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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原创版》2023年第1期|汤成难:蓝色泪滴
来源:《小说月报·原创版》2023年第1期 | 汤成难  2022年12月30日09:07

1

玉珍在梭磨河桥下了车,两个背包同她一起迫不及待从驾驶室滚落出来。司机咂着嘴说,这里离马尔康还有十几公里呢。他已经说了三遍,他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非要在这里下车。

玉珍向司机鞠了躬,表示感谢,便急匆匆向前走去。她是从成都搭乘的这辆车,整整一天的行程几乎没说话,司机在这条路上走过十五六趟,他在马尔康跑业务,他是这么跟玉珍说的,也搭乘过不少进藏的人,像玉珍这样拒绝聊天的倒是第一个。对于司机来说,路上多个聊天的对象,正好可以打发行程中的寂寞,至于收不收车费,看心情。也许他不缺钱,只缺个说话的人,有好几次他向玉珍抛出话题,比如“去西藏是旅游吧”“走了多少天啦”“你是哪里人啊”,玉珍像没听见,仍然木木地看着窗外,要不是上车时她对他说“去马尔康”,司机或许以为搭乘的是个哑巴呢。

从梭磨河桥到马尔康有十六公里,玉珍知道,她不光知道路程长度,还知道这段路上有几座桥,有几处弯——这些都是本子上写的,本子上还说,“在梭磨河桥不得不下车,因为搭乘的汽车要从这里去芒多乡”。本子里写得很详细,就连梭磨河桥的半拱形状都写到了。此时,那本黑色皮封面的本子正装在背包里,背包正被玉珍抱在怀里。

水泥路沿着梭磨河曲曲折折向前,路面被太阳晒得发白,在远处偶尔露出一小截,像破折号,便隐入树丛中了。这是川藏线,317,从马尔康到邦达,再经八宿到波密,与318会合至拉萨。玉珍徒步进藏,准确地说,以步行为主,一些路段需要搭顺路车。这类徒步者还有另外一个名字,路搭。玉珍今年五十一岁,大概是年龄最大的路搭了。她一个人,两个背包,一根手杖,背包里该有的都有了,睡袋、帐篷、冲锋衣、酒精炉、干粮、手电,等等,尽管是第一次徒步,准备工作倒是做得充分。当然,这些也是从本子上学来的。

她在马尔康找了个小面馆,要了碗面,面被端上来时老板问她是不是进藏去?玉珍没说话,她怕回答一个问题后会有一连串的问题要回答。她不想说话。往碗里滴几滴辣椒油,辣椒油迅速漾开,每根面条都裹上红色。她将面条嗍得一根不剩,面碗见底时竟有点头疼。她记得本子上也是这么写的——大概嗍面用力大了,脑袋有点疼,好像缺氧了——她为自己获得与本子上同样的体验而感到欣慰。

天黑前她又走了一段路,在远离城市的草地上扎营,山腰上有一些民居,土头土脑的房子里缀着一两盏昏黄的灯。头顶的星星很多,密密匝匝,给人一副很吵闹的感觉。说真的,这样的景色她欣赏不来,星光、雾霭、山林、草原、冰川,等等,她也欣赏不来,她不喜欢这些,甚至带有某种仇恨。

临睡前,她拨了个电话,铃声嘀了三声后,出现一个男的声音,挺干净的,男声说,嗨,我是致远,我现在不在家,有事麻烦给我留言——

她握着手机愣了好一会儿,等男声重复了三遍后才挂断。

2

早晨是被冻醒的,风从帐篷下面蹿进来,后背凉凉的,玉珍翻了个身,把睡袋往脖子里掖了掖。远处有不知名的叫声,又像是汽车的鸣笛,一声追着一声,她竖起耳朵听,这样的声音并不使她想到城市的喧嚣,相反,因为遥远,反而有种亲切和渴望。帐篷里有股奇怪的味道,空气不流通,她感到呼吸不太顺畅。她并不喜欢睡在帐篷里,尤其睡袋,令人胸闷,前一晚将自己塞进去时,玉珍觉得一定挺不到天亮就会憋死。这是她第一次在外露营,也是第一次睡睡袋,没想到在自己五十一岁的时候会睡在这鬼东西里。很多年前——真的是很多年前了,家伟买回来第一个帐篷,家伟和儿子迫不及待支起来在客厅里度过了一夜。他们邀请玉珍,玉珍不愿意,她说她讨厌帐篷。她知道自己讨厌的并不是帐篷,而是家伟旅行这爱好。玉珍想,如果那时,她也钻进帐篷,和他们一起,那么,以后的日子又会发生什么变化呢?

她将帐篷拉开一条小缝,外面的草叶染上了一层莹白露水。山腰上房子里的灯早已熄灭,门打开着,像一张张打哈欠的嘴。

从睡袋里钻出来便收拾上路了,走了一会儿,玉珍看见两个精瘦的女孩守在路边,大概是等待由此经过的车辆。她们也是背包客,戴着头巾,穿着紫色防晒服,两只硕大的背包勒在身后像将她俩劫持了,纤细的身子用力弓着,仿佛与背包进行较量。

玉珍已经走过了,却又反身回来,问她们是不是进藏去,两个女孩迫不及待地点头,说,是呢,是呢。又问玉珍是不是也进藏,玉珍没回答,继续问她们是学生吧?出来父母知道吗?

我们,我们,还是学生,一个女孩嗫嚅着,暑假没有回家,想去西藏,没有——没有告诉家里哎。

暑假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一定要去西藏?你们知道父母多么担忧吗?玉珍连珠炮似的发问令女孩们目瞪口呆。

这是要徒步去吗?玉珍继续说道,你们知道徒步到那儿需要多少天吗?路上要经过多少高海拔的山口吗?在哪些地方露营知道吗?遇到泥石流怎么办?遇到暴风雨怎么办……

玉珍有点激动,她感觉每个字都像石子一样从嘴里飞奔而出,她把问题一一抛向她们,并不需要得到回复,说完最后一个字头也不回地走了。

几分钟后她看见两个女孩还站在原地,瘦小的身子像两个茄子支在路边,太阳已经出来了,路面升腾着热气,她想到刚刚自己的行为,有些错愕。她很少这样情绪激动,平日里与人说话总是细声细语,她的母亲常责怪她说话像蚊子叫。也很少有人见到玉珍发火,她只会生闷气,即使遇到令她情绪崩溃的事也就一个人默默垂泪而已。她觉得刚刚自己有点过分了,感到很歉疚,但她不想再回去了,因为她要赶路。

那一天,玉珍遇到越来越多进藏的人,有的骑行,有的自驾,有的徒步,她没有像对待那两个小女孩那样劝人们回家,她只是离这些进藏的人远远的,也不接受他们的搭讪或问候。她加快步伐,生怕走慢了一步就会染上他们身上的戾气,是的,戾气,玉珍认为这些人身上都有股说不清的坏毛病。

3

次日,玉珍坐上了去邦达的班车。是一辆中巴,车身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车顶堆着大大小小的包,用一张网罩着。中巴在玉珍跟前摇摇晃晃很久才停下来,门砰地打开,狠狠撞在两侧,震得灰尘四起。车上人很多,挤挤挨挨,过道里也坐满了。售票员从人群中递来一只矮板凳给玉珍,让她往过道后面走,兴许那儿还能坐下。这段路正在修建,一侧被挖空,使得原本不宽的路面更窄了,每逢对面来车,都要来来回回倒几次。外面灰尘大,看不远,窗户被关上了,又关不牢,玻璃叮当直响。车内闷热,汗味混合着说不明的气味直往鼻孔里钻,四周汗湿又黏滞的身体紧挨着,玉珍有意避让,像条件反射似的缩回身子,即使困乏无比的时候,玉珍都能将脑袋用力轴着,以使自己不碰到任何一个汗津津的胳膊。

