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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2年第12期|林为攀:玲珑七窍心(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2年第12期 | 林为攀  2022年12月27日08:34

林为攀,福建上杭人,现居北京,九〇后,青年作家。出版有长篇小说《追随他的记忆》《万物春生》《梧桐栖龙》和小说集《当一朵云撞见一张纸》《驯小说的人》等。

 

玲珑七窍心(节选)

林为攀

松姑后来很怀念雾岭的杜鹃花。年幼的她在房里待腻了,就推门出去,推门声像竹子断裂。她一下子看尽万山红遍,杜鹃花没有洛阳城的牡丹富贵,也没有平阴的玫瑰浪漫,可她却偏爱这种山花。不管过了多少年,她都记得当年出走雾岭的那天。她用花汁涂艳了自己的脸,正式开始了向儒释道借饭吃的傀儡师生涯。

做傀儡师并没有死规定,它不像中医要求能认出百草,也不像木匠得知道哪种树能用来做栋梁。做傀儡师没有那么复杂,它的关键不在隔着一层肚皮的心里,而在一眼就能瞧出俊丑的脸上。也是天生该她吃这碗饭,她的五官就像一截最适合拿来做木偶的香樟木,几乎不用怎么动刀,就能立在四角台上,或为人偶中的十八罗汉,或为动物偶中的龟、蛇、鸟、兔。可惜,她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娃娃。做傀儡师的,古来皆跟神怪打交道,不会看不起女性,也不敢看不起,即便真的看不起,也不会在脸上露出来。他们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只能放在手里操纵的傀儡身上。主要是,傀儡师需要走南闯北,怕女儿身吃不了这种苦,培养半天别到时跟哪个登徒子跑了,班主承受不了这巨大的损失。别看傀儡师常放豪言只跟儒释道借饭吃,但仍要看东家脸色,没有东家请,整班的傀儡师和傀儡都只能跟成仙成圣的孔夫子、释迦牟尼和老子喝西北风去。因战乱,看傀儡戏的人本就少,若再被别人知道傀儡师中还有个女娃,说不定整班都要关门歇业。理是这个理,可眼前这个女娃又实在宝贝得紧,蔚南班的老傀儡师哪里舍得放她走。

老傀儡师姓关,单名一个通字。眼前的这个女娃娃看五官就是吃傀儡师这碗饭的,他则是三界通关的姓名里就注定了该他端这碗饭。但他老了,操纵起傀儡有心无力,眼看三界日益脱离掌控,他急需一个徒弟承继衣钵。他一眼相中了这个出走雾岭四处乞食的女娃娃。他知道班主不愿意收留女流之辈,便让她顶替那个坏了的木偶,随蔚南班水宿山行。整班都没人发现她,她也很懂事,只在夜深后吃几口老傀儡师给她留的剩饭。吃完又站到那些木偶中去,浑身不敢擅动,仅一双眸子在滴溜溜偷转。闲时,蔚南班上到班主,下到掌锣鼓的帮腔,都爱去赌坊赌一把,只有老傀儡师不去。待到整班无人,只剩老傀儡师和一个暂时成为傀儡的女娃娃,老傀儡师就会让她活动活动筋骨,但不敢抹掉她脸上涂的粉彩,还会抽空教她吊傀儡子,即传授傀儡戏。

女娃娃这时才知道,她能留下来不是这个老爷爷看她可怜,有心抬举她半碗饭填饱肚子,而是看中了她的五官。吊傀儡子不在手指是否灵活,也不在力气够不够足,虽然这两点也很重要,更重要的还是五官能不能做出万般变化。照理说,傀儡师不需要自己做表情,毕竟不是戏台上的演员,而且表情自有那些傀儡承担,不过老傀儡师老早就打量着革新傀儡戏了。多年来,他先后革新了向无曲谱、只沿土俗的唱腔,可让句调长短、音的高低随心入腔;还托人写了几折新传本,不再是《败走麦城》《桂英挂帅》等老古董。可仍旧欠点儿火候,原因不是唱腔不动听、新传本不曲折,也不是伴奏的西皮二黄不够活泼和婉转,而是充当演员的木偶表情僵化。看到这个女娃娃,老傀儡师心里咯噔一下,像挂钟里面的齿轮终于咬合了时针、分针和秒针,他放弃再去借鉴戏台上演员失真的表情,准备让她变身傀儡。

三教九流,诸行诸业,都能在年关歇几天肩膀,但傀儡师不行,年关正是最忙的时候。哪怕一年没开张的末流傀儡班,这个时候都能接到几单活儿,更不用说名头比锣鼓还响的蔚南班。傀儡师有专门休息的日子,每年七、八两个月,他们才能补过没过上的节假。

这年七月初七,到了开镰割禾的季节,老傀儡师难得放假,有时间慢慢把傀儡行的“四字口诀”授给她,并让她往后在台上一一温习。

老傀儡师郑重对她说,松姑,你到底想不想跟我吊傀儡子?

想。

以后会很辛苦,怕不怕?

不怕。

那我现在就把本行的四种表情教给你,正式收你为徒。

好。

第一种:吞。

雾岭,岭陡云低,走在路上,常会撞见云,入到家门,地上一片水。进门的是松姑的父母,他们把云里的水带进了家门,跟抱着碗舔碗底的松姑说,又像在跟彼此说:再由她这样吃下去,我们这座山岭迟早会被她吃空。松姑放下碗,用手捏起嘴角的饭粒,抹进嘴里,没看她吞咽,就说起了话:“饿死了,还有吃的没?”

松姑的饭量很大,家里本就困难,每顿还要多做几碗饭,这几碗饭在她肚子里也撑不到吃晚饭的时候,几乎刚吃完中饭,在地里卖汗水的父母都还没感觉到饿,松姑就又想吃饭了。她小小年纪,也知道不在饭点的饥饿就像突然上门的客人,一时拿不出好东西招待对方。不过她总有办法跟门外的雾岭打牙祭,她的食禄不在家里逢年过节买的几两肥肉上,而是在这座终年弥漫着雾水的岭上。只要眼睛够好使,她就能看到挂在松柏之间的各色野果;只要腿脚够有劲,她就能逮到被困在陷阱里的小兽。可是时间一久,即便这座山岭仍有浓雾伪装,一听到小松姑的口哨声,整座山岭就会头皮发麻:跑不脱的野果会祈求落一阵急雨,好让它们能从枝头坠下来,躲到厚厚的松针底下;跑得脱的小兽只希望她手里没有弹弓或者鸟铳,否则它们就要全部进到她的肚子里。小松姑占不到雾岭的便宜,便拿出了父母春天播种、秋天收获的耐心,躲在一棵腐朽的松木旁,等待雨后斑斓的蘑菇像酒席上被端出来的七荤三素的十大碗。可是蘑菇也不想被她吃,它们宁愿错过这一季,也不想在刚冒头的时候就被她连根拔起。小松姑的肚子就像一个无底洞,存不下能转化成营养、供她快快长大的饭菜。假如她吃完饭乖乖在家里待着,说不定肚子还能多扛一会儿,可她偏偏撂下饭碗走进了雾岭深处,因此她比平时更早饿了。

父母在雾岭下干活,这几亩梯田就像雾岭吃饱喝足松开的腰带,松姑没出生前,勉强还能养活两口之家,在松姑出世后,就显然喂不饱多出来的一张嘴了。再说,松姑还比其他小孩饭量大。愁,愁的不只这座雾岭,她的父母更愁,每天出门干活眉头都像挂了一副无菜可夹的筷子,每天干完活儿回家眉间愁仍未卸下。饭还没做好,就看到松姑抱着碗准备上了,愁便加上了长吁短叹,又不想被她听见,只好不停说话,可是说出的每一句仍然加了愁,就像做的每一顿饭都少不了盐一样。小孩子饭量大,不是调皮就是有病,可是松姑并不调皮,只要她肚子里有食,就会帮父母干活,几乎把家里能干的活儿都给干了,也是现在手脚脆,下不了地,不然她估计还会帮忙犁田或者脱粒。每次留在家里喂鸡,她就会看着那只三黄母鸡流口水,还会看看草垛里有没有鸡蛋,有时摸到了几颗鸡蛋,刚想下锅全煎了,想起在地里流汗的父母,又不舍得了,强行把口水咽回去。她也没病,除了老是喊饿,没见有别的症状,吃了这么多饭,还是瘦,如果真是有病,也是吃病,或者富贵病。这种病在大富人家,好医,也能医,但在穷人家,就比绝症还棘手。

