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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2年第11期|汤世杰:我游过的江水已流成大海(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2年第11期 | 汤世杰  2022年12月30日08:29

汤世杰,湖北宜昌市人,一九六七年毕业于长沙铁道学院(现中南大学)建筑系。客居云南半世,近年多居故乡。著有小说、散文等作品三十余部。作品曾获《十月》文学奖等多种奖项。为云南省作家协会原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

我游过的江水已流成大海(节选)

汤世杰

寻常日子里的深邃诗意,其间的某些幽微至隐,常因其貌似家常而致微茫沉晦,非毕其一生,难以颖悟。

重回故里的那个夏日黄昏,沿江边闲逛。东去的大江,波光迷离,沉沉隐隐。远远就见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个孩子,正顺着码头石梯坎,径直下到最后一级没被水淹处,两人各伸一手拎着孩子的一只胳膊,另一手护着孩子的腰,上下高低地荡悠着,看上去就像个人体搭成的秋千。我有些好奇,停步静观——说是好奇,内心是否已有所触动,还不甚了了。涨水季水浪浑黄,不时就哗哗涌了上来,没过他们的双脚。他们嬉笑着,并不退让,足见是成心的。我走得更近些。他们手中那个约莫四五岁的小丫头,就在那架“秋千”上荡悠着、尖叫着,也欢笑着,两条系着亮红发带的发辫翻飞如蝶。孩子忽而被提到半空,几乎高过对岸青山,忽而又被缓缓放低,直抵浑黄江水。每落到低处,孩子的两条小腿便拼命踢打江水,兴奋得哇哇乱叫,一时竟浪花四溅,笑声飞扬。

刹那间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忽有所思。我羡慕那孩子,更欣赏那对年轻夫妇。要不是担心吓着孩子,真想朝他们大喊一声,啊,你们真了不起!能从小就让孩子熟悉水,熟悉长江。也是,一个人在长江边长大,倘不会游泳,甚至从没在大江里游过,或会抱憾终生。待孩子稍大些,你们会不会带着孩子,到她迷恋不已的江里游泳呢?看来是会的吧?

那一幕,恰被一个远方归人看在眼里,记在心中,以至于想起幼时泅水长江的点点滴滴,而有所思了。

高原深秋,头一场霜已敷白了世界。车站山脚的溪河边,好看的臭菊花凋零萎伏,尽成枯草败絮,任如绫白霜潦草掩埋。山寒水瘦,溪河眨眼浅了一大截,嗓门却大了起来,如千军万马,目的不明地啸叫而行——时隔五十多年,我仍能清晰地听到狂放凛冽的水声,日夜澎湃于耳。那是我在高原遇到的头一个秋天。山里的季节如舞台布景般转换迅疾,我即将面临一个酷寒冬天已毫无疑义,那倒可堪与我那段底层人生互为呼应。

清晨在工区小院点名派工,工长居然没点我的名字。他是不是把我忘了?毕竟我才来个把月。听说他忘性特大,对付上司向来油盐不进,总是一句不硬不软的“忘了”。上头也拿他没办法——一个外省人,当年作为军代表入驻铁路局的副连长,沦落深山工区做个工长,你还能拿他怎样呢?眼见工友们就要出发,我急了,说,工长,你还没给我派工呢!他冷看我一眼道,喊些哪样?你跟我走。

就跟着他走。与工友们方向相反,朝西。别提在铁路轨枕上走路有多别扭了,敷霜的沥青枕木又格外溜滑。一直走一直走,能看到不远处公路桥下溪河鼓凸出来的那个大水塘了,清碧幽深,看一眼都凉。工长朝水塘走了下去。问去干什么,他没搭理。到水塘边了,他把斜挎挂包取下来放在地上,又从身后荆丛里翻出个旧水桶,哐当一声丢在水塘边,突然厉声问我,会游泳吧?我说会啊,你不早问过我吗?知道今天干什么吗?我说我怎么知道。他放低声音说,我们炸鱼。炸鱼?我大吃一惊,就在这里?他说,我点炮,你听我口令,下水逮鱼——有把握吗?我想想说,没问题,心里却在嘀咕。天冷,刚才我试了试水,冰凉,可不下又怎么办?那时,一个大学生的命,就捏在一个工长这样的人手里。

