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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2年第11期|海飞:台风(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2年第11期 | 海飞  2022年12月28日08:24

海飞,小说家,编剧。曾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当代》等刊物发表小说五百多万字,大量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多家选刊及各类年度精选本选用。获人民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多个奖项。著有小说集《麻雀》《青烟》《像老子一样生活》《菊花刀》《私奔》《卧铺里的鱼》等多部;散文集《丹桂房的日子》《没有方向的河流》《惊蛰如此美好》等多部;长篇小说《惊蛰》《花雕》《向延安》《回家》《唐山海》《醒来》《风尘里》《战春秋》《江南役》《苏州河》等多部;电影作品有《暴风》,电视剧作品有《谍战深海之惊蛰》《麻雀》《旗袍》《大西南剿匪记》《隋唐英雄》《花红花火》《薄冰》《梅花红桃》等多部。

 

台风(节选)

海 飞

人生不过就是,送走一场台风,再等待下一场台风。

——杜小绒

杜小绒站在那棵枝叶阔绰的泡桐树下,听着盛夏的风掀起树叶的声音。在沙沙沙均匀平衡的声音里,她很想站在树下睡过去。泡桐树朝气蓬勃,显得很随便地生长在13间房民宿宽大的院子中央,这让杜小绒仿佛和树站成了油画的一部分。油画的另一部分是目光可及的遥远的海岸线。很久以后,芦生温和的声音响起来,我带你去你爸的房间。

杜小绒和她的哈瓦那人字拖是上午九点从定海三江码头上的船。她记得自己在长途跋涉以后,赶到了定海。是芦生打通了她的电话,说你的父亲杜国平死了,你赶紧回来。在话筒里,杜小绒听到了海浪的声音,这让她的脑海里浮起了海浪卷起一大片带着海腥味泡沫的画面。在这样连绵的想象中,她一路穿着那双人字拖来到了岌岌岛。她喜欢人字拖,她觉得人字拖给人一种自由,她也喜欢继承遗产,这样可以让她的生活富足。在去往岌岌岛码头的轮船客舱里,坐在她边上的是一名警察。当然那时候她不知道警察叫华良。华良在轮船机器的轰鸣声中接了一个电话,他对电话里的一个女人真诚地说,我早就当面跟你说过一次了,我跟不上你理想的步伐。

芦生在岌岌岛明晃晃的码头接她。阳光泛滥得像四处流淌的开水。他开了一辆破旧的桑塔纳,戴着墨镜,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小伙子。杜小绒看不清他隐在墨镜背后的眼睛,但她知道芦生是亡父杜国平的帮手,一直帮他打理着民宿的生意。他的脚很长,是那种没有美感的长,有点儿像丹顶鹤的两只脚。芦生接过她行李的时候,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中被风吹散的云说,这儿风大。

在合上桑塔纳车门的那一刻,杜小绒看到警察华良在码头出口处一个车棚下,牵出了一辆警用电瓶车。他还在用手机接电话,看上去有些激动的样子。然后芦生顺着杜小绒的视线,看到了华良。芦生说,他是警务室里的社区民警,叫华良。

桑塔纳在小岛绵长的公路上卖力地奔跑,这让杜小绒想起了一部海岛电影。她很开心,把车窗打开,然后把手伸向了窗外,不停地发出噢噢的欢呼声。所有的风都被杜小绒五个手指梳理了一遍。她美好的心情影响到了芦生,于是芦生打开了汽车的音响,放了一首欢快的爵士乐。芦生额头上细软的头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他穿着一件白色衬衣,袖口的纽扣紧紧地扣着,看上去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

你应该是双鱼座的吧?杜小绒问。

芦生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点了一下头说,是的。不过我不相信星座,我相信轮回。

杜小绒笑了,说,我什么也不相信。我只相信活着就好。

芦生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边开车,边说起了杜国平的死亡。杜国平是猝死,在这座偏僻的小岛上,猝死是最麻烦的,因为离定海人民医院很远。岛上没有医院,只有一个卫生所。芦生拍了一下方向盘,富有哲理地说,我们总是不能预料,明天和死亡哪个会先来到。

芦生告诉杜小绒,前天杜国平已经在大家的帮助下埋葬了。那片土地风水很好,开阔而向阳,能看到鹿鸣坳,也能见到大海。芦生沉吟了片刻说,老板对我很好。我觉得有时候他像我的大哥,有时候像我的爹。杜小绒什么话也没有说,她开始想自己的行程。自己是从福州来到这儿的,福州是她四处辗转的又一站。她其实不想了解杜国平的什么,但是芦生仍然认真地告诉了她,杜国平的病属于心源性猝死,交通派出所的刑侦人员来过现场,也听取了卫生所那个矮胖的女医生的报告。那是一种熬夜就容易发的病,更何况杜国平天天熬夜。

杜国平熬夜是因为喝酒。他经常把自己喝醉,有时候甚至直接醉倒在民宿的院子里,像一条死去的盘成一堆的蟒蛇。

站在13间房民宿院子的那棵泡桐树下,杜小绒能闻到大海的腥味。这样的气味让你每时每刻地感受到,你和海的距离如此之近,近到你就是大海气息的一部分。杜小绒其实喜欢这样的气味,她觉得自己的生命突然变得更有活力,仿佛一棵枯萎的树的根须,突然之间触到了甘洌的水源,于是开始拼命吮吸。杜小绒在海的充满生命力的气息中,抬头,她看到了屋顶上一块闪着反光的白铁皮。强烈的光线,很像无数把白亮的小刀子,朝杜小绒的眼睛扔来。白铁皮上用红色颜料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13间房”,也就是这家民宿一共有十三间客房的意思。二楼的阳台上,一个披着薄床单的人坐在轮椅上,目光空洞地望向远方。他叫袁相遇,是个植物人,十多年前也是民宿老板杜国平的帮手。自从成了植物人以后,杜国平一直养着他。就算是养一块青苔,十多年后这块青苔也该成精了。但是袁相遇一直不能开口说话,连眼皮都不能抬一下,看上去像是对这个世界不屑一顾的样子。站在他身边的那个黑胖的女人,叫露丝。她永远在吃着薯条。她的力气很大,负责为植物人袁相遇洗澡。她是一个旅游者,爱吃爱睡,吃着吃着能睡着,睡着睡着醒了又在吃。当年她携带着自身巨大的身躯来到岌岌岛后,被杜国平留下了。杜国平语重心长地告诉她,这儿能给你提供免费的吃住,而且住在这儿安全,并且能给你发工资。

