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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2年第12期|宋红星:阵雨已经止息
来源:《长江文艺》2022年第12期 | 宋红星  2022年12月28日08:50

早上把英子送去学校后,云香骑着三轮摩托去了一趟东兴水果批发市场。她运气还不错,低价进到了一批桃子、李子和梨。回到家,她才开始洗漱。漱口的时候,牙膏的味道又像一团羽毛掉进她的喉咙,令她咳起来。咳得嗓子发干,作呕。她憋了一口气,才忍住没吐。昨晚漱口也是这样。她拿起牙膏看了看,没错啊,和以前一样的牌子,同样的味道,怎么突然就对这种味道过敏了?

等她来到水果店,刘清扬已经站在门口。谁都没说话。她打开门,刘清扬像往常一样,把三轮摩托上的水果搬进店里,该摆的摆到门口,然后坐在门口点一根烟抽起来。但刘清扬什么时候走的,云香根本没看到。她坐在铺子里,削一个苹果,不紧不慢地吃起来。

九点的太阳已经辣得让人睁不开眼。云香眯着眼,看着路对面。对面是人民医院。医院门口停着许多车,一些是出租车,一些是送病人和看病人的私家车,云香的水果店就靠这些来看病人的人勉强维续着。但愿今天生意能够好一些,她看着医院里进进出出的人想。但人并不多,好像夏天一到,所有人都结实得像一头小公牛,生病的人很少。

中午,云香感觉自己就像被夏天浓稠炽热的液体包裹着,热得心烦意乱,坐立不安。但她还是把一筐桃子拖到脚边翻拣起来,坏掉的桃子就像坏情绪,必须及时处理,不然非常容易相互传染。约莫拣到一半,她突然一惊,手里的桃子便掉进筐里。她非常确定,老朋友还没来。

已经好久没来!

想到刷牙时的恶心,呕吐,她就更加怀疑,可能大事不妙!

她关了门,去医院一查,果然,怀上了。

医生,什么时候可以做?云香有些急。

几个孩子了?女医生岁数和她差不多,烫着一头棕色的卷发。

已经两个啦。

三孩政策都出来了。见云香不说话,医生就笑着说,许多人到了你这把岁数,想要却怀不上,这是老天宠你呢!

但我真的不想要了。

医生叹了一口气,说到底要不要,还是回去好好想一想,毕竟是条命。听医生这么说,云香也不好坚持,说好吧!

云香眉头紧锁,恍恍惚惚回到家,对自己的肚子生了一会儿闷气,咋就这么争气?又对自己生了一会儿闷气。听说本命年都有一道坎,今年她刚好三十六,这道坎也太大了!她坐在铺子里,盯着路对面的医院发愣,好像医院跟她有仇一样。太阳更毒了,路上行人很少,来往的车辆也少,就连绿化带里的树也热得病蔫蔫耷拉着,现在只有到了晚上,这座城市才会重新活过来。她把目光收到了水果上,这种天气对水果非常不利。夏天一到,各种水果的水分跑得都很快,除了打过蜡的苹果和桔子,枇杷、龙眼、山竹和提子已经少了几分卖相,不像刚进货时,水嫩得就像十八岁的姑娘。

云香叹了一口气,心想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五点左右,她开始做饭。

家就在水果店后面,几十步的距离,但为了方便看铺子,云香又用大砖和彩钢瓦在铺子后面搭了一间简易房。她没多少文化,每次遇到英子不会做的题,那些字在她眼里就像一群蚂蚁在书上爬来爬去。家里再难,她也不想落下孩子的学习。中午放学后,英子直接去辅导社,只有下午才回来。怡佳上初一,吃住都在学校,每周回来一次。

通常,英子回到家云香才开始炒菜。炒菜的时候,英子就拉开折叠式饭桌赶几题作业。这天下午,英子回来的时候饭菜已经做好。看着桌子上的酸菜洋芋汤、蕃茄炒鸡蛋、素炒胡萝卜,云香双肩一松,舒了一口气,就像终于打发掉一段难熬的时光。若不是英子回来,她根本没心情吃饭。她不停往英子碗里夹菜。英子见她没胃口,问她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别瞎猜,云香没好气地说。自从出了医院,她的神经就一直紧绷着,生怕别人看出她身体有什么异样。她往嘴里扒了一口饭,说天气太热,热得不想吃饭。

鸡蛋有点煳。英子说。

哦。云香愣了一下,然后把煳的全部拈进自己碗里。

汤也有点咸。

云香提起水壶,往碗里冲了半碗开水,说你今天这张嘴,挑得很嘛。

怕是你手艺的问题。

这手艺从我会耍菜刀开始,就一直跟着我,已经跟了三十多年,怎么突然就有问题了!

