大小有半厘米见方的透明晶体,那便是正在生长中的金刚石。

像植物那样,在时间的作用下从一粒种子开始慢慢长大,企业的生产车间就是一座“种植”金刚石的“温室大棚”。世间万物尽管形状各异,但却有着相似的规律,不知这是造物主的聪明还是笨拙。但对于企业和五峰来说,这绝对是智慧的选择,“种子”不仅长出了金刚石,也长出了五峰人追求幸福的勇气。

比金刚石还硬的,是人的思想观念。

一个地方的经济是否能够发展得上去,与当地人的观念有很大关系。从地理位置和自然条件上论,五峰从前的交通环境极容易造成头脑的封闭与僵化。我并不了解五峰过去的情况,但在当下,却与这种普遍的可能性相反,这是有佐证的。

这家“种植”金刚石的公司,是五峰民族工业园里的企业——我天然地认为,工业园就在五峰,五峰的嘛!但我错了。打开手机定位,地图显示我在宜昌枝江市白羊镇。这里不仅不在五峰界内,而且不与五峰接壤,中间还隔着宜都市。为何五峰的工业园区“跨界”开到了枝江市?原来,这是五峰为了发展本地经济想出来的“高招”:五峰距离宜昌较远,交通运输成本大。枝江白羊镇地理位置优越,紧邻五峰去往宜昌的呼北高速旁,不仅靠近长江航道,且去往三峡机场也十分便利。于是,五峰便向枝江“借地”,在这里建立了工业聚集区。优厚的政策和得天独厚的区位优势迅速使园区成了企业投资的首选之地,“飞地”上的生物医药、新材新能、珠宝首饰和磨料磨具四大产业集群已成为拉动五峰经济的新动能。

我曾经在政府部门工作过,深知不同地域之间行政区隔力量的强大。借地发展,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中间不仅需要跨越行政管理、土地、金融、税收等多重政策的藩篱,还要经过两地数不清次数的沟通与协调。这些难度虽大,但总是可以去做的,而真正的困难,在于这个反常的发展思路需要突破头脑中的观念壁垒。我没有机会了解“借地”建设工业园区的全过程,但我相信,五峰的决策者一定经历了“头脑风暴”之后解放了思想,才做出了这样一个看上去根本不可能做成的决定。

五峰把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路,曾经是制约五峰发展的瓶颈,“挂”在悬崖上的公路昭示着五峰过去的“行路难”。时光流逝,岁月峥嵘,在五峰,道路也在生长。如今已有两条高速在境内延伸,未来五年将有三条高速建成通车、两条高铁在境内设站,即将融入宜昌“半小时经济圈”和武汉“两小时经济圈”,彻底告别过去“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的交通窘境。

但五峰人并不满足于此。观念一变天地宽,除了把工业园建在县外,他们还在谋求更合理和科学的发展方式。

企业的目标是盈利,而资本又总是喜欢在交通便利、信息畅通、基础设施完善、商业环境优良的地方驻足。工业园的成功让五峰人看到了新的机遇,于是他们继续通过解放思想来解放生产力,更进一步谋划在宜昌市区建立企业总部大楼。好酒也怕巷子深,这下好了,五峰这坛“美酒”被摆到了宜昌市区的核心地带,既供人品鉴,也待价而沽。

五峰用属于自己的方式与山外的世界完全融为了一体。从发展实践中生长出来的新思想和新观念,像金刚石刀具那样切开了古老的传统思维,让五峰释放出了前所未见的活力。

五峰的山能生长,金刚石能生长,思想观念能生长,像树这样的植物就更不在话下了。

“采花乡”这个有着美妙名字的地理界域内有一处世外桃源,一个传统土家族村落因盛产板栗而得名栗子坪村。仅有一千余人的小山村,却顶着数个“国字号”的光环:中国传统古村落、全国乡村旅游重点村、中国少数民族特色村寨、国家森林乡村……因为风光和内蕴不同于一般,也才有了荣誉的“加持”。