醒来时车停了,不少乘客正站在外面,原来是挖土机将桥面挖断了,一时无法通过。此刻车上人少,腾出大片空间,她正好可以将酸疼的腿伸展会儿。车外的人一脸焦躁或无奈,一口接一口狠狠抽烟,玉珍发现有一张脸像极了家伟。她很奇怪这几天为什么总是想起他。

家伟曾经骑行过川藏线,她想家伟大概也走过这条路、经过这座桥吧。家伟走川藏线那一年他们已经有了儿子,两人的关系并不太好,所有矛盾都跟旅行有关,婚前她似乎并没在意这些,或者说,是婚后他才开始的爱好。家伟喜欢旅游,喜欢探险,喜欢极限运动,这一点,玉珍恰恰相反,她胆小,喜欢宅,喜欢安稳,喜欢一切都在自己的计划和控制范围内。其实这些并不是矛盾的主要原因,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有这些爱好也没什么错,婚姻里的双方可以有各自的爱好,互不干扰就行。但问题出在有了儿子后,家伟总是向儿子讲述关于探险的故事,带儿子去旅行、攀岩,似乎立志要在儿子身上培养出同样的爱好来。

中巴车在路边等了两个钟头,没有等到路面恢复,倒是等来了乘客之间的争吵。后面积压的车辆越来越多,不少车掉头而去。司机跳上驾驶座,点火,启动,他决定换一条山路去邦达。车内又恢复到之前的拥挤,准确地说,比之前更拥挤,几个乘客实在塞不回原处,好比电器拆卸又重装后总会多出的零件。

儿子十一岁那年他们离婚的,没有争吵,没有埋怨,心平气和地结束了这段婚姻。家伟在机械厂上班,他搬了出去,用一个睡袋就把自己全部衣物装走了。玉珍继续在超市上班,她做理货员,这个工作非常适合她——秩序、有条不紊地把每个物品摆放于各自的位置上。至于儿子,毕竟十一岁了,他们尊重儿子的选择。令玉珍感到难过的是,儿子选择了父亲。

中巴车一进入山林,路况就不好了,气温变低,窗户不断起雾。司机开得很快,似乎要把之前耽搁的时间给追回来。车上的人正在酣睡,他们都是本地人,好像已习惯这样的路况和车速,所以并不担心安全,只有玉珍和一两个脑袋默默地看着外面。

玉珍没有再婚,这其间也有人给她介绍过,两个人处了一个多月,有一天,对方说自己喜欢旅游,玉珍突然很反感,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仍然没有平复内心,对每个喜欢旅行探险的人带有敌意,好像是她和家伟之间的一场比赛,所有爱旅行的人都是家伟的啦啦队。家伟后来结婚了,又生了个女儿,她见过他送儿子上学时两人狼奔豕突的样子。玉珍找家伟谈过几次,希望把儿子接回来,跟她生活,但儿子不愿意,他已经是个有主见的少年了,说话腔调和走路姿势,跟他的父亲如出一辙。

车颠得要命,车轮不像是在地面滚动,而是在跳跃,车身很响,每个零件都在声嘶力竭。路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石头。是从山上滚落下来的,司机机敏地避让石头,有时没避开,猛地一顿挫,腾空出去。玉珍的心提到嗓子眼儿,抓住靠背的手攥出汗来,这么提心吊胆了一会儿,玉珍心想,自己怎么会害怕死亡呢——

家伟死于一场车祸,他开车去山里,撞在山崖上,如他曾期望的,终是“死于旅途”。丧礼玉珍没参加,一是他们早已离婚,二是她接受不了这死亡方式,好像家伟连死都在向她挑衅。那一年,儿子考上了大学,在外地读书,后来四年里只回来过一次,假期都用在旅行上了。儿子对旅行探险更加狂热,好像以此来怀念自己的父亲。

车突然猛地一颠,车轮被什么硌住了,车身一个趔趄,熄了火。所有人都由于惯性向前撞去。司机下车查看情况,在车底捣鼓了一阵告诉大家,水箱坏了,得等维修厂的人来,时间不能确定。

玉珍感到头疼,耳朵里嗡嗡的,有人叫骂,用手掌拍着玻璃;有人用力往外挤,车内吵吵闹闹,仿佛所有的零件都在松动。

4

这条路一侧是山体,一侧是汹涌江水,因为不常通车,路面极其糟糕。山上植被少,石头裸露在外,不少地方塌方了,沙石滑落。山里没信号,但玉珍不担心走错,进藏路上,只要挑大路走就不会有问题。这也是本子上写的。

起风了,远处突然有了雷声,玉珍抬头看天,北方有沉沉乌云。刚刚还走在她前面的人早已不见踪影,往回看,也不见人。雷声滚滚,不再是闷闷的声音,而是脆的,在头顶突然炸响。玉珍打了个喷嚏,加快步伐,她有点后悔从车上下来,尽管自己有帐篷冲锋衣,但暴雨后山里随时都有泥石流的危险。

一辆越野车在她前面刹住,一个女孩伸出脑袋朝她喊,快上车,快上车。还没等玉珍反应过来,女孩已经跳下来,不由分说帮她把行李背了过去。

车上有三人,一个司机,一对年轻男女,加上玉珍,正好四个。女孩说他们也是那辆中巴车上的,尽管玉珍混杂在一群本地人里,尽管戴着头巾,她也能一眼分辨出玉珍是个背包客。女孩说他们刚下车就搭上了这辆车,司机人好,愿意捎他们一程。所以他们想起玉珍,可当他们回头找玉珍时,她已经不见了。

她说自己在马尔康见过玉珍,一定是的,没错的,因为像她这样独自徒步的非常少,总会让人印象深刻。女孩很健谈,好在她并不抛出问题,玉珍只需要点点头或者适时笑一笑,表示礼貌就行。女孩说不知道称玉珍是大姐还是阿姨,或者就叫独行侠吧。她让玉珍叫她薯片,当然了,这是绰号,真名叫黄黎曙,黎明的黎,曙光的曙。唉,太难记了,也不好听,什么黎明曙光的,记不住,所以大家都叫我薯片。她又指着副驾驶的男生说,他是我对象,叫伍一,一二三的一,真的,这真是他的名字,就这么简单。

这时伍一转过身来和玉珍打招呼,他很内向腼腆,低着头,又深深一点,脸便红了。

玉珍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儿子,大概也是这样的内向吧。不知道这遗传的是家伟还是自己,总之,又不完全像他俩。玉珍想,人的内向分很多种,他们的内向各不相同。

儿子大学毕业后回到县城,他不愿跟继母生活,也不愿住到玉珍这儿,固执地租了个小阁楼。住处离玉珍很远,一个在城西,一个在城东,好像故意保持着某种距离。玉珍有时坐车去看他,他便一脸的为难和不自在,说不用来的,真的,不要来的,他喜欢现在的生活,喜欢一个人的空间,不被打扰的空间。玉珍愣住了,把儿子的话反复咀嚼。之后,玉珍便去得少了,只偶尔给他打个电话,儿子装了个座机,电话拨通后,听筒里会传来儿子的声音——嗨,我是致远,我现在不在家,有事麻烦给我留言。

薯片正在滔滔不绝,她的声音很好听,仿佛带着薯片的脆感。薯片是南方口音,不翘舌,也不分前鼻音后鼻音,每个字的发音都短短的,像小青豆在唇齿间蹦跳。薯片正说着话,车后突然一声轰鸣,她们不约而同转过去——在他们车后,一处山体滑坡了,沙石从半山腰迅速流坠,几块大石头滚下来,砸在地上,一棵大树被泥石流冲倒。

她们都吓坏了,发出尖叫。司机从后视镜里瞟一眼,脚下的油门迟疑了下,又猛地踩死,迅速向前冲去。

玉珍想,如果薯片没有及时把自己拉上车,这时会不会被大树击中,或者,没有被击中,也一定被困在山里了,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去还真不好说。