松姑吃东西不是吃,而是吞,但她的口却不大,反而还有点儿小,不认识的人看到她,就会误以为她撒把米就能养活。她的吃相,或者说吞相并不难看,不像别的饿死鬼吃起来不顾形象。她吃饭时不出声,还会细嚼慢咽,这本来跟吞毫无关系,但因嚼的时间久了,咽的东西多了,细嚼慢咽也变成了狼吞虎咽。没东西吃的时候,她还会不停吞口水,口水吞干了,又站在门口吞空气。父母只要看到她在吞空气,就会怪她吞掉了雾岭的太阳,让雾岭每天都湿漉漉。太阳很大,假如真能吃下肚,或许松姑一整年都可以不吃米饭。她吞空气吞累了,就会活动腮帮子,鹄立岭上,可是太阳在浓雾中就像火候不够没煎熟的鸡蛋,她看清它都费劲,更不用说把它摘下来一口吃了。脚下的松针在动,仿佛她踩住了雾岭所有生灵共同的被子。她松开脚,白高兴一场,脚下不是能吃的蝉和鸟,而是从松树枝头小心翼翼掉落的松果。她捡起一颗松果,松果表面皱皱巴巴,丑陋的表皮里面却不是清甜可口的板栗。松果长得跟毛栗子很像,可也只是外表像,内心差别很大,对,就像一把钝刀和一块嫩豆腐的区别。

她把松果往低处抛,惊动了蛰伏在雾岭四处的飞禽走兽。飞禽在潮湿的天空扇累了翅膀,走兽在无路可走的岭上撞破了脑袋。松姑看到天空与大地都在响亮地拍肚皮,就像是在收拾饭桌准备吃饭了。过了一会儿,飞禽就消失在了可以揉出一江水的天空,荆棘丛生的岭上也没了那些走兽的踪影。锅底灰的天空已经把饭桌清洁干净了,可还是有一朵纯白的羽毛像朵白云一般成了阴天里的不速之客。松姑饿了,她又饿了,她已经很努力了,可是饿意今天只比昨天和前天迟了不到一刻钟。她饿着肚子走下雾岭,不用她张口,树梢的雾水就会自动滴到她嘴里,可是雾水跟空气一样,对饥饿的肚子没有任何帮助。她只好闭上嘴巴,任由雾水在嘴边凝成珠,然后她像在荷叶上打滑一样跌倒在层林尽染里。天空是锅底灰,可是雾岭在浓雾之下却百花盛开。不管是红色的杜鹃花、紫色的通泉草,还是白色的莲子草,松姑都一一用嘴尝过。酸,涩,苦,她的空肚子登时就像打翻了一个调料罐。她摇摇头、耸耸肩,慌忙啐掉,舔叶上的露水漱口。此后再怎么饿,也不敢再吃任何野花野草了。

父母还在岭间劳作,用火烧出的一寸荒,用刀砍出的一片地,把种子撒下去,不求能有好收成,只求一百棵稻子里有一半能抽穗,抽穗的里面再有一半能结粒,就满足了。跟地抢食,也是在跟天夺食,地薄、天恶,太阳老不出来,难有好收成。松姑赶回去做饭,担心饭还没熟生米就全进了自己肚子,哪怕尽力在忍了,饭香也会像捕兽夹子,让她犯下一人吃饱饿到全家的过错。父母又每次都晚归,她既要保证不偷吃,又要保证不让饭菜凉,只得再生火温饭。夜空没有星光,只有火灶里饥饿的蓝色火苗在舔锅底。

父母回家后,不先忙着吃饭,他们要先掸掉身上带回来的落叶,还要脱下鞋子放在门边,因为鞋底的春泥很厚,会把客厅和厨房的地面踩出许多收拾不了的鞋印。第二天,等鞋底的春泥稍微干了一点儿,他们才会用一根树枝把泥揩掉,就像在切一块肥肉中没有多少的瘦肉。那时还在点洋油灯,光亮不足,几乎照不亮桌上的饭菜和挨在一起吃饭的三颗脑袋。有时松姑的筷子误夹到父亲或母亲的碗里,有时米饭吃完了,桌上的菜却没夹几筷子。不过也好,只要剩菜能扛过一宿不馊,第二天还可以拿来吃。夜晚吃饭难,洗碗筷也难,松姑负责洗碗。屋檐下有口大缸,破了个口子,所以这口大缸装的水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多,缸口上还盖了一片枯荷叶。这片荷叶刚摘下来的时候还很新鲜,松姑带它回家的时候把它盖在头上,天上没落雨,荷叶上的露珠却争先恐后地落下来。松姑顶着雨帘回家,把荷叶盖到大缸上,忙躲进厨房烤火去了。出来一看,身上的衣服干了,缸上的荷叶也没那么水灵了。她算是看出来了,美好的东西总是短命。她揭开枯荷,舀水洗碗,天黑看不清碗底有没有吃干净,好在她的小手能摸出来碗里还有没有饭粒。她倒一点儿水在碗里,然后用手在碗底捞,就像在淤泥里捞泥鳅一样,终于被她捞到了一粒米饭,二话不说就往嘴里送。大缸有些裂,夜里看不清,白天才能看到缸身上那道像闪电一样的裂纹,松姑有时想着它快点儿破,好让她悬着的心落下来,有时又不愿意它破,害怕缸里的水会漫到屋子里。

松姑正在长身体,吃不饱,时时刻刻感觉饿,但她却觉得不是食物不够,而是自己吃得太多了。她不该长一张嘴,没长嘴的植物就不会肚子饿,她觉得自己应该是一棵植物,却不知道植物也要喝水和照太阳,才能长得这么翠。她每多吃一粒米,父母的眉头就紧一层,俾使后来,因怕父母的脸会像那口大缸,顷刻间天崩地裂,松姑不敢再多吃饭。那时她的嘴巴更多的不是用来说话,她跟父母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不像外出的游子回来后,有数不清的话想说,她每天跟他们说的话屈指可数,她的嘴都拿来吃东西了。说话是往外蹦,吃东西是往里塞,而她的嘴每天是有进无出。

吃了这么多东西,松姑却长不大,她心里的负担太重了,致使吃下的每一碗饭只能保证她不生病,而不能保证她长身体。她的身体很薄,贴在门上能当年画,揭下来又会被一阵风吹到天上去。她走路,哪怕在家里走路,有时手里都要搀一根棍子。她似乎提前衰老了。她的嘴比腿脚灵便,也比那时爱幻想的脑子好使,她因吃不够走不动路,也因吃不饱脑子硬,可嘴巴却像根橡皮筋,可以做出任何形状,没有食物时像关起来的一扇门,有吃的时,又像一个敞开的狗洞。

老傀儡师后来说,“吞”这个字是天的口,她也觉得自己吞下了整个天空,还包括整个大地,可她小小的肚子却始终无法顶天立地。

松姑每天留守在家,即便雾岭的田地离家并不远,可是只要父母外出干活,她就觉得屋子很空,跟她的肚子一样空。她学会了跟蚂蚁、跟蜘蛛、跟蚊子玩耍,她把它们抓到手里,看蚂蚁越过她的掌上山丘,看蜘蛛攀过她的掌纹,掌纹跟墙角悬挂的簸箕状蛛网一模一样,掌纹里是她走不完的山川湖海,蛛网里困住的是春风秋霜。蚊子在咬她,可她感觉不出痛痒,肚饿血稀肉柴,蚊子怕折断嘴,蹬腿剪翼飞走了。

她来到那口大缸前,覆盖的荷叶完全萎了,颜色也从墨绿色变成了猪肝色,上面血脉一样的纹路也被风干了。她把荷叶摘下,看到缸底生了青苔,但是里面没有荇藻游鱼。她曾在春天往里面放蛙卵,也曾在夏天期盼孵出青蛙,可是这口肚量狭小的水缸没办法育出蛙声一片。蛙生活在可以倒映整个天空的田野里,来到这口水缸会水土不服。不过大缸还是能咬下一口天空,这小小的一口对整个天空来说不值一提,对大缸本身和松姑本人却至关重要,因为大缸有了这口天空,它才能变得大肚能容,松姑也就有了亲手触摸天空的机会。她把手放进缸里,首先感受到的不是水的清凉,而是天空的炽热,抬头一看,天上难得出太阳了。太阳躲在云里,水缸里也有一个躲在云里的太阳。这口缸看似不大,却能把天上的太阳一口吞下去,它比松姑看上去的要大得多得多。大缸能似小实大,可是她的肚子却是实打实地饿,一丁点儿都作不了假,她无法用食物之外的水和空气来让肚子有饱意。世间所有事情都能以不同角度得出远近高低各不同的结论,唯独饿肚子骗不了人,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饿了肚子,先是握锄头的手没有力气,走路的脚也有气无力,接着是脑子不好用,容易忘事,或者记忆出现偏差,把别人走的狗屎运安在自己头上,或把自己出的糗推给别人。现在,松姑就在饥饿中做起了白日梦,她幻想着自己一出生就含着一枚金汤匙,每顿饭想吃什么就有什么,而非有什么只能吃什么。她还确信她从没干过一天活儿,家里的仆人每天都在她睁眼前就把偌大的家收拾干净了。她从不认识厨房,甚至不知道没有水与火就做不成饭。她吃的珍馐全是现成的,好像它们生来就是熟的,合该被她吃一样。