英子不说话。

结果云香就像自己问自己,不但问住自己,还把自己吓了一跳,就像心里的小秘密差点被英子看到。但英子并没有看她,而是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盯着搭在腿上的数学习题。有时英子甚至会放下碗,把题解了才继续吃饭。这个臭毛病,云香从小就让英子改,改到现在还是老样子。不过见英子读书这么用功,学习成绩也不错,她还是蛮欣慰的。自从英子回来,她憋在心里的话就像澎湃的潮水,一浪接一浪涌到舌头上,但却不敢开口。她死死憋着。她不敢想象,当英子和怡佳知道自己将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会怎么想。

吃过饭,收好碗筷,英子开始做作业。云香则忙着将成色不好的水果捡出来,能低价处理的就留着,实在不行的就给英子搞个水果拼盘。

太阳落下去之后,被烧焦的空气终于慢慢凉起来。街上的行人也渐渐多起来。路对面的人民医院亮起了醒目的十字标志。见云香准备收摊,英子有些奇怪,说这么早怎么就不卖了?往日不到九点十点,云香是不会收摊的。

云香说有点累,想早点休息。她不确定现在躺到床上能不能睡着,但她还是想舒舒服服躺在床上。休息也好,胡思乱想也罢。一想到一部分嗜睡可能来自肚子里的孩子,她就烦。把门口的水果全部搬进铺子,收了门头红色的伸缩式遮阳伞,她用钩子把卷帘门拉下来。门很涩,有些费力。哗——。哗——。她拉了两下,感觉整个夏天都像生了锈一样。

当刘清扬像往常一样,九点半来到水果摊前,就没帮上什么忙。

第二天早上,云香也不急着开店。她躺在床上,想补一补昨晚的瞌睡。越想睡脑子却越清醒,后来好不容易有了一点迷糊,却又被一阵敲门声吵走。她翻了翻身,没有起床的意思。她想除了刘清扬,还能是谁?她懒得理他。

没想到,耳边传来的却是英子她奶奶的声音。

云香。

云香——

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女人,声音永远绷得像根弦,一把破琴上的弦,非常难听。她来干吗?云香这样想,但还是下了床。

门一开,刺眼的阳光和热腾腾的空气就紧跟在老太太的屁股后面扑进来。云香一阵眩晕,像被阳光扎到了眼睛,又像被英子她奶奶拎着的鸡蛋扎到了某根神经。拎鸡蛋来干吗?她一头雾水。

还没起?

有点累,就睡过头了。她看着门外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

老太太个子不高,云香的目光刚好从她头顶跃过去,投在对面的简易房上。她什么时候开门,关她什么事?她没好气地想。幸好,简易房的蓝色彩钢瓦使阳光变得不那么刺眼,而且斜着的阳光刚好把简易房的阴影投到门外,就像专门为她开辟了一条阴影走廊。现在,如果她愿意,她可以沿着这条阴影走廊去开水果店。但她没有动,只是看着外面。外面没有风,绿化带里的银杏树和她一样,一动不动。一片叶子都没动。但她仿佛看到银杏的叶子正在慢慢蜷缩,阳光正急着从它们身上抽走昨夜和今晨好不容易恢复的一点生机。去年秋天,这些银杏树被移栽到这里,现在和她一样,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对付这个夏天,夏天就开始了。

看来又是糟糕的一天,她想。

去年,云香终于盼来了希望。门前的云秀路终于贯通,铺上了柏油,栽上了行道树,人民医院也从老院迁到对面。当年谁能想到,会有一条宽阔的马路从门前横穿而过,所以她家的房子并没有紧贴在路沿上。这几年,她在这里没少吃灰,先吃盖人民医院的灰,后吃修路的灰。当时云香唯一的希望就是路赶快修好,人民医院赶快搬过来,到时她就用征地补偿的几万块,在路边盖间房子,卖点水果。谁看望病人不带点东西?她又想起当初盖房子的时候,刘清扬经常过来帮忙,根本不管她已经把工程全部承包出去,整天跟着那些工人转,扎钢筋,递钢管,搬砖,能出力出力,不能出力就给工人递烟,搞得最后结账老板都不好意思,少收了一千。但侯家的人,自始至终都没出现过,现在,老太太怎么突然就冒出来了?