车开得飞快,顾不得避让石头,好像此刻比任何时候都知道直线距离最短这个道理。车里的人不再说话,尤其是薯片,四个人均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耳边只有汽车的呼啸声。很久过去了,大家都像在憋气,直到汽车开出山林,走上一条新的水泥路,才松了一口气。

薯片称赞司机的车技,又快又稳,稍慢一点儿都会走不出来。她说发生泥石流也是常见的,每年的六七月份是这里的雨季,山体吃满了水,沙石就容易坍塌。在路上遇到这样的情况,也算是一种经历吧。

既然知道危险,为什么还要进藏呢?玉珍刚说完,自己也惊愕了,因为这是放在她心里的话,并没想说出来,好像句子自己蹦跶着就出来了。

薯片笑了笑,她有两颗白白的大门牙,说话的间歇两只大门牙便咬住下嘴唇,她将脑袋一歪,马尾柔顺地流到一边。这个季节有泥石流的危险,但这个季节的草原也最好看,薯片笑着说,所以,不能因为危险而错过美景呀。

5

这天晚上,玉珍在业拉山下的草原上扎营,离她帐篷不远的是薯片和伍一的帐篷。这是薯片的意思,她要玉珍和他们一起在这里过夜。玉珍发现有一种人的热情你无法拒绝,当然,玉珍难以拒绝的原因,还因为要感激薯片把她带出了山。

薯片说,以后走川藏线就再也不会经过业拉山垭口了,因为这里将要建高架和隧道。玉珍认真地听薯片说话,她不知道这些,对于川藏线她所有的知识只限于那个本子。很难说清那是一本日记,还是旅游攻略,或者是记录心情的小随笔。本子上关于业拉山的记载并不多,只说这是著名的“七十二拐”。

薯片说,我们可以躺在草地上,看“之”字形路上卡车的车灯,夜幕之中,你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兽脊一样的山的剪影和一束微茫灯火在群山中游移,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好像在挣脱什么,当你注视很久,便发现它在一点一点向上,一点点靠近山顶。

薯片停顿了下,抿了抿嘴,黑暗中,似乎能看见她眼睛里有东西在闪烁。是的,这个时刻我总是会想起很多,薯片说,会想起自己,想起那些正在黑暗中孤独行走的人们……

伍一轻轻捉住薯片的手,并在她的指头上捏了捏,每当这个时候,伍一总会做出这样的动作,这大概是他对感情的表达方式之一。

山中升起夜雾,裹着淡淡的腥气。玉珍看向四周,近乎无边的寂静笼罩而来,她看不见山路,那些曲折的呈“之”字形的路正藏在黑暗之中,她一眨不眨地看着,多么希望能有一束微茫的灯火在黑暗中出现。

气温越来越低,风也大了,在草地上坐了很久,伍一提议赶紧回帐篷,这山风吹久了,指不定明天会头疼。

玉珍的帐篷离他们的有几十米距离,这是玉珍的意思,她还不习惯与人靠近,包括帐篷。

她躺在睡袋里,一时毫无睡意,便坐起来拨电话,仍然是那个语音提示,响了三遍后,挂断了。致远也曾徒步过川藏线,那是一年前,从成都开始徒步,玉珍不知道那时候致远经过业拉山的时候是在哪里扎营的,是不是看到过这黑暗中慢慢移动的灯火呢。

天刚亮,薯片突然挤进帐篷,不由分说地在玉珍旁边躺下,哈着手说,冷死了,冷死了。玉珍赶紧挪到一侧,让出空间,她不习惯与人如此亲密。薯片又挪过去,说挤在一起才暖和呀。

外面的风吹过山谷,在远处发出尖啸之声。此时的风似乎不只是单纯的自然现象,而是曾被囚禁在山中的困兽,现在,整个山谷都交给了它,它在狂欢,在撒野,在嘶吼,它成了天地的主人。薯片说,当我们投身在大自然之中,便会觉得人类是多么渺小啊。

独行侠,你为什么一个人徒步进藏?薯片突然问道。

玉珍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作答。薯片又说,嗨,这也不算什么问题,很多事情是没有为什么的。就像伍一问,为什么我们一次次地来到高原呢?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或许,我们想在这样的旅程中找点什么,找到志同道合的人,找到自我,找到信仰,或者,找到走出困境的方法吧。

玉珍陷入沉思,她想,那么致远一次次地来到高原想找到什么?这个问题也正是玉珍进藏的原因。她想知道答案。

家伟去世后,她和致远说话的机会很少,他变得更内向,有一次她去看致远,致远正要出远门,他们是在去站台的那几十米的路上完成的告别。临上车时,她想跟致远靠近一点,但被他身上的两个背包挡住了,她站到左边,背包也在左边;她站到右边,背包也在右边。那一瞬间,玉珍似乎明白了横亘在她和致远之间的是什么了。

薯片的手突然搭在她的睡袋上,玉珍连忙翻了个身,将手躲开。薯片向她这儿挪了挪,玉珍便让一让,再挪,再让,直到玉珍将脸紧贴到帐篷才停下。

刚离婚的那几年,玉珍偶尔会把致远接回来住几天,也仅是几天,致远就要回去。她想帮致远做点事,比如整理书包,比如系个鞋带,致远总是不情愿地避开。有一次,她看见致远头发上沾了个小纸屑,想帮他掸去,手还没碰到头发,致远便像弹簧一样弹得远远的。回去的时候,玉珍和致远坐公交,临窗处正好空着两个位子。致远靠窗坐着,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片树叶紧贴在玻璃上。为了不与她眼神相遇,更是一刻不离地看着窗外。下车后,致远往巷子里走,玉珍止步,她只送到这儿。致远离开前突然对她说,你的家里就容不下一个睡袋吗?说完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薯片伸了个懒腰,说刚刚居然睡着了,她问玉珍有没有睡着,玉珍含糊应着。薯片说,我们在一个帐篷睡觉,算是帐友了吧。说完笑起来,白白的大门牙咬住下唇。她说自己有过四次进藏经历,有好几个“帐友”呢……

玉珍抿了抿嘴,声音很小地问,这么多次进藏,不会腻吗?

不会不会,怎么会腻呢,薯片说,每一次的经历不一样,每一次的感触也不一样。她说印象深刻的是第一次的骑行,若干年前了,那时她和伍一刚毕业,没有经验,把干粮都装在了一个背包里,伍一为了减轻她的负担,将帐篷锅灶放在自己自行车后座,而将装着食物的背包放在她后座,经过通麦天险时,因为刚下过雨,路很滑,她摔了出去,一同摔出去的还有那个背包。幸好人没事,而背包却掉进一侧的怒江。那时离下一站还有四天的路程,没有食物,根本无力骑行。路上车辆少,即使遇见一辆,他们两个人两辆车,根本无法搭乘。有的司机会从自己的口粮里匀出一点儿给他们,但那点儿食物哪够呢。到了第三天,两人已经饿得两眼冒星,更别说骑行了。他们把自行车扔在路边,躺在草地上祈求有车经过。

他们听见水流的声音,原来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小溪,弯弯曲曲,溪水倒映着蓝天白云。伍一去喝水,突然尖叫起来,有鱼。他哭喊着,这是高原冷水鱼,细瘦的身子闪着银白的光。两人在溪水里扑棱半天都没能捉到一条,这种鱼游得快,也相当机敏。他们把衣服做成渔网,把背包做成渔网,都无济于事。这使薯片很泄气,感到绝望。但伍一不罢休,他提议打坝截流,工作量虽大,但也是一线希望啊。他认真地刨土,垒土,好在这是小时候常玩的游戏,上游下游的土终于垒成了,再另外挖一条小道,让溪水分流,分流的河道很小,用一件毛衣兜着。一个下午,他们就这样收获了上百条鱼,薯片一边流泪一边帮伍一擦汗,晚上他们就吃上了烤鱼,剩下的几十条再收拾干净,用绳子穿着,挂在车龙头上。一路骑行一路晒着鱼干,这些鱼干帮他们渡过了难关。薯片有些哽咽,她说虽然过去很多年了但每次回忆起都会很感动,这件事对她的触动很大,让她觉得,每一个人,都能够找到走出困境的方法。