除了每隔几天为袁相遇洗一次澡,大部分的时间里,露丝会把袁相遇从床上抱起,扔进推车,推到二楼走廊上的一堆阳光底下,和他一起晒太阳。露丝每次都会对袁相遇耐心地说,晒太阳能促进钙的吸收的唉。说完这句话,她就什么也不说了。她和袁相遇一起,在阳光下坐成一对木偶。她最喜欢看的是院子里那棵孤独的泡桐,但杜国平一直认为,她的目光可能越过了泡桐,看到的也许是遥远的海面。

露丝喜欢三毛,她对三毛和荷西的爱情故事十分熟悉,其次就是撒哈拉沙漠。她觉得她不能去沙漠寻找三毛,那样她会迷路的,但她完全可以去舟山,那儿是三毛的故乡。至于她到了舟山到了定海以后,为什么到了岌岌岛上,她不知道。反正有一天,她来到岌岌岛上,玩了一天想要离开的时候,台风来了,离岛的轮渡停航。杜国平留下了她,语重心长地说,哪儿有这么好的地方啊。住在岛上就像是隐居,以前的神仙不都是隐居的吗?你这样的仙女,就应该隐居。

然后她就没有再离开。她对靠在院门口的杜国平说,看在大海的面子上,我愿意给那个植物人洗澡喏。杜国平笑了一下,后来很长的时间内,他都能记得露丝站在院门口和他说这话的时候,身上滑稽地背着一只小巧的黑色双肩背包,像一只肥硕的冬瓜上爬着一只甲虫。

杜小绒抬起头,站在院子里那棵泡桐树下,一直长久地看着二楼阳台上表情木然的露丝和袁相遇。她总觉得露丝在哪儿见过。后来她想起来了,露丝很像周星驰电影《长江七号》里的美娇。这时候一朵白云轻手轻脚地飘过13间房的上空,露丝挡住了阳光,在杜小绒和芦生身上放肆地投下一块阴影。在这块阴影中,杜小绒听到芦生棉花糖一样温和的声音。他说,我带你去你爸的房间。杜小绒就笑了一下,她说,好。

芦生说,去你爸的房间,你会不会怕?

杜小绒继续笑了一下说,他都不怕生下我,我怎么会怕他的房间?

现在,杜小绒在芦生的带领下,踏上了过客酒吧旁边的楼梯。过客酒吧在一楼的最东面,简陋得就像一间饭堂。这幢楼的楼上和楼下都有七间房,正因为酒吧占去了楼下一间,才让客房的总数成了十三间。芦生在前边带路,他侧过身子和杜小绒说话,他说,其实这儿以前是知青点,后来知青都回城了,就留下了这一幢快要烂掉的楼。是杜国平把这个楼长租下来,开成了民宿。杜小绒说,这个我早就知道。杜小绒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芦生那两只细长的脚,她一直都在担心,她担心那么细瘦的脚会不会突然折断了,或者突然被风吹断了。

杜小绒跟着芦生进了二楼杜国平的房间,杜国平住在B13号,房间里很简陋。墙角有叠起来的铁皮水桶,有一些凌乱的破轮胎,一只收音机,以及潮湿的海腥味。墙上有一张舟山群岛的地图,窗台上有一些贝壳,屋角还放着一根钓鱼竿,陈旧的老式写字台上,放着烟灰缸,烟灰缸里躺着几只死气沉沉的烟蒂。如果这间房子晃荡一下,杜小绒会觉得自己是登上了一艘在海面上漂泊的货运船。

当着杜小绒的面,芦生拉开写字台的抽屉,里面安静地躺着一本账本,像一个熟睡的婴儿。

这是账本,你看看。芦生说,这几年民宿的生意都记在这上面,有好多账是我记的。我这个月的工资还没有结。还有,账本里有两张银行卡,密码没人知道。该怎么处理,你看着办。

杜小绒斜了账本一眼,她笑了一下说,钱我喜欢的。

芦生说,钱谁都喜欢的。

芦生一直观察着杜小绒,又说,你好像一点儿也不悲伤?

杜小绒就转过头,看着芦生,一会儿她的脸上浮起了笑意,说,就算我悲伤了,我爹也活不过来。所以不如不悲伤。

这话听上去是有道理的,但是芦生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杜小绒看到写字台玻璃板下压着的一张杜国平的照片。她觉得杜国平年轻的时候是真的帅。这样想着,她觉得其实做杜国平的女儿也挺好的。这时候芦生又拿出一个盒子,打开盒子,杜小绒看到一只金戒指、一只金手镯,以及一些现金。在这堆凌乱的物件里,还看到了一些票据、纪念币、手表……

