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十月》2022年第6期|南飞雁:老蔺的江湖(节选)
来源:《十月》2022年第6期 | 南飞雁  2022年12月29日08:59

南飞雁,祖籍河南唐河,1980年出生于黄泛区农场,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河南省文学院副院长。作品曾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人民文学》年度中篇小说奖,《中篇小说选刊》年度小说奖,河南省“五个一工程”奖,河南省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杜甫文学奖等奖项。

 

老蔺的江湖

南飞雁

话说老蔺行走江湖,是个讲究人,行头都要定制,最常穿的是红衫白裤,橙色大领带,棕色尖头皮鞋。负责给老蔺造型的是老高,也是讲究人,原先在毛巾厂当电工,后来改行做裁缝,专制寿衣,活人客户只有老蔺。老蔺每次去寿衣店熨衣服,老高总会备上小酒一壶冷热数盘,也总会问他:

哥呀,啥时候也带我去玩玩?

老高说这话的时候,态度真诚谦恭,殷勤看向老蔺。老蔺闷头抽口烟,抿口小酒,隐在烟雾背后说,你别急,等队伍壮大了,江山坐稳了,再去。

老高就不再催,凛凛怨气都加在手上,熨斗跟白裤子亲得滋滋冒狼烟。老蔺看得心疼,只好说老高你不懂,那可不是玩,是江湖呢,到处是血雨腥风的斗争,是触及灵魂的变革,很多人会暴露出本来面目,胜利的前夜总是最寒冷的——裤缝老高,裤缝多熨熨。

待老蔺心满意足,提了行头离去,老高动手收拾壶盅碗碟,情绪就不太好。老高生气是有道理的,他给老蔺做定制做造型,少说也快两年了,分文未索还酒菜伺候,就这么一个要求,老蔺却回回推三阻四,不肯撂句瓷实话,摆明了不把他当自己人,说到底还是嫌他是个做寿衣的,怕有人心里忌讳。老高思绪及此,恶狠狠骂了句脏话,怒道就你还他妈的江湖,不就领着十几个老太太跳大舞么?真把自己当江湖盟主了!

老蔺的江湖在渠角七号公园,具体地讲,就在渠南人行步道。渠北当然也有步道,比渠南的宽,座椅也多,更适合老蔺们活动。怎奈郊区菜农起得比老蔺早,占了渠北当成早市,六点不到就开张,人头攒涌,端的是水泼不进。老蔺觊觎渠北已久,找出若干问题,像是阻塞交通、无证经营、有损市容之类,没少给市长信箱媒体热线反映,还去市政局检举,多日不见动静,又去信访办申诉市政局懒政不作为,统统石沉大海。最有希望的一回,他领电视台记者实地采访,不料菜农们允文允武,文的向记者哭诉卖菜不易,讨生活艰难,偏偏还有黑心市民如老蔺之流把他们往绝路上逼,武的就简单了,围住老蔺上下其手,不多时便把他剥成了去壳鸡蛋,连尖头皮鞋都扔进渠里。

对于老蔺这次吃亏,群众反应不一,比如老霍就认为纯属咎由自取。任何一个团体都少不了军师,老霍就是老蔺的军师,而大凡军师的痛苦,就是主公不按常理出牌。老霍帮忙捞上来尖头皮鞋,挂在树上控水,这才转了身,看向光着膀子一脸铁青的老蔺,说,何必呢?

何必两口跑北京抱孙子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老霍捶胸道,我是说何必!不是抽陀螺的老何!

见老蔺皱眉不语,老霍继续道,菜贩子招你惹你了?你非跟人家过不去?你也不做做调查研究,说拆台就拆台,菜贩子不是斗争对象,是统战对象,你看老乔他们跟人处得多好,又是搞团购又是连买带送的,人气不就旺起来了?

老霍最后这句扎扎实实触动了老蔺的灵魂,他担心的就是这个。渠南步道长一华里,掐头去尾,不到两百米可供活动,但在老蔺看来,这两百米也是江湖,也有明争暗斗。渠南江湖帮派林立,有唱歌跳舞的老蔺,还有甩鞭舞剑的老乔,抽陀螺踢毽子的老何,各有一批粉丝一片山头,老蔺仗着人多,明里暗里常常欺负老乔和老何。老何脾气好,队伍小,不跟他计较,老乔则不然,绿林儿女脾气都暴躁,几次差点就动了手。可叹老蔺枉有一副孔武的皮囊,实则怯于实战,年轻气盛时就不敢打架,上了年纪就更偏向智取。老霍跟老何私下里走得近,对老蔺的做派嗤之以鼻,一次两人多喝了两杯,背地里笑老蔺张口闭口都是智取,岂不知打下威虎山不光是智取,还得靠百鸡宴上刺刀见红跟座山雕干,别看老乔整日里舞枪弄棒,现在也知道用脑子了,有他老蔺作难的时候。

不过群众之中也有心疼老蔺的,而且数量不少,又以女同志为主,为首的正是老秦。在老蔺的红旗舞蹈队里,老秦和老霍是元老,最初的几个老太太就是老秦拉来的。老秦的目的性很明确,眼下是给老蔺当粉丝,未来还想给老蔺当老婆。某次老蔺和老乔对骂,老乔扬言要动手,话音刚落,老秦睚眦尽裂已冲上前去,一把攥住老乔衣领,搡得他踉跄几步差点摔倒。老蔺被菜贩子围殴时幸好老秦不在场,不然乱子就彻底大了。老秦敢作敢当,心思路人皆知,却也丝毫不怕,她怕的是路人都不知道。这就让老蔺很困扰。身为一队之长,就得像园丁浇水,总不能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老蔺要的是春色满园。大闹渠北早市后,老蔺痛定思痛,请老秦老霍吃烩面,总结经验教训。老蔺做总结之际,老霍还在置气,话也不多,老秦倒是一如既往,沉溺在老蔺描绘的蓝图里。在她看来,老蔺的蓝图跟她的蓝图并无矛盾,老蔺身边的老太太再多,她也是有底气的。论年龄,她比老蔺小几岁,论身材样貌,都跳广场舞的年纪了,拉不开多大差距,何况她多才多艺,个头还不低,跟同样多才多艺且高壮的老蔺相当般配。当然,老秦觉得般配,不代表老蔺也觉得般配——用老霍的话说,老蔺觉得自己跟谁都般配。老霍说完这句话,忍不住又多加了一句:妹子,听哥一句劝,大家凑一块儿就是图个消遣,这跟过日子是两码事。

老秦找老霍帮忙,本想托他帮忙说媒,不料老霍不但不接茬,还振振有词泼冷水,这就让老秦又怒又羞,也不遮掩,都挂在脸上。老霍何等精明,只恨一时嘴快说错了话,见势不妙便要溜,却被老秦一把抓住,低声道,你是不是看出来什么了?