6

第二天玉珍就和薯片伍一分开了,她执意要这样。薯片说,好吧,独行侠,那期待我们的再次相遇吧。

玉珍目送他们离开,当两个身影消失不见了才收拾行囊出发。她走得有点慢,她不需要那么快到达,薯片说他们到了拉萨后将前往冈仁波齐,参加一年一度的转山。而玉珍不去冈仁波齐,她只想走一遍川藏线,到达拉萨,或者,不会到达。

她从业拉山口前往八宿,傍晚在一个卡口处被拦下,道闸横在路上,几个士兵守着,问其原因,说路况极其不好,天黑了看不见,危险。有司机上前与士兵斡旋,希望能通融一下。但士兵说,肯定不给走的,快去找地方住下吧,明天再通过。

路边停了很长的车队,都是因为不能通过而积压的,接二连三有司机上前据理力争——开夜路没事的,再危险的路也没事的。他们说自己着急赶路,出了事自己负责。士兵们脾气挺好,但也不松口,只说,哪有那么多急事嘛,人哪有那么多急事嘛。

玉珍退到一边,打算就地落脚,她想到薯片他们应该通过了,想到和薯片他们之间的距离将越来越远时,心里竟闪过一丝难过。

司机们掉头去找住宿的地方,或者留在车里过夜,骑行或徒步的便在草地上扎营。玉珍草草吃了点东西,钻进帐篷里,她不愿走到外面去,不想被搭讪。

天还没黑,有的车灯便亮了,人们似乎不喜欢黑暗。车灯将树的影子打在帐篷上,从模糊到逐渐清晰,每当有人穿过灯光,人的影子也在玉珍的帐篷上飘过。男人、女人、小孩,有时是一只狗,尽管玉珍与他们不相识,但他们的影子却离她那么近。

玉珍照例拨了电话,毫无悬念地,仍是那段语音留言。玉珍长舒一口气,挂了电话,倚在睡袋上看帐篷上的影子。草、树木、人、宠物,来来回回,帐篷像是一块幕布,放映着人的一生,所有的事物一一经过,最终谢幕。

这时候,玉珍看见一个奇怪的影子,它像狗,又不像狗,头上多了角一样的东西,玉珍猜不出来,影子越来越近,好像就在她的帐篷边上,玉珍拉开拉链,探出头。原来是一只羊。

玉珍看向它的那一瞬,羊也抬头看过来,它右眼上有一小撮黑毛,抬眼时黑毛便向前凸出,仿佛皱眉,又好像不屑一顾。它年岁应该不小了,从犄角上可以看出,卷了两卷,耳朵上挂着彩色耳坠,很华丽似的。羊看了一会儿玉珍又低下头啃草,边啃边移动,弄得耳坠叮当响。玉珍发现这只羊一直在她帐篷四周,好像对这里的草情有独钟。

玉珍很快就进入梦乡了,羊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又去了哪里,她也不知道了。一整天的徒步是最好的催眠药。

次日早晨玉珍起来时,周围的汽车和帐篷都不见了,人们急迫地奔赴下一站。她想起士兵的话,哪有那么多急事嘛——

过了关卡,路立即窄了,如士兵所说,路况极差。翻了两座山,身上汗淋淋的,前后都没有人,也不见车辆,耳朵里隐约有轰轰的声音,玉珍觉得奇怪,不知道声音来自哪里,她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听。

拐过一个大弯,声音更响了,像是江水的声音。路一直向下,声音也越来越重。果真,玉珍看见翻腾的江水了,狂暴得很,奔涌着,鼓噪着,呐喊着,撞击在崖壁上,发出天崩地裂的吼声。怒江在此处拐弯,江水汹涌,撞击山崖后又跌跌撞撞往下游冲去。玉珍明白昨晚为什么封路了,夜晚行经此处,的确非常危险。玉珍加快步伐,轰鸣的江水声令她战栗。

转过一个弯,看见前面一个老人牵着一只羊。玉珍与他越来越近,发现原来是昨天的那只羊,右眼上面是一小撮黑毛,耳朵上的坠子正叮当响呢。

唔,朋友,去拉萨嘛。牵羊人热情地和玉珍说话。

玉珍放慢脚步,说,是的,去拉萨。

老人说自己叫扎西,又指着羊说,它叫德吉,他要和德吉去强觉林寺呢。

玉珍问,为什么带一只羊去寺庙?

嗨,朋友,羊有名字的嘛,它叫德吉嘛。

玉珍连忙改口,问,为什么带德吉去寺庙呢?

唔,扎西老人指着德吉说,它不是普通的羊嘛,它是放生羊。他说德吉为他们的牧场贡献很大,一生共生下三十一只羊崽。所以把德吉选作放生羊,是他们全家人的意愿。羊一旦被放生,便不能作为牲畜再被屠宰了嘛。

玉珍看着德吉,它的脑袋向前倾着,背微微弓起。它明显老了,但这些衰老迹象都是它的勋章。

不过,扎西老人又说道,德吉的两个孩子上个月被狼咬死了,可怜的德吉很伤心。他决定带德吉去强觉林寺转经,煨桑,磕头,祈福德吉那两个死去的孩子能尽早转世。

这里离强觉林寺还有很远,德吉正低着头走路,四只瘦瘦的蹄子在水泥路上发出嗒嗒的响声。玉珍看向德吉,心猛地一沉,仿佛也感受到了德吉的巨大悲伤。她问扎西老人,去强觉林寺转经能帮德吉祈福吗?德吉是不是就不再悲伤了?

扎西老人点点头,转动着手上的念珠,他说经书上讲,一个人的一世,其实就像一条河流过,河水把自己的少年、青年和以后都冲走了,只不过剩下了一些念想和一些牵挂罢了。起初,他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太深奥,就向尊者去求证。尊者便说,扎西啊,等将来某一天,河水打湿了你的脚脖子,你就觉悟了。尊者又说,每个人都会失去,所以要学会和“失去”共存嘛。

7

一年前,玉珍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电话里的人自称西藏林芝巴宜区派出所的李警员,问玉珍和吴致远是不是母子关系。玉珍说是的,对方便开门见山地说吴致远徒步经过林芝八一镇尼洋河时不慎溺水,事发时间为七月十一日下午四点,警方已经进行了打捞,但并未有结果。

玉珍脑袋嗡地一下,整个人瘫了下来。

警察说那段河水很深,很急,据三名目击者反映,他们看见死者去河边舀水时不慎跌入,因为事发当时三人正在事发地的斜对面,当他们赶过去时,死者已不见踪影。警察说他们接到报案后第一时间便进行搜救,但是,尼洋河是通向雅鲁藏布江的——电话里的声音打住了。

对方问她打算怎么处理吴致远的遗物。

她问是什么?