杜小绒望着窗外,像是在轮船里望着窗外一望无边的大海。她其实是个四处游荡的骗子,她的真实名字叫任素娥。五年前在重庆解放碑附近的一家火锅店里,她拉着素不相识的杜小绒闲扯了半天。后来趁杜小绒不注意的时候,她拿走了杜小绒的包,里面当然有身份证和手机。在后来的许多年里,任素娥一直使用着这只手机,她很奇怪为什么杜小绒没有去挂失。不久前当她游荡到福州的时候,接到了芦生的电话,说你爹死了,你快回来。那时候她正在福州的一家小饭馆里吃一种叫太平燕的美食,她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这种小吃长得跟馄饨一模一样但为什么叫太平燕?然后她对着手机充满诗意地说,故乡在我心里,已经遥远得像一张船票。

芦生的声音再次响起来,东西都在这儿了,你清点一下。任素娥回过头,朝着芦生温和地笑了一下。这让芦生有些意外,他想了想说,你不用感谢我的。

任素娥说,我没有想要感谢你。不过我会给你封一个红包。

芦生说,我不需要红包,只要把这个月的工资给我结了就行。

任素娥想了想说,我都忘了,我是什么时候离开家门的。

芦生把自己的后背整个靠在墙上,他选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把两手插在裤袋里,屈起一条瘦长的腿,脚底就蹬在墙面上。时光如水,漫长的下午过得十分缓慢,从芦生那儿,任素娥知道,真正的杜小绒,在十五年前的某一天和杜国平突然进行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并且咬断了杜国平的一根手指头,然后她带着杜国平当初为了方便她上学给她买的诺基亚手机消失了。那天风雨交加,远处传来海鸥慌张的鸣叫。这是十五年前的事,当时杜小绒应该只有十三岁。

芦生说,你忘了吗?十五年前你离家出走。你很任性。任素娥只好说,我没有忘。

任素娥又说,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我心里有点儿乱。

芦生没有再说话,他无声地走出杜国平的房间,并且带上了房门。

在任素娥一个人待着的时间里,她仔细地观察着屋子里的一切。她的包里带着一支小手电,小手电的光是白亮的。任素娥用小手电仔细地寻找着房间里的蛛丝马迹,她看到了躲在暗处的一只壁虎和两只躺在蛛网中央睡觉的蜘蛛,而且她还在房间墙上一处不起眼的地方,看到了用铅笔写着的杜小绒的电话号。这串细长而暗淡的文字,联结着杜国平和杜小绒的关系。但问题是,杜国平至死都没有想到,一个骗子代替他的女儿来继承遗产了。对于任素娥来说,这样的继承,一定需要速战速决,尽快离开小岛,以免夜长梦多。

黄昏终于开始来临。任素娥现在代替杜小绒听到了风声,那是一场台风的前兆。窗外的树影开始轻微地摇晃,一些鸟的翅膀有了仓皇的迹象。任素娥离开后窗,打开门,走到阳台上。阳台其实就是一条狭长的过道,果然有许多风从过道上兴致勃勃地跑过,钻进她的身体里,十分凉爽。她把身子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看到楼下的院子里,芦生拎着一盏有玻璃罩子的马灯在走着,他的另一只手上拎着一只竹编的篮子。风继续摇晃,海的腥味越来越浓烈地弥漫在院子里,接着,雨滴开始在昏黄的灯影里大颗地降落。雨点比较粗壮,但也十分稀疏,像是从天上飞奔下来的任性的孩子。风顺利地把所有雨点都吹歪了,于是任素娥眼里的镜头,十分像是秋天一场露天的文艺电影。任素娥心里欢叫了一声,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一些爱上了这处海边的宅院。她看到芦生在院子里抬起了头,他瘦长的腿像圆规一样插进一双马靴里,衬衣袖口的扣子仍然紧紧地扣着。他细密乌黑的头发,依旧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他朝任素娥笑了一下,举了举手中的篮子说,我给你煮了一碗黄鱼面,很好吃的。

这时候,任素娥的肚子才十分配合地咕噜了一下,她确实饿了。芦生不紧不慢地走上了楼梯,走到她面前的时候,任素娥才看清,篮子里安静地躺着一碗面条,面条的最上面,安详地躺着一条小黄鱼。

任素娥重又回到后窗,打开窗子,在房间里吃面条。她吃得很仔细,一直把那条小黄鱼吃成一把完整的梳子。对于这样的成绩,任素娥很满意。窗外的风声仿佛又紧了一些,并且不时吹送进一些雨滴。她给自己做好了打算,晚上是需要好好地整理一下账本的,这座岛上有她需要的钱。她要带着钱离开岌岌岛,像风筝一样漫无目的地飘荡在任何一座城市。她习惯了飘荡,所以,她有无数个故乡。

也就在这时候,岛上那间孤零零的警务室里,坐着交通派出所的社区民警华良。他的手肘懒散地架在窗口,眼睛望着越来越黑的夜色,专注地抽一根利群牌香烟。在台风的前兆中,他显得无比宁静。今天妻子潘小桃给他打了无数个电话,这让他的内心十分烦躁。后来他索性不接了,他突然这样想,如果我不接电话,难道这天还能塌下来?他还接到了所里指导员的电话,说台风就要来了,你就在岛上留着,到时引导老百姓抗台风。

他不仅不接潘小桃的电话,他甚至还决定了,去13间房的过客酒吧当一回过客。他知道,杜国平已经在前几天死了,但是客栈还活着。

现在,所有的秘密,从华良走向13间房民宿的时候,都开始发芽了。

华良推开13间房民宿那两扇生了锈的虚张声势的院门,先是看到路灯下那棵院子中间的泡桐树。这棵树应该已经有几十年的树龄了,风吹响了它的一树叶子,仿佛十分渴望作一场即兴的发言似的。然后华良顺利地进入了院子,并且走进了一楼的过客酒吧,他和柜台里的芦生打了一个招呼。芦生笑了,说,真难得。