老霍慌乱中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老秦咬牙切齿道,是不是夜来香?是不是她?

老霍只好苦笑道,她才来几天?排气量没那么大!

老秦染的黄发,白面红唇,瞅着老霍冷笑不止,唬得他两股战战,回家后眼一闭上,满坑满谷都是她的笑声,当晚便生了病。第二天一早老蔺电话就到了,问他怎么没来活动,老霍嗓子哑得像堵塞的地漏,倒把老蔺吓了一跳。其实老蔺找他还真有事,舞蹈队加了个新曲子,音箱读不出U盘,平常都是老霍折腾这些。见他不能来,老蔺心里急,想起当年电视信号不好拍拍就灵,一通敲打之后,音箱兀自不响,倒把U盘掰折在插口里。老蔺更急,连声叫道“烹了烹了”。这是老蔺感叹词中级别最高的,轻易不用,尤其是在队员们面前。偏偏这天老秦也没来,能劝老蔺的都不在,老太太们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开口。眼看活动就要泡汤,老叶在人群中蓦地一笑,说犯不着为这个上火,我给大家伴奏。

老叶就是老秦说的“夜来香”,加入红旗舞蹈队有一周了,一直不显山不露水。说她开朗也算开朗,一起聊个天,受邀跳个舞,都能大大方方的,没什么初来乍到的拘束;说她热情又不够准确,没见她跟人主动过,见谁都是淡淡地笑,一副不远不近的模样。老叶来的那天,老蔺刚率领老太太们走完模特步,额头鬓角一层密腻的汗,忽瞥见不远处有个妇人,眼神宛如浮漂般波动流荡,表情却自带几分严整。老蔺顿时目光如炬,一颗心软得像豆腐脑,拿着舞蹈扇呼啦啦一路生风,来在老叶面前。老叶礼貌地一笑,老蔺便道:

怎么才来?

这是老蔺屡试不爽的开场白,效果一直良好。讲这话时,口气三分嗔怪两分熟络,其余五分全是热情,关键在于不能像头回见面。听了老蔺这话,老叶不慌不忙,笑道,你们项目还挺丰富的……

这句话搔到老蔺痒处,立时笑得嘴角扯到耳根,断然道不是你们,是咱们,一看妹子你就是行家,咱们名叫舞蹈队,实际上啥都有,完全尊重个人才艺特长,正缺人手呢!

不等老叶回话,老蔺早平端着手机伸出去,说,妹子咱先扫个好友,常联系。

本套流程话术,老蔺经年累月演练过无数,实操中不需要大脑参与,全凭肌肉记忆,老秦老霍等看得多了,连老蔺自己也没太在意。扫了也就扫了,他通讯录里藏着好几千个老太太,都这么扫出来的,能一起闯荡江湖的也就十几个,而且除了老秦,保不齐还会跟别的老头跑了。其实在老蔺眼里,招新人是大事,一律由他亲自把关,规矩简单易行,就一条“以貌取人”,具体说就是对男同志条件严苛,女同志则来者不拒,门槛接近于无。说实话,老叶个子不高,身形瘦弱,打扮也平常,搁在老太太堆里丝毫不起眼,跟另外几千个老太太并无本质区别。老叶那天没参加活动,只在一旁看着,自己活动腿脚,结束时老蔺跟她打个招呼,也就一别两开。不过第二天老叶来了,第三天也来了,不但人到,还主动向组织靠拢,换了身舞蹈的行头,老蔺心中一喜,不动声色邀她跳了舞,带她跟大家见了面,算是纳过投名状,正式加入组织。老秦认定老叶是威胁,就是在她入伙不久。

在红旗舞蹈队,老秦一向以女主人自居,喜欢跟队里老太太们聊天,一来统一思想,二来宣示主权。这天走完模特步,众人三三两两踩曲子跳舞,老秦拉着老叶跳,老秦男步老叶女步,一首快四一首慢三,两首曲子跳过,老叶的底细便被摸了个底儿掉。小学老师,刚刚退休,离婚多年一直单身。前两条并不重要,但因为有最后一条,老秦的警惕性就起来了。小学老师是知识分子,刚刚退休说明年纪不大,何况又是单身多年,外因尚可,内因具备,怎么看都不能完全放心。好在老叶还算上路,既然老秦宣示过主权,老蔺再邀她跳舞就是婉拒,跳也只跟老太太跳,最多跟老霍跳一曲。就算跟老霍跳,老叶也不多言语,问她三句还不答一句,笑容又浅又淡,都沉在沉默里。老霍勾着老叶的手,搭着老叶的腰,手是凉的,腰也是凉的,跳得老霍索然无味,哪里还是跳舞消遣,分明是苦力活。