到最后,松姑在虚幻的丰衣足食中把现实里面黄肌瘦的脑袋伸进了大缸。好在缸中水已经见底了——她今天忘了把水打满,不然能淹没她的鼻子嘴巴耳朵的水准保会让她立马清醒过来,她也就不会把脑袋越伸越低,导致整个人都掉进了缸里。大缸所占的地面只有这么大,不像它的肚子能容纳全部日月星辰,远没有松姑脚下的地面大。可是她有了这么广的容身之地,还不知足,非要跟这口大缸抢地盘,所以这口大缸就一口把她吞了下去,连骨头渣都不吐。

松姑掉进了大缸里,像一只爬不脱的“恐怪”,这是螃蟹的诨名。它的背壳上画了张鬼脸,没煮熟变红之前老举着一对剪刀,喜欢横着走,水里的沙与鱼都拿它没办法,人们涉水洗脚的时候会提着心,就怕它突然从石缝里闯出来夹人。松姑恐它,就像在恐一个可怕的怪兽。只有把它逮到大缸里,看它在缸底绕圈,再也嚣张不起来的时候,松姑才会不再怕它。等它从锅里端出来,浑身通红时,松姑的口水早就流了几遍了,有时会把鬼脸壳掰开,用筷子剜蟹肉吃,有时干脆连壳一起嚼。她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掉进缸里,她其实比缸长得高,只要站起来,就能知道缸只在她的脖子那儿,她有一个脑袋的高度可以看到缸外的世界,翻出来也很容易。可是因为倒着,脑袋在缸底,腿反而架在缸沿儿,她就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里。她用躺姿仰望天空,但跟平时站着时看到的天空没多大不同,大缸像一个温暖的怀抱,将她抱在了怀里,又像她正在被天空吞进天空里。拥抱对她是奢侈的,从她记事以来,父母就没抱过她,从来没有一双大手将她高举,安慰她因年少而经常感到害怕的心。现在她被一口大缸抱在了怀里,身体没有任何暖意,却不影响她的内心有股暖流流过。她甚至在缸里睡着了,整个雾岭都小声了,不管是倦鸟归巢的动静,还是蘑菇破土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松姑醒了,她一睁眼就看到了大缸之外的世界。这个世界正对着大门,大门也半开着,雾岭缭绕的云雾一目了然。她能看到大缸外面的门和门外的云雾,不是因为她已经从缸中爬出来了,她仍在里面,连屁股都没挪一下,而是因为大缸身上的那个裂缝变大了,刚好能让她看到外面的一切。假如她的眼睛再靠近一点儿,就会发现大缸的裂缝里长了眼睛。松姑用大缸的裂缝偷窥一只偷懒的鸟,就像在偷听父母关于生计维艰的一场碎碎念。她还看到那只母鸡在大缸外面捉虫子,鸡看到大缸身上好像有东西在动,忙抬起喙叨过去。好险,好在松姑躲得快,不然她的眼珠子指定也会像虫子那样被它叨下肚。松姑像在床上醒来时蹬掉了被子,大缸也像被子被她蹬出了一个口子。现在这个口子越来越大,松姑想起来也不敢了,怕自己稍微一动,大缸就会破给她看。可是她没有动,大缸却先破了,那个裂缝变得更豁了,外面很快就能看到松姑的整张脸了,接着大缸就像蛋壳一样全碎了,而松姑也像只难产的雏鸡终于孵了出来。

松姑看着一地碎片,知道自己再躺着实在不像话,于是从地上爬起来。缸底的积水没有漫延到屋子里,甚至连地面都没有弄湿,当水还在缸里的时候,看着放出来会大水漫灌,其实不过是她的胡思乱想。就像锅里的饭看着吃不完,但真要动起筷子,则连她的肚子都喂不饱。大缸的碎片可以丢掉,但丢不掉的是父母对于这口大缸的印象。这口大缸每天都装满水,这些水能让全家人吃上饭和洗上澡,可是它现在破了,等于让全家人每天吃的饭无水淘米,等于让全家人每天无水洗澡。松姑无法交代好好的一口缸究竟去哪儿了。她不能说是被自己大吃四方的嘴给吞了,父母不是小孩子,不会相信她的胡说八道;她也不敢承认大缸破了,父母头一个就会怀疑她。左思右想,她都没办法把自己择干净,情急之下甚至想当场下岭去买一口新缸。当初父亲就是去岭下买了这口缸,他像挑西瓜一样敲打卖缸人面前的那几十口缸,好不容易相中了一口声音没那么清脆,而是有点儿沉闷的大缸后,又因为价格问题跟卖缸人扯了半天皮。挑缸跟挑西瓜一样也不一样,一样是都要用手试音,不一样是大缸以声音沉闷为佳,而西瓜刚好相反。说破了嘴皮子,父亲终于以低价买到了这口大缸,大缸上下窄,中间阔,他用一根棒子横在缸里,准备肩挑回家。可是他有力气扛动缸,却没有眼睛看清路,大缸盖住了他的脑袋和胳膊,他突然变得无路可走。还是松姑在前面用小手牵着,父亲才把大缸扛回家。现在这口曾让父亲“无路可走”和让全家人有水可用的大缸破了,还是松姑在家的时候当着她的面破的,不管怎么说,一顿胖揍肯定免不了。

松姑想起了离家出走,并不是真的怕挨揍,而是觉得少了自己这张贪得无厌的嘴,父母就能吃饱饭,等将来日子好起来了,他们或许还来得及再要一胎。她认为至少到目前为止,粮食大于她,她必须把自己的位置让给粮食。天还没黑,她要离家也不赶时间,这不是去赴圩,晚了就什么也买不到,只要没有别人知道,随时随地可以出走。她想在走之前把晚饭给做了,可是大缸破了,没有水洗菜和淘米,只好干一些不费水的活儿,比如扫地和叠被。做完这些,她真得走了,否则父母回来她想走也走不了了。她出门关好门,听着深岭鹧鸪啼,远远看到父母还在地里忙,眼睛红了红,又看了一眼天边的橘黄色晚霞,头也不回地走下雾岭。

岭下热闹,她却感到寂寞,这么多来往的人,她一个都不认识,只有街上那个卖缸人她见过半面。当时年纪小,个子矮,她跟在父亲身后,只能看清他的半张脸,另外半张不知是被光掩住了,还是被云遮住了。他不认识她,她不敢过去跟他说话。她看到几十口大缸里都盛了相同的一轮落日,吹来的风好像在给落日翻面。她挤过无数条匆匆忙忙的腿,在一户人家门口迷路了。这里有两只石狮子,她没法爬上去,也不知该如何过第一个离家出走的寒夜。这时,从门里出来一个吊傀儡子的戏班,她跟了过去。

