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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22年第12期|晏子:我是鱼王(节选)
来源:《天津文学》2022年第12期 | 晏子  2022年12月28日08:23

太阳下山了,这将是我最危险的时刻。

涨潮的湖水油脂一样浑浊,分不清枯树桩和水草的颜色。风吹着诡异的哨子,把浪往漩涡里推。漩涡是个无底洞,下面有强大的磁场,把水面上的死鱼、落花和干芦柴全都往里吸。我绕开它,带着十二分的小心,游走在死亡边缘。好几回,我受伤的尾巴往下坠,像被一张大嘴咬住,往水下拖。拖进无边的黑暗,险些丧命。

游了三个昼夜,我身上让鱼叉戳了十几个洞眼,腮帮子被挂钩扯变了形。好在我的皮肉紧致,鳞片厚实,伤不到我的内脏。不过,要是他们戳瞎了我的眼睛,白色的脑浆水一样冒出来,我就会像石头一样沉到水底,变成鱼化石。

我拼命摇动着尾鳍,像一面呐喊的战旗,把大湖搅得飞沙走石,泥浆翻滚。生与死在这一刻,变得神圣而又诡谲。此刻,几杆鱼叉同时落到水里,寒光一闪,如闪电霹雳。我受到巨大的惊吓,条件反射般地往上一窜,头跃出水面。

我看到了大湖如锅,煮着一汪沸水,水面上漂着几片晚霞。落日像一个鸡蛋黄,贴着锅沿无声无息地滚下去,落进湖底,“咕咚”一声不见了。我张开胸鳍,狠狠地吸了几口气,吐出一连串水泡。水的颜色血红,有一股杀猪的血腥味。这股血腥呛红了举叉人的眼,他们像猎人一样紧追不舍,从眼底折射出来的贪欲比血更血腥。

“鱼王冒头啦!把桨支起来,往黑水潭轰。”方言里,轰与逼是同一个意思。他们穷追猛打,把我往死里逼。

划船冲在前面的是鑫,喊话的也是鑫。声音像魔咒,吸引十几条渔船跟上来。他们喊着号子,像是给自己加油鼓劲。“划起来,轰!划起来,轰!不要你的心,不要你的肝,就要你的脊梁做扁担!”桨把水面拍得啪啪响,把鱼儿赶得四散逃离,把古槐树上的鸟惊得朝一个方向飞。

湖面风声鹤唳,我四面楚歌。慌不择路,我逃进了一片黑色的水域。

这里名叫黑水潭,是一个死湖汊,水泛着恶臭,颜色像乌云一样凝重。只有在涨潮的时候,湖水漫过暗埂,带来了新鲜血液,才让这一汪死水有了生机和活力,也清澈了许多。现在是汛期,死水和活水相逢,鱼儿不受自身支配,浪指向哪里,它们就往哪里游。何况,在船和桨的追赶下,已经不是游那么洒脱了,简直是横冲直撞,亡命天涯。

过了今晚十二点,大湖禁捕,渔民不会放过这最后时刻。为了追赶一个叫黄金鳜的鱼王,这几天,他们展开车轱辘阵,老中青轮番上场,彻夜不眠。

为头的是一个叫鑫的后生。几年不见,鑫由一个青涩少年变成了湖汉子,鼻尖下冒出一排浓黑的茸毛,胳膊像古槐树干一样沉稳有力。渔村人说他长了胡须和喉结,到了猫叫春的季节,要成双配对了。他今年二十六,女朋友交了三年。对方老汉是个奇葩,不要他的车,不要他的房,就要他抱回一个大鱼王。而且指名要黄金鳜。这种鱼抢手,价格是胖头鱼的十几倍。老汉打了一辈子鱼,连个面都没见过,觉得很没面子,要求未来的女婿弥补他的缺憾。

于是,他们盯上了我。

我的名字叫小鳜,就是他们追赶的鱼王。打我主意的人不少,但首先受伤的是他们自己。我的牙齿像锉刀,脊背上长着一排嶙峋的刺,锯齿一般锐利,对围攻我的人从不心慈手软。尤其是对鑫,要是哪天我们狭路相逢,我一定要用我的牙齿撕烂他的脸,让他像红鲤鱼一样,在绝望中毫无尊严地死去。因为,红是他亲手所杀。他杀死了我心爱的姑娘。