一曲结束,老霍自觉无趣,找到老秦抱怨,说老叶乐感还行,性格一般,情商为零,除了一身香,其余都是平常。老秦听了咯咯直笑,转回头就亲昵地喊她“叶来香”。众人都好奇,问用的什么香,老叶也不答,只是笑。其实舞蹈队老太太们用香的不少,不过多为花露水、雪花膏之类,用得也重,特点就是蹿鼻子,所以老叶这绰号倒也贴切。一来二去,渠南江湖便有了“叶来香”的名头。传到老蔺耳中时,他正挖空心思跟老乔斗法,并没太在意。最近斗争形势很严峻。还是因为老乔。其实两家闹别扭动意气,不是一天两天,核心矛盾是相互干扰,比如老蔺这边走模特步,老乔就故意甩大鞭,模特步需要节奏,老乔大鞭子一甩啪啪作怪,老蔺的心跳就乱了,心已乱,步子也就没了章法。能抗拒鞭响作怪的,只能把音箱一开再开直到最大。可声音一大直抵对岸,渠北的人就不干了,早市有买有卖,被老蔺这么一折腾,讨价还价都要扯嗓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在骂街。众菜贩忍无可忍,一打听是老蔺作妖,本来就有罅隙,当即报警告他扰民。警察赶来了解了情况,对老蔺一番批评教育,让他下不为例。老蔺连老乔都不敢硬碰,见了警察就更加矜持,倒是老秦撒起泼来,竟还想揪警察衣领子,差点被带走。老蔺垂头丧气送走警察,一脸恨铁不成钢,跟老秦讲了半天要智取不要硬拼的道理,讲得老秦心悦诚服,泪光闪闪。

说到智取,老蔺毕竟是老江湖,早备有预案,托了抽陀螺的老何当和事佬,调停一下门派纷争。老何性格好,擅长抽陀螺踢毽子,场子不大,位居渠南江湖正中,是蔺乔两帮的战略缓冲地带。而所谓高手过招,所及之处寸草不生,老何夹在一文一武两个帮派之间,一旦两头开火,炮弹都落在当中,最受气的是他老何。所以老蔺刚表明来意,老何痛痛快快就答应了。他本想拉两位帮主坐下来,喝杯和头酒算是和好,但老蔺推辞不肯,说他见不得老乔那张脸。老何无奈,单枪匹马找老乔喝酒吃烧烤。三杯酒下肚,老何劝道,当年老乔你在“造总”,老蔺他在“公社”,的确是势同水火,但风物长宜放眼量,几十年前的恩怨了,就拉倒了吧。

老乔却冷笑道,当年的恩怨,可以拉倒,但现在的恩怨不能拉倒,是老蔺他自寻死路,这里头的弯弯绕老何你不懂。不等老何接腔,老乔又冷笑道,老蔺怎么不敢来?心虚什么?

老何说,他敢不敢我不知道,你那大鞭子啪啪的,一般人还真不敢。

老乔嘿嘿又笑,说我使鞭子,你也使鞭子,咱们都是一个祖师爷呢。

说到祖师爷,气氛顿时为之一变。都是江湖儿女,性情相契,老乔老何推杯换盏之际,自然没少讲老蔺的坏话。说实在的,老乔老何都有些嫉妒。当年渠角七号公园修成,鸿蒙初开江湖刚辟,蔺乔何三老前后脚来到,两年发展下来,老蔺一派发展最好,占了上风。老乔老何辛辛苦苦甩鞭子卖力气,略输文采,稍逊风骚,故而身边拥趸寥寥,那老蔺却是风流人物,莺莺燕燕簇拥在侧,连动手打架都有巾帼英雄代劳,好生让人艳羡。老乔酒染面红,开始批评老何,说他犯了右倾投降主义的路线错误,敌我不分,站错了立场,居然替老蔺来求情。老何脸上挂不住,自辩说人在江湖以和为贵,人家出门捡个避孕套,该他有一吹,何况他都能吹,还真就吹了起来,咱有真本事在手,还愁落于人后?你老乔一身的好武艺,就不能换换思想,把祖师爷的活儿发扬光大?老乔听了只是狞笑。

这顿酒喝完,老何从和事佬变成黑高参,老乔迅速行动起来。很快,老蔺就察觉出老乔有高人指点,学坏了,不再呼哧呼哧甩大鞭,也搞了台音箱拖到渠南,除了音箱,还装备有功夫扇,比老蔺们的舞蹈扇大了一圈,抖起来啪啪山响。老蔺心知老何立场有变,老何也心虚,生怕老蔺兴师问罪,悄没声又躲到北京抱孙子去了。出事这天,老蔺带队员们刚要走模特步热身,老乔的音箱就响了,放的是《中国功夫》,配合了功夫扇:

南拳和北腿,啪

少林武当功,啪

太极八卦连环掌,啪

中华有神功,啪啪,啪

走模特步也好,跳舞也好,讲究曲调悠扬节奏舒缓,老乔则是晴天响雷敲金鼓,如果步步踩上“啪啪啪”,老蔺们每走几步就浑身哆嗦一次,跟集体诈尸一般。这还是好的。老乔若是再使坏,换首侵略性更强的音乐,老蔺们步步都哆嗦,那就不再是诈尸,而是集体蹦迪。老蔺被偷袭弄得狼狈至极,刚想换个曲风应战,又把U盘弄折在音箱接口,眼瞅着兵败如山倒,不料一直默默不语的老叶突然站了出来。但见她从包里掏出一把唢呐,黑檀木杆黄铜碗,杆上都起了包浆。老蔺看得呆住,嘴唇翕张着却讲不出话来。懂行的都知道,唢呐是乐器界的流氓,有道是“千年琵琶万年筝,一把二胡拉一生,唢呐一响全剧终”,这“全剧终”也有几层意思,或是指丧礼上用得多,表示盖棺定论,或是说音色高亢清奇,曲小腔大,吹翻了这家吹伤了那家。老叶显然是精于此道,脸颊微微起伏之间,已把隔壁老乔的挑衅打了个水尽鹅飞,一人一器,万箭穿心,竟抵过了老乔音箱里整个乐队。吹的曲子大家也熟,就是那首《夜来香》。