老傀儡师关通教她做的第二种表情是:泪。

“吞”是松姑离家前的现状,也是她离家的原因,“泪”则是她离家后的真实写照。每次老傀儡师让她跟那些傀儡站在一起,松姑才明白,除了父母,没有人会真正接纳她;或者说接纳她也需要讲究机缘,现在机缘还没到,老傀儡师还不能直接让她出来面对众生,只能让她先跟那些傀儡待在一起,等机缘到了再说。离开了家,她感觉自己的饭量小了,因为不是自己家的饭,她不敢可着劲儿吃,同样因为离开了家,她看到了很多不同的面孔和话语。话本来是用耳朵听的,因为松姑听不懂,所以只能看他们的嘴。她不知道还要跟这些傀儡待多久,每天她都在傀儡群里睡觉和吃饭,好在傀儡很结实,可以像一堵墙壁一样让她靠,好在傀儡不吃饭,她不用担心饭碗被人抢走。没傀儡戏演的时候,一切都好说,她躲在傀儡群里没有人会发现,但有傀儡戏演的时候,她就不好受了,因为她上不了台,一群傀儡在台下别人不会说什么,但要是只有一个傀儡在台下,就会马上变得比四方台上那群傀儡还惹眼。好几次她都差点儿绷不住露馅,帮她解围的还是老傀儡师:“别动,这个傀儡坏了。”她就这样一直作为一个坏的傀儡跟着戏班走南闯北。老傀儡师不知道她还能坚持多久,好几次当着她的面劝说班主让他收个徒弟,可是班主却说戏班没多余的钱养闲人。收徒,是长远考虑,短期的确看不到任何收益,还会白白浪费水米。每个行业都喜欢熟手,不喜欢生手,却不知每个熟手都是由生手来的。“不想前期施肥,就想拔大萝卜,做梦。”老傀儡师的不满连伪装成傀儡的松姑都听得到。看到松姑忍不住想笑,老傀儡师就会作势拉下脸凶她,可是看到她抹了粉彩的脸惹人怜,又不舍得骂她了。下一顿饭,松姑就会看到自己碗里的肉变多了,那是老傀儡师把自己的菜匀到了她碗里。他总捶着腰骨说自己老了,老了就吃不了多少饭了,老了就要收徒了。松姑听不懂,仍只看到他的嘴在动。四方台上的傀儡戏她也看不懂,不过却很惊奇这些傀儡跟她站在一起的时候一动不动,只要上了台,准比鲇鱼还好动。那时的她不知道这些傀儡都是木头做的,如果早知道它们是木头,在老傀儡师收她之前也就不会每天都被吓够呛了。可以说,她跟木头很熟,雾岭什么样的木头都有,不管是擎天的大树,还是被雷电劈倒的朽木,她都很熟悉。她爬不上擎天大树,但也知道上面有很多鸟窝;她钻不进倒地的朽木里,但也知道里面有很多白蚁。大树倒地的地方会枯一片,但来年春天这里又会是整个雾岭最繁花似锦的地方。明明是树木,非得画鬼脸吓唬人,这是松姑对傀儡的初始印象,那时她还不知道四方台上的傀儡戏代表着什么,尚需时日,她才能咀嚼出这些傀儡所代表的敬畏与信仰。

傀儡有很多情绪,唯独不会流泪,相应的吊傀儡子的傀儡师也很难把眼泪加在傀儡身上。除了松姑待的高腔蔚南班,还有乱弹班,两者是竞争关系,就跟地里的稻子和稗子一样。高腔班老傀儡师在正前台负责提线,还有一人掌锣鼓兼帮腔,也有其他人提线和帮腔,但都没有老傀儡师和他的老搭档好使。他的老搭档跟他一样老,上台多了,敲锣鼓的力道和帮腔的音量就会弱很多,因此他跟老傀儡师一样急于收徒。班主也知道不能再指望这对老头支撑,这样下去生意迟早会被乱弹班抢光。乱弹班采用的是闽西汉剧的皮黄腔,再加上管弦乐伴奏,比高腔班更热闹,唱本也更多。老傀儡师待的蔚南班,有他在,还不至于被乱弹班比下去,但要是他哪一天死了,可就说不定了。

松姑想象不到这些事,每次老傀儡师在四方台上吊傀儡子的时候,她都觉得他台上台下不一样。台下他跟别的老头没区别,嗜睡,不知道的以为他靠着墙壁睡过去了,但松姑知道,他还活着,还有呼吸;上了台,老傀儡师就不一样了,他好像成了手里提线的关羽、张飞和秦叔宝,在四方台上单刀赴会,在四方台上喝退百万曹军,在四方台上和程咬金打得不可开交。帮腔也在这时锣鼓喧天,或者腔高贯顶。他没有穿戏服,可他就是穿了戏服的英雄豪杰。这些傀儡在他手下,个个听话,人人争先。老傀儡师手中的提线,就是鱼竿,从宽阔且延绵的历史长河里,挨个打捞出了在乱世依旧能鼓舞人心的古人。演罢,老傀儡师浑身湿透,帮腔也声嘶力竭,观众无不提袖抹泪,听到天边雷声轰隆,误以为战事祸及自身,忙作鸟兽散。那是一个奋起抗争的时代,那是一个新旧交替的年代,那是一个战争堪比家常便饭的年代,许多像松姑一样的家庭都在变革中星散,又因有共同的信仰而终将重聚在一起。台上没有眼泪,台下眼泪却成河,好在还有傀儡戏,能让他们暂时忘却战争带来的创伤,暂时忘却朝不保夕的惶恐。乱世不相信眼泪,乱世只相信生存法则,老傀儡师对此比谁都看得透,哪怕演出当中门外就在打仗,他也能坚持把傀儡戏给演完,哪怕内心比谁都慌,也不会把慌带给手上的木偶,因为这样一来,会变相说明浇漓的世道连带着历史也一起破败了。

松姑成长的雾岭没有战争,不过仍然刨食难,雾岭是个没有人争抢的破地方,只有锦绣的山河才值得大人们动刀动枪。因此她没有经历过战争,还是成了蔚南班半个不在册上的成员后,方知隔三岔五响起的枪炮声不是在打雷。枪炮声掩盖了雷声,从来天上的战争比不过地上的战争。但见多了,松姑也就习惯了,还诧异别人怎么一听到响就哆嗦。她在雾岭没有受教育的机会,她的教育是后来在这些傀儡身上完成的。老傀儡师是她吊傀儡子的师傅,更是教她识文断字的老师。

不离家不知家好,不挨饿不知米贵,离家久了,松姑很想家。她不怕在蔚南班受到的长久忽视,也不怕老鼠咬那些傀儡的时候捎带连她一起咬,更不怕站着睡觉时总是会把脑袋挨到地上。她怕的是想家的苦,这种苦的成分一时不好说清,后来她才知道,原来这就是乡愁。想家的苦惹人泪,她几次在傀儡堆里流眼泪,但她不敢哭出声,任由眼泪滑过脸庞,不怕被人发现,因为老傀儡师会说是回南天让傀儡变湿了。班主让人把傀儡搬到太阳底下晒,但那个坏了的傀儡仍然在流泪。这时,老傀儡师就有点儿着急了,他过去偷偷跟她说:“别哭了,再哭就竹笼抬猪,真露蹄了。”可是老傀儡师的话不管用,松姑被太阳一晒,哭得更狠了,她想到父母顶着烈日干活仍每天吃不饱饭。老傀儡师不知道她在想家,以为她跟许多家破人亡沦为叫花子的小孩一样,想不到其实她还有家。看她还在哭,倒也不急了,而是仔细观察她的眉眼,眉眼下还有颗泪痣,她的泪水清澈,也许是因为脸上抹了粉彩的缘故,滴到泪痣上时竟成了彩泪,好像滋养了一朵转瞬即逝的昙花。这是一种无声胜有声的眼泪,是四方台上缺少的一种柔情。假如在阳刚的台上能让傀儡也落下这种泪,说不定他不用再费尽脑筋革新傀儡戏,只消用一串眼泪就能让蔚南班起死回生。可是傀儡戏终究不是其他戏种,演戏的不是男扮女装的男人就是女扮男装的女人,傀儡戏是一些穿了戏服的木头,无法像变戏法一样让它们真的流泪,表示情绪也只能借助锣鼓或者帮腔。

让傀儡流泪,是老傀儡师最后的办法,他想让这个女娃儿真就装成傀儡上台,到时不仅控制她不用再费力提线,而且还能做出比真正的傀儡更灵活的表情。假如要演男人戏,就让她剪了头发扮成男傀儡,如果要演女人戏,就让她蓄回长发。况且,她还能慢慢长大,也比永远不会再长的傀儡好使,不至于让观众看腻。他有把握说服这个女娃,但没信心说服守旧的班主。他找到班主,后者正为生意少烦心,很多老顾客都被乱弹班抢走了。即便生逢乱世,许多人仍然喜欢尝鲜,有钱人家喜欢拿刀叉吃西餐,各路军阀喜欢飞机大炮,思想家喜欢洋为中用。班主看着老傀儡师来找自己,以为是想涨工钱,脸色就不好看了。老傀儡师知道他是铁公鸡,但这只铁公鸡也不是一无是处,不然他也不会跟他这么久。他除了抠,其他不花钱的事都能无条件支持老傀儡师。老傀儡师知道怎么对付一只铁公鸡,比如要涨钱的时候不能一步到位,而是每次加一点儿,这样对方就会觉得自己没吃亏。同理,让他接受自己的提议,也不能直接说找个女娃当成傀儡上台,这样会吓到他。要一点一点地把目前的形势跟他挑明。目前的形势是什么,没有人比班主更清楚,因为他每天手里都会拿一张报纸,对哪里打仗了、哪里又饿死人了,比谁都门清。不过这是关于时局的形势,有点儿大,老傀儡师想让他知道的是关于蔚南班的严峻形势。班主知道天下大势,可不知道蔚南班的大势,即便生意不好了,也不会在自己的戏班找原因,只会说是战争影响了生意。老傀儡师必须让他明白,生意不好跟战争没关系,起码关系没这么大,不然为什么乱弹班的生意反而比战前更好了。蔚南班生意不好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不新鲜了。班主听到这话,惊住了,就像几十年前皇帝被拉下马的时候,也像更早些年科举被取消的时候,这么多年来,他习惯了一天一变的天下大事。天下的事他管不了,也没能力管,但自己的戏班他却能保证不变色,老祖宗演什么傀儡,他就演什么傀儡,要变也只是小修小补,而不是连根都给拔了。老傀儡师说它不新鲜了,他能接受,但硬要说因为不新鲜所以没人看了,他却万难接受。要知道新鲜就说明不成熟,不成熟则意味着短命。因此班主不可能把不新鲜跟生意不好联系在一起,即便老傀儡师再三强调。