这些年,她一个人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侯家的人装聋作哑,不闻不问,似乎他们之间早已没有任何关系。英子她奶奶也似乎早忘了她这个儿媳妇。就连平时偶尔在路上遇到,打声招呼也是貌合神离。他们从来没把她当做侯家的人。所以老太太突然拎着几个鸡蛋出现,她非常惊讶。

但老太太就像到了自己家,不管云香站在门口,直接拎着鸡蛋进了厨房,然后把鸡蛋放在灶台上,问云香吃过鸡蛋没有?

云香一头雾水,奇怪老太太今天怎么突然对她这么好,是睡昏了头,还是某根神经搭错了?简直就像太阳从西边出来。这么想着,却又突然警惕起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肚子确实有点大,难道才怀上,就被英子她奶奶知道了?不可能啊,这事除了医生,她还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就连刘清扬都不知道。但她还是吸气,收腹,然后拉了拉衣服,把肚子藏起来。

看来你是忙忘了,今天立夏,老太太说。然后厨房里传来了锅碗瓢盆的声音。

哦,云香还真忘了。但云香还是受宠若惊,自从侯德生死后,她就没有享受过这种奢侈的待遇。她慌忙走进厨房,拿两个鸡蛋,让老太太也煮两个。老太太说吃过了。然后也不说要什么,自个儿在厨柜里翻来找去,最后翻了一块红糖放进锅里。

立夏之后,天气就越来越热了。老太太说。见水已烧开,她便将打好的鸡蛋滑进了锅里。

等云香洗漱出来,鸡蛋已经煮好。看着碗里的鸡蛋,云香心头一热,差点哭出来。她感觉这些年她和老太太,和他们侯家的恩怨似乎从此可以一笔勾销。但愿从此一笔勾销。她吃着鸡蛋,想着晚上一定要焖两个老鸡蛋给英子。英子长得瘦弱,又挑食,最容易疰夏。又想到一会儿要开店,就心慌。老太太什么时候走?刘清扬会不会来?老太太在,刘清扬最好不要出现。

幸好去开店的时候,门口只站着两个买水果的人。云香如释重负。其实刘清扬很早就来过。昨晚,他没能帮上忙,今早就来得早。没想到过来一看,云香家大门紧闭,水果店也没开,便回去焖了几个老鸡蛋。等他吃了鸡蛋,揣着两个重新过来,听见云香和英子她奶奶正在屋里唠叨,便没敢进去。

现在,刘清扬站在他家楼上,躲在一团阴影里,抽着烟,看着云香和英子她奶奶一起把水果从铺子里搬出来。以前他爹他们和英子她奶奶他们是邻居,现在他和云香是邻居。他想,如果当时不是因为云香家这栋房子,也许他们刘家和侯家就会一直好下去。

天气热得像一条恶犬,让人害怕。搬了几筐水果,老太太便喘起来,当她抡起胳膊擦汗,云香才发现自己额头上也满是汗。想到平时刘清扬一个人将水果搬进搬出,而她只能假装做一些零碎的小事,心里就充满感动。其实也没什么可做的,但总得忙起来,总不能干瞪着,让刘清扬一个外人忙里忙外。外人?一个外人!她要么拿着扫把扫扫几粒看不见的灰,要么用苍蝇拍赶赶苍蝇,茫然得就像她无法给她和刘清扬之间下一个准确的定义。

她直起身,向刘清扬家看了一眼。见刘清扬真的站在楼上,远远看着她们,她便慌忙低下头,继续收拾水果。但老太太还是看到了,小声骂了一句,杀千刀的。

云香假装没听见,不说话。她想,恰当的时候她还是得和刘清扬谈一谈。

你大哥说,你一个人忙里忙外,不容易,打算让欣雨过来给你搭把手。老太太突然说。

侯欣雨是侯德祥家姑娘,高中毕业后便一直在家烂逛。

云香说不用不用,说英子和怡佳现在已经长大,也听话,虽然怡佳每周回来一次,帮不上什么忙,但一些闲杂的小事,英子还是能使上力的。

老太太又朝刘清扬家瞟了一眼,说咱们侯家的人,可不能让一些贼眉鼠眼的人惦记着。

只要没有一肚子坏水就好。云香说。

人心隔肚皮,谁说得准,你可得擦亮眼睛啊。

擦亮眼睛!云香盯着老太太看,像要看清老太太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没从老太太脸上看出什么蛛丝马迹,但老太太的话就像一只风箱,在她脑袋里嗡嗡作响。她扯下一个塑料袋,装了几个苹果和桔子让老太太带回去。赶快走吧,她想。

老太太接过袋子,没有推辞。

云香一个人待在铺子里,坐了一会儿,又感觉有点昏昏沉沉。又开始想,这种昏昏欲睡有多少来自肚子里的孩子?还是以前一直这样,只是现在她太敏感了?