老蔺挨打住院的消息传来,小蔺正趴在咖啡馆吧台上,手机被摩挲得滚烫。他跟美菡约会都是由他发起,也不发文字,只发一个“龇牙笑”,如果美菡也想了,就回个“微笑”,不想或者闹情绪,就发个“捂脸”。最近两人矛盾升级,美菡总是给他捂脸。她越是捂,他就越刺痒。从昨天起,美菡竟连捂脸都不回了,班也不上了,给经理发了信息说辞职。小蔺记得清楚,半年前的那天,也在这个时间,美菡腰里挂着喷壶毛巾玻璃擦,利利索索地忙碌着,手机插在屁股兜里,露出一线边角。

那天小蔺来面试,经理不在,就找地方坐下,打开电脑边等边干活。活不大,三十来页的PPT,甲方滴溜溜又提了意见,说配色不丰富,插画也不理想,动效仍需打磨。群里五六个人,甲方十几条语音刷屏之后,小蔺等争先恐后,赞扬老板说得对,一针见血,一定干好,一定可以干好。甲方那死杂碎老板不知道,负责拉活统稿的Lynn、配色师Tony、插画师Mike、动效师John等等,除了Lynn,也就是小蔺,其他都是虚拟的,他一个人就是整个团队。这倒不是说他能干,而是团队方便拉活,议价空间也高。小蔺噼噼啪啪敲键盘,排出四个手机,忙得不亦乐乎,周遭的人还以为他在搞电信诈骗。小蔺跟经理聊了半小时,把经理聊得如坐针毡,搞不清楚好端端一个创业天才来应聘店员,到底有几分诚意。小蔺入职的唯一要求,就是一旦来了项目,可以在打烊之后留下来干点儿私活。经理一开始留了后手,等观察了两个月,发现他来活的概率低得吓人,这才正式同意。

咖啡馆十一点打烊,美菡值班清扫,小蔺有活没活都不走,噼噼啪啪打字,折腾四个手机。美菡值班是为了多拿钱,小蔺加班是为了美菡。当然,小蔺一开始目标并不明确,也得面试,规矩简单易行,就一条“以貌取人”。跟美菡一起值班的女生还有两个,三人一个白脸,一个红脸,一个黑脸,最终通过面试的正是白脸的美菡。小蔺总是加班不走,显得项目很多,人很上进,次数一多,美菡就有些崇拜。经理都能被聊得如坐针毡,美菡更是不在话下,很快就默许小蔺送她回家,再后来就是去他家做个饭,看个电影,偶尔也就住了下来。

小蔺的家是租来的。他是本地人,家里有房,据他说跟父亲有代沟,为了自由,宁可出来租房。小蔺比较看重生活品质,一个人还租了主卧,在美菡眼里这也是加分项。跟小蔺合租的有对中年夫妻,中年男跑网约车,中年女在烧烤店打工。一次小蔺临时被甲方叫去谈项目,剩美菡一人,被中年男听出口音,马上攀为老乡,车也不跑了,两人喝掉了好几瓶啤酒。小蔺心急火燎回来时,美菡白脸醺红,眼里都是笑,跟中年男你言我语正聊得入港。小蔺自然不悦,当晚跟美菡闹了别扭,闹过之后是欢好,动静不小,刻意向隔壁中年男宣示了主权。中年女后半夜才回。前半夜主角是小蔺,后半夜就是中年男了,他倒不用宣示主权,他宣示的是赤裸裸的侵略野心。

小蔺知道美菡根本瞧不上中年男,所谓老乡见老乡是幌子,全是她的套路,意在引入竞争机制。美菡跟小蔺好,是因为她学历低工资少,唯一能拿出手的是年轻,小蔺好歹念过本科,省城也有房,颇能捣鼓些项目活计,看似很有前途,她想留下扎根得靠小蔺,眼下给他当粉丝,未来还想给他当老婆。小蔺明知美菡的谋划,却总是装傻,不接茬。不但不接茬,连公开都不允许,说他很快就要辞职创业,担心经理拿这个扣他工资。美菡将信将疑。两人相处日久,矛盾少不了,每次有了矛盾,美菡都说不过小蔺,而每次被他说服,美菡对他的依赖和怀疑就多一分。最近一次矛盾,是美菡乡下的哥嫂来省城采办结婚用度,美菡想让小蔺出面请顿饭,如果老蔺也能参加就更好。小蔺一听就笑了,连连点头答应。哥嫂来的那天,小蔺给美菡打电话说临时有个急活儿,还是在外地,这就得走。电话打完他就躲起来,一躲就是两三天。这就很明显了。美菡满心热望遽然落空,新仇旧恨,气得当时就拉黑了小蔺。

老蔺听完剧情,止不住地冷笑。小蔺无所谓地哼了一声,倒卧在沙发上,说估计要失恋了,中午请你儿子吃个饭吧,手机给我。

老蔺不比小蔺,只有两部手机,一部用来让老太太们扫码,一部里头存着钱,专为小蔺服务。老蔺掏出后者,一边递给小蔺,一边评点小蔺的错误。在老蔺看来,小蔺的错误很严重,毫无实事求是之意,大有哗众取宠之心。他年近而立,孑然一身,不琢磨着认真找个媳妇,解决好个人问题,没有定力,这叫毫无实事求是之意;他眼红合租的人成双入对,能过上夫妻生活,就饥不择食找了个女朋友,只想胡搞,这叫大有哗众取宠之心。总而言之,这些都是表象,而透过现象看本质,小蔺还是太嫩,终身大事竟然不请示不汇报,瞒着长辈竟敢自作主张,这就叫吃亏在眼前呀。

老蔺长吁短叹之间,小蔺已经点好外卖,又刷刷点点,把手机上余额全转给自己。这套流程操作,小蔺经年累月演练过无数,实操中不需要大脑参与,全凭肌肉记忆,老蔺看得多了,连小蔺也没太在意。老蔺接过手机笑道,马瘦毛长蹄子肥,儿子偷爹不算贼,何况你这是当面明抢,也算不得偷。

小蔺就说,我是替你攒着,省得哪个歪嘴坏心的老太太惦记。

老蔺一本正经道,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我那队里选拔机制很健全,哪里会有歪嘴的,坏心的更没有。小蔺冷笑,不再接话,只是闭目养神。老蔺便道,那个美菡,我见过了。说罢,他居高临下看着儿子,脸上满是偷袭得手的喜悦,继续道,你看不上她,倒也没毛病,我为什么可以这么下结论?因为我做了调查研究,那天——