华良选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来。他不喝酒,只不过是想安静地坐着,梳理一下他和潘小桃之间的感情。这个小岛上,就他一名警察,在一间不大不小的警务室里值班,骑一辆警用电瓶车,在小岛上巡逻。尽管他只是交通派出所的一名社区民警,但他觉得他应该干刑警才对。事实上他在所里的刑侦中队干过一段时间,后来所长说,你还是干社区民警吧。他这个社区民警,当得离家十分远,值班时需要从定海的三江码头轮渡抵达岌岌岛上班。而且他跟渔民和居民们混熟了以后,经常替岛上的人通过轮船从定海带来邮件和包裹。

华良和潘小桃结婚后一直没有孩子。在潘小桃的催促下,华良一共去医院检查过三次。每个医生都说他不孕。这让华良觉得有些对不起潘小桃,觉得自己好像欠了潘小桃一辈子。有一次华良想要用一下潘小桃的车,于是拿起刚进门不久的潘小桃放在茶几上的包,边翻着包边说,小桃,你的车我用一下。当时潘小桃正在房间里打一个热火朝天的电话,听到声音她迅速地挂上电话蹿了出来。她的脸上有一丝慌乱,从华良手中抢过包说,我拿给你。潘小桃看到包上的拉链是合上的,于是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她找出车钥匙,递给华良,说,你去哪儿?华良说,肯定不是去赛车。

华良晃荡着钥匙,一点儿也没有异样地走出了家门。乘着电梯进入地下车库,打开车门,坐进潘小桃的车里,他发了一会儿呆。因为他刚才打开潘小桃的包时,分明看到了包里潘小桃的流产证明。他假装没有看到,觉得一切都没意思透顶了。他一点儿也没兴趣搞清楚,那个男人会是谁。华良是省警察学校毕业的,他的同班同学,当年睡在他上铺喜欢打呼噜的兄弟秦三望,已经是定海分局刑侦大队的大队长,但他还是交通派出所的一名普通民警。

潘小桃以前是银行的职员,后来辞了职,开了一个海鲜酒楼。以前她在信贷部工作,认识好多的老板。现在这些老板,都变成了酒楼的客人。她和华良没有共同语言,但也不会吵架,最多因为意见不合而意兴阑珊地聊几句。前段时间,潘小桃已经提出了协议离婚,说是这样也没意思,不想耽误了华良。华良就客气地说,不不不,是我耽误你了。

潘小桃曾经喜欢文学,经常参加岛上的文友聚会,最爱的是川端康成的《雪国》。华良没有明确的爱好,有一段时间迷过《天龙八部》,所以潘小桃就说华良没有理想。后来潘小桃从银行辞职,开了海鲜酒楼,从此文学书一本也不再看了,而华良却开始读小说。华良也开始读《雪国》,读到《雪国》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夏天喝一杯香郁的绿茶,清新而冰凉。但是潘小桃仍然认为华良没有理想,华良就十分纳闷,理想到底是有几个意思?有一次华良很认真地找到了酒楼,潘小桃正在跟一帮老板喝酒,好像是兴高采烈地聊一个文化地产项目。华良就站在包厢的门口说,潘小桃,我有件事想告诉你。潘小桃站起身,走到门口,靠在门框上,睁着一双仿佛有些醉意的眼睛说,很重要的事吗?华良认真地点了点头说,非常重要。潘小桃就说,那你说。华良说,我跟不上你理想的步伐!

华良觉得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潘小桃,和以前嫁给他时穿衬衣梳马尾的潘小桃,完全是两个人。现在的她特别爱假扮名媛。他不喜欢名媛,潘小桃也不再爱他,她喜欢和一些成功人士一起喝茶,说是雅集。华良很深地知道,警务室里值班的人,是很难雅集的。

那天,华良这样想,是不是有人偷偷把潘小桃换走了。和他生活在一起的,可能是个假潘小桃。

谷来住在民宿二楼靠西边的B7号。她像一棵刚刚从地里收割的白菜,有着充足的水分,但是没有热烈的色彩。这天她经过一楼过客酒吧的时候,迟疑了一下,最后像是有一只多情的手把她拉进了门。她站在柜台前比较暗淡的灯光下,从华良的角度看过去,这棵清新的水质丰富的白菜,在灯光下泛着一种迷人的亚光。隔着香烟的烟雾,他看到白菜向他走来,并且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那天殷勤的芦生为谷来调了一杯酒,他说叫蓝色妖姬,果然看到有一丛蓝色的火焰在杯子里燃烧。谷来就想,难道妖姬就是火焰?

那天不知道是谁先聊起了文学的话题。华良说自己爱看川端康成的《雪国》,并且已经在某杂志发表了一篇一千多字的散文。说这些的时候,他想起了自己百无聊赖时对这篇散文的构思。他同谷来讲,他主要写的是他家的那条弄堂。弄堂叫钞关弄,一百米都不到,撒泡尿能从街这头流到街那头。但是这既窄又短的弄堂,这屋檐低小的弄堂,三百多年前却是定海最繁华的地方。而且,康熙年间,四大海关的浙江海关官署,因为设置在定海,所以才有了钞关弄。这条弄堂的荣光,华良一点儿也感受不到,他只能记起小时候他撑着雨伞走过弄堂去学校上学的情景。后来他成家,没有新房,直接搬进了潘小桃买的房子里。

在酒吧里,陆续来了一些住在13间房民宿的客人。他们推开酒吧门的时候,总能带进来一股咸涩的海风。风仿佛开始比白天密集起来了,台风警报通过好多自媒体公号不停地发布着。华良对台风见惯不怪,台风就像一个远房的亲戚,想起要来看你的时候就来了,然后又突然消失。华良只记得有几场台风风力大的时候,会把窗户吹烂,会把广告牌撕碎,会把树连根拔起。

谷来很安静。她会不时地笑笑,那杯刚才燃烧着火焰的蓝色妖姬,火焰已经熄灭了,酒也被喝掉了一半。谷来说,像果汁。华良说,越像果汁,越会让你放松警惕。谷来就又笑,说,我没啥好警惕的。这样说着的时候,她的眼睑忧伤地抬起来,望了望酒吧简陋的顶部。

你很像一棵白菜,华良出其不意地说。

谷来愣了一下,说,是因为白吗?