天黑的时候,鑫终于追上来了,手中的桨越过我的脊背,鱼叉射在水里,如万箭穿心。我的肚皮被划开几道口子,白花花的肉翻出来,像剥开的河蚌。幸好没伤着骨头。我忍住剧痛,泼了命往水底下钻,绕过石头和水草,仓皇逃窜。大难面前,鱼王已经没有了尊严,与普通的小鱼小虾一样,保命第一。

在黑水潭转了几圈,再也找不到逃生的出口,我成了瓮中之鳖。渔汉子们把几条船并拢在一起,拉开围网,扯大旗一般呼啦啦带出风声。明天大湖禁捕,今天是他们最后的疯狂,不把我捉拿上岸,决不罢休。

这时,鑫的一个举动保了我一命。当然,他的初衷不是救我,而是更直接、更残忍地想置我于死地。他把鱼叉举到眼前,轻轻地吹了一口气,伸出舌头舔舐它冰冷的齿尖。血在滴,他在笑。笑得肆无忌惮。突然,他反手将鱼叉对准自己的咽喉,眼里冒着寒气,咄咄逼人地说:“要么你们把我杀死,要么把鱼王留给我。”

有人急了:“见财有份,你不能独吞呀。”

鑫眼里出火,浑身憋着狠劲,目光能杀死一群人。一个老者提醒他:“鱼王贼得很,你一个人不容易对付,我们留下来打下手吧。”鑫说:“那是我的事。不是它死,就是我亡。”这个它,指我。也指他们。话说到这个份上,大家面面相觑,无言以对,只好默默把船开走,嘴里吐着污言秽语。

此时的黑水潭,成了鑫一个人的天下,不把我生擒活拿,他决不罢休。我想起了红,她就是死在这个地方。

她是一条金色的红鲤鱼,袭一身灿若云霞的长裙,像个妙龄少女,处在青春期。她是我看中的王后,破卵出鱼的那一天就爱上了她。小时候,她并不起眼,头小肚子大,浑身灰白,长着大片的红斑,样子丑陋极了。鱼儿们都围攻她,抢她嘴里的食,把她赶到漩涡中想淹死她。有一次,我实在看不下去了,用我的毒刺戳瞎了他们的眼睛。大尾巴一掀,像秋风扫落叶,把它们扫到沙滩上,活活被太阳烤成干尸。从此,再也没有别的鱼儿敢欺负她。

不多久,她出落成一个妩媚、灵动的鲤鱼姑娘,身上的鳞片变得晶莹透亮,散发着银光。丑陋的斑点变成火红色,阳光下金光闪耀。无论是撒网的渔夫,还是强劲的雄鱼,每一次靠近她,眼球都会被掳走,但又忍不住多看她几眼。一边受伤,一边享受她摄人心魄的美。

为了取悦她,我几次冒险从深水里采来无污染的水草,捕来没有骨头的小银鱼喂她。大乌鱼和胖头鱼虎视眈眈,我张开锉刀一般的牙齿,赶走了一个又一个敌人。我倾尽所有爱护她,但最终,她喜欢上了人类,我被鑫挤下了擂台。

她每天绕着鑫的小船游来游去,身子轻巧地越过桨叶,在他眼皮底下做着各种优雅的表演。只为博取他一声声喝彩,却忽略了他目光深处的贪婪与凶险。

少年抛出媚眼,把网撒出去,勾着指头对她说:“来呀,上我的网,就像到了天堂。”然后伸开双臂,送上一个大大的拥抱。他的话像咒语,红鲤鱼鬼使神差地向他游去。他把手伸到红肚皮底下,带着一股灼热的电流。红一激灵打了个冷颤,一个猛子扎进深水里。

鑫趴在船舷上,头伸进水里,大口喝水,像是要把湖吸干。他说:“跟我回家吧,我要给你做一个大游泳池,铺上鲜花和绿草,把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摘下来给你做伴。”

恋爱中的鱼和恋爱中的女人一样,脑子是懵的,心是浮的,身子是飘的,智商为零。一颗糖衣炮弹就能击垮她们。我看见红纵身一跃,飞蛾扑火一般扑向他张开的网。

鑫立刻变了脸,瞳孔放大,眼珠子往外突。他迅速收网,把红锁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她摆动着身子,企图挣脱网线。但一切为时已晚,鑫从腰间抽出牛角刀,刀背照准红的脑袋砰砰就是几下。红挣扎,无奈网线勒得她透不过气来,只有张着嘴,大口喘气。水像瀑布一样往她肚子里灌,瞬间,她的肚子胀成一朵蘑菇云。