老傀儡师决定以退为进,他又捶着腰骨说自己老了,是时候回乡了此残生了。班主把手里的报纸一折,怒目道,你走了戏班怎么办?老傀儡师说,戏班历史这么悠久,有我没我一个样,按班主刚才的话,一时半刻且黄不了。班主把报纸展平,指着他的鼻子笑道,老东西,在这儿等着我呢。老傀儡师说,不开玩笑,我真不想干了。班主急了,说,关通,你现在走真不够义气。快说,你到底想怎样?老傀儡师回过头,说,不走也行,答应我刚才的条件。班主问,让傀儡流泪?老傀儡师说,对。班主又问,流不成泪怎么办?老傀儡师说,那就一切照旧。

老傀儡师决定先拿木偶试试,毕竟真人风险太大。蔚南班有固定的雕塑师,这个雕塑师手很巧、眼很毒,但生性有点儿懒散,不爱跑山上伐木,倒不是说山上没有合适的木头,而是怕走山路,因为山里蛇多、虫多、危险多,他惜命怕死。但不去山上,蔚南班坏了的木偶就会来不及更换,没有好木偶就上不了台、唱不成戏,也就会影响他吃饭。于是,他就让老傀儡师吊傀儡子的时候帮他留意东家有没有好柱子。老傀儡师把胡子一翘,说,你想干什么?雕塑师说,用那些有钱人家的柱子拿来做木偶,顶好。老傀儡师说,你就不怕拆了柱子让人家的房子塌了?雕塑师说,那我管不着。老傀儡师说,有也别打主意,要被发现了,我们还混不混了?雕塑师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就有一点好,那就是手艺顶棒,给他一根木头,准保还给你一个比真人还真的木偶,眼睛嘴巴舌头手指都能活动,你让一个榆木疙瘩样的人做这些表情都有些难,他却能让真正的榆木做出这些表情来。即使这样,老傀儡师还不满足,还要他做一个能流泪的木偶。雕塑师很幽默,说他做不了,但知道有一个人能做,做的木偶不仅能流泪,还能唱歌跳舞。老傀儡师很激动,忙问是谁。雕塑师说,偃师。老傀儡师说,在哪儿?快带我去。雕塑师说,你现在去见他还早了点儿。老傀儡师问,为什么?雕塑师说,难道你现在想死?他早死了,死了几千年了,但他做的木偶现在还在史册里跟穆王妃递眼色调情,你说神不神奇?

雕塑师用说笑的方式告诉老傀儡师没办法让傀儡流泪,傀儡到底不是真人,没有七情六欲,也没有心肝脾肺,只有人才有七情六欲和心肝脾肺,才能流泪。问题也就出在这里,明明是在用傀儡演戏,实际上演的却是人的感受。文人用文章托物言志,艺人则用傀儡寄意于物,写文章可以泪洒纸上以示激愤,可吊傀儡不能泪洒当场,这是不专业的行为。这不是在为难雕塑师,这是成心在拿他开涮。可看到老傀儡师一脸严肃,雕塑师又有些于心不忍,遂问道,你真想让傀儡流泪?老傀儡师说,对,我不仅要让傀儡流泪,还要让它能笑,能开口吃饭说话。雕塑师说,我看你真是疯了。老傀儡师当然知道这是强人所难,他这么做无非是想让班主知道,木头做的傀儡不可能会流泪,只有真人做的傀儡才有可能流泪。

离开雕塑师后,他直接领着松姑来到班主面前。班主冷不丁看到一个没有提线也会动的傀儡,吓了一跳,等再看到她的双眼似乎还会动时,更惊奇了,以为老傀儡师真的让人把会流泪的傀儡做出来了,忙让他带着这个傀儡上场。可老傀儡师却有心卖关子,说,班主难道就不想看看这个傀儡会不会真的流泪?班主说,当然想看。老傀儡师扭头对松姑说,流滴泪看看。现在没有适合的情境,松姑流不出来,流不出来班主就不信她能让戏班起死回生。老傀儡师很着急,恨不得掐一把她的脸,又怕真把她的小脸给掐破,只好问她想不想家。班主一听,更神奇了,惊问道,怎么,傀儡也有家?老傀儡师说,当然,每棵树都有家,它们的家在密林中,俗话说无木不成林。听到家,松姑鼻头一酸,她越过关山阻隔的几座乡镇与县城,看到雾岭上的雾还是那么浓,她的家在雾岭中就像脚底的一颗痣,看不真切,却每天都要忍受潮湿的侵袭。家里的那口大缸破了,父亲没钱买新缸,放缸的屋檐下那个同心圆仍在,好在这个圆不会跟天上的月一样时圆时缺,它将会永远圆下去。可是屋里那张能坐满一家三口的桌子却永远多出了一个空位,那是她的位置。她不知道何时才能坐回去,把残缺的家补圆。怀乡心切的松姑哭了,哭出了彩色的泪,泪流到地上把尘土也染上了粉彩。

班主说,太神奇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老傀儡师说,这个傀儡不仅会哭,还会吃饭呢。

班主不信,命人拿来一碗白米饭,可是老傀儡师却摇头说饭里没肉,它懒得张嘴。班主又让人往饭里添肉。松姑看穿了老傀儡师的心思,他是用这种方式让她吃饱饭。松姑第一次吃得这么饱,吃完还打了一个嗝。但很快露馅了,问题不在松姑的脸上,而在她的脚上。客家人的小脚指头都开了瓣,听说是以前河洛人南移的时候,被差人用刀在小脚指头上刻了一道痕,作用跟在囚犯脸上刺字一样。时间一久,南移的河洛人在福建的闽西山区成了客家人,后代的小脚指头也有了蒜瓣一样的划痕。这是仅次于客家话的区分客家人的标志。松姑没穿鞋,班主看到了她的小脚指头,他再怎么颟顸,也知道木偶再逼真,脚趾上也不可能有划痕。他命人洗掉松姑脸上的粉彩,又命人换掉她身上的衣服,一个楚楚可怜的小妮子出现在面前。他立马指着老傀儡师的鼻子骂道:“好啊,关通,你现在竟也学会弄虚作假了。快说,你什么时候成了拍花子的?”

老傀儡师说,这个女娃父母全死光了,自己找上门来的,我看她可怜就收留了她。

松姑说,我父母没死。

老傀儡师白了她一眼。

班主说,还不快把人给送回去。

松姑说,我不想回去。

班主说,为什么?