不是。是因为素。华良想了想又问,你在这儿住多久了?

我住了有个把月了吧。谷来把眼睛笑成了一条缝,说,我喜欢这儿。你知不知道有首英文歌,叫《美丽的小岛》?我喜欢小岛。于是华良就把芦生叫了过来,他说,芦生,你放一首歌,叫《美丽的小岛》。芦生把手在围裙上认真地擦了擦,他胸有成竹地说,我记得的,音乐库里有这首歌。他不说网上有这首歌,他说音乐库。仿佛他在管着一个硕大的仓库似的。

然后一个叫麦当娜的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华良就轻微地闭上眼睛,他果然听到了欢快的歌声。这让他的脑海里轻而易举地浮起沙滩、海水、阳光,以及拖鞋和短裤短裙,以及汽水饮料,当然还有看不见的却无限汹涌的热浪……与此同时,楼上的B13号房里,那个像壁虎一样蛰伏着的骗子任素娥,也隐隐听到了这首欢快的歌曲。在此之前的一刻钟左右,她手里握着那个光线充足的小手电,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秘密。她打开一扇老式的柜门,想要寻找一些值钱的可以变现的东西时,突然用手电筒照见了柜门的某处被磨得锃亮。这个部分相当于柜子的腰,说明经常有人在扶这个腰。显然,这扇柜门老痕斑斑,美人迟暮。任素娥用力地移了一下柜子,才发现整个柜子相当于一扇沉重的推门。这时候任素娥的心跳开始加快,她觉得仿佛是阿里巴巴找到了藏宝的山洞,眼前即将亮起一道炫目的光。

任素娥在这间密室里,没有发现四十大盗的宝藏,但是她发现了密布的暗线,以及四台显示器,还有小房间内弥漫着的发霉的气息。显示器上微弱的跳跃闪动的亮光,像是海面上浮起的一小片光。这道光吸引着任素娥,让她一步步走过去,并且在显示器前的一把老旧藤椅上坐下来。她轻轻地呼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显然是需要好好研究一下这些显示器了。显示器屏幕上的图案,分割了这个民宿的各个房间,而且摄像头无疑对着房间里的床。于是任素娥明白,这是杜国平的一间密室,杜国平一直在偷窥着住店的客人。

楼下酒吧里麦当娜的声音卖力地挤进了杜国平的房间,丝丝缕缕地跌落在任素娥的身边。任素娥闭着眼睛平复了一下心情,她开始缓过神来,回到了这个真实的世界。麦当娜的声音仿佛是在说,任素娥啊,你来来来。任素娥就想,来就来。于是她打开B13的房门,在声浪突然变得更响的音乐声的裹挟中,她趿着那双人字拖,晃荡着走向楼梯。她变得欢快起来,音乐像渗透进她的血液,并且流向了她的心脏。于是她的整个身体如同灌满了风,迎合着音乐,摇摇摆摆地下楼。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她遇到一个正上楼的女人。女人似乎是很深地朝她看了一眼,但是她没有看女人。她觉得她的重点现在应该是摇摆,任何不相干的人,顶多不过是一个影子。

华良微闭着眼睛,想象着麦当娜歌声里的美丽小岛,该是怎么样的一番光景。至少不会像岌岌岛一样,每年都要经受台风的洗礼。他想到了小岛上的咸涩海风,一只小圆桌面那么大的海龟正在沙滩故作矜持地下蛋,热带的棕榈树被风吹响叶子,一条舢板在浪里浮沉……华良睁开眼的时候,不见了谷来,倒是看到对面坐着穿拖鞋的任素娥,仿佛是她把谷来给替换掉了。看上去任素娥是刚刚坐下,跷着二郎腿,十分从容悠闲的样子。那脚尖上的一只拖鞋,就开始像钟摆一样晃荡起来。她顺手抓过桌子上那包利群牌香烟,麻利地弹出一支,用嘴叼住,然后麻利地给自己点上。喷出一口烟的时候,她对华良笑了笑,说,要不要来一支?华良没有说话,他记得这烟应该是他的,而不是任素娥的。最后华良也挤出了一个笑容,给自己点上一支烟。外面的风,仿佛又大了一些,风声有些嚣张的样子。院子中间那棵巨大的泡桐,沉沦在黑夜的颜色里,摇晃得比白天厉害了许多,像发冷发热寻死觅活的样子。这时候,任素娥在树叶的声音里,记起华良在白天的轮渡上,就坐在自己的身边。那时,华良对着手机果断地说,我跟不上你理想的步伐!