他把军用水壶递给我,叫我喝两口暖暖身子。又让喝酒?人生第一次喝酒喝到人事不省,正是面前这个男人搞的鬼——到工区后第一个周末,工区伙房打牙祭,他也在——平时他在自己家吃,但伙房打牙祭他都会来。他坐在我旁边,让我喝酒。我说不会,没喝过。他瞪我一眼,说,喝酒!我端起酒碗,抿了一口。他再次说,喝酒!拿酒碗跟我的酒碗碰了一下,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啪地把碗砸在桌子上。他瞪着我,眼睛红得像狼。我心凌乱。这叫什么事儿啊?上了五年大学,推迟一年毕业,二十大几的人还在找父母伸手要饭钱。好歹分到这鬼地方,每天除了卖体力,刨道砟、扛枕木,还能干什么?不免悲从中来。转念又想,没法子,过一天算一天吧,一狠心,端起酒碗几大口就喝了个底朝天,差点没把我呛死。工友第二天说,十分钟后,我倒在了地上……

到炸鱼那天,我已不怕酒了,接过水壶咕嘟了两口,心想工长心真狠哪,硬是一步步把我逼到了今天。就见他从挂包掏出两筒炸药,让我站一边去,离远点。我说怕什么,大不了同归于尽!你说些什么屁话啊?他喊道,站开!我闪开了一点。他麻利地点烟,又点着了炸药引信,一扬手,两个嗞嗞啦啦燃着的炸药筒就扔进了水塘。随着两声巨响,水塘冲起几丈高的水花,旋即大雨般哗哗洒落。待水静波平,开始有鱼漂起。工长大喊,下啊!我忙脱去长衣长裤,往水里走了几步,一纵身,向水塘中央游去。

鱼多得要命!白花花一片。不一会儿我已身处鱼的包围之中。为方便逮鱼,我双脚踩水,身子直立水中,腾出两只手来,抓着鱼一条条往岸上扔。工长哪见过这架势,兴奋得大呼小叫:“你小子,真有功夫啊!”他转着圈地跑,忙活着捡鱼。鱼还在不断漂起。我也渐至兴奋,双手并用,啪啪啪往岸上扔鱼。直到听见工长大喊,好了,够了,快起来!

上岸,工长一把抱住我,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条脏兮兮的毛巾,一边咕哝着“厉害”“厉害”,一边给我浑身上下使劲地擦、擦、擦……

那晚,工区每人都分到一大碗红烧鱼,没人知道,工长事先跟我打了个招呼后,已把小半桶鱼拿回了家——他老婆带着三个孩子,跟他一起住在工区。回工区路上,他说,当兵过来,到了铁路,回不了家了。我听了苦笑道,弄不好,以后我也会跟你一样!他说,不可能,天地良心,没一个大学生在我这里待过三年!到时你不走,我也赶你走!

吃晚饭时,工长当着全工区人夸我水性好,说你们没看到,他真神了!两手逮鱼,人倒不沉,半个胸脯都露在水面上!他问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我在踩水呀,手虽没划水,但两条腿一直都在水下蹬着,怎么会沉?工长已人至半醺,涨红着脸说,你说得好,老子也不沉!你、我,千万不能沉!就跟他们软磨……我有老婆,有三个娃娃啊!能沉吗?我沉了,哪个管他们?然后又朝着不知什么地方,仿佛是对着冥冥中一片空无喊道,你们听见了吧?老子不沉!老子就是不沉!

夜里躺在床上,我想家啊,也想起幼时在长江游泳的日子。几十年后再次忆及那个夜晚,想起诗人布罗茨基所谓:“在一个显然没有意义的地方看到意义,这一能力就是一个诗人的职业特征。”工长不是诗人,但那一刻,一个真人,一种真性情,一种诗意,骤然挣脱了时代的迷茫缠绕与混沌包裹,挣脱了他的肉身,凸显在我眼前。“踩水”一经他归结为“不沉”,顿时超越了那个词语本身,如同誓言。他把他的野性隐藏在他的软磨中,却在那个傍晚把我内心的野性唤醒。他先把我逼到绝境,又让我意外重生。抓鱼时我一双踩水的脚,好像都踩在工长肩膀上。是啊,不能沉,决不能沉!不能沉入水底,不能沉入暗黑,不能沉入愚昧与荒唐!就像工长说的,不信我会在这里待一辈子。

事后听说,那条山里的溪河,正是金沙江支流的支流的支流,最终流进了长江。这么说,我幼时在长江游泳时,已跟那条溪河水有过交集?而一个人的童年经历,到底会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一个人的一生呢?义理上或难说得明白,但个体生命的切肤感受,应是可以梳理的吧?