三十天!再次拉长了这个夏天。昨天离开医院的时候,医生说,如果真的要做,也要三十天之后。现在她就像一个时日不多的老人,开始掐着时间过日子。

二十九天。还有二十九天!

想起医生的叹惜,满脸的心疼和不解,云香就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事。难道不应该把孩子做掉?为什么偏偏是刘清扬?为什么偏偏是他们刘家?如果不是刘清扬……她想,如果是别人,她会不会把孩子生下来?她把手放在小腹上,她想起英子出生前怎么在肚子里踢她。什么感觉都没有,没有踢,没有胎动。可怜的孩子。

她已经记不清,那晚刘清扬穿着什么衣服,应该是黑色的。黑T恤。印象中,刘清扬的衣服不是灰色的就是黑色的。一个寡男人,深色的衣服打理起来也方便。她记得那晚刘清扬的胶鞋上沾着许多红泥,稍微靠近,还能闻到他身上有股酸酸的汗味。早上,刘清扬过来帮忙的时候,说中午要去水台子点玉米。如果没记错,那是他家最后一块未被征收的耕地。种得正是时候,雨下得及时。那晚水果刚收进铺子,雨就下起来。刚开始雨不大,刘清扬打算冒雨跑回家。她见铺子里没有伞,不忍心让刘清扬冒着雨回去,就说坐一会儿,也许坐一会儿雨就停了。

其实从她家到刘清扬家并不远,也就三四分钟的路程。刘清扬跑回去并不是问题,即使淋湿了,也不是问题。她应该让他回去的,现在她非常后悔当初没有让刘清扬冒雨跑回去。

雨一直没有停。

那晚,刘清扬像往常一样坐在门口的塑料凳上。每次帮她收拾铺子之前,刘清扬都喜欢坐在门口的塑料凳上,背对着她抽根烟。抽完烟,把门外的水果搬进来,然后回家。那晚他多抽了一根——他抽着烟,等着雨停。风很大,很乱,时不时往铺子里簸一阵雨进来,像把刘清扬往屋子里赶。刘清扬确实提起凳子往铺子里挪了挪。碎雨溅在他沾着红泥的胶鞋上。伸缩式遮阳伞在门头剧烈摇晃,像要摔下来。她犹豫再三,还是收了遮阳伞,让刘清扬坐进铺子里。

雨继续往铺子里灌。她让刘清扬把卷帘门拉下来。

刘清扬看着她,似乎需要她一个确定的眼神。“雨这么大,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停,你看看有没有大一点的塑料袋,我顶着跑回去。”他说。

这么大的雨,一个塑料袋能有什么用!她有些生气,说着就去拉卷帘门。刘清扬见状,赶忙起来帮忙。两人的手几乎同时抓到了卷帘门中间的门扣,只是她抓得多一些,刘清扬抓得少一些。当时她全身一颤,就像有股电流倏地穿过她的身体。但她并没有把手抽回来,而是向下用力一拉。现在她不确定,是她用的力还是刘清扬用的力,她只记得卷帘门拉到一半,大概在她头顶的位置,突然停住。她感觉有股力量将门托住,可能是刘清扬暗暗用力,也可能是因为她没有继续往下拉。风很大,狭窄的门口使涌进来的风变得很烈,她站在门口,风迎面扑来,带着透心的凉。如果不是雨不停灌进来,她真想站在门口好好享受那种难得的透心的凉风。雨依然很大,没有停的意思,她看着门外,看着马路对面,路灯朦朦胧胧,银杏树模模糊糊,人民医院那些房子也是模糊的。

她不知道最后是谁突然用力,反正“哗——”一声,卷帘门就被关上了。然后整个世界就安静了。只有雨点落在彩钢瓦上的啪啪声,但那些密集的声音使周围显得更加安静。似乎整个世界都很安静。安静得让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听到了自己的呼吸。

坐下之后,她问刘清扬,玉米种完没有?