在任素娥飘荡过的任何一座不一样的城市,她都会选择去当地一家酒吧里喝酒。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名过客,这个美好的人间并不属于自己。她觉得自己沧桑、孤独,没有依靠,像一片可以被风吹到任何地方的树叶。所以,既是过客,就什么也不用去管了,总是希望抓住任何可以享受的时机,去感受一下人生。

酒吧角落里那只丑陋的黑色音响,开始装模作样地播放一首新的歌曲。一个女人,在喇叭里不停地唱着,阿刁,阿刁。芦生站在昏暗的柜台里,装作很会调酒的样子,不停地摇晃着身子,用右手剧烈地甩动着酒杯。一会儿举高,一会儿放到柜台台面以上。这让任素娥多少有些担心,她觉得芦生这样勇猛地甩,有可能会把酒杯甩破。

不知道是谁打破了沉默。反正在这台风还没有完全来临的夜晚,他们聊得热烈而投机。华良仿佛特别想说话,他有那种想要把一生的话都说完的欲望。他主要先从岛上的一些景点打开话题,然后说到了一些动植物,以及生命这种奇怪的现象。任素娥顶喜欢华良口中岛上那个叫鹿鸣坳的地方,因为那个地方生活着一群獐。生活着獐为什么还叫鹿鸣坳?那是因为獐和鹿长得几乎是一样的,或者獐就是一种鹿。芦生将头低下来,身子穿过那块柜台挡板下面的空洞。他走到任素娥身边,把一杯刚调好的酒放在桌面上说,鹿鸣坳不远的坡上,就埋着你父亲。找个时间,我会带你去看看的。

于是华良在点起一支香烟的时候,知道了隔着烟雾看到的这个女孩儿,原来是民宿老板杜国平的女儿。任素娥举起那杯酒,很小地抿了一口,说,这叫什么酒?芦生就忧伤地说,秋心。于是任素娥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笑得有些放肆,当她意识到自己的笑声有些过头的时候,她猛地收住了笑。芦生继续忧伤地说,秋天鹿鸣坳的芦苇会白,风一吹,白浪一样,一片一片时高时低地起伏着。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也想葬在这样的地方,可以听到海哭的声音。

任素娥觉得十分无趣。她不喜欢文绉绉说话的芦生,棉花糖一样的无趣。于是她猛地喝下了一大口酒说,这酒酸了。

这天的酒吧里,一共来了四个人。除了华良和任素娥,还有一个叫郝建功的中年男人、一个叫周亮工的剧作家。在任素娥的提议下,这些人坐成了一桌。华良平静地微笑着,他隔着烟雾看欢快的任素娥吆五喝六地招呼着大家。她的声音感染了在场的人,她甚至还在喝到高兴的时候,让芦生把那首《美丽的小岛》再放一遍。她的目光在众人脸上快速掠过,眼含笑意地说,我决定跳舞。

音乐开始提高了音量,节奏明显,有那种重金属音效。这时候,一场雨由远及近,悄悄地从海面上空往这边快速包抄过来。最先抵达的是一片细小的雨,比雾浓烈一些,很快这座小岛就变得湿润了。

任素娥果然跳得奔放,在音乐里像是要把地板跺成碎片。在如此奔放得像一匹脱缰野马的过程中,她被自己像是要拆开身体般剧烈的舞蹈吓了一跳。她想起自己居无定所、四处行骗,甚至有时候食不果腹。但是她过得充实而愉快。她也想起自己根本没有学过舞蹈,但是现在竟然跳出欢快的节奏和花样繁多的舞步。她觉得自己身上有了细微的汗水,在这种黏黏糊糊的感觉中,芦生走到了她的身边。他突然在任素娥的耳边说了这么一句话,你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这话让任素娥多少有了些酸楚。她想到自己是因为得到了父亲突然亡故的消息,赶来奔丧的。她应该表现出足够的悲伤,于是她努力地让自己悲伤起来,为此她还差点儿滴落了泪水。但是,她现在代替杜小绒离家十五年,十五年时光可以消磨很多的东西,包括感情。她对父亲的感情一定是陌生而疏远的,再说,像野马发疯一样的欢乐,也许也是表达悲伤的一种方式。这样想着她的心里就充满了底气,她大声地对芦生说,难道我就不可以很开心?难道我就应该难过得寻死觅活?

这时候她的身上已经开始密布细微的汗水,重新回到座位上坐下时,她看见的是华良的目光。他把自己坐成了一幅静默如定格镜头的油画,仿佛充满着十七世纪的古意。

油画中的华良对任素娥笑了一下,他说你看上去充满了故事。你很神秘。

这让装作若无其事的任素娥不由自主地举起了杯中的酒,她掩饰着自己一闪而过的慌乱,她觉得充满故事这句话中,有很多火药和危险的成分。后来她把酒稳妥地放回到桌面上,说,有故事的是这杯酒。

华良笑了笑,不再说话。他把目光投向吧台里面的酒柜,仿佛酒柜里的酒中都深藏着各不相同的故事。就在这时候,雨声已经很响了,雨敲打着一只户外的灯箱,差点儿就把灯箱上那13间房几个红色的字给敲碎了。雨也敲打着屋顶,以及院中那棵老气横秋的泡桐。

这个晚上在强烈如瀑布的雨声中,酒吧里的每一个人,都开始说自己的故事。说故事的时候,酒吧安静得像已经睡着一样。这使得每一个人嘴里的故事,也显得十分安静,也显得被雨完全笼罩。

即便是在很多年后的一个黄昏,任素娥仍能清晰地回忆起这个雨夜听到的故事。那是任素娥提议的,她举了举酒杯说,不如我们都来讲故事吧。所有的人都沉默,她看到华良又抽起了烟,他的脸隐在烟雾的背后,若隐若现。她只能看清华良的一只眼睛,华良的眼中充满着笑意。

先讲故事的是那个叫郝建功的中年男人。他带了一张照片,照片中盛开着一个叫水芹的女人。水芹是他的相好,他们已经无声无息地好了十六年。每年他们都会到一次岌岌岛,并且就住在13间房民宿。每次他们都把短暂的日子过得很甜蜜,郝建功都会说,你再等等,再等等我就离婚了呀。水芹只是笑笑,说,好。郝建功说,我在办离婚了,快了。水芹说,好,不急。郝建功并没有离成婚,但是他的老婆死了,死于漫长而缠绵的病。郝建功还是很难过的,足足有半年,他沉浸在失去老婆的痛苦中。半年以后,是他和水芹相好的第十七年了,郝建功带着水芹又来到了岌岌岛。郝建功拿出了一只婚戒,说,我们可以结婚了。水芹却说,我要跟别人结婚了。她不想要这段等待了十几年的感情,她说我也会累的呀。