一双耐克鞋和一个小包,包里有身份证,一个本子,一支笔,一把钥匙,还有两块小石头,警察说。

这些遗物很快就到了玉珍手上。除了那个本子,其他没有什么秘密可言,本子的扉页写着“永远自由自我,永远高唱我歌”。玉珍并不知道这是一句歌词,心里无比难受。高唱我歌,她张开嘴,感到呼吸困难,是啊,致远也终于“死于旅途”了,他和家伟的死亡仿佛是对她这个人的否定,他们在高唱我歌,自由自我。她笑了,发出干呕一样的笑声,笑声里带着哭腔,噶——咯——噶她蹲在地上,干涸的眼睛里又渗出泪来。

她把本子合上,不想再往下看,每个字都如同利剑一样刺痛着她。

丧事很简单,由玉珍的堂姐帮忙操办,只在殡仪馆设了半天灵堂,因为没有遗体,向殡仪馆购买一个穿西装的纸人,代表是男性吧,就这样,草草做了个告别仪式。玉珍几次休克过去,于是被抬到旁边的椅子上歇着,醒来后也不哭,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发呆。她瘦瘦的,衣服大了一圈,坐在椅子上像件衣服摊在椅背上。

堂姐只比玉珍大一天,两个人的性格截然相反,堂姐活泼开朗,说起话来炸炸的,每个字都像一个小鞭炮。家伟就是堂姐介绍的,他们在同一个单位同一个车间。堂姐说家伟话不多,跟玉珍倒是般配呢。堂姐说的前半句倒不假,家伟比较内向,讷言敏行,不知道是否跟他独自旅行有关系,但后半句“般配”就不言而喻了。玉珍想,如果当初堂姐没有介绍家伟给她,就不会有致远了,那她的人生是不是就另一个样了——

堂姐忙歇下来的时候就来安慰玉珍,她的嗓门儿很大,鞭炮阵阵,玉珍感到头昏脑涨。堂姐将手搭在玉珍肩上,两只手又宽又大,像沉沉的梧桐叶,玉珍好几次想把叶子掸掉,都没有力气。

丧事结束,亲眷们都走了,如同一阵风将他们吹来又将他们吹走。玉珍也回到家中,她坐在床头想白天发生的这一切,十分恍惚,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时间从几天前跳跃过去,直接连接到现在。

一连几天玉珍没去上班,躺在床上,眼睛愣愣地盯着天花板,不再流泪。泪早流干了,眼睛像干涸的河底,血丝纵横交错。

一天傍晚,玉珍突然从床上爬起来,脸也没洗就往外走,下楼时两腿软绵绵的,差点踩空。她知道这是很久没下地的缘故。玉珍从车库里推出自行车,蹬了几脚才跨上去,歪歪斜斜地出了小区。

傍晚橙色的阳光涂抹在人们的脸上,使得每一张迎面而来的脸都神采奕奕。穿过一条巷子,就到了广陵路,沿着广陵路向前过两个十字路口就到了银杏大道,再往前五百米,向左拐弯,再走三百米,就是玉珍工作的超市了。这条路玉珍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她喜欢这种熟悉而稳固的路径。

超市的前身是人民商场,千禧年后被一个商人收购,原本商场的员工可以选择买断工龄后离开,但玉珍没有,她选择留了下来。说真的,她很害怕改变,包括每天行走路线的改变。超市来了新的同事,好在玉珍原本就不爱说话和交际,她每天戴着工作帽,戴着口罩,这样似乎就有理由不开口说话了。她仍然负责理货,这个工作让她感到心安理得。

玉珍把自行车停进车棚,从员工通道进入,在休息室里找到自己的工作服,套上,拿上工作簿和笔去检查货架。有同事跟她打招呼,她也没听见,兀自往货架处走。此时的超市人流量较大,这是一天里最繁忙的时刻。玉珍先去了零食区,这时候的零食售出量极大,她发现两包薯片被挤掉在地上,气鼓鼓的,好像和谁在生气。玉珍捡起来,打算放回去,却发现放薯片的地方被别的零食占去了。玉珍将它们拿出来,刚一碰到包装袋,整个人弹跳起来。

是一包牦牛肉干,包装上赫然印着“西藏林芝”。这几个字仿佛烫得很,灼痛眼睛,玉珍失声叫着,啊——啊——啊,她弯着腰,跺着脚,好像要从胸腔里用力挤出什么。

超市里一片混乱,不少人拥过来,慌乱中挤倒了一个货架,顿时一片狼藉。同事们不得不迅速将玉珍抬进休息室。

8

德吉吃草的时候,玉珍也不走了,和扎西老人一同坐下来等它。

扎西老人说,嗨,我的朋友,你不赶路了吗,不早点去大昭寺向菩萨祈福吗?

玉珍笑了,说不着急,早晚都会到的嘛。她掏出一块压缩饼干给扎西老人,对方也从布袋里倒出青稞面,教她如何捏成糌粑。吃吧,这可是好东西,扎西老人说。

他问玉珍家里有没有兄弟姐妹,玉珍说没有,父母老来得子,就生了她一个,两个老人早就过世了。她也问扎西老人,对方说,他有一个漂亮的妹妹,嫁到玉树去了,嗬,那可过上了好日子,因为玉树的牧草可好了嘛。他还有一个弟弟,叫强巴,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弟弟跟他最要好,一起骑马,一起放羊,不过,弟弟比他聪明多了。有一年雪顿节,活佛来昌都讲经,活佛说,泥土把所有的美好事物都赐予了我们。弟弟强巴便说,唔,至高无上的活佛啊,照你这么说,所有的美好事物也都要归于尘土嘛。

活佛称赞了强巴,说他一定是智者转世。

玉珍问弟弟是怎么死的?

扎西老人说骑马摔下来,又被后面的马踩死的,都快被踩进泥巴里了。

你现在还很想念他吗?玉珍问道。

扎西老人笑了笑,眼睛四周的皱纹沟壑纵横。他答非所问,说强巴说得多好,所有的美好事物也都要归于尘土了嘛。

德吉已经跑出很远了,它的嘴巴总是能找到最嫩的草尖。德吉耳朵上的坠子很鲜艳,由一绺流苏和一个铃铛组成,那是自由的象征。扎西老人说给德吉穿耳的时候,德吉仿佛听懂了,一动不动地站着,等待着。动物和人一样,都喜欢自由的嘛。

这时,玉珍便想起本子扉页的那句话,永远自由自我,永远高唱我歌。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吸引着致远,是什么使他一次次到来。

她记得很多年前,家伟从川藏线回来的那些天,整个人处于一种亢奋和疲惫之中,亢奋是发自精神,疲惫来源于身体,平时寡言少语的家伟话变得多了,可每次他刚要打开话匣子,玉珍便朝他淡淡看一眼,家伟很知趣,立即住了口。现在她多么想知道家伟被噎回去的话究竟是什么。她也知道那些欲言又止的部分他一定和致远说过,分享过,那是他们父子之间的秘密。玉珍的眼睛有些潸然,远处的天地没有尽头,面前青青的草地和云朵都变得虚晃起来,难道这就是致远和家伟为此高歌的自由?

这一年来,玉珍每天如同行尸走肉,在超市里几次失态,她无法控制自己,好在超市并没有开除她,只让她回去多休息。有一次,她从超市出来,一时想不起回家的方向,街上很多人,像雨前匆忙的蚂蚁,每个人都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牵连着,赶赴各自的方向。有一阵,玉珍停下来,怔怔地站在车水马龙中,她被迎面而来的自行车剐蹭到一边,又被一个冒冒失失的小孩撞了一下,玉珍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她想找到牵连自己的那根线。

玉珍没有回家,而是向着另一个地方去了。沿着盐阜路,到达运河,再顺着运河堤岸北上,直到看见了一群青灰色外墙的房子才停下。从一个窄门进去,最西边楼道上六楼。这条路玉珍也烂熟于心,尽管她走得次数不多,但在心里却走过无数次。

用钥匙打开门,一股味道扑面而来。那是人的味道,是一个人和一个屋子相互作用的味道。玉珍的眼泪出来了,她从一股密不透风的霉腐气味中捕捉到致远的气味,她立即将门关紧,生怕气味不胫而走。

床上的被子靠墙卷着,枕头有点歪,仿佛主人刚刚起床还没来得及归整。屋子不大,客厅也即是书房,靠窗的地方放了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书桌上堆了一些书,靠墙的那侧有一块白板,上面写着要做的事和一些莫名其妙的词语。比如,榆树、石康、纹路、适应症、可燃……玉珍看不懂,她为自己看不懂而感到难过,仿佛这是致远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而她却揣摩不出他的意图。