松姑说,我回去爸妈就会饿肚子。

班主说,你留下来我们也会饿肚子。

老傀儡师说,她饭量很小的,就把她留下来吧,实在不行,饭钱从我的工钱里出。

班主拿他没办法,赶走这个女娃容易,怕就怕赶走了她,老傀儡师也一气之下不干了,这就划不来了。他也不想再管,戏班里的每件事都比这件事大,傀儡的戏服脱色他要管,来到一个新地方还要及时拜码头。有些帮会常找蔚南班的茬儿,在戏班打尖的桌上放五粒石子,要是直接把石子全丢了,就会受皮肉之苦,要是丢掉两粒,保留三粒,往后就能在该地畅通无阻。原因不玄妙,因为三粒石子就是“桃园三结义,同是江湖客”之意。倘若是三粒石子加上两粒,则是“五湖四海皆兄弟”的意思。不管是五粒石子去掉两粒,还是三粒石子添加两粒,都属于傀儡戏这行的切口。班主除了不亲自上台吊傀儡子,其他事都要管,黑白两道都要顾到,不敢得罪任何一方。他既要提醒东家准备好被褥和高铺,因为木偶艺人自古不带被褥,他们不属“下九流”,而是“三教”中人,当然要睡在离地远的高铺;又要防止艺人饮酒误事。

班主是个劳碌命,又忙东忙西去了。待班主走后,老傀儡师终于想起跟她相处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我叫松姑。她说。

往后要是你能在傀儡戏中闯出一片天,就叫你十八公。老傀儡师说。

不要,太难听了。松姑说。

这是根据你的姓来的,再说只有本事顶呱呱的人才配叫公。老傀儡师说。

老傀儡师决定把她培养成女傀儡,打算让她登台亮相的时候技惊四座。这是一个敢为天下先的举动,没有前人给他指路,也没有现成的例子给他参考。而且也不知她能否熬下来。

老傀儡师教松姑做的第三种表情是:陌。

“陌”不像笑,也不像哭,能在脸上做出来。它本不属表情,因跟五官中的耳朵有关,也将将能跟笑与哭并列,忝作表情中的一员。松姑能做出这个表情的时候,已经跟老傀儡师学了许久的技艺,她能做出“陌”这个不是表情的表情,说明她已经彻底摒弃了离家之前饭量大的焦虑与刚到蔚南班时的思乡之苦。

陌的本意为田间小路,老傀儡师望文生义地引申为一百只耳朵,既然有一百只耳朵,相应也会有一百张嘴在叽叽喳喳。实际情况也是如此,在蔚南班,以及蔚南班的每一个落脚点,都有许多嘴在说话。这些话刚开始像松姑吃下去的饭粒一样多,后来她的饭量变小后,听到的百里不同音的话也就少了。不是她的耳朵出了毛病,而是老傀儡师让她在喧嚣的环境里也能专心学艺。以前的读书人必须要四周清净才能读得进书,戏班则刚好相反,必须要在恶劣的环境里学艺。因为读书人考试的考场不会有人打扰,傀儡师演戏的四方台却随时会有人故意拆台。这时,谁能在混乱的环境里有条不紊地演完一出戏,谁就能真正得到东家的尊敬,往后也就不愁饭吃了。可是让耳朵只记住传本里的内容,而忽视闹市的人声鼎沸,对年幼的松姑来说,毕竟没有那么容易。她这个年龄刚好也是上学的年纪,假如家里的条件好一点儿,也能跟别的孩子一样去学堂里念书,说不定她每天在教室里也会坐不住。老傀儡师当然知道松姑在出神,她毕竟不是这行的天才,如果不是她灵动的五官,凭她浮萍般毛躁的性子,他不可能把重振蔚南班的大任压在她身上。他也想靠体罚让松姑认真点儿,但又怕把她打跑了。他并不崇尚棍棒底下出人才,他认为只有松姑发自内心认同了傀儡戏,才会踏踏实实静下来学艺,而非像现在这样,身体看着是没动,但他教的每个字都没听进去。让她别被外面的叫卖声吸引,她倒好,连自己教的内容也充耳不闻。松姑答应跟他学傀儡戏,甚至还答应自己成为傀儡,可是内心并不喜欢。她答应是因为跟着老傀儡师有一口饭吃,她不喜欢是看这些傀儡瘆得慌,很像给死人烧的纸人,那些纸人也像这些傀儡一样穿得花里胡哨。后来她才知道,其实这跟纸人没两样:纸人是活人给死人招魂,傀儡是死人给活人招魂,借助它宣扬忠义廉耻等诸般教义。

老傀儡师看她实在不是这块料,就想放弃,不要说成为傀儡,就是成为吊傀儡的傀儡师或者帮腔她都不够格。可是蔚南班的演出一天比一天少,上到班主下到帮腔,个个愁眉苦脸。整个戏班每天都在唉声叹气。老傀儡师心里也着急,但不敢表露在脸上,他要是也慌了,整个戏班立马会树倒猢狲散。他指望着能早日把松姑调教出来,但这个“早日”可没有定数,有可能明天就大功告成,也有可能猴年马月还没出师。

本来蔚南班还能撑下去,可隔壁的乱弹班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个清末的秀才,专写荤曲,生旦净丑,四门十二个角色,不再用真嗓、假嗓和炸音体现人物的年龄、身份和性别,而是一律唱荤曲揽客,西皮二黄也不再婉转和高亢,而是一律改成了热闹的唢呐。这已然出格了,而且哪儿还有木偶戏的影子。遭逢乱世,每个人的注意力都不够集中,没法子再在戏里义薄云天,再在戏里言传身教,他们把礼义廉耻抛到一边,躲进安乐窝里成一统,不管外界冬夏与春秋。蔚南班班主也想改弦更张,可没钱找人写荤曲,又无法照抄乱弹班现成的曲调,因为整个戏班除了老傀儡师,没人认字。可就是这些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扁担倒了不知道是一个一字的傀儡师,这些年来却在破碎的国土上勉力干着正人心的活儿。班主几次找到老傀儡师,让他把对面乱弹班的荤曲抄了,好让蔚南班依葫芦画瓢,不想都被老傀儡师拒绝了。

他仍在没日没夜地调教松姑,为了不被隔壁露骨下流的荤曲玷污,他还用棉花把她双耳塞住。每次教罢,从耳朵里取下的棉花都会变污,那是荤曲无耻的余韵。可是松姑毕竟还小,一段时间以来,她面对热闹的街市的确可以做到专心了,可是却无法在荤曲里醒脑定心,有时她还会问老傀儡师为什么自己学的跟隔壁唱的不一样。老傀儡师不能总是塞住她的耳朵,不然她就会记错每种木偶的动作。他要把她培养成不提线也能上台演出的木偶,不仅传本内容很重要,四肢协调也很重要。班主看他死倔,急得落了泪,就差跪下来求他。可老傀儡师自己耳朵里也塞了棉花,对他的百般请求置若罔闻,但每餐饭吃得却比往常多,因为松姑正在长身体,老傀儡师可以少吃,她却连一顿都省不了。眼看就要断炊,老傀儡师仍旧坚持,还让班主舍下老脸去借钱。班主在同行面前早没了面子,哪里还好意思去借钱,有时甚至想把戏班里的木偶贱价卖给同行算了。

雕塑师很久没接到戏班的活儿了,起初不用再跟山上的木头打交道,他乐得清闲,后来见饭都吃不起了,终于从床上起来,打听清楚了蔚南班落脚的地方,山一程水一程地追到了戏班。老傀儡师差点儿没认出来,因为雕塑师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衣裳,简直就是乞讨的叫花子。因为老傀儡师一个人的倔强,连带着许多人都要挨饿受穷。班主见到雕塑师,喜出望外,打算让他去劝劝老傀儡师,因为他们两个关系最要好,说红了脸也会很快和好。雕塑师却拍拍肚皮说让他先填饱肚子再说。班主盯着他吃饭,怕他吃得多,又怕他吃饱睡过去忘了正事。雕塑师吃饭不喜欢有人看着,筷子一撂,说,你再看,我就不吃了。班主提起筷子,塞回他手上,说,我不看,我不看,你吃,你快吃。

吃完饭,雕塑师找到老傀儡师,后者耳朵里塞了棉花,没听到他的招呼。雕塑师看到他没在戏台上吊傀儡子,反而当着一个小女孩的面摆动四肢,以为他脑子着了魔,过去大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傀儡师一个踉跄,差点儿跌倒在门槛上把脑袋磕破,待看清是吃饱喝足的雕塑师,忙从地上起来,继续教松姑。雕塑师见他教得认真,不便打扰,翻看起搁在一旁的传本。演多了,翻久了,传本都破了,从明朝老祖宗那时就在演这些玩意儿,现在清朝都亡了,还在演这些老古董。连不是艺人的雕塑师都知道这一套过时了,老傀儡师还把它当成宝,现在居然还在传给后人。

本来雕塑师不想劝他,每一行有每一行的门槛,俗话说隔行如隔山,他不敢在专业人士面前指手画脚,就像他雕刻木偶,也不许旁人插手。可是,这一套的确跟不上时代了,再继续抱残守缺,连他都要没饭吃了,因此,他不得不厚着脸皮劝说。老傀儡师把棉花从耳朵里取下,让松姑先休息一会儿,等他应付完雕塑师再练。松姑难得闲下来,不想复习刚才练过的动作,就跑到窗边,看着下面飘香的街市流口水。