她说,我说我会等,但你不能认为我可以一直等。

她说,我说不急,但你不能认为我真的不急。

她说,你老婆死了才娶我,你的算盘打得太精明,我不太喜欢跟那么精明的人一起生活。

郝建功在这第十七年的岛上的约会中,把水芹送上了轮渡,让她一个人先回去。水芹是要结婚的人,所以郝建功只能算是朋友,甚至连朋友也算不上。郝建功侵略掠夺了她整个的青春,最后想弥补的不过是一只不再值钱的婚戒。在码头送水芹上轮渡后,他回到了13间房,在院子里站了很久以后,他把那只钻戒埋在了泡桐树下。然后他在树下抽了一根烟,直到一枚泡桐的叶片被风吹落,打在他头发开始稀疏的前额上。

任素娥举了举杯中的酒,说,我就看不起你,怎么会有你这么自私的男人。你两个女人,一个也没落着你的好。你简直是个败类啊。

郝建功就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再次抬起头时,脸上全是泪水。他举起右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响亮的声音把任素娥吓了一跳。郝建功说,你说得对,我就是个败类。

剧作家周亮工一直在13间房民宿里闭关,他其实是一个能把剧本和生活分得很清晰的男人。他记起一个月前,有个姓李的制片人,皱着眉头从上海赶到了民宿来找他。李制片那天在岌岌岛上一家吃海鲜的小馆子里,很激动地给周亮工描绘了一下蓝图。李制片说,公司有的是钱,账上躺着好几个亿呢。周亮工于是就问,是横躺还是侧躺?

李制片愣了一下,后来他说,不管怎么躺,都一样是躺。他说你好好写,这部戏肯定是要请梁朝伟来演的,或者和他级别相当的演员。李制片还带来了一个女演员,女演员说她看中了里面那个叫春丫的角色,说春丫什么都好,就是名字土。你看能不能叫戴安娜之类的?然后,女演员说了她是怎么理解的这个角色,在演绎的时候,将要怎么样来演好这个角色。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微闭着眼睛,像是沉浸在艺术的想象中。而周亮工的眼睛一直望着盆子里一只青蟹的蟹脚,在想如果一只蟹丢了一只脚,对于一只蟹来说,是不是就是残疾了?它一定疼得不得了,从此整个蟹生都会变得索然无味。后来周亮工的目光从蟹脚上抬起,他朝女演员客气地笑了一下,说,你一定能演好的。

女演员就和李制片对视了一眼,她的眼中露出一道欣喜的光。她说,你看,编剧老师都觉得这个角色适合我。我希望周老师给我加点儿戏。

那天周亮工喝醉了。他醉倒的形式,是把自己趴在充满腥味的桌上。他睡得十分踏实,类似于他小时候上学时的午睡课。他觉得海风是暖的,酒的气息是芬芳的,海鲜其实也算是新鲜的。他有些被生活感动,觉得生活对自己是不错的。这时候他能听见李制片在对女演员夸海口,说你要是能出演这部戏,你就能跻身成为国内至少二线以上的演员。因为,你要演绎的这个角色,心理轨迹比较复杂。

周亮工把脸伏在桌上,心里冷笑了一声。他特别想说,这个李制片就是想骗你上床。但是他没有说。他觉得自己不想说,主要是因为自己有些累了。而且这一天,是周亮工妻子的忌日。那天他的脸就贴在充满海腥味的桌子上,流下来无数的眼泪,像是一只被扎了一个洞的水袋。

一个月已经过去了。这一天周亮工的剧本完稿。他特别想多喝几杯,然后准备好好地睡几个懒觉。然后整理行装乘轮船先从岌岌岛回到定海,然后返回他生活的嘉兴。那儿有他六岁的女儿,每天都会打一个电话来问,爸爸,海水到底是不是蓝色的?

故事都讲完了。任素娥不知不觉中已经抽了华良的好几支烟,好像桌上那盒烟的主人是她。在大家不再说话的时候,任素娥隔着音乐,竟然听到了遥远的风声。她突兀地笑了一下,笑声显得有些刺耳。所有人的目光都忧伤地集中在她身上。她说,要么我们划拳吧。谁输了谁喝酒。

周亮工和郝建功都愿意加入。他们忘了划了多久的拳,也忘了一共喝了多少酒。他们就是觉得这个夜晚被雨淋透了,泡胀了,显得比平常的夜晚更加漫长。任素娥划拳的状态好,一直没有输,意气风发的样子,所以她很少有喝酒的机会。每个人都呼呼地喷着酒气,喝得摇头晃脑,只有任素娥,随着夜的深入,她愈加清醒。后来她打了一个哈欠,走出酒吧的门,一脚踏进了外面的风雨中。

她说,睡觉!