浩浩长江,从来都在诱惑每个在江边长大的孩子。

江流无声、无味、无嗅、无眼耳鼻舌,却非无形。一江流水,就那样于悄然中将那诱惑播撒得满天满地,冬夏无异,春秋皆然。那诱惑有时是致命的,如同迷药——在一个孩子眼里,这世上哪还有如此伟大的流动?

看得见的诱惑就在近处——潇洒江鸥羽翅的柔韧扇动,诱惑的是你的修长四肢;大小船只的默默行驶,诱惑的则是你的全副身心;波浪的涌动,使你幻想凌波而行的轻盈;游鱼的浅翔,诱惑着你试图梦入江流而深潜。以至于江上的几缕轻雾,也会诱惑你幻想游弋江天的自在,连浮于江流的漂木杂草,也在诱惑你做一次浩荡而去的远行。其实,大江的每场洪汛、每道浊波、每朵雪浪,都会引人于凝视中陷入冥想。即便午夜临流而行,俯身挑灯试水,大江于指缝间或温或凉的流逝,亦会触动你对人生冷暖、世态炎凉的悠长喟叹。

至于远方,诱惑至少暂时还只能借助想象:大海的阔大在诱惑你拥有包容天地的情怀;海浪的汹涌则在诱惑你迸发千载不歇的激情;舰船以它的稳舵行驶劈风破浪,诱惑你的沉稳;海岛却以它的日升月落岿然不动,诱惑你的定力……

诱惑千千万万。诱惑到无解时,跳进那条大江,畅游一番或扑腾几下,都可慰藉人生。长大了才知道,先贤几千年前就说:“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浅矣,泳之游之。”(《诗经·谷风》) 《淮南子》中早有对游泳姿势的记载: “游者以足蹶(蹬),以手?(划)。”

饶是如此,我们却打小就被告知:不准到大河泅水!

——家乡土话,游泳叫泅水。一个“泅”字,古意盎然,明示人在水里,并不像皮球木片漂在水上那么轻松,你是被水困住的“囚”,不用力便不可行。“人有滨河而居者,习于水,勇于泅”(《列子·说符》),足见“泅”需要一点勇气。欧阳修亦谓,夷陵“道涂处险人多负,邑屋临江俗善泅”(《夷陵书事寄谢三舍人》)。从三峡奔泻而来的江水流经小城,虽再不做猛兽嗷叫,仍可驰若烈马,所过处亦常见一路沙岸崩塌,山崖蚀裂。

老师在训导学生不准去长江游泳时却说,好好读书,不要被身外之物诱惑。刚学会几个成语的全班同学听了便哄堂大笑,从此背着老师都管他叫“身外之物”,大江,倒是他们的所爱。

关于爱,美国作家娜塔丽·韩德尔在《情书》一诗里,喋喋不休地说想成为“神龛”“头巾”“歌声”“柠檬”,乃至成为“橄榄树”或“一首诗”,以便与她之所爱永在一起。但我喜欢的却是:“我想要成为水占据身体,这样我们就可以无限地彼此融合,温柔地一同流淌。” 甚至“占据”还嫌不够,不如让自己也成为水,方能与大江“无限地彼此融合,温柔地一同流淌”。

除了“泅水”,家乡对到大江游泳的另一种说法叫“洗澡”——古人谓之“浴”。《论语·先进第十一》记载过孔夫子与他学生的一场对话:

“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那恰是春天般美好的愿景:当瑟声渐小,孔子问曾点,你怎么样?曾点铿的一声放下瑟,起身对答说,我跟子路、冉有、公西华他们三人不一样。孔夫子说,没关系呀,各言其志!曾点便说,暮春时节,穿着春天的衣服,跟五六个成年人,再加六七个孩童,到沂水里游游泳,在舞雩台上吹吹风,再一路唱着歌儿回来。孔子听了长叹道,我赞同曾点的想法!

“吾与点也!”那声喟叹穿越千古,回响在我耳边。江边孩子,长到七八岁就要到长江玩水了。我何时开始去的江边,已无从说起。开头只敢在水边玩玩,湿湿脚。慢慢就敢下水了,可惜一直没“漂起来”。乡人说你“漂起来了”,意即你会泅水了。我在江边玩了一夏天都没漂起来,着急啊——在娃娃群里,一个不会游泳的男生,虽不缺胳膊少腿,私下也会遭到耻笑。我发狠一定要学会泅水。当然,一切都须背着父母和老师进行——年年岁岁,江里都会淹死人。但这仍无法稍减一个男孩对到大江游泳的痴迷,他想方设法都要去。午饭后到下午上学前那段时间,泅水最好。几个要好男生放学前就约好到哪里哪里,游上个把钟头再一起去上学。老师常会堵在教室门口,把形迹可疑者拉过去,用指甲在胳膊上划一划,倘划出了白印儿,便得到了你违禁泅水的证据,当即惩罚——在教室靠窗的角落一站一节课、两节课……重者甚至要通告父母。