玉珍拿起电话,这是两年前致远去办网络时电信公司赠送的,电话机是绿色,呈梯状,很有年代感。玉珍将听筒靠近耳边,“嘀——嘀——”像一个活物,它是这个屋内唯一能发出声音的东西了。玉珍掏出手机,拨通电话,听筒里出现了忙音。以往也有这样的时候,玉珍打电话过去,听筒里也是忙音,很久之后才回过来。玉珍一般不会问致远是在和谁通话,她想到自己的儿子还有个可以说这么长时间话的人,便感到一丝欣慰和嫉妒。

从屋里出来,玉珍去找了房东,他们住在致远的楼下,是一对退休的老人。她对房东说自己是楼上租客吴致远的母亲,问房租什么时候到期。老太说下个月就到期了,不知道要不要继续租了。

要呢要呢,玉珍连忙说,要继续租呢,一直租下去,房租她来垫付。

9

扎西老人与玉珍在丁字路口分开,扎西老人说,嗨,我的朋友,我和德吉要往这个方向走了嘛,你继续向前,走不了多远就能看见然乌湖了,记得用然乌湖的水洗一洗脸嘛,清澈的湖水能带给你好运的嘛。

玉珍笑笑说,好啊。又说这两天已经习惯和德吉一起赶路了,她会很想念它的。

德吉也会想念你的,扎西老人说,下次来牧场吧,我们的牧场可是昌都最漂亮的牧场,草长得非常好,肥得很,在那儿你会见到德吉的。不过嘛,扎西老人看着德吉说,德吉是放生羊了,所有的草原都是它的嘛。

玉珍是在傍晚到达然乌湖的,在远处就看见翡翠一样的湖面,水波轻漾,闪着细碎的金光。玉珍放下背包,找了块平坦的草地坐下,风从湖面掠过,带着清凉。

湖的北面是一长列重叠起伏的雪山,山顶终年积雪。雪山间流动着冰川,其中最著名的是拉古冰川,像数百条巨龙般的冰舌一路延伸到湖面。湖边有人在拍照,是进藏的游客,一波波地停下,又一波波地离开。

天光渐暗,暮色从山的皱褶里慢慢渗出。玉珍不打算继续赶路,就在此处扎营过夜吧。致远在本子里也写到然乌湖,这一晚他也在此度过。他说然乌湖湖水的蓝与纳木错湖水的蓝是不一样的,前者是湖蓝,后者是宝蓝。他说纳木错又被称为上帝的一颗“蓝色泪滴”,当然,这一趟的目的地不是纳木错,时间原因,他不得不到达拉萨后就返回。致远说他去过一次纳木错,当他从盘山路转过去看见纳木错时,整个人都震惊了,宝蓝色的湖在他的下方,湖上飘着几朵洁白的云,湖面圣洁,如同上帝的一滴眼泪……关于纳木错,致远写了好几页纸,每个字都洋溢着兴奋,他说有生之年一定要再去一次。

玉珍看了会儿天空,眼皮已经抬不动了,困意汹涌。醒来时,已是凌晨,星星很亮,仿佛因为寒冷,也拥挤在一起。树在雪山的映衬下呈白色,像覆了一层薄雪。树影婆娑,湖水静默,世界静悄悄的,只有远处的山路上,货车像一颗小小星粒正慢慢移动。

她很久没有睡过如此酣然又饱满的觉了。这一年来,她的睡眠像游丝一样,轻飘飘的,断断续续的。她多么渴望有一场轰然倒塌的睡意,将她掀翻在床,沉沉地压住。但睡意变得孱弱,像与她相隔两岸,远远地、坚定地,不向她靠近。黑夜变得难以度过,她不知道如何消磨时光,常常在半夜,她起身去那个租住屋,打开门,气味淡了很多,这使她很自责,她知道正是自己频繁出入的缘故。玉珍不知所措地站着,不敢触碰任何一个物件,更不敢呼吸,生怕致远的气息逐渐消失。

她越来越瘦,可谓形销骨立,她已经不骑车了,那辆自行车不知忘在了何方。丢三落四成了她的日常。一天晚上,她又去租住屋,经过十字路口时,差点被一辆汽车撞倒。她闯了红灯。汽车里的人摇下玻璃,伸出脑袋骂道,找死啊——玉珍怔怔地立在马路中央,直到汽车一阵烟似的消失。是啊,她真想告诉那个司机,她很想死。

玉珍从帐篷里走出来,天明亮得像块琥珀,她在湖边坐了一会儿,很凉,一片宽厚的叶子悠悠扬扬落在身上,她的心颤动了下。玉珍将叶子往心口按了按,顿时感到丝丝的暖意。她又睡了一觉,就这样坐着睡着,直到太阳从雪山后面爬上来,直到世界一片透亮,才睁开了眼睛。

10

过了然乌湖,路就好走了,一路平坦,路两侧偶尔会出现两三抹浓荫。按照本子上记录的,玉珍也搭了车,但从色季拉就下来了,她不想太快到达,因为下一站是林芝八一镇。

是的,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就像这一年来她还没接受致远的死亡一样。致远离开的这一年里,她憎恨家伟,比任何时候都更憎恨他,似乎也比任何时候都更想念他。

云,低得压得人难受,阳光暴烈,两边的树蒙了一层灰尘。玉珍停下来休息,她感到胸口难受,有小石头偶尔从头上飞过,玉珍却不想挪动位置,她不怕危险,甚至不畏惧死亡,这一年里,不知道有过多少次想死的决心。本子上说经过垭口时一定要注意,因为会有石头从山上飞下来,很危险……当致远写下这段话的时候不会知道自己就要死去,好像他的提醒正是为了一年后经过此处的玉珍。想到这一点,玉珍更加难受。她不停地喘息,感到浑身战栗,所有的悲伤在此时重叠,她蹲在地上,急促的呼吸使得尘土轻扬,白色的死灰一样的尘土在她四周轻舞着,像要将她吞没、掩埋。是的,所有的事物都将归于尘土。她想起了这句话。

最后一次见到致远是在超市里,那天玉珍是晚班,她看到致远的同时,致远也看到了她,对于两个人来说这似乎有点太突然了。他们正站在出售水产的区域,地面湿滑,玉珍想,要不是碍于地面不太好走,致远会不会就迅速逃开了呢?超市离致远住处很远,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像是老天的有意安排。致远比她高出一个脑袋,由于身高的缘故,总是习惯性地低着头,好像对一切都报以羞愧。有人从他们身边经过,使得他们不得不各自退让到一边。吃过饭了吗?玉珍问。致远动了动唇,玉珍却没听清,太嘈杂了,她后悔问了这样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可一时又想不出该说些什么。玻璃缸里的鱼正张开着嘴,吐出一串串泡泡,玉珍觉得自己也像一尾鱼,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致远要走了,可能是有急事要赶回去,可能是站在这里使他不知所措。下班的时候,收银处的小杨叫住玉珍,说是她儿子买了一点儿牛奶放在这儿麻烦交给她。玉珍很意外,这使她既感到欣慰又无比失落,欣慰的是儿子懂事了;失落的是,他不会当面交给她。

垭口处挂着五彩经幡,被风吹得啪啪作响。很久过去了,玉珍的哭声也像雨点一样渐止,浑身精疲力竭,很多东西从身体里慢慢游离出来,包括悲伤。她把那个黑色本子紧贴在胸口,似乎这样能给她安慰。然而在一年前,她都不敢打开它,纸上的每个笔画都如刀枪一样,割碎了视线。但此刻,玉珍多么渴望看到更多的字。致远的字很干净,笔画绵软,像河水飘飘忽忽向前流去,她想,如果就这样流淌下去,永没有尽头该多好。

这段文字结束,再往后就没有写字了,像一片深阔的山谷,苍白荒凉,玉珍一页一页往后翻,极其缓慢的,她多么希望白色纸张上能慢慢浮现出一些字迹,哪怕是一两个笔画也好。她抽出封底的硬纸,似乎不死心地将软皮剥开。视线和手指同时颤抖了一下,她又看见了字。