你去咖啡馆了,还戴了帽子墨镜,在外头大伞底下坐着。小蔺眼都没睁开,说,点了杯最便宜的咖啡,加了好几次奶,顺走好几包糖,保安还请示我要不要抓你,我说算了吧,老同志难得喝一次咖啡,就当普及咖啡文化了。

小蔺这话前一半是非虚构,后一半是突发灵感,临时创意的。老蔺搞偷袭变成中埋伏,却也不慌不忙,嘿嘿笑道,你不要转移矛盾焦点,我不上当,那丫头我看了,想给蔺家当媳妇,确实差点,不过生活嘛,酸甜苦辣咸,你就当她是一剂调料吧。

其实小蔺本来也这么想,但经老蔺一说,他就有些不高兴。这不光是面子问题,他从小跟老蔺对着干,习惯了。小蔺终于睁开眼,说差不差,差多少,你说了不算,我倒觉得她不是一无是处。

老蔺点头欣慰道,比前边那些个,你还是有进步的,有进步就要肯定,我看问题历来是辩证地看,至少你懂了找老婆不能比自己强,这个道理我讲了多少次,铁嘴都磨平了。

蔺家父子又唇枪舌剑一番,很快到了人身攻击的地步,若不是外卖及时赶到,矛盾还要升级。在蔺家,这是常态。小蔺母亲在世时,有她居中调停,两人尚能相安无事一阵子,现在她不在了,相安无事这个阶段也就不在了,只剩下大小矛盾的闭环。小蔺愤而出走租房另住,也是这个缘故。不过他撒谎说出门几天谈项目,可又没钱真出门去浪,只好寄老蔺篱下,也就只能委曲求全。几天朝夕相处,老蔺趁机狠狠教育了小蔺,小蔺趁机狠狠扎了老蔺,到小蔺离开时,父子俩都觉得自己是胜利者。

小蔺回到出租房,中年男跑完夜班正补觉,被开门关门声弄醒,懒洋洋到卫生间撒尿。他的动静很大,一边快活,一边快活地告诉小蔺,美菡来过一次,搬走不少东西。小蔺一听就慌张了,不过他的信条是驴倒架子不倒,强撑着一笑,安慰中年男说老哥误会了,好容易才脱手,总被女人纠缠也不是个事。中年男手直哆嗦,尿了一腿。

回到主卧,满地狼藉,小蔺一头倒在床上,开始给美菡发龇牙笑,发了满屏也不见回复,电话更是不接。次日一早,小蔺赶到咖啡馆,这才得知她辞了职。美菡生气,他是有准备的,愤而分手,确实出乎意料。老蔺形容局面糜烂,叫“烹了”,小蔺和美菡就是不折不扣地烹了。小蔺浑身刺痒,想不通她何以如此。之前的几位,条件比他好,留不住是难免,眼下这位条件还不如他,却也留不到身边,这就值得反思了。但所谓痛定思痛,现在痛还未定,不是反思的时候。难道是这两天工夫,美菡就找着条件更好的了?这不太科学。很可能是在哥嫂面前丢了脸,一时面子上挂不住,可他已经给了台阶了,搁往日她也就下了,可这次却不肯,要么是台阶不够高,要么是想让他姿态再低些,再退让几步。不过有些姿态还是不能低的,有些步也是不能退的,低了退了,想找补回来就不易了。小蔺自认作为男人,他还是有底线的。想了一阵,小蔺刮肚搜肠,编了条以退为进的信息,刚打算发出去,老蔺的电话就到了。

老蔺花了三百多,拍了个口腔CT,大夫看后说门牙掉了一颗,松动两颗,需要先复位固定起来,再研究后续治疗方案。这会儿血已经不流了,痛却痛得更厉害,老蔺气得五官都挪了位,呜啦啦嚷道那是我的牙,掉了我能不知道吗?我工友治过牙,一颗就得一两万!好家伙三颗牙,值一辆面包车了!

老蔺声音很大,一边说,一边扭头看着远处的老乔,目光里都是挑衅。老乔毫无甩鞭舞剑的精气神,瘫坐在椅子上,头抵于墙,面容愁苦。老蔺冷笑一哼,小声对大夫说,我是说给他听的,不是对您,您水平高得很!大夫您多给瞅瞅,我怎么觉得不止三颗有问题呢?不怕他花钱,真的,不怕,把我弄成这样,我饶不了他!我要跟他斗!

老蔺说这话时,小蔺就在一旁。大夫是个老太太,挺富态,脸上白白净净的,几乎是放大版的美菡,老蔺再喧嚣,大夫始终不为所动。小蔺眼见他掏手机,实在担心他又要让女大夫扫码,赶紧拉他一把,说先把牙接上,不然跑风漏气,怎么斗?老蔺方才消停,躺在手术台上。女大夫戴上口罩,麻利地操练开来,接上掉了的牙,用纤维带固定好。小蔺看着他血淋淋一张口,实在看不下去,转身走开。美菡的信息就是这时到的,风格极简,只有五个字:不要再联系。小蔺看后,好比迎面挨了一棍,门牙也摇摇欲坠。原来交往数月,他成了她的调料。尝了用了,新鲜劲一过,也就可以不要了。但用老蔺的话讲,无产阶级睡不好,难道就能让资产阶级睡好了?显然不能。想到这里,小蔺反倒笑了,她说不联系就不联系了?主动权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就算成了她的调料,也得当芥末,还是绿芥末,时不时刺激她一下,让她也鼻蹿泪流才好。

老蔺在手术台上抽抽,小蔺在门口脸色铁青,口腔科里人来人往,老乔坐在墙根,眼里只有老蔺和小蔺,急得两手冒汗,就在大腿上擦,把裤子都打湿了。他听说过老蔺有个宝贝儿子,念过大学,估计是个讲道理的,便踅摸着凑上来,却不知捡了小蔺平生最不讲理的时候,开了口。老乔是江湖儿女,性子急,简短捷说,归纳起来有三点:

一、老叶,也就是叶来香,是老乔的前妻。

二、老乔这两年老了,孤单,后悔,一直想跟老叶复婚,老叶不同意。

三、老蔺在追求老叶,老乔气不过动了手,老蔺被推到石头椅子上,磕掉了门牙。

其实老乔还有一层意思,没好意思明说。老蔺磕在石头椅子上是因为摔倒,摔倒是因为老乔推了一把。这些老乔都认。不过他也强调,120电话是他打的,掉的牙也是他找着的,大夫说了,那牙保护得还好,接上的可能性很大——末了老乔又说,不管几颗牙,不管是面包车还是小轿车,哪怕是坦克车呢,该怎么治怎么治,但也希望小蔺劝劝老蔺,别报警,六十多了再给弄个拘留,起因还是为女人争风吃醋,这叫他老脸没处搁,有道是见面道辛苦、开口是江湖,今日留一线、来日好相见。

老乔讲完,看着小蔺,一副悉听尊便的架势。小蔺想了想,问他,那老叶呢?

老乔一愣,说出了事,被人拉走了,不知道在哪儿。

小蔺苦笑道,俩老头一个掉了牙,一个等着拘留,老太太倒溜了,你俩图什么呢?吹唢呐搅你的场子,还不是你先大喇叭搅了他的场子?他是我爸,我是他儿子,他跟谁谈恋爱我都不管,你跟他什么人物关系?你管什么呢?说罢,小蔺叹了口气,拍拍老乔的肩膀,错身就走了。老乔站在原地,一时有些蒙。小蔺的口气很诚恳,话也的确有些道理,可老乔听了,心里凉飕飕的,竟觉得自己很可笑。

老蔺门牙坏了,使不上力,只能用槽牙吃流质,自嘲成了吃软饭的。而小蔺刚刚失恋,不想回出租房触景伤怀,借口照顾老蔺,断然搬回家住。这让老蔺很困扰。有小蔺在,老叶就不方便来看望,只能发信息打视频,还得背着小蔺搞隐蔽战线,难以纾解相思之苦。说是相思,其实并不准确,老蔺相思入骨,但老叶始终没有表示,若即若离,关心是关心,但只停留在战斗友谊。老蔺急着要升华,怎奈磕掉门牙时,顺便磕坏了嘴,鼻尖人中肿得晶莹剔透,实在出不了门见不得人。小蔺看在眼里,心中暗笑,却也不去戳破。才过一天,老蔺就哼哼唧唧,暗示他住回老宅没有任何问题,但也该上班了,年轻人不能总宅在家里待业,得有干事创业的豪情壮志。老蔺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唱:

狱警传似狼嚎我迈步出监

休看我,戴铁镣,裹铁链

锁住我双手和双脚

锁不住我豪情壮志冲云天

老蔺嘴不利索,这一段儿《红灯记》唱得不行,但身法步底子还在,小客厅里来回亮相。小蔺一开始熟视无睹,直到被晃得眼花,就说刚辞了职,正打算创业,眼下是事业感情双空窗期,可以寸步不离照顾病号。老蔺无话可说,只好一个劲拿香油抹嘴抹鼻子,希望能早些消肿,杀回到渠南江湖。小蔺见状,不由得笑道,你这冲天壮志无非是去见老太太,人家绰号叶来香,用的是香水,不是香油。

老蔺心烦意乱道,别听老乔胡呲,冲他诋毁我名誉这一点,就不该心慈手软,真应该让他尝尝正义铁拳的力量。小蔺只听不说话,笑眯眯看着老蔺。老蔺索性道,老叶是他前妻,我之前的确不知道,话说回来,就算他俩没离婚,老叶现在还是他老婆,光天化日之下,我就不能跟老叶跳个舞了?就不能说说话聊聊天了?我跟老乔是路线问题,方向问题,没有调和的余地,只能斗争。

说这些时,老蔺神情忿然,两手挥起,刀砍般落下。小蔺心里一抽。这场面他见过。那年他母亲去世,姥姥神志不清,被几个舅舅妗子撺掇争房子,老蔺蔫不唧差点同意,经老霍提醒才明白过来,扎扎实实跟几个小舅子斗争过一回。那次撕破脸的前夜,老蔺也是这般挥舞双手,跟小蔺讲路线问题没有调和余地。几年过去,老蔺脸上分明又有了那晚的神采。小蔺刚想说什么,信息却到了,居然是美菡发的,约他见个面。小蔺想也没想就夺门而出,老蔺兀自还在强调“只能斗争”。

美菡约的地方在步行街,距离咖啡馆不远。没到之前,小蔺以为她闹归闹,到底念旧情,选在此处定是有意为之。等到了地方,见了美菡,立刻明白她的确是有意,因为不但有她,还有她两个哥哥,一个嫂子,一个准嫂子,五人一拥而上,把他围在正当中。小蔺何曾见过这种场面,羞惧中还未开口,一个耳光已经劈空而至,也不知谁动的手,反正他脸肿了,眼镜也飞了,底下的话再也讲不出来。小蔺东倒西歪之际,美菡两个嫂子一逗一捧,开始宣扬“渣男”的桩桩劣迹。一时间场面哗然,遛人的遛狗的晒太阳的,都举着手机簇拥过来,看出殡的从来不嫌殡大,还有人起劲撺掇。老蔺就是这个时候到的,他是老江湖,欺男霸女捉贼抓奸的事见得多了,听那俩妇女几句话就全然明白。好个老蔺,倒也不急,不慌不忙一拳打在自己鼻尖,低头挤进人群,撞在美菡二哥身上,一碰即倒,一倒即叫,叫了两声后便浑身抽搐,挣扎着摸出速效救心丸,撒了一地。看客们见有老人躺倒,还一脸的血,纷纷嚷道祸事了、祸事了,先救人要紧。美菡和哥嫂们面面相觑,想走已然来不及,有好心人早叫来警察保安联防员,拦住了去路,连同老蔺父子全都带去了街道警务站。