走进一座被赭褐色土家族木板房围成的“四合院”里,站在院子中央,幽远、古朴的气息骤然升起,每一间屋梁高挑、进深幽暗的房子里都郁聚着岁月的氤氲,那里珍藏着世代生活在这里的土家人遥远而神圣的秘密。远眺四周,峰峦间飘荡着雾霭,它们如纱如烟,又如消散了形体的精灵;它们或许并没有移动,但却分明像水一样在流淌,几乎连山都要带走了。连绵的群山,被坚硬的岩石撑起来,但这些水雾让它们幻化成世间至轻至柔之物,我似乎听到了波涛的咆哮声——不,那也许是地脉的低吟。

院落之外,一棵粗大的栗子树斜向东侧的青山,是在用虬曲的枝条向山招手吗?主干上的树皮布满深褐色的纹路,车辙一般交错前行,从根部一直蔓延到树梢。林业部门挂在树身上的铭牌告诉我,这棵树有一百六十多年树龄了!听木板房的主人说,靠东侧的房子是清代的原物,是先有的树还是先有的房?已经不得而知了。但可以想到的是,上百多年来,大树与在房子里降生下的数代人相依为命,相互陪伴着度过彼此生命中每一天的清晨和暮日;艰苦岁月里,树上打下的栗子让生活在院子里的人们品尝到生活的甜蜜与快乐,也生出希望与憧憬。

这棵老树,连同建筑房屋的木板上斑驳的包浆,无时无刻不在向后人讲述着无数的日月轮替和季节更迭,而那语言也许只有土家儿女听得懂,也或许只有大山和历史能解。在栗子坪,这并不是最老的树,一批树龄在两百年以上的栗树、珙桐、红豆杉等散布其间,庇荫着大地上的子民。其实,对于森林覆盖率超过百分之八十的五峰来说,无数的树远不及西北荒漠里出现的一棵胡杨、一株红柳那样珍贵,但对于生活在树下的人而言,它们每一棵都是独一无二的。树是自然和时间的标记物,哪怕只有一片叶子,它们就从不曾停止生长,直到死去的那一刻。而在五峰,所有的树都接受着中亚热带最适宜植物成长的光照和水分,生长是它们唯一的生命状态。

当然,在五峰生长的还有多种中药和茶树,也有苞谷和水稻,以及看上去危险得有点可爱的中华小蜜蜂。这些在外人看来司空见惯的东西,在遍地皆山的五峰却备受重视。在腰牌村的道地中药材科技示范园、长乐坪镇苏家河农联惠“林药蜂语”中蜂养殖基地、汲明茶叶公司,我见识了这些寓托着农民生计与希望的农作物是如何享受到“贵宾”待遇的:它们有专用园圃、专人侍弄,被插上铭牌、 立上展板,犹如帝王后花园里的珍奇花卉。

五峰头顶的数个光环之中,“中国名茶之乡”引人注目。作为北方人,我缺乏对茶的不同色泽和口味的辨别能力,但据五峰的朋友们说,由于五峰的气候、雨量、光照、湿度、气温以及土壤成分等几乎综合了生产好茶的所有条件,因此这里的茶是中国最好的茶之一。五峰产绿茶,“采花毛尖”是湖北名茶第一品牌;也生产红茶,著名的“宜红茶”生产范围也包括五峰。“宜红”是“宜昌红茶”的简称,据传已有百余年的历史;红茶采制技术在道光年间传入五峰,茶商设立茶庄收购红茶后由汉口走水路转运到广州出口,打开了五峰茶在海外的销路。

与同行的朋友聊关于宜昌的话题,关于“宜红”,还闹出了一出“乌龙”。说到宜昌,我首先想到葛洲坝和三峡大坝,并不觉得这里是重要的茶产地——也不只是我,在茶厂参观,来自安徽的朋友突然问我:“如果说到‘宜红’,你直觉认为产自哪里?”我说:“不是宜兴吗?!”他转身对陪同参观的五峰当地朋友一摆手,说:“看,怎么样?!很多人都认为‘宜红’是宜兴产的!”而真相是,“宜红”是宜昌的地理标志产品,五峰则是重要产区之一。显然,外界对“宜红”的误解,主要来自过去交通和信息的不便。