11

黄昏时,已经隐约能看到远处的八一镇了,灯光一盏盏地亮了,星星点点,从前,这黑暗中远处的灯光代表的是人烟,是希望,是指明灯,但现在,玉珍多么害怕这灯光,它提醒她八一镇就在那儿。

嗨,独行侠。一个人影从一侧的树林里蹦出来,玉珍吓了一跳,原来是薯片,几日不见,她瘦得像只小黑猴。薯片拉住玉珍,像第一次那样不由分说背起玉珍的包,往树林里他们的帐篷走去。

薯片说自己和伍一在这儿等了一天半了,终于把她等来了。

独行侠,你这样一个人徒步让人挺担心的。薯片说,每经过一个垭口伍一都会念叨玉珍,伍一说到拉萨还有最后一个米拉山口,五千多米海拔,徒步过去是很费力艰难的,所以,他们决定在这儿等她一起经过。

他们的帐篷就在路边,薯片放下背包便开始收起帐篷。问她为什么收帐篷,她嘿嘿一笑,用大门牙咬住下唇哧哧地笑。

今晚不在外面过夜。薯片告诉玉珍,因为离这里不远有个漂亮的牧场,她的藏族朋友欧珠就住在那儿。欧珠是她和伍一第一次进藏时认识的,以后每次经过这里都会绕道去看望他。

你们不急着到达目的地吗?错过转山怎么办?玉珍问。

没有目的地,路上才是目的。薯片狡黠地一笑。

在薯片的催迫下,玉珍没来得及歇一歇就继续上路了。

他们沿着一条曲径穿过树林,眼前顿时很开阔,草地波浪似的向远处延展,暮色正一点点笼罩下来。山坡上散落着黑黑的牦牛和白白的羊,像小花一样点缀着。黑色越来越浓,将天地模糊成一片。远处的山坡摇摇晃晃着一点亮光,薯片说一定是欧珠,她刚刚给他打电话了,欧珠正在迎接他们的路上。

嗨——薯片朝着亮光喊,对面的人也在回应。欧珠骑着一匹马赶来了,他四十多岁,牙齿在黝黑皮肤的映衬下尤显白亮。欧珠帮大家把行李绑在马背上,牵着缰绳一起向前。

很快就看到亮着灯火的帐篷了,像通体发光的硕大琥珀,帐篷顶上有白白的炊烟,夜晚的炊烟是亮的,像一缕清亮的河水向更深的夜空流淌而去。

帐篷里炖着羊肉,香气四溢,酸奶盛在小碗里,上面撒上一层白糖,几个人围坐在火炉边,袅袅热气将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欧珠不爱说话,总是露出牙齿笑,看得出他对他们的到来感到高兴。他挑出肥瘦相间的羊肉递给大家,吃嘛,吃嘛,他不停地说。欧珠的老婆是个瘦小女人,一根麻花辫拖至后腰,她不停掀起门帘进进出出,好像有干不完的活儿,添柴,倒水,揪面片,做起事来十分麻利,歇下来的时候就坐在欧珠旁边听大家说话。

薯片问现在的牧场里有多少头牦牛多少只羊?

欧珠说一百零一头牦牛,一百五十九只羊,还有十几匹马。他一边说一边伸出紫薯一样的指头比画。不过,欧珠又说,马上有四只母羊要产子了,那样,就有一百六十多只羊了嘛。

这时欧珠的老婆更正道,是五只嘛,不是四只。

欧珠便把指头来回掰了又掰,在“四”和“五”上琢磨很久。欧珠老婆笑起来,欧珠也笑起来,大家也跟着笑起来,笑声伴随着帐篷外面牦牛的叫声,此起彼伏。

这是一个很奇妙的夜晚,大家聊了羊、马、牦牛、狼、藏獒、旱獭、裂腹鱼、重唇鱼,还有秃鹫、老鹰……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天上飞的全都聊了个遍。不知不觉中玉珍喝了好几碗酥油茶,她起身和欧珠老婆去帐篷外小解时,脑袋不小心碰到灯泡,灯泡在空中摇晃了几下,每个人的影子也跟着晃动起来,玉珍觉得这一切恍若梦境,几个小时前她还站在垭口不能自已,而几个小时后,竟在这个灯光明媚的帐篷中感受着陌生的一切。

酒足饭饱后,各自睡去,床是新铺的,有软软的垫子,垫子下面是草地,如果掀开帐篷,就能看见星空。玉珍感到身子越来越轻,眼皮越来越重。临睡前,玉珍又想起黑封面本子里写在封底的字,那是家伟的字,是他曾写给致远的信,被致远用胶水粘在封底,文字很简短,那年致远正读大学,家伟得知致远独自进山攀岩后写了一段话:在极限攀岩后你会感受到更多的东西。我很感激你在离开前或决定做这些事之前没有先告诉我,不然我会出于担心而阻拦你。这样的话我们就会变得疏远,因为这也是你的选择,你的生活。我深知在旅行或极限运动时,你最能感受到生命的活力和价值,那一定是你感触最多的时候,而我,怎么能从一个人那里夺走这样的东西呢。

12

半夜,风很大,牲畜们在围栏里一声接一声地叫,玉珍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了,欧珠和欧珠老婆正往帐篷外走。

他们的六匹马丢了。

大家都起身出去寻找,玉珍也不例外。

薯片问欧珠老婆马为什么跑了?这个瘦小女人想了好半天才说,唔,马是要跑的嘛。

玉珍和薯片、欧珠老婆去往一个方向,欧珠和伍一往另一个方向寻找。草原黑乎乎的,风在大地上奔走,深夜的草原仿佛换了面貌,变得凶悍。出门时衣服穿少了,此时风直往脖子里灌。欧珠老婆打着手电筒,玉珍和薯片也打开手机电筒,孱弱的光束跑不远,只在前方一两米处缩停。

他们翻过一个土坡,四周黑黢黢的,黑暗层层叠叠,欧珠吹起哨子,也传不远,被风撕得七零八碎。大家弓身前行,又翻过一个土坡,风将身上的温度都搜刮干净。天上原本还能看见一两个星粒,像黑黑的锅底偶尔蹿出的火星儿。再往前走,星星也看不到了,头顶上黑沉沉的。

风越来越大,他们像钻进一个黑色麻袋。有一刻,玉珍忘记自己在找寻什么,只是在黑暗里坚定地走着。

哈——嗦——嗦——欧珠的老婆在叫唤,好像某种暗语,又像通关密码。薯片也跟着叫唤,哈——嗦——嗦——

玉珍也叫唤起来,尽管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哈——嗦——嗦——

哈——嗦——嗦——

哈——嗦——嗦——

唤得大朵大朵的黑云被扯成碎片,唤得风倦倦地拂动衣襟。

她们又向黑暗深处走了很远,终于,后半夜,找到了两匹马,马正躲在一个山坳坳里呢。

欧珠他们也找到了一匹,正一动不动地立在风中。

马儿们像是赌气出走的孩子,跑累了,又一时不想回去。

两路人马在南边的小坡上相遇了。几个人分别骑在马背上,朝着帐篷的方向返回。欧珠说不找了,马如果想回来过几天兴许就会回来的。

好马知途往返啊,薯片说,可是,如果不回来呢?