种完了。

赶上这阵雨,将来玉米肯定长得好。

嗯。刘清扬坐在门口,抽着烟,用鼻子应了一声。

然后便是沉默。

她让刘清扬吃葡萄,刘清扬不吃。她让刘清扬吃苹果,刘清扬也不吃。

然后是更长时间的沉默。

云香记得,当时她就坐在现在的位置,坐在煮饭的地方,远远看着刘清扬,看着刘清扬抽烟时烟头在昏黄的灯光下忽明忽暗。刘清扬不说话,她也不知道说什么。两个人就像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就被关在一起,都对突如其来的事不知所措。她一直以为,她早已习惯刘清扬在她面前忙来忙去,没想到那一刻她才发现,他们之间那条巨大的鸿沟似乎从来没有合拢过。刘清扬坐在门口,侧着身,抽着烟,半低着头,就像正在聆听外面的雨声,时刻准备回家。不过这样也好,他就没有发现她打量他。她从来没有像那晚细细打量过刘清扬,倒也俊朗,鼻梁高高,嘴唇不薄,下巴没有一点多余的脂肪,宽厚的肩膀给人一种强烈的安全感。她甚至看得有点入了神,直到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

她发现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又滑动了一下。

她以为他终于要说话了。

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吐出一条长长的烟雾。

能不能别抽了!她非常生气。除了尴尬,除了想说说话,她感觉屋里越来越浓的烟味也使她越来越不舒服。

刘清扬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在鼻子里嗯了一声,然后便将摁灭的烟头扔进了垃圾桶。没了烟,刘清扬就看着她,眼神辣得就像中午紧逼在门口的太阳,令她感觉多看一秒都有被点燃的可能。她避开他的目光,试图找一点轻松的话题,但整个人却感觉越来越尴尬,越来越燥热。

看什么看?她说。

刘清扬笑笑,没说话。

笑什么笑?

刘清扬还是没说话。幸好有只蛾子闯进来。她赶紧抓起苍蝇拍去收拾围着灯泡转的蛾子。第一下她是真想打死那只蛾子。啪。打在灯罩上。白炽灯在空中晃来晃去,晃得她两眼发花。然后,她发现当她扑向蛾子那一刻,她全身的紧张和燥热竟然不翼而飞,于是她决定把蛾子留下来。刘清扬不说话,她就追着蛾子打。

她不知道刘清扬是怎么抱住她的。她没看见刘清扬站起来,就突然被他从后面抱住。那一刻,她听见房顶好像有一阵雨猛砸下来,哗——。然后是万籁俱寂。

她打了一个激灵。她让刘清扬放开她。刘清扬却把她抱得更紧,甚至有点疼。当她感觉刘清扬的胸口似乎有团火要喷出来,火辣辣灼着她的背,她才发现这点疼根本不算什么。她听到了她的心跳,她甚至听到了他的心跳,两个人的心跳声炽烈地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她还闻到那股令人讨厌而又舒服的酸酸的汗味,热浪一样从身后扑来。

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就像被某种东西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幸福的,柔软的。像苹果外面套了一层泡沫。她想,如果她不小心摔到地上,肯定也会像苹果幸福地弹起来。她确定刘清扬是真心的,不然一个身子结实,样子也不赖的青头男,怎么愿意在她身上浪费时间!快十年了。俗话说就是一块石头,也该焐热了。何况她是一个人。一个带着两个孩子,日子过得磕磕绊绊的女人。

她试图扶住某种东西,前面的柱子,右边的墙,或者装着碗筷的柜子。但刘清扬死死拽着她,以为她想从他手里挣脱。当他成功捂住她的乳房,她竟然突然有了一种释然,像一个向往西藏又害怕高原缺氧的人,终于踏上青藏高原。然后她便把自己彻底交给了他。还有什么不能交给他?