在五峰生长的,还有一种奇异的生物——之所以说“生物”,是因为其独特的属性使它实在无法被归于动物和植物之列。这就是五倍子。

在工业园里的五峰赤诚生物科技有限公司,我第一次见识了这个奇妙的“物种”:五倍子说穿了就是一种虫瘿,是蚜虫聚集在漆树科盐肤木属青麸杨或红麸杨树的叶上,叶片受到刺激后分泌汁液,渐渐形成的一个包裹了众多蚜虫的硬壳腔体。其中,角倍蚜虫生成的虫瘿突出多个角状物,被称作“角倍”;而肚倍蚜虫生成的则是浑圆的像蚜虫肚子那样光滑的“肚倍”。这样的腔体成熟后经烘焙干燥成为可供工业加工的原材料。虫瘿的形成不仅要经历复杂的生化作用,而且因为蚜虫冬天在苔藓里过冬,春天羽化后才能寄生到盐肤木上,因此产地必须要有蚜虫、盐肤木和苔藓三个缺一不可的条件,而五峰恰恰就具备。

五倍子堪称大自然给五峰的神奇馈赠。在上述关于五倍子的知识之外,我更想说的是,这个虫瘿本身实在是与“美”挂不上钩,不仅其外表奇形怪状,更有一腔之内无数个蚜虫!在位于百年关村的林药蜂(五倍子)繁育基地,赤诚生物公司的负责人掰开了一只尚未爆裂的角倍,里面密密麻麻蠕动的蚜虫让我这个有密集恐惧症的人顿感不适——但它们还挂在树上的时候,却像一颗颗绿色的星星,大多数成簇生长,也有的单独一颗在枝叶间摇摆,也能营造出别样的意境来。

能给人带来复杂观感的五倍子,是一种“浑身都是宝”的“小怪物”。它最早、也最常被用作传统中药材,《本草纲目》里记载它有敛肺降火、涩肠止泻等功效。因为它的主要成分是抗氧化的单宁,因此在医药之外还可广泛用于食品、饲料、化妆品乃至微电子、航天等工业领域——当然,对于以“种植”和售卖五倍子为生的五峰农民而言,它是脱贫致富的钱袋子,是一家人关于未来生活的寄托。那些夏天隐身于五倍子的腔体、冬天蛰伏于苔藓中,本为农业之害的小小蚜虫,它们永远不会知道,微如草芥的自己竟然与人类有着如此大的关系。

从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鸦来公路的修建,到县城从五峰镇避险迁往渔洋关,再到确立“生态立县”的发展理念,五峰人在武陵深山里改造自然,利用自然又保护自然,秀美山水与悠久的土家历史文化和火热的时代生活交织在一起,不断创造着新的奇迹。从柴埠溪大峡谷乘缆车登上大弯口,一场土家歌舞让我沉醉。无论是舞“板凳龙”还是跳“摆手舞”,高亢的音乐透着土家人的真诚和直爽,我在俗世中蒙尘已久的心房瞬间被击穿;而那一曲曲山歌,每一首的结尾都会有一两个高亢的尾音直冲云霄,那是为生长在武陵众山之巅的五峰呐喊助威吧!

一个人在大地上匆匆而过,并非对所有到过的地方都记忆深刻,除非那些地方激发出了你的独特体验,与你的生命发生了某种形式的关联。坐在送站的中巴车上,两侧青翠的山峦虽然似幻影般闪过,但仍有许多帧清晰的图像在我眼前挥之不去,尽管它们只是这两天才映入我眼中的。

我知道,五峰就像一枚印章,已在我生命的旅程簿上盖上了醒目的印记。

桫椤,中国作协会员,文学创作一级,主要从事文学评论,散文作品见于《芳草》《四川文学》《散文百家》《文艺报》《中国艺术报》《河北日报》等媒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