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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3年第1期|鲁敏:知名不具(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3年第1期 | 鲁敏  2022年12月27日08:50

鲁敏,女,1973年生。江苏省作协副主席。现居南京。1998年开始小说写作,已出版《金色河流》《奔月》《六人晚餐》《梦境收割者》等三十余部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冯牧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郁达夫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中国作家》奖、中国小说双年奖、《小说选刊》读者最喜爱小说奖、《小说月报》百花奖、“2007年度青年作家奖”,入选“《人民文学》未来大家TOP20”、台湾联合文学华文小说界“20 under 40”等。有作品译为德、法、瑞典、日、俄、英、西班牙、意大利、阿拉伯、土耳其等文字。

 

1

他的死讯,来自儿子替他发布的最后一条朋友圈,大意是家父因病不幸去世,享年六十九岁,特告诸位亲友,感念感谢等。现在这已成为民间讣告的一种形式,梅楠周围,陆陆续续这样离开的熟人,能数出两位数了。或者也算死神的善意,时不时以此提醒它在路上,从而进一步拨动或麻痹着人们的欲望神经。碰到这些个,梅楠要么发三根蜡烛,或给其家人留言,或者到某个群里去回忆亡者一二,听大家互相说些保重身体享受当下的口水话。主要是太闲了——刚刚退下来,对“闲”的感受是深刻和残酷的,人们常说忙得受不了,那是他们还没有到这一步,闲到最后,真是宁愿去死。

但闲得要死的梅楠没有给这条发布留言致哀,也不打算跟任何人谈起。他,是她一个孤岛式的朋友,这世上没人知道。

2

不,没有任何背德之事。就梅楠而言,从头到尾,她始终都没有见过他,连他确切的年纪,也是今天才从死讯里得知。当然,从他那边说来,他们可能已见过许多次。毕竟在同一个系统,这么多年总有各样的机会踏入共同的人群。迄今为止,梅楠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二十多年前那个华东片会,某个家电品牌组织的地区代理与分销渠道大会,与会者从各个地方赶到广州,近百号人,白天开会,晚上聚餐,最末一天闹哄哄游玩,反正就是从前那种模式的行业会。那时她刚工作五六年,才在柜面销售这一块崭露头角。

会议结束回到南京不久,梅楠就收到一封信。那是九十年代中期,电话已普及,寻呼机像丑陋但时髦的大蜘蛛一样,爬满人们的腰带,也还是有不少人写信,稿件、家书、情书、笔友之类。梅楠从无这样的情趣,真要有事情,打电话好了,家电部的前台、售后维修,随便哪个号,都能够找到她。也许是厂家的直邮广告?梅楠狐疑地撕开,是一封没头没脑的手写信。也不准确。有头,抬头是:你。也有尾:知名不具。

这谁啊,故作神秘。梅楠是硬邦邦的务实风格,毫无浪漫主义成分,甚至很反感拈酸做派。今天柜台要上一批新品液晶电视,广告牌和优惠标签全要重做,正忙得脚不沾地。她皱着眉,不耐烦地把信快速扫了一遍。这人字写得不错,深蓝钢笔水,撇捺之中,还带点笔锋。

写信人说这次在华东片会上,又见到她很开心,听她交流热水器销售经验,觉得她比以前老到多了,真是天生做销售的料子,并预言她将来会有一番作为,等等。看行文口气,像是早就认识,只是梅楠完全想不起来。会上人太多了,有一大半都是面孔和名字对不上。这一行里,哪个不是自来熟?她跟不少人聊过天,游玩时也是三五成群有男有女,几次席上闹酒,有人起哄叫她喝满壶,也有人冲上来相救。这位“知名不具”,是跟她聊过天还是游过园还是喝过酒哇?

梅楠又瞥一眼信封,寄件地址是“内详”,邮票是正的。上学时有女同学常收到一本正经谈学习的信,但邮票倒贴,说那是“我爱你”的间接表白。此信可排除。那此人什么意思呢?细看邮戳,辨认出是广东茂名,翻找出会议上的名册,厂家代表和地区代理的电话地址齐全,并没有来自茂名的。也许对方是出差途中,随手就寄了一封信。

不管怎么讲,如果她对此人没有印象,就说明没有意义,没有意义的事就毫无纠缠的必要,反正也没法回信。管他呢。把信随手一丢,她接着忙柜台上的事。

3

但“知名不具”的来信从此就开始了。

不算太频繁,有时每月一封,也有时隔半年。邮票上的邮戳不固定,江浙安徽一带居多,有时甚至近在南京郊县。这谈不上骚扰或伤害,人家好心好意写信而已,梅楠也没法去责怪。除了抬头的“你”有点怪怪的,行文与口气都很尊重,尊重中带着深切的关心。