然后侯德生的脸,刘清扬的脸,开始在她脑海里来回切换,叠加。再然后是英子的脸,怡佳的脸,就连英子她奶奶的脸,侯德祥的脸,也闹哄哄闯进来。

她不知道为什么,那晚刘清扬竟然轻易滑进了她的身体。这让她想起她和侯德生在一起的日子,每次她都有种整个人都要被撕裂的感觉。侯德生每晚喝醉酒回来,或者打麻将回来,不是把她摁在床上撒野,就是把她打得嗷嗷叫。他就是一只发情的疯狗,除了咬,还是撕咬。她只能想办法躲着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打工,越远越好。而这十年来,刘清扬只是做着他认为应该做的,话不多,连她的手指都没动过一下。

这时,刘清扬突然走进来,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子就像一道门帘,几乎把刺眼的阳光全部挡在门外,拉长的身影则刚好落到她的脚边。想到自己正在想的事,云香的脸一下红了,就像突然被太阳灼到。刘清扬很少中午过来。如果没记错,这些年只来过两次,一次是刚从义乌回来,他提着一些水果和饼干过来,说以后要照顾她们。还有一次就是那晚之后,第二天中午来到店里,坐在门口的塑料凳上看着她抽了一根烟,什么也没说。

现在刘清扬还是坐在门口的塑料凳上,问她昨晚是不是有什么事?

有点困,就早点回家休息了。

既然累,更应该等我嘛。刘清扬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他看到英子她奶奶过来了!

嗯,今天立夏,送了几个鸡蛋过来。

我也给你带了两个。刘清扬把鸡蛋从裤包里掏出来,递给云香。

云香把鸡蛋放在碗里,说她刚吃过,就留给英子回来吃吧。然后告诉刘清扬,说老太太打算让侯欣雨过来帮忙。

你怎么说?

我当然说不用。

刘清扬挠了挠头,说这些年他们对你不闻不问,现在如果真是过来帮忙,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你觉得呢?

这种事我不好说,谁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还真难说。

我看,倒像是派个人来监视你。

见刘清扬有些生气,云香就想到老太太骂刘清扬贼眉鼠眼的话,就暗自好笑,说老太太只是担心有人对她图谋不轨。刘清扬一听,古铜色的脸竟然泛起一丝红晕。云香看在眼里,确定刘清扬是真的在乎她,一个老男人总不可能动不动就脸红。但一支烟的工夫,她根本没时间和刘清扬说一说肚子里的孩子,刘清扬就走了。刘清扬说,晚上收摊的时候一定要等他。

后来似乎一直很忙。云香忙得还没把怀孕的事告诉刘清扬,侯欣雨就提着几个煮熟的糖鸡蛋来了。早上来,中午来,有时晚上也在。在的时候她就坐在门口,坐在刘清扬平时坐的地方,低头玩着手机。

这个星期城里就像爆发了一场大流感,一波接一波的病人打着喷嚏,流着鼻涕住进了医院。买水果的人很多。白天,云香戴着口罩在店里忙来忙去,晚上她还得赶去东兴水果市场进货。桃子、李子和梨这些时令水果,早上会有果农直接送到水果批发市场,但芒果、山竹、砂糖橘等其它水果,只有晚上跑去批发市场候着,看看有没有水果贩子弄来。

忙归忙,云香忙得高兴。但侯欣雨一来,她的笑就枯了。

现在,侯欣雨坐在门口,就像一个多出来的太阳,热得云香够呛。她说欣雨,你有什么事就去忙吧,这里我能应付。侯欣雨连头都不抬,继续盯着手机,说没事没事。就算有客人来,她也连头都不抬。

把客人招呼走,云香递给她一个苹果。她说谢谢,然后继续盯着手机,没有离开的意思。

你来这儿帮忙,我可没钱给你发工资,水果倒是可以供着你吃。云香笑着说。

侯欣雨没有应声,好像对云香的话早有预料。

谈男朋友没有?

没有。

该谈了,如果没记错,你今年已经二十二了。

二十二怎么了,二十二还有人死了,但为什么那么多人没有去死?

侯欣雨不爱说话,也不爱干事。水果搬进搬出,别指望她出一分力,她每天唯一爱干的事,就是早上把伸缩式遮阳伞打开,晚上收起来。这哪是来帮忙?明摆着是来监视她。但细想,似乎也不对。每早侯欣雨都会用保温壶提着几个糖鸡蛋过来,说是老太太让她带来的。云香记得第一天早上,侯欣雨把黄色的保温壶往桌子上一放,瘪了瘪嘴,说老太太从来没像这样关心过她妈。

云香本来就不爱吃鸡蛋,听侯欣雨这么说,就让侯欣雨吃。

凭什么你不爱吃就让我吃!说着,侯欣雨突然提起保温壶,把鸡蛋全部倒进了垃圾桶。后来云香再也不敢让侯欣雨吃鸡蛋。

一吃就是一个星期。

哼,这么能吃,还说不爱吃。侯欣雨坐在门口,轻声嘀咕了一句。但还是被云香听到,便顶了一句,说你奶奶不是让我吃,是想要我的命!侯欣雨吓唬云香,说要把原话转告老太太。云香当然不怕,她甚至让侯欣雨告诉老太太,以后不要再给她弄早点。但是第二天,侯欣雨手里照样拎着黄色的保温壶,只是鸡蛋换成了米线。