如此,有段时间,我便不敢去大河泅水了。可浩浩一条大江时时就在眼前,日日流着诱惑。终于熬不住了,还是会偷偷地去——总算有人想出了一个法子对付老师:泅水后,光着身子在太阳下晒一阵,晒得出汗、流油,冲去身上那层薄薄的泥沙,任你怎么划也划不出白印儿了。

在远方,午夜梦回,想起长江,想起西陵峡口的那湾江流,虽未泪湿枕角,却已是常事。高原多山,亦多大小江河。不管在哪里,每逢久久凝眸或湍急或静谧的水流,都会想起我熟悉的大江不同季节的模样,似乎它早就融汇了上游江流的万千气象、各种秉性。

虎跳峡,金沙江在离那儿不远的石鼓镇几经犹豫,总算拐了个回头大弯掉头北上,避免了如怒江、澜沧江那样冲出国界的一去不归。正悠悠而行,却突然跌落于玉龙雪山与哈巴雪山间的数千米深谷。江面骤然收窄到只剩几十米,虎跳石率队的巨石群横亘其间,原本轻歌曼舞的江流,一时竟陷于冲撞挤对、踩踏叠压的残酷与壮烈,巨大的旋涡令人目眩。在峡谷边站上一会儿,涛声轰鸣,白浪滔天,方明白人生紧要关头,突兀的跌落将让生命经受脱胎换骨的淬炼,甩去虚荣与妄念,让你筋骨茁壮,长大成人,懂得人生从无一马平川的顺畅,倒总有骤然面对生死的严酷。头一次就在虎跳峡听一个藏族汉子讲起,那些一心想做长江全程漂流的壮士,跟强行攀登梅里雪山而遭遇不测的人一样,在虎跳峡伤亡惨重:“你既不心怀敬畏,就不是九死一生,而是死而无归!”

那会儿我顿时想起,我生平头一次目睹的死亡。

索性和盘托出吧:就在我学会泅水的那个夏天,一天中午,几个同学如约到了江边,说好游一会儿就去上学。虽是洪汛季节,倒无大风大浪。几艘木船停于江边,离岸大约不到十米,挡住了大船可能带来的大浪,让那片水域恰到好处地平静。除我们外,还有些并不相识的孩子。地点不挤,人也不多。游了一阵打算去学校时,才发觉少了一个人。分头找了一下,不见人影。我们突然意识到,那个同学会不会……死神真下狠手了吗?我们怎么会一无所知?

致命袭击来得迅疾果决。至今记得,我和几个同学都吓哭了,明知人已远去,我们仍对着长江一遍遍喊他的名字。喊声回荡于空渺江面,仿佛长江也在跟我们一起呼喊。但无论是谁,都没法救他了。江水隐隐,如同呜咽,我们似听到了长江的叹息,还有她对人该如何与她相处的提醒。难怪老人爱说,淹死的都是会水人——在大自然面前,人其实永远都是无知且渺小的。仗着初识水性,便胆大妄为、霸蛮逞强,或心无敬畏妄言“征服”,最终都会受到惩罚。

整个下午我强忍惊恐,装着什么都没发生,但上了几节课讲了些什么,我一概不知。心还在江边,呼喊那个名字。无法想象,他父母那晚久等不见人归会怎样焦急;一旦得知儿子不在了,会怎样的呼天抢地!奇怪,一连好多天,无论老师还是家长,从来没人向我打听过一句。别的同学也一样。不知老师是否告知过全班同学?或许背后有过焦急的询问、寻找,只是我不知情?我恍恍惚惚。尽管我与同学的溺亡无任何干系,但我毕竟在那个死亡事件之中。噩梦连连,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原以为从此再也不敢去长江泅水了,可十多天后的中午,换了个地方,我再次扑进了浑黄的江流中。一茬茬江边孩子,就这样学会了泅水,结识了那条大江。为泅水,我们撒过谎、挨过骂,甚至因“屡教不改”受过惩罚,也受过惊吓,到头来还是迷恋长江、迷恋江水,无法自拔,也不想自拔。