“知名不具”总十分了解她的各种情况。比如她各季度业绩排名、所负责柜台的变动、被公司采纳的合理化建议、演讲比赛拿了二等奖等。这也不奇怪,系统内部的报纸、信息和文件,很容易能看到。但他还知道更多。比如她跟某品牌的二级代理商干了一仗,居然给柜台上多争取到0.3的提成;她陪总部下来的领导吃饭,醉到送急诊室挂水;她被最要好的同事抢走一个大单;等等。显然,他像雷达一样,从一切角落里收集与她有关的信息,并在信里替她欢呼和鼓劲,也会因为坏消息而忧心忡忡地表达他的感同身受,安慰一番,或是不偏不倚地替她分析下一步策略。紧接着,还会抄录一两段名人名言。司马迁,贝多芬,傅雷,爱因斯坦。哪怕已是人人知晓老掉牙的名言了,他也只字不落甚是认真。

不过总归有一点时间上的滞后,收到信时,梅楠前面所碰到的得意与痛苦,都已过去了,因此他有一大半的话,都像后知后觉,读来十分寡淡。写完关于她的成败得失之后,如同跑完重要景点的游客,他也会礼节性地稍许写几句他的日常。

从这些只言片语里,梅楠得知他妻子是名总账会计,两人是初中同学。儿子性格内向,但脑子很灵光。公司的人事斗争中,他时时处于不利之局。他有痛风之疾,时常发作。写到自己时,他总是点到即止,好像生怕梅楠不耐烦。其实梅楠倒恰恰是这部分读得细一些,还想着,看能不能从这部分内容里,去寻找到他的魅力或异质之处。然而没有,每封信都让她一再地感到,此人无色无味无波澜,也没什么能力和野心。说不定,时不时给“你”写上这样一封信,就是他生活里可堪圈点的重要寄托了。

信写到后面,他会有一个仪式性的收尾,抬头看看窗外,写下所见所得。外面有人叫卖东西,耳里听到蝉鸣,或是看到对面人家晾晒的被单被大风刮下楼。这部分只一两行,读到这里,梅楠就知道,信结束了。总的来说,“知名不具”的来信,不论从信息量、新鲜感或趣味性上来说,都是欠奉的。

尤其没有的,是性别感。性别感是个啥?其实只是梅楠自己的一种感觉。可能因为她当时年轻,自我身份上有点敏感,不管上司、同事、同学、陌生人,或者所谓的追求者,反正只要说到三两句,要不让梅楠明白自己特别是个女人,要不就是明白对方特别是个男人。

这一单拿得爽吧,我就知道,那刘经理只要看你一眼,他的笔头就自动签了。

批准你提前半小时下班,去换上漂亮裙子,晚上来参加一下。有你在,气氛会好得多。

梅楠你见客户要多笑笑,你的笑,那可是销售工具啊!

梅楠啊梅楠,等将来我有本事了,你就不要再跟出去拼酒了,太叫人心疼了。

总是这样的话。有的叫梅楠感动,也有的不以为然,但日常的友谊与爱慕之情,似乎就是这样表达的。相比之下,“知名不具”不写这些,哪怕是一些暧昧意味的节日,也从没有相应的祝福。他十分清晰地,也十分彻底地,去掉了她作为小可爱、小女子、小甜心、小美人的部分。

梅楠对此无所谓,只不过觉得,他既是这样,她应当郑重一些。但这个郑重的“度”一旦过了,似乎又带有女人意味的执着。她没有专门花工夫去查问,只是后来再出去开各种系统会议时,长三角或珠三角,厂家或卖场连锁,她会捎带着暗中观察,看看有没有哪位跟她的对视超过一般长度,谁故意绕开她,或过分热情地找她搭话。也有时她主动出击,跟疑似者闲扯,讲些可以理解为暗号的话题,但是都没有人露出破绽或有接头之意。试了几回,渐渐也就兴味阑珊,知道不会有结果了。

不知是那些会议“知名不具”恰好参加了,还是出于某种推理,后来有一封信,他谈到了这个问题。

“我想你肯定知道我是谁。我在第一封信里就告诉过你,咱们早就认识。我一直在等着你回信,地址就在手册上,清清楚楚,包括电话号码。我还以为你是有意装傻,或者是拿乔、矜持、懒、不信任、反感……没想到你是真的不知道。都这么长时间了,你还没有想起来我是谁吗,就一点心灵感应都没有?哪怕我明明就站在你面前,你都没有注意到我这个人,并意识到那就是我!”难得这么情绪化的,写了一整个段落之后,他另起一行,简短地说,“既然这样,算了,就不说我是谁了,永远不说。我也不再抱有指望,指望你能想起我是谁。”