一番风波过去,老蔺领小蔺回家,特意开了瓶酒给他压惊。经此一难,小蔺吓得够呛,肿脸一直白着,任老蔺劝得六月飞雪,始终勾着头,也不喝酒,也不说话,偶尔抬头,几乎毫无表情的脸上,唯一能看出来的就是惶恐。老蔺难过至极,但不知如何是好,他们吵起来枪林弹雨,实则难得有什么交流。本来是世界上最亲的两个人,却也无法理解另一个人又柔弱、又孤单的痛楚。直到夜深,人依旧不静,老蔺几次摸黑来到小蔺门前,屏住呼吸辨识里面的动静——儿子翻身了,叹气了,隐约还有哽咽。老蔺本有一肚子话要讲,生生压在喉咙,像是一大笸箩毫多肥壮的茶叶,生生压成了一小块饼。

老蔺本就伤了鼻子,为救小蔺又自己打了一拳,反反复复好几天才敢见人。这天早上六点不到,老蔺就收拾妥当,行头上身,打算出门。走之前跟小蔺商量,中午十二点在小区门口的烩面馆见。小蔺冷不丁说,等我一会儿,跟你一起去。见老蔺有些蒙,小蔺又说,不方便就算了吧。说着,竟忍不住向老蔺一笑。

早饭是一人一碗胡辣汤,一张油饼,父子俩一起抹着油嘴,坐上了电驴。老蔺的电驴不大,拉上小蔺,带上音箱,三座大山般压在小电驴身上。饶是如此,老蔺依旧开得飞快,一边开,一边讲渠南的江湖往事,说那里无边的旗海红似火,战斗的歌声响入云。讲到激动处,老蔺的喜悦遮掩不住,腔嗓都变了,不时单手攥着车把,另一只手凌风挥砍,小蔺坐在电驴上心惊胆战,几次差点摔下去。其实老蔺一开始也犯嘀咕,搞不清小蔺这剧本怎么写的,看样子也不像去砸场子。就算是砸场子,毕竟是亲儿子,横竖不能像老乔那样上来就动手,门牙都磕飞了。所以老蔺一路上的豪迈半真半假,也有虚张声势的成分。等到了渠角七号公园,停好了车,老蔺雄赳赳拖了音箱朝场子走,小蔺跟在一旁,老蔺还是一脸喜不自胜的得意。

磕掉老蔺门牙的石头椅子还在,石板沁了一夜露水,坐上去又湿又凉。渐渐地,老蔺有些坐不住了。时间已经到了八点,对面渠北早市人欢马叫,渠南却冷冷清清。老何去北京抱孙子了,但老乔应该来的。即便老乔做贼心虚,不敢来见老蔺,老霍也该来的。即便老霍跟老蔺闹别扭置气,老秦们也该来的。就算所有人都不来,老叶她总该来吧?可除了晨练遛弯儿的偶尔晃过,真就是一个熟人都没有。老蔺急,手机一会儿掏出来,一会儿放回去,小蔺比老蔺更着急,催他打电话问问情况。老蔺抖着手拨了号,老霍不接,老秦也不接。老蔺手抖得更厉害,感觉真是撞邪了,不敢再给老叶打电话,万一她也失联,这么多年扫出来的人脉就全没了。这些也都不打紧,大不了重新端着手机让人扫,再拉起一队人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小蔺来。从他上初三开始,父子关系就势同水火,谁也瞧不起谁,尤其是小蔺瞧不起老蔺。老蔺前几天智取美菡哥嫂,算是露了脸,挽回了一些尊严,刚刚一路上牛皮吹炸了天,可眼前此情此景,却比他磕飞门牙还可怜。老蔺哆哆嗦嗦要摸速效救心丸,这玩意儿他常年都备着,本来是当道具使的,不料今天可能真得用上了。一切都魔幻起来。恍惚间,他似乎发现小蔺起身,他顺势一瞥,面前站着的竟是老叶,应该真是老叶,因为香气扒住鼻孔往里钻,一直钻到了心里。

听老叶讲完,小蔺憋不住想笑,又担心老蔺挺不住。这才短短几天,渠南江湖就彻底乱了。老霍老秦带着队伍另立山头,转移到了渠角八号,往东两站地,名号也改了,叫春风舞蹈队。哗变之际,老叶劝大家冷静,等老蔺回来再说,老秦忽地暴起,又是扯头发又是抓脸皮,老叶到底是知识分子,缺乏斗争经验,结结实实被抓了好几个血道道。老叶说到此处,声音也低了,头也低了,耳根边一道血印蜿蜒。老蔺两眼黑洞洞的,蓦地苦笑,说乱江湖不能乱码头,眼下江湖乱了,连码头也乱了。苦笑两声,老蔺又说,差不多就成了仇人啦,本来玩得那么好,今后可怎么再见面呢?老叶没接话,转向小蔺道,多陪陪你爸,我来得晚,也能看出来你爸对这事多上心,不容易。小蔺只是点头,不知该说什么好。老叶起身,对着老蔺道,啥时候想再搞活动了,跟我说一声,我过来。老蔺不愿她走,又不知如何留她,一时间竟不知所措起来,惶惶然看着小蔺。小蔺忽然感觉他才是多余的那个。思绪及此,小蔺匆匆告辞,逃也似离去。

小蔺往东走了两站路,到了渠角八号公园,果真是旗红似火、歌响入云,“春风”二字迎风招摇,丈二旗杆下人头攒动,为首的正是老霍老秦。小蔺看了一阵,仿佛看见多年后,自己跟老蔺一样,也是红衫白裤,橙色大领带,棕色尖头皮鞋,一脸志得意满,混在一群老太太中间,看样子很陶醉——要是真有这一天,那老蔺一定很欣慰,因为他天天教育小蔺,做事要做这样的事,做人要做这样的人。看罢多时,小蔺心中一叹,转身走开。