鑫用牛角刀尖钩住她的鳃,一个深呼吸,双臂同时发力,连鱼带网被拖进船舱。红感到大势已去,尾巴垂死拍打着船板,向她的同类发出逃亡的信息。鑫再次抽出牛角刀,再一次敲打她的脑壳。她顿时安静了,一动不动地躺着,白色的脑浆流出来,淹没了眼角,化成了眼泪,滴滴答答流到船板上。

红鲤鱼的死让我既伤心又愤慨,我记住了这个叫鑫的男人,也记住了他船上的特殊记号。他用刻刀在船舷上刻满了大大小小的鱼王,像一只只蚂蟥吸附在人的身体上。他要一个个收拾它们,把大湖当作杀戮的战场。我不仅在那上面找到了红,还找到了我自己。我想,他的下一个目标一定是我,我也正好要找他算账。我是鱼王,水底世界的主宰者,关键时候是要付出代价的。

鑫是个倒霉鬼,心地不善终无好报。他搂着红鲤鱼去见雅妹父母,被一通扫帚扫出了院子。老汉僵着脖子寒着脸,气呼呼地说:“我要的是活蹦乱跳的黄金鳜,你拿一条祭祖的瘟丧鲤来糊弄我,你是盼我早死啊!”

鑫傻了眼,他忽视了渔村风俗,鲤鱼是祭祖的供品。他惹天惹地惹阎王,也不敢得罪未来的老丈人呀!为了俘虏这条鱼,他整个冬天蛰伏在水边,做着各种美食引鱼儿上钩,变着法子百般献媚,把自己弄得跟水鬼一样。

红是一条上等的金丝鲤,抱在怀里肉乎乎的,像个金发碧眼的洋娃娃。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满以为能讨对方欢心,却换来一顿臭骂。老汉说,如果找不到黄金鳜,这门亲事要黄。他满腹委屈,狠狠地把鱼掼在地上。红鲤鱼本来还有一口气,这么一摔,彻底归西了。

其实,老汉根本没打算把女儿嫁给他,才变着法子从中作梗。穷不是问题,有个抱着药罐子续命的老娘也不是问题,关键是鑫本人二五眼子不着调。从小到大,读书的时候想赚钱,赚钱的时候想读书,不愿风吹日晒当渔民,打工三心二意被炒鱿鱼。巴望一锹能挖个金娃娃,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村里人瞧不起,只有雅妹说他有想法,是个潜力股。恋爱谈了几年,家里的狗见了都熟透透的,唯独老汉一副讨债鬼的样子,变着法子刁难他。目的是想让他知难而退,心甘情愿放弃这门婚事。

鑫天生是个犟种,服软不服硬,越得不到越是要想方设法搞到手。起初,老汉用棍子赶他,他就抓住棍子的另一头与老汉较劲说:“不让我当你上门女婿,你家岂不成了绝户?”老汉羞愧难当,对付这种滚刀肉,要文火慢炖,还要智勇双全打持久战。反正他已过了打拼的年龄,有时间与他耗。可惜闺女不争气,胳膊肘往外拐,死活护着他。

老汉一气之下买了两箩筐爆竹堆在门口,他来一次炸一次。鑫干脆不走了,枕着两只胳膊,睡在院子里的枣树杈上,跷着二郎腿说:“有种把树点着,炸死了你收尸,炸残了你管饭,反正这辈子讹上你了。”老汉哭笑不得,把门反锁。夜里,见闺女偷偷给鑫送饭,终于偃旗息鼓败下阵来,说:“也罢,既然你情我愿,我何苦栽刺不栽花?明天叫村长来保媒,条件只有一个,抱着黄金鳜来成亲。个头要三尺以上,重量不少于一百斤。”

鑫二话不说答应了。渔村人笑他痴人说梦话,鱼王贼得很,岂是你想抓就抓得到?不是有缘人,一辈子也打不上照面。老汉这是在给你挖坑、设障,以退为进,不想把闺女嫁给你。不信你问他,在水上漂了大半辈子,见过几个鱼王?