这封信并不叫梅楠惭愧,反叫她一下决定放弃了,并由此轻松下来。其实她也倦怠于最终的相认,觉得那很庸俗,很寻常,甚至挺煞风景的。就这样,完全同意:他永远都别说出来。她这辈子也不打算知道他是谁。

4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到什么,“知名不具”照旧断断续续写信过来,内容也仍是毫无变化的构成:罗列探讨她的成败,名人名言,他的一点近况,窗外风景收尾。

那期间,梅楠先后交往过几个男友。意外怀孕后,就跟那位男友办了婚礼。不久为了一个大品牌的招标项目,她加班奋战,不料致胎死腹中。这些生活上的麻烦,他应当也知道,并不提,重点仍是谈论她的业绩、调动机会、公司人际关系之类。但在名人名言里增加了一些女名人。秋瑾,邓肯,宋庆龄,潘玉良,特蕾莎修女,居里夫人和撒切尔夫人。梅楠发现,她们所流传下来的名言,都不是关于女人的,而是做事业、做人方面的。咂摸咂摸,挺有意思。可能这正是“知名不具”的言外之意?

三十四岁那年,梅楠有过一次大的职务升迁,一跃成为南京公司的二把手经理,在全国同级子公司里,她算是最年轻的。她连年销售飘红,辗转各个分部也都常胜不衰,是应得的。但系统内部的闲话就太难听了,一片声地流传着,说她全是裙下功夫,四面八方睡过来的等等。反正一个女的,只要五官齐整,不是七老八十,总归是走这种路线。梅楠无处辩解,也不好发作,毕竟,倒在这个竞争里的几位候选人,有外地空降的,有几朝元老,也有谁谁的外甥。她赢都赢了,还不能让人出出气嘛。

可她的气又往哪儿出?这些年,但凡难缠的瘌痢头,全是她上。没有补贴的加班,都得轮她。还有连轴转的出差,到这种程度:天天早上起来都得找着房卡想一会儿,自己是在哪个城市。腊月里在东北催款买不到回程票,被困在小县城一个人看春晚。还有这些年她喝的白酒红酒啤酒,都能汇成半条河了,吸的二手烟都能冒个大烟囱了。是,她确实也热络,主动结交了不少关键人物,可绝对没有那种事情——越是大人物,可越是爱惜自己。记得有次她不小心把茶水洒在前襟,是夏天,白衬衣一下子有点透,对面正坐着的某副总马上就把在谈的事情停下,打开门,让她换件衣服再回来。人们的舌头啊,翻动起来,越是想当然的下流想法,越是吧嗒吧嗒来劲。最没劲的是丈夫,一方面觉得她升级后的薪水不错,可总是放不下奉子成婚的事,胡闹着说是替人背锅。又说起胎儿死于母腹,是她陪领导出差、“不当运动”所致。更不用说那些叽叽喳喳的女朋友们了,她们甚至都不愿意跟她一起吃饭买东西,反感她的健身与依然苗条,既然都女强人了,应当发胖长皱纹变得丑才对。伴随着狗屁的成功,梅楠成了孤家寡人。

只有“知名不具”那滞后的来信上,满纸都是为她骄傲的感叹号。他用感慨万千的措辞,重又回忆起当年的华东片会,他那时就从几个细节上,“准确地”预见到她的“远大前程”。他排数她这些年的上升台阶,好像一个圆满的复盘,以证明他的眼光。这封信写得啰里啰唆,可梅楠这回读得甘之如饴,觉得字字都像药粉撒入伤口,疗愈之效十分明显。

看看,到最后,只有这么一个面目不详的“知名不具”,能把升迁归因到这些年步履不停的辛苦。他是真的把她当作一个人哪。她赌气地,也是自我安慰地想,这世上哪怕只有他这么一个绝无仅有的朋友,能理解她、明白她,也够了,她会更加地勇于向前。没的说,她要离婚,继续我行我素。她要高调,绝不跟流言妥协。她要终生奋斗,把他们所有人都甩在后头!这些话,只有他会为她鼓掌。她第二遍、第三遍地读这封信,一边在心里大声独白、宣言,甚至有点期待着后面的暴风骤雨,并想象着,等风暴过后,再像此刻这样,从容地收获他迟到但真诚的礼赞……现在,不仅是他的寄托在她身上,她这里,也有要给他看看的意思了。

不巧的是,就在她有了这样的一点闪念与一丝萌发之时,“知名不具”的来信却变得稀少,渐至于无了。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