唔,那就不回来了嘛。欧珠回答,他说每年都会丢失几匹马,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马和其他牲畜不一样,不老实得很。

身下的马打了两声响鼻,仿佛听不得这样的评价。

欧珠说其实也不叫丢失,对于马来说,只是离开而已。马离开牧场,人离开家,差不多是一样的意思嘛。他说小的时候,都是阿爸去找马,他一走就是七八天,有时候是半个月。阿爸爱喝酒,在草原上跑了一天,就在小酒馆里喝酒,喝得酩酊大醉继续找马去。常常马都自己回来了,阿爸还没回来。阿妈就说阿爸不愿放牧,偷懒去了。有一次,父亲去找马,离开了半年多才回到家中,回来时给我带了一支鹰笛,给妹妹带回一本书。谁也没有问阿爸从哪儿弄来的,又是去了哪里。我们发觉阿爸总想试图离开,想挣脱掉什么,可又被什么牵连着。最后一次,阿爸最喜欢的枣红马不见了,阿爸很难过,他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就背着一件羊皮袄和一袋青稞面出发了。

马找到了吗?薯片问。

没有。

阿爸回来了吗?

没有。欧珠说,阿妈叫我们不要去找了,每个人都要接受别人的离开。

这时候,风渐渐止住,草尖停止了摇晃,肃穆无边的寂静倾覆下来,他们坐在马上,随着马背在一耸一耸。

欧珠打开手电筒,光束虚浮于半空。玉珍想起小时候住在乡村,每月月中都会有个货郎挑着担子过来,货郎仿佛是与月亮一同出现的,一盏煤油马灯挂在货担上,肩膀以下都是黑的,只有一张淡金色的脸虚浮在扁担之上,货郎伸手调亮马灯,这盏灯的明亮,却让周围陷入更深的黑暗。孩子们喜欢跟在后面追一阵,只有玉珍盯着那马灯看,货郎穿过村庄,直到摇曳的黄晕的光也被黑暗吞没。

她的思绪飘了很远,徜徉在童年的光阴中。这时,薯片打破了沉寂,唱起了歌,她的声音如她的大门牙一样洁净明丽,一曲结束,薯片说昨天她把自己的名字送给一只山羊,山羊也接受了她的名字,因为当她用这个名字唤它时,山羊把脸转了过来。

伍一说,这就是人类的自以为是啊,总是喜欢给所有事物命名——

嗨,你这是在说我吗?薯片说。他们骑在一匹马上,小声地说笑与争论。

有一瞬间,玉珍觉得伍一和致远很像,连说话的语气都像,她想,如果致远还在,过些年会不会也和自己的女朋友一起进藏,一起徒步呢?

薯片和伍一已经更换了话题,正在谈论有关生命和死亡,薯片说每个人都会死去,死并非是生的对立面,而是生的一部分,是我们返回了大自然的循环之中而已。她说人类基因里有智慧的倾向,香烟与烟草,速度与激情,每一个里面都暗藏着危险。坠落于山崖与病榻上老死,哪一种更圆满呢——

伍一似乎很赞成薯片的观点,他说登山、攀岩、极限运动,它们的尽头或许就是死亡或恐惧,当你眼里没有这两样东西的时候,那就会是无尽的星空。他们又谈到各自的未来,谈到工作,谈到孩子,他们在轻声交流,玉珍很想听却听不清楚了。

玉珍想起黑色本子上家伟和致远的文字,似乎突然明白,一年前致远的川藏之行并非孤单,因为他们父子俩一直走在同一条道路上。玉珍看向前方,黑黑的夜空里高耸的马背,她看见家伟和致远正骑着马慢慢前行。她似乎又闻到小出租屋里的气息了,那是致远的也是家伟的气息,此刻,那样的气息萦绕在她的四周,缓慢的,悠扬的,像游丝一样穿过她的身体。

玉珍扬起眉毛,也想赶上去——马突然一个趔趄,使得马背上的她向外一歪,黑暗中有几只手同时扶住了她。

几匹马向她靠拢过来,一会儿又分离出去,马背上的人便跟随马的靠近而靠近,有几次,快要触碰到彼此了,马又躲闪开去。

浮云散去,月亮跑出来,溪水在漫无边际的草原上流淌,不知名的虫子在幽幽鸣叫。渐渐地,马越来越近,好像马儿们也找到了某种节奏,相依而行,使得马背上的人仿佛骑在同一匹马上。

这个夜晚很特别,玉珍记不得出发时走了多远,回去的路竟如此之长。每个人都好像不着急赶回去,他们只是坐在时间的坐标上慢慢前移。

13

到达帐篷时,正赶上母羊分娩,欧珠是从母羊的叫声中分辨出的,他说声音里有求助的信息。欧珠提着马灯进了羊圈,欧珠老婆立即去烧水,玉珍和薯片他们帮忙打下手。

玉珍和欧珠老婆把装着温水的木盆抬进羊圈,伍一提着一盏马灯,羊圈里阵阵气味,浓烈得使人眩晕,玉珍竟想到了那间出租屋,她被自己的联想弄得哭笑不得,她使劲吸了吸,有一种满足之感。

母羊躺在草地上,放在它嘴边的鲜草并没有动,间隔张开嘴叫两声,有气无力。羊水已经破了,地上淌着淡淡的血水。血水浸湿了身下的甘草,草屑糊在羊腿上。

一只羊羔腿先出来了,看来是难产。

欧珠不得不将小羊腿慢慢推回去,母羊奄奄一息地叫着。

欧珠轻轻推着母羊腹部,他不是第一次帮牲畜生产了,看起来极为沉着冷静。母羊的叫声急促起来,时长时短,慢慢地,尾音像走调一样,拖曳出去。每个人都在焦急又耐心地等待,仿佛分娩的疼痛也能感同身受。

玉珍的头上渗出了汗,手背上也全是汗珠,随着母羊的叫声,有一阵她紧张得喘不过气,手也不住地颤抖。她站起来,连忙走出羊圈。

外面天已大亮,一直在羊圈里,不知道日光早已替代了月色。阳光驱散团雾,草原将一切都袒露无遗地展示出来。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叫唤,妈妈——细细的一声。

玉珍一惊,再细听,是“咩咩”,咩——咩——妈——妈——咩——咩——妈——妈——

是小羊羔的叫声。一个新生命的诞生。

玉珍半天没回过神来,眼睛突然模糊了,她说不清是哭还是笑。她咬着嘴唇,任凭眼泪恣意流淌。

她向着东边走去,向着快要升起的太阳走去,远处的草原裹着松黄的阳光和雾气,每一个草尖都变得亮莹莹的。也许正如薯片所说,七月的草原最漂亮,坡上开满蓝色的龙胆花和舌头一样的黄色橐吾,狼毒草粉色的小花紧紧挤在一起,风一吹,晃动着,像一只只弹跳的水晶球。牦牛们已经走向溪水,它们从玉珍身边经过时,还能感受到它们鼻腔里粗重又平稳的呼吸。一缕阳光斜斜地照耀着,在它们的脸上涂上一层淡淡的光辉。

流水呈“S”形绕过土坡,在前方打了个弯又向东流去。玉珍随着牛群走到溪边,流水清澈又冷冽,实在是平平常常,可只要低下头来细看一会儿,就会发现流水的从容不迫,它们很容易注满一个坑儿再不疾不徐流走。若是石头或土块拦住它们,它们半点也不慌张,近乎于深情地绕着它们流过去了。在水面开阔的地方,水流速度明显缓慢了,甚至会显出倒流的假象。但是,没有一滴水因此留下来或返回去。一切眼前的水都流走了,流远了。

玉珍坐下来,掏出手机,拨通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号码,听筒里的留言提示刚响了一遍玉珍就说话了:致远——玉珍擦掉眼泪——致远,我正在草原上——她继续擦着眼泪——我要去纳木错——眼泪刚擦去,又溢出来——我要去看纳木错,妈妈想代你看一看纳木错——她不停地擦着泪水——是的,致远,你没听错,是纳木错——

太阳从云层里完全挣脱出来,世界顿时一片明亮。阳光似雨点一样稠密,寂静地照耀着这广阔草原。

汤成难,小说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钟山》《作家》等,著有短篇集《月光宝盒》《一棵大树想要飞》《J先生》《寻找张三》;著有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抗战》《只有一个乳房的女人》。获得百花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梁晓声青年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