云香受宠若惊。这样她就不确定,侯欣雨到底是过来帮忙还是过来监视她。也可能是来监视刘清扬。

刚开始,刘清扬每天都会来。但是吃了侯欣雨几次白眼之后,就看心情,有时早上来,有时晚上来。来的时候,三个人都不说话。不用云香说,刘清扬也知道苹果该摆哪儿,芒果该摆哪儿,香蕉该摆哪儿。好不容易收拾妥帖,刘清扬直起腰,打算坐在门口好好抽根烟,一转身,发现侯欣雨已经坐在门口,便只好作罢。

真不要脸。几天之后,侯欣雨还是没忍住,冲着已经走远的刘清扬骂了一句。

你骂谁呢?云香的脸拉得老长。

还能有谁。

人家又没招惹你。

侯欣雨依然我行我素,但几天不见刘清扬,她又叽叽咕咕,说刘清扬死去哪里了?她时不时走出水果店,朝刘清扬家那边瞄一眼。一天,她吃着一根冰棒进来,说小婶,那个死男人天天站在楼上看,天气这么热,就不怕把他热死。

云香正在翻苹果,听侯欣雨这么说,把苹果往筐里一扔,说你这姑娘,看他不顺眼还天天盯着他看。

呵,我盯着他看?难道我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还会看上一个糟老头,我是替你提防着呢。

有什么可提防的,是狼是羊,该来的来,该走的走。

你还真护着他!

这不是护着他,人总要学会感恩嘛。

你就不怕别人说你和他……

云香知道侯欣雨想说什么,所以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别人别人!别人除了你爹,你妈,你奶奶,还有谁,别以为躲在我背后嚼烂舌头我就不知道。我倒要看看,他们要嚼到什么时候。

你可别忘了,我二叔是怎么死的。

提起侯德生,云香的眼泪就开始打转,说你二叔的死跟刘清扬有什么关系?

呵,没关系?只怕到时别人说你外遇出轨谋杀前夫,你解释不清。

云香腾一下站起来,抓着侯欣雨的胳膊就往门外拖,说滚,赶快滚,我可没让你来帮忙。侯欣雨脸色煞白,身子向后持着,但硬被云香轰了出去。云香以为,这样侯欣雨就再也不会来。没想到第二天,侯欣雨还是提着黄色的保温壶站在她家门口。老太太也来了,说云香啊,你别跟一个孩子计较。

呵,这话不就是你们教的!云香在心里冷笑。

三十天!总算掐完了!就像掐掉身上三十只爬来爬去的虱子。一个月以来,云香就没安安稳稳睡过一个觉。那天早上,她把水果店收拾好,让侯欣雨守着。侯欣雨问她要去哪里?她说小孩子别管闲事。然后便带着一件红色的外套去了医院。

还没想通?还是那个烫着一头棕色卷发的女医生。

云香笑笑,说想通了。

想通了还做?

就是想通了,才一定要做。

医生只好开单让云香去检查。先抽血化验,再做B超。结果出来之后,医生说可以做。

想到终于熬到头,云香感觉如释重负。

然后医生拿出一沓单子,让云香喊丈夫来签字。

丈夫!云香呆坐在凳子上,感觉脑袋嗡嗡作响。

她摸摸肚子,感觉肚子不是自己的。孩子在她肚子里,她还不能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她甚至觉得医生是为了保住孩子,在故意为难她。

丈夫!丈夫!云香看着窗外,一对情侣正在吵架。女人推了男人一把,男人撞在身后的梧桐树上,但并没有生气,只是神情沮丧。他一把将女人搂进怀里,女人挣扎了几下,但还是慢慢安静下来。女医生告诉云香,说那个女人和她一样,说这种事对女人伤害大啊!她让他们好好想一想,说如果决定在一起就把孩子生下来。

云香说丈夫不在,出去打工了。因为撒谎,她没敢看医生。医生说丈夫不在也得找个亲人,或者朋友。然后,那对情侣走了进来。女人的妆全塌了,脸花得就像一张揉皱的白布。男人黑着脸,在告知书上签了字。