七十多年后,想起那个同学,我只能说,生而为人,我深感抱憾。我想告诉他,我又去江里泅水了,只是“我”已不是原来的我,而是重生的“我”。我还想说,一个生命的成长,从来都不只是你个人的事,从小到大,你不知要消化、吸取多少同路人的智慧、痛苦、挫折、沉沦甚至死亡。我要说:后面这话我只告诉了你,没告诉过任何别人。

说出这些话,我轻松了许多。

坦诚相告或是最好的告白:在远方,即便碰到的是条小小溪河,也一样会叫人触景生情。

高原五月,有时是六月,从昆明去如今的香格里拉,过了金沙江,老公路一直沿着湍急的硕多岗河曲里拐弯地行进。过了壁立险峻、下面就是奔腾水流的“十二栏杆”,在到达小中甸前,硕多岗河竟难以置信地幻化成了草甸上一片四散无迹的迷离水光。杜鹃铺天盖地,花开如云。我们常会在那里休息一会儿,站在河边,聆听一段浅浅水流与浩茫天地的窃窃私语。关于水的柔韧与可亲,那段流水是最好的教材。天高,云却不淡,它们成团成片地,银子般飘在眼前和头顶。世界近乎太初,湿润温柔。一切都毛茸茸的,处在萌发与生长之中。水苔青绿,随水自由漂浮;草芽凝梦,正睁眼打量陌生的天空;苇丛牵风,尝试着以它凝滞的摇曳,描画心里的明天。叮咚水声一如琴韵,轻盈丰润,远胜过克莱德曼风靡世界的钢琴曲。那是一段无法下水亲炙芳泽的浅静溪流,却是体悟时间浩茫与流逝永恒的上好去处。在寻访迪庆香格里拉的两年多时间里,我曾好几次在那里想起在家乡去过的溪河。

那种以暴晒流汗逃避惩罚的办法,实难坚持下去——三伏天,大中午,没遮没拦地暴晒,有的小伙伴当即虚脱,得幸没出人命。就又想他法,一是到长江溪去,那是长江的一条溪河,如今叫黄柏河,源自远山,水清如碧。在那里泅完水,身上干干净净,任你怎么都划不出白印儿。只是路远,中午来回一趟,弄不好就会迟到。我对长江溪至今难以忘怀,盖因我就是在那里“漂起来”的。还别说漂起来的快乐,能在一派清流里自由去来,想想已足够激动。多年后再去,葛洲坝电站水库一片浩渺,“溪”已不复存在,让我未免有点失落。另一条是西陵峡口的下牢溪,就在白居易、元稹、白行简三人和“三苏”父子行吟过的三游洞下。那是条更幽静的溪流,溪边有块巨石,刚学了几首古诗词的我们,游累了可以躺在上面,想念一会儿白居易、苏轼和陆游。只是路更远,若非时间充裕,难得去一次。

硕多岗河在高原草甸上那段小憩般的漫漶徐行,常让人以为身在世外。它的宁静、舒缓与恬淡,总叫人深深沉入生命的自忖:你既可汹涌澎湃,也可平静舒缓;既可挟电携雷,也可浅吟低唱;既可涤荡一切,又可滋润万物。水的万变之姿,足以作为世上万物的明鉴。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豪气干云与柔情满怀从来都不相悖,有时它们甚至会集于一身。

想起幼时在家乡大江里游泳时,也曾身受过像硕多岗河那段流水的爱抚,心便柔软下来,仿佛正仰躺在长江上,悠游“放羊”,顺水漂流。那多半是时间充裕,或借挑水之名,行偷泳之实,到得江边,把水桶和扁担绑在一起,桶口朝下按在水里,转眼便成了个大浮子,人可骑在扁担上,顺水“放羊”,一放就是几个码头。夏日衣服原就轻薄,为不弄湿,便脱下来用一截麻绳扎在头顶——那样骑着一副水桶顺流而下,轻松,亦过瘾。上岸起坡,小伙伴会聚首评判,看谁人衣服打湿了,没湿或湿得少者为佳。那个流行于少年江湖的游戏,自成规矩,却从无奖赏。那也是我为挣点小钱,在码头上无意间闯进搬运工“江湖”前,结识的头一个“江湖”,十来个人,如同当今的“闪聚”,尽皆爱泅水的痴迷少年。英雄不问出处,姓甚名谁一概不知,只问本事。彼时在乎的远非财物,而是一点豪爽,一点浪漫。

也就因此,有时我一担水竟会“挑”上个把钟头都没回家,少不了回去挨母亲一顿臭骂。但那都是耳边风,心里倒快乐满满——孩子的快乐方是真正的快乐,成人后用各种方式寻来的快乐,与之无可比拟。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