一晃就到年底了,小蔺一直没再找正经工作,反正隔三岔五带着Tony、Mike、John之流接个活,也能维持生计,何况搬回家住省了笔房租,吃喝也都归老蔺花销,算起来比当店员挣得多,还更自由。对此,老蔺喜忧参半。小蔺的买卖他固然不懂,却也看得出不是黄赌毒,说好听点还算创业,总比之前到处打零工强吧?可小蔺的自由建立在老蔺的不自由之上。他一回归,老蔺就成了保姆,一日三餐,取送快递,事事以小蔺为圆心,时间被切割得稀碎。搁在以往,这倒也无所谓,可现在有了老叶,老蔺双线作战,难免顾此失彼。他想一碗水端平,又不能对儿子明说,日日着急上火,热毒内盛目赤耳鸣,嘴里大片溃疡就没停过。好在老叶体谅,每天都买好了菜送来,跟老蔺见面交接,顺便说上几句话。老蔺单身多年,不善做饭,以前不单身更没做过饭,伙食水准就提不上去,小蔺经常批评他人老了就没有上进心。老叶听说了,索性就不再买菜送来,而是做好了再送,老蔺回锅热热就能上桌。小蔺不是傻子,吃了几次就看出端倪,但也睁只眼闭只眼,并不去戳破。小蔺不戳,老蔺也不戳,父子俩各怀鬼胎,日子过得倒也有滋有味。

这天老蔺去医院复查门牙,一大早就走,临走时说医院人多,万一中午赶不回来,让小蔺自己叫外卖。小蔺当然知道是幌子,肯定和老叶约好吃中午饭,很爽快地点了头,还催他别耽误,倒让老蔺又意外又害羞。老蔺当然不知道小蔺能这么爽快,是因为刚刚从附近的人里摇出了一个女生,准备请到家里来谈谈合作,看有没有升华的可行性。父子俩欣欣然各自赴约,心里都挺激动。

女生进门的时候,小蔺差点笑出声来。平心而论,空窗了几个月,他的审美能力迅速干瘪下去,缺乏饱满的感知,故而眼前这女生怎么看都顺眼。遗憾也有,毕竟是摇过来的,双方目的性都很清晰,一些必要的沟通没来得及进行。云收雨住,女生问他中午去哪儿吃,下午还有没有安排。小蔺就说吃烩面吧。女生说在减肥,建议吃日料。小蔺只有张烩面馆买一送一的优惠券,没有日料馆的,所以不太乐意。归根结底,是因为欲望潮水已退,感知恢复了正常水准,觉得这女生也就吃烩面即可,还缺乏日料的必要。女生见他拒绝起来毫不犹豫,冷笑一声就披衣下床。小蔺心中一软,觉得日料不够,火锅也还好,记起有家新开的火锅店搞促销,啤酒不限量。他刚想提议吃火锅,就听见门响,接着是老蔺沉重的脚步声。女生慌乱间刚把衣服塞进裙子里,老蔺已经站在门口了。

中午饭很简单,连烩面都不如。家里只剩一盘花生米,几根火腿肠,老蔺给自己倒上酒,先仰脖喝了一盅,又倒上,再喝了一盅。小蔺脸色很难看。不过很快,小蔺就顾不上生气了。

想不到老叶是这样的女人,太有心机。老蔺捻着一粒花生米,指尖用力,咬牙切齿道,本以为她是个知识分子,搞文艺的,看来还是被表象蒙蔽了,知识越多越反动!半年前就查出来了,三期,马上就得动手术,处的时候跟没事人一样,我都掉坑里了,土埋到眉毛了,她才说了实话,我算是看透她了。真的。

那,你打算呢?

你觉得呢?

小蔺心想,又来了,又来了。听老蔺这口气,分明是已经有了主意,或是不好意思讲,或是不敢讲,也或是不方便讲,非要让小蔺先表态。意见一致,就这么办。意见相左,就苦口婆心说服教育。其实老蔺想找个老伴,不是一天两天了,小蔺也能接受。当年老蔺跟小舅子们斗得刺刀见红,结局是房子过户给了小蔺,老蔺现在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也不怕他后老伴有什么想法。小蔺之所以沉默,是看不惯老蔺一贯遮遮掩掩,对亲儿子还有什么好瞒的?如今上当了,给人套路了,想甩又怕被骂渣男,只好来跟亲儿子商量对策。小蔺决定沉默。他沉默,老蔺也沉默,而针锋相对就在这片默然间。

见小蔺一直沉默,看样子还打算继续沉默下去,老蔺只好长叹一声道,她老叶有心机,我就没有了?我想找个老伴,身体好,有文化,将来能照顾我,也能给你带孩子,有退休金,有医保,养老不给你添负担,还得有房子——我没钱给你买房了,你结婚总得有间房吧?你这性子,结了婚肯定不会跟我一起住,我当个上门老公不打紧,你不能当上门女婿。这样的女人不好找啊!可不好找我也得找,我老蔺六十大几了,没啥本事,除了把自己豁出去,还能拿什么给儿子呢?

小蔺眯缝着眼睛,看向老蔺。他一听就知道老蔺说的是实话。可十几年了,父子间何曾说过这样赤裸裸又沉甸甸的话呢?就算是实话,也让他觉得真真假假,话里有话。但转念一想,老蔺要是只想找个搭伙过日子的,早就搭上了。他这两年租房另住,总怀疑老蔺金屋藏娇,偷偷回家想查出个蛛丝马迹,都落了空,里里外外都不像有女人的样子。那天挨打时被骂是渣男,他觉得委屈,而眼前老蔺的做派,不正是美菡嫂子们说的“渣男”么?就算不全是,至少渣的比例不小。可怜老蔺又是主动出击,又是守株待兔,渣了足足好几年,这才轧到一个叶来香,说到底竟然是为了儿子。这逻辑听着匪夷所思,细细一想,倒也挑不出毛病来。

老叶也是个苦命人呢,老蔺慢吞吞道,老乔是造总出身,说话就动手,俩人离婚好多年了,老叶孤零零一个人,这日子过得……

……

(全文见《十月》202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