鑫年轻气盛,没往深处想。既然当村长的面许下诺言,哪怕是一堆臭狗屎,也要捏着鼻子吃下去。从那天起,他吃喝拉撒睡都在船上。尤其是在春季鱼产卵的时候,他整夜不睡觉,一追就是几天几夜。我和我的同伴像经历了一场浩劫,在动荡不安的日子里忧心忡忡,见到鑫就像见到鬼一样恐惧。特别是大腹便便的母鱼,做梦都想有一个宁静的地方养胎产籽。可是,她们游到哪里,鑫的魔爪就伸向哪里。那里便是翻江倒海,永无宁日。

他在船上安装了挂桨机,比鱼儿跑得快多了,开动的时候,水底下的螺旋桨叶飞快地转动,鱼群也跟着一起天旋地转,死伤无数。被逼无奈,鱼儿抱团迁徙,向大湖深处逃离。

红被诱捕殒命两年后的一个傍晚,我和姐妹们在一棵红柳树下歇息,不远处传来一阵突突的马达声。紧接着,一股滔天巨浪把我们冲散。我凭着身强力壮的体格,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箭一样朝深水中游去。那些来不及逃命的鱼儿惨遭厄运,有的被螺旋桨打得断头少尾;有的被打晕了,白花花的肚子浮在水面上,在噩梦中产下一堆堆鱼卵,最终没有逃离厄运。

鑫好像疯了,为了兑现诺言,整天整夜不眠不休,把一双眼熬成了即将熄灭的油灯。他的目标是我,其他姐妹因我而遭殃纯属无辜。身为鱼王,我决不能明哲保身,见死不救,只顾自己逃命。

我迎着马达声游过去。为了引起他的注意,我在水面上跳跃、冲浪、扎猛子,玩尽了花样。终于,鑫发现了我,歇斯底里地大叫,双手激动得乱颤,嘴里唱着:“来呀来,快到我的网里来!”

他像诱惑红一样,向我抛出诱饵,馋涎欲滴的香味飘出好远。一群不知死活的小虾米围上来,还没吃到嘴里就晕过去了。紧接着,大乌鱼、胖头鱼和体态丰盈的小鲫鱼也陆续游过来。为了不辜负美食,它们宁愿自投罗网,死一万次也换不了一次教训。

我是鱼王,寿命比它们长,见识比它们广,把鑫的阴谋诡计看到骨髓里去了。我不上当,也不让我的同类遭殃。我把头扎进水里,身子直立于水面,用尾巴驱赶它们,成功地分散了鑫的注意力。他盯上了我,喜出望外。于是,抖开网,一个三百六十度大转弯,网从手中抛出,像天女散花,铺天盖地罩住了我。

鑫露出狡黠的笑。他反手从后背抽出牛角刀,打算像对付红一样对付我。

我早有防备,屏住呼吸,突然一个大翻身,头往深水里钻,身子迅速下沉。蒲扇般宽厚的尾鳍连连拍打着水面,浪花溅起一丈多高,迷了鑫的视线。我趁机逃脱。

他撒了一网又一网,网网落空。他气得骂声不绝,鞋底把船板跺得通通响。

本来,人走岸上,鱼游水中,大家各行其道,井水不犯河水。偏偏有人不守规矩,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恨不能连锅端走。鑫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渔民,轻如落叶,便想主宰大湖。而我偏偏不愿俯首称臣。我也是王,水底下安居一方的鱼王,成千上万条性命需要我庇护,岂能心甘情愿把命交到你手里?你为了一个女人可以残忍到大开杀戒,我为了我的同类必须与你抗争到底。

我像跳动的火苗,忽明忽暗,忽高忽低,忽远忽近。鑫划着船在后面穷追不舍。因为对我的行踪捉摸不定,他不敢轻举妄动。恐怕挂浆机马达的噪音惊到我,他改用双桨。潜水是我的强项,十副桨加在一起也不是我的对手。我与他捉起了迷藏,把他耍得团团转。

我在石缝中穿行,水下的石头奇形怪状,像一座座假山。我一待就是几个时辰。鑫盯着我,眼珠子不敢乱颤,生怕我溜走。我有时潜伏在芦苇林里,把芭茅叶、水草和野菱角菜顶在头上,屏住呼吸,不让鑫看出丝毫的破绽。一旦脱离了我的视线,他便像风筝断了线,疯了一般用双桨拍打着船沿。之后,抱着膝盖坐在船艄,一动不动地望着水面发呆。任小船在风中转圈,像条剁了头的蛇,漫无目的地飘荡。

就在他一蹶不振的时候,我决定刺激他一下,头从水底下钻出来,纵身一跃,蹦到船板上,嘴一张一合,发出“羞羞”的嘲讽声,像马儿打着快乐的响鼻。他扑过来,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我往上一跃,身子腾空而起,头朝下,钻进深水里。

……

(节选自《天津文学》2022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