看着面前这个老朋友,雕塑师一时不知如何开口。老傀儡师又老了,鬓发白得很快,满脸疲惫,不过双眼仍有神,如同四周一片黑暗时唯一有光照耀出来的缝隙。雕塑师不知道这束光最后是被黑暗彻底吞噬,还是会战胜黑暗,达到月印万川的效果。他管不了这么多,现在要管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肚子。他开门见山问老傀儡师,是不是想让大伙都饿死?乱世有人死于炮火,有人死于饥荒,但只要有手艺,炮火和饥荒就不会找上门,可是现在,老傀儡师却主动把自己送给炮火和饥荒。不是他没有手艺,而是有手艺还不够,还要学会与时俱进。老傀儡师完全赞同他的看法,他这么做就是在改良手艺,只不过跟别人的想法有出入,手艺的形式可以改,但戏的本原却不能改,否则他们这一行也会沦为“下九流”,永世不得翻身。隔壁的荤曲唱得雕塑师心里燥热,想听又不方便听,反倒是老傀儡师久处鲍鱼之肆,已能做到不闻其臭。不管雕塑师怎么劝说,他就是不听,眼看多年交情就要毁于一旦,老傀儡师突然反客为主,问他会去做房梁吗?雕塑师觉得这是在侮辱他的手艺,脸涨得通红,说他就是饿死也不会改行去盖房子。老傀儡师两手一摊,说,那不就得了,看来你也很清楚,你能接受在木偶里雕刻人或者动物,也不愿意接受扛木头立房梁,因为你明白木偶只能在四方台上傲风雪,不能在地基上成栋梁。雕塑师好像明白了他的坚守,很多人其实也不理解他的手艺,以为只是跟木头打交道,就想让他帮忙用竹篾编筐,或者让他砍柴烧火。认识那么多年,雕塑师好像直到今天才完全了解自己的朋友,他不再说话,他的话全在此刻的沉默里。老傀儡师也不再多说,他脸上写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坚执。

雕塑师回去了,他放下一句话回去了,这句话是他会在家多寻良木,等着傀儡师成功的那天。雕塑师找遍了闽西的每一座深山,找到了一棵在战时依然挺拔的青松。用松树而非樟树做木偶也是他的改良之举。这棵青松非常高,树冠郁郁葱葱,树根遒劲有力。它盘踞在那片云岭上,几乎有一半被云霞所蔽。他砍了三天才把这棵大树砍倒,只见天地震动,树冠上的云雀轰然飞去,云也在疾走。深山没有空地让这棵大树躺下来,倾倒的大树夹在树与树之间,怎么也无法完全倒下来。雕塑师把两旁的杂树砍掉,给青松腾位置,终于,它像一个长途奔波的旅人倒在了床上。他把青松砍成四截运回家,每截都同样长短、同样粗细。他把松木立在墙边,不久背阴里长出了蘑菇;又把松木倒放在地,可是松木又会滚地走。他只好把这四根珍贵的松木立在屋里,搬走桌子,把每顿饭的饭碗放到树的年轮上。四根松木放了四个碗,每个碗里的菜量一天比一天少,最后只剩四个空碗。

他细数着年轮,每条年轮都差不多粗细,只不过越往里越小——不管是人,还是树,都是越长大越容易遇到困难,小时候倏忽而逝的时光总在长大后变得格外漫长。他在等老傀儡师上门找他。

两团从耳朵里摘下的棉花,就像两朵被骤雨坠到地上的乌云。在雕塑师离去的日子里,老傀儡师不再用塞棉花避声色,他已能完全做到六根清净。街市上喊破喉咙的叫卖,妓院里挥帕抛撒的眉眼,赌坊里面红耳赤的摇骰,都不会影响他分毫。让他欣喜的是,好动的松姑好像也定了心,有时让她休息休息,出去走走,也会被她当面拒绝。看到松姑变成可塑之才,老傀儡师很高兴,但高兴之余又生出愁云,他没有把握她是不是一时兴起、三分钟热度,也不敢试探她,因为人心不能试探,也不经试探,怕一试一探,结果是一场空欢喜。首演的效果也很好,她比真正的木偶灵动飘逸,四肢屈张有度,眉眼甚至还能流波,似乎尘封成百上千年的历史画卷终在她身上得到了复活。识货的观众看了,在报上撰文赞扬这个傀儡为百变演员。是的,松姑一人可饰多角,扮上男装,她就是戏台上忠肝义胆的关云长;穿上女装,她就是戏台上忠贞不渝的杜十娘。她一个人就是整部历史。

可老傀儡师不敢让观众知道这是个真人,那会让观众有受骗之感。原因很简单,傀儡戏是用木头当人,如用真人就跟京剧和其他戏种没区别了,如此一来,傀儡戏就要彻底更名换姓,这已不是改良,这是在革老祖宗的命。老傀儡师有办法对付别人的打听,他说是木偶里装了机械,就如同钟表装了机械就比日晷更方便,也更准时。

班主见戏班增添了收入,便让老傀儡师主事,这是无奈之举,因为在老傀儡师训练松姑的那段时间,他为了贴补戏班,变卖了大部分傀儡,遣散了所有傀儡师,最后只剩下老傀儡师和松姑。没有遣散这两人不是因为班主心软下不去手,而是他也把希望全寄托在松姑身上,遣散她就等于彻底砸了自己的饭碗。老傀儡师是在首演完后方知班主变相遣散了戏班,现在整个蔚南班都要靠他和松姑两人,压力不可谓不大。不过人少有人少的好处,开销不大,也不用时不时地再让雕塑师雕刻新木偶,换掉旧木偶,无非是购买粉彩和松姑穿的不同戏服需要花点儿钱。

松姑第一次上台,没有预料的那么紧张,这得益于老傀儡师持之以恒的训练,让她面对无数人、无数张嘴,也能做到不被打扰。她身处陌生之地,耳朵面对陌生之唇,就像关闭的一扇门,全然不管门外的山河破碎,一心专注门里的戏。

四方台,看似不过方寸地,却在她的表演下成了横无际涯的千里江山,她或骑马纵横于燕云十六州,或驾舟往来于长江黄河。她穿梭于四季与南北,前一刻还在忍受北方的秋霜冬雪,后一刻却在春暖花开的南方醒来。

演完,松姑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浸透了,这让躲在幕后用手势引导她的老傀儡师吓坏了,因为傀儡不会出汗,只有真人“短时间内八百里加急从南北往返”,才会出这么多汗。在观众的喝彩声中,他连忙把松姑抱到后台,台下的掌声即便隔了一层厚厚的幕布,也能全听到。老傀儡师让松姑躺在地上,给她喂水,又打开门窗通风,直到松姑睁开了眼睛,他才算松了一口气。

松姑睁开眼睛说的第一句话是,师傅,我刚才感觉体内有千军万马在奔腾。

松姑说的第二句话是,师傅,我刚才感觉体内有无数古人在跟敌人作战。

松姑说的第三句话是,师傅,我刚才感觉体内有许多倚门盼郎归的苦命人。

松姑说的第四句话是,师傅,我好像终于知道木偶戏的妙处了。

老傀儡师听到最后一句话,知道事情成了,松姑完全与木偶融为了一体,今后她就是木偶戏,木偶戏就是她,起码目前在蔚南班是如此。

许多人慕名来后台参观这具神奇的木偶,这让老傀儡师措手不及,拦是拦不住了,只得立即让松姑从地上起来,不忙给她洗粉彩、换戏服,就让她站在原地,禁止出声,沉默着接受观众参观。人们细细打量着这具木偶,一旁的班主不敢喘大气,怕穿帮。众人见这具木偶刚才在台上还很活泼,此刻在台下却一动不动,便问老傀儡师能不能让它再动一动?问完没看到木偶身上有线,便又问为什么没线却比有线还灵活?老傀儡师说,这是一个机械木偶,靠充电表演,刚在台上电池用完了。他们又想把这个机械木偶拆开,看看里面是什么构造。老傀儡师忙说不行,里面的仪器很精密,拆了就装不上了。不过他大方地告诉大家,里面的仪器都是仿照真人的心肝脾肺肾而造,所以它也有人类的喜怒哀乐。人们更好奇了,虽然看不到里面的构造,但却能瞧清楚外面的模样:眼睫毛很长,还有点儿卷;眼角有颗泪痣,衬得眼睛大,又不失神采;鼻子小巧,挺拔;还会噘嘴,好似正在生气。五官逼真,皮肤也跟真的一样,看得见毛孔粗细和青红两色血管。如果不是刚才亲眼见它在台上演出,人们说不定就把它当成真人了。