这时候夏天的虫子开始在风雨声中鸣叫起来,疯狂而压抑的声音融在夜色里,被雨声掩盖。任素娥看到院子里那棵随风摇摆的泡桐树的枝干,听到砰砰作响的屋顶上白铁皮被风吹起而冲撞磕碰的声音。风一阵一阵把雨吹歪,甚至能吹起地上的积水,像飞起了一小片海。任素娥想了想,在清凉的空气中,她觉得这个夜晚算是在和假父亲杜国平告别吧。杜国平在天之灵,保佑我行骗成功,任素娥轻声对着风雨中的院子说出这句话时,心头叽叽嘎嘎地欢畅了一阵。

一阵被风吹过来的雨,就突然淋了她一身。

现在,任素娥坐在二楼B13杜国平的房间窗前,一动不动。她面前的桌面上,放着几沓整齐的纸币,以及一小沓被她捋好的皱巴巴的零散的纸币,像蛇蜕的壳一样毫无生机,还有三个看上去极小的金戒指,一块陈旧的梅花牌手表。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票据,以及13间房这些村集体用房的使用协议。

任素娥听到窗户被风吹开,她看到了外面黑色的夜,随即她猛地将窗户合上。她想要离开了,她觉得再住下去没有什么意思,她得赶往她的下一站。比如说,她其实想顺道去一下台州,看一看戚继光抗击倭寇的地方。她也想去一下绍兴,看看三味书屋是怎样的一所学堂。她其实偶尔也看书,觉得爱读书真是一件比较高级的事。她看过很多次《从你的全世界路过》,里面的感情,让她十分羡慕。她心里是这样说的,能不能让我也有这样的爱情?

任素娥后来再次推开那只老式的柜子,进入杜国平的那间密室。在狭小密闭的空间里,风雨的声音瞬间被隔开,仿佛这里面是另一个妥帖安稳的世界。她安静地坐了下来,像开始一场工作一样,开始看各个监视器的画面。

任素娥看到了二楼西边第一间B7号的谷来,她和住在二楼东边第一间的任素娥遥相呼应。谷来在监视器里优雅地为自己泡茶,她带了一套复杂而精细的茶具,这和粗枝大叶的任素娥刚好是两个极端。谷来坐在茶桌前,她在喝茶和看书。如果不是她在给壶中添水,视频就像是一幅静止的画面。

另一个房间里,郝建功坐在一盏落地灯下,像一个神经病一样拿着一只戒指,不停地戴上,又摘下,再戴上,再摘下。还有一个房间里,周亮工还在喝酒,他坐在写字桌前,桌子上一台手提电脑的荧光让他的脸色看上去有一些寒意,或者说看上去有些微蓝。他在抽烟,并且不停地敲打着键盘。有时候他也会停下来,喝一口打开了的啤酒。一会儿,周亮工站了起来,他瘦骨嶙峋的样子呈现在屏幕上。他穿着肥大的沙滩裤,赤着膊,他的腿瘦得像两根麻秆。任素娥特别担心,显示屏幕里会不会传来啪的一声,那瘦腿会被一阵风给随时折断。周亮工开始踱步,他一定在想着什么重大的剧情吧,或许跟谋杀案有关。

任素娥后来翻起了自己的手机。在一个微信群里,无意间看到了一条重庆警方的协查通报。通报里有好多长得比较奇特的人的照片,其中就有任素娥。在关于任素娥的那条协查通报中,显示她已经二十八岁,是个骗子。任素娥就顺着这条公号,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开始回忆她的往事。她骗过很多男人,因为很多男人其实是想和她谈恋爱的,或者说是想把她给睡了。然后她就让他们给钱买礼物,她总是这样说,你总要对我有一点诚意的好吧。她对礼物其实一点儿也没有兴趣,所以她拿了钱没有去买东西。她认为钱是最好的,钱比爱情好多了,钱可以买大部分的健康,办成百分之九十九的事。跑得最远的时候,她跟一个对天发誓要爱她三生三世的男人去了缅甸,结果掉了三层皮,差一点儿没回来。那时候起她就不太敢碰爱情,所以她在《从你的全世界路过》中去找爱情。她觉得爱情太辛苦了,太累了,太不真实了。特别是她这个打不死的骗子居然栽在了一个男骗子的手中。那个男骗子有一脸的坏笑,眼神明亮,卷着袖子敞着怀,个子高挑,经常带她喝酒吃夜宵,还说要带她去郊外草地放野火,要带她去夜里的墓地偷随葬的金戒指。他不是一个类似芦生这样的诗人,但是他说出来的话总是让她的心差点儿跳出喉咙。他说我要带你去吹吹野风,我要带你去浪迹天涯,我要带你去四季发财,我要带你去生十个孩子……

在男骗子无尽的想象和描绘中,任素娥完全沉浸在爱情中。她不停地笑,她笑一下两下三下,她笑得特别妩媚与明亮,笑得由内而外溢出了无限的幸福。现在关于她的协查通报的奖励是举报相关线索一万元,举报落脚地点,一旦查实后奖励五万元。于是,她知道她顶多值五万元……她想,我为什么只值五万元?

所以,现在的任素娥还在想,是不是可以索性留在13间房民宿,让自己安静得像那棵院子中间的泡桐?她不仅可以继承杜国平的为数不多的钱,也可以继承这儿的经营权。主要是她可以去海边散步,她还想去那个鹿鸣坳看看,一定会遇到比那个骗子的爱情更美好的美丽的鹿。这样想着,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了开民宿的理想,她想这不是很文艺的生活吗,这已经无限接近《从你的全世界路过》中的生活。她想起自己骗过的其中一个人,是杜国平的女儿,杜小绒。她们竟然长得有几分相似,她直接就冒名顶替了。

杜小绒懒得寻找手机和身份证,她甚至懒得报案。在人生处于低谷的时候,很多人都会犯懒,比如说杜小绒甚至都懒得活着,如果不是为了那个曾经收留她的会弹钢琴的老太。杜小绒整个下午的视线,都是远处的街道,人来人往,但是在她的眼里几乎是空落落的。她觉得所有的人都不存在,只有远处那座一看到就能让你耳畔响起遥远的枪炮声的解放碑,显得硬朗而真实。

任素娥并不了解杜小绒的一切。任素娥不过是一朵会行骗的浮萍,有几分姿色,主要是比较青春,以及三寸不烂之舌。和杜小绒的懒相对应,她只是想活。她总是这样想,活着真是太美好了。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