临走,有人猛一回头,说道:“这就是真人,还会呼吸。”机械木偶可以百分之九十九像真人,但不可能做到百分之一百像真人,这差出来的百分之一就在呼吸上。这人刚才观察机械木偶五官时,手指触到了它的呼吸。让他这么一喊,那些满意而归的人又纷纷转头回来,先后凑过去用手指探其鼻息。松姑很清楚,要是她再呼吸一下,这么久的努力都会化为乌有,便使劲忍着呼吸,哪怕把小脸憋得通红。老傀儡师见状,忙把众人推开,然后指着刚才那个大喊的人质问道:“你是隔壁乱弹班的吧?是不是看我们蔚南班生意有了起色故意找碴儿?”此话一出,众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那人身上,得以让松姑偷偷喘了半口气。此人身份被识破,不好多留,摇着折扇从人缝里挤走了。

好不容易送走众人,老傀儡师忙让松姑透口气,别憋坏了,没想到松姑眼睛一眨,说她刚才偷偷透过气了。这时,老傀儡师才知道,这小妮子比他想象的机灵,放了心,慢慢给她换衣梳洗。

往后,整个八闽大地都有他们的身影,不管是沿海城镇,还是靠山乡村,都知道有个神奇的机械傀儡,一人能顶一个戏班,能演好多种傀儡戏。可老傀儡师却不敢去省外,担心外省人见识多,看破他的伎俩,遂一直在本省打转,钱赚得不多,勉强能混个温饱。有时还义务出演,给受苦受难的福建老乡高唱一曲太平歌词。傀儡戏虽然常常爆满,可松姑却没有自己的生活,她净演别人的日子了。她也想有自己的生活,几次跟老傀儡师索假,都被他拒绝了,拒绝的理由让人哭笑不得:等你成年再给你放假。离十八岁成年还有好几年,松姑觉得这个日子很长,不同意,说什么都不同意。又问,能不能在每年的生日给她放一天假?老傀儡师说好,问她生日是什么时候。

这可把松姑难住了,因为穷人家的孩子不配过生日,她离家前从没过过生日,也不知道生日到底是在哪天。老傀儡师想了半天,说:“简单,以后六月一号就是你的生日。”这一天是松姑首次登台博得满堂彩的日子,也是她重生的日子。

上台已不成问题,不管多大的场面与阵仗,松姑一个人都能应付得来。老傀儡师也不用再在幕旁用手势或者眼神给她提示,他就躲在幕后,还把每次落幕后台下的掌声都当成是给他的。

傀儡戏演多了,松姑渐渐分不清现实与历史。日军已从东北方向撕开了一道口子,正一头饿狼似的准备把全中国一口吃下去是现实;唐贞观年间,王玄策一人灭一国就是逝去千年的历史。当现实与历史掰手腕时,现实每每在历史面前败下阵来,这体现在松姑身上就是每次当她洗掉粉彩、脱下戏服,不是听到松花江沦陷,就是日军的枪炮已经叩开了山海关。辉煌的历史在她演的木偶戏中,不堪的局势则在班主看的报纸上。她几次要求北上用表演救国,可是老傀儡师说什么都不同意,班主更是指着报纸告诉她,南京上海也先后沦陷了,蒋介石都跑到重庆去了,重庆一转眼就成了陪都,现在北上就是找死。在松姑登台的时候,班主考虑的不是北上,而是南下,两广是他最先考虑的地方。怕脚下的八闽大地迟早也会被日军占领,正准备举班南迁时,他又在报上看到一则分析时局的文章:倘全国最终会悉数被日军占领,则陕西与福建或将能坚守最后,盖因陕西有千里秦岭作为屏障,福建则全境环山,两者皆为易守难攻之地。后来的事态发展与这则分析几乎相埒,陕西除了省会西安被日军轰炸,福建除了厦门等沿海城市被日军暂时入侵,两省全境并未像其他地方那样饱受日军殖民。班主打消了南迁计划,继续待在省内,待将来局势稍有好转,再图出省事宜。

确定了“固守本省”的四字方针,蔚南班内部却出现了裂痕。问题还是出在松姑身上。她籍籍无名时,戏班只是多添一双筷子的事,可她现在一夜成名,成了妇孺皆知的“十八公”,要求可就多了。而且众人都当她是个机械木偶,除了吃电池,并不像当时红遍上海滩的影星或者名扬京畿重地的京剧大师那样讲排场,因此外人都以为蔚南班的蠹虫是班主和那个没事可干的老傀儡师。别看松姑在台上英姿飒爽,行的是温良恭俭,道的是礼义廉耻,可一到台下,换了一身活人的皮,就尽情享受起了活人的口腹之欲。她搞不清时局混乱的原因,以为是因为没有历史上那些英雄好汉力挽狂澜,痛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不能真的上战场抵御日寇。身心屡次被现实与历史互相拉扯,再加上报国无门,她的欲望便越来越大。老傀儡师和班主都感到奇怪,按理说,爱国情操只会促使人们省吃俭用,缘何她却偏偏相反。

“十八公”是松姑姓氏的拆分,这是老傀儡师给她取的艺名,后来变成了江湖上名噪一时的名号。都知道这个艺名是个男人名,本该属于某个男傀儡师,但因老傀儡师说机械木偶可男可女、亦阴亦阳,渐渐地,便无人再置喙这个并不文雅的艺名了。她在国破时贪图享乐,并不完全是为了弥补小时候的亏欠,而是只有大肆吃喝才能让她找到一点儿存在感。她知道自己出演的故事毕竟已随万千冢中枯骨一起淹没在了历史尘埃中,即便每次都能受到观众的热烈追捧,但他们的热泪与士气离开了戏台之后,在恶劣的时局下又日渐消失了。

她每天用佛跳墙漱口,荔枝肉也不是正餐,而是饭前点心,鸡汤汆的不是海蚌,而是一块块吹弹可响的银圆,白斩鸡的鸡骨堆积如山,半月沉江里是一半黑蘑菇,一半白面筋,太极里的阴阳调和仍然调和不了她的脾胃。吃着吃着,松姑又屡次泪洒饭桌,因为她看到国土也如一罐佛跳墙,里面有来自渤海的鲟鱼唇,有来自鼓浪屿的半头鲍,有来自阿勒泰的绵羊蹄,还有来自西南地区的宣威火腿,可是这些美丽可爱的地方,如今都快尽丧敌手——日寇揭开盖子,吃着里面的美食攒了力气又用来对付这片国土上的人民。岭南的荔枝只最终成全了苏轼有幸日啖三百颗。海蚌沉默如金,里面的珍珠宁愿腐朽,也不愿被鸡汤磨洗反射出前尘往事。雄鸡无法再一声天下白,它凋零的羽毛犹如破碎的旗帜星散在南北西东。沉江的不只是月亮,还有太阳,致使日月不明、山河混沌。松姑尝不出味道,却不得不尝,好像只有这些产自各地的美食才能让她忘却家国之恨。

每次她吃饭时,最紧张的都是老傀儡师,他不是担心她把戏班吃穷,而是担心有人撞破她的真身。在不出演的日子里,他也不让她出门,只能待在戏班里,因为她卸了妆,换了衣服,还是跟戏台上有六七成相似,怕别人看到她的脸,就会联想到戏台上那个机械木偶,从而在她下次上台的时候当众揭穿。因此,松姑吃的这些美食,不是亲自去的各大酒楼,而是老傀儡师每天叫人送上门。一旦吃饭没有恰当的环境,瞬间就让她食之无味,况且每次动筷子或者拿起调羹时,老傀儡师和班主都会在她耳边念报纸,说哪儿哪儿又沦陷了,哪儿哪儿又遭到了日寇的“三光”。她不能出门,更无法在离家近时回家看看,可她却常常梦见雾岭,梦见雾岭初晴,岭上的红日照亮了万物,她那个夹在山坳里的家也有幸分得一寸阳光。然而,时间一久,她却逐渐听不见雾岭上群鸟的振翼声,听不见百花破雾绽蕾声;地上的声音听不见,地下的声音她也听不见,春笋到底有没有破土而出,蘑菇究竟有没有在雨后擎伞,她一概不知。她的耳朵不会再被台下陌生的嘴巴干扰,代价就是在梦里也无法再听见故乡的万物生长或者凋谢。

自此,她才算真正离了家,不是身体离开了家就算离家,要耳朵和嘴巴忘记了家乡的声音和味道才算离了家。何况,现在连能帮她回去重找熟悉的声音和味道的腿也被禁了。看来,她真的要彻底忘记家的音容笑貌了。父母终将变成陌生人,成为她生命中匆匆的过客。

老傀儡师教她做的第四种表情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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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