女医生让云香再想想,然后带着女人去了手术室。

云香只好给刘清扬打电话。刘清扬正在水台子锄玉米,听说云香有事,就说马上过来。云香说她过去。来到玉米地边,她眼角的泪水早已被风吹干,所以刘清扬并不知道她刚刚哭过。

玉米地周围是几条水沟,每条水沟边栽着几棵垂柳。南边稍微密一些,平时南风比较大,这样庄稼就不容易倒伏。“玉米长得真好!”云香摘一片柳叶,在手指上搓来搓去。

刘清扬歇下锄头,说多亏了那晚的雨。

想到那晚的雨,云香的脸就红了。

太阳火辣辣的。刘清扬不知道云香的脸是晒红的还是羞红的,当然他也没留意这些,现在他最关心云香找他什么事。云香突然感觉嗓子有点干,舌头也像打了结,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说嘛,咱俩还有什么事不能说的,只要能帮上忙,就算搭上我这条老命。刘清扬的话把云香搞得更加心烦意乱。

说嘛,什么事?

我……我怀上了。

什么?刘清扬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说,我怀上了。云香又气又羞,声音突然提高了一倍,脸也更红了。

刘清扬手一抖,玉米就被铲断一棵。云香心一疼,感觉肚子里的孩子就像突然被拿掉。她想起小时候每次铲断玉米,总免不了父母一顿责骂。刘清扬当然没有责骂她,而是扔下锄头,冲过来,一把将她搂进怀里,紧紧搂着,就像怕她突然跑掉。她没心情迎合刘清扬,四肢僵硬地任凭刘清扬抱着。太阳很辣,很热,刘清扬的拥抱增加了她的不适。她试图从他怀里挣出来,但刘清扬没有松手的意思。她感觉天地旋转起来,转了好久,刘清扬才放开她,说云香,我们结婚吧!

见刘清扬满脸涨红,眼睛闪着金光,云香就不看他。不敢看。她感觉刘清扬就像一团滚烫的热浪,向她迎面扑来。她把目光移到刘清扬的额头上。刘清扬饱满的额头布满了密密匝匝的汗珠,在汗珠与汗珠之间,她发现一些白色的小颗粒,她也发现刘清扬若隐若现的额头纹,像一条条小水沟灌满了水。见她没说话,刘清扬的眉头就锁得越来越紧。十年啊,人生有几个十年,她暗自悲伤,刘清扬的额头纹,恐怕也是因为她才愁出来的吧?

你还在担心什么,云香?刘清扬摇着云香的胳膊,就像要把云香从迷糊中摇醒。

不可能,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云香从刘清扬手里挣出来,站到柳树的阴影里。两步的距离,刚刚好,这样她就可以避免刘清扬炽热的感情再次灼到她。她已经记不清,刘清扬对她说过多少次,他要娶她。非她不娶。她无数次拒绝,嘴上说“我们不可能在一起”,心里却想“我怎么可以嫁给一个仇人,嫁给一个仇人的哥哥”。后来有段时间,她感觉她还没有看清刘清扬,“怕将来对英子和怡佳不好”,现在她想,“我一个寡妇,刘清扬一个青头男,我怎么配得上他。”

我来这儿只是想告诉你,我打算把孩子做掉。云香躲在柳树的阴影里说。

刘清扬的脸抽搐了一下,然后他就像自言自语,又像是乞求,说你不能这样!云香你不能这样!

不是我要这样,是老天要这样。

不是老天要这样,是你想这样。

出轨,杀夫,你不在乎我在乎。我不在乎我还要替孩子们在乎。我被人戳脊梁骨可以,但我不能让孩子被人戳脊梁骨,戳一辈子脊梁骨。然后云香把检查的情况告诉了刘清扬,说现在只等他过去签字,连医药费都不用他管。

我会对你负责的,我一定会对你和孩子负责的!说着,刘清扬往前一步,试图重新把云香搂进怀里。但云香早有防备,赶忙闪到一边。

我是不会签字的,我绝对不会签!

见刘清扬异常坚定,云香只好避开他的目光。她望望柳树,柳树一动不动,叶子全部耷拉着,又看看玉米,玉米也一动不动,叶子又绿又硬,好像都被他们的话惊呆了,就像一群正在茁壮成长的孩子,静静地看着她和刘清扬。无形的热浪带着刘清扬酸酸的汗味向她扑面而来。她非常喜欢这种味道,这是庄稼人踏踏实实种庄稼的味道。但是这又能怎么样!

你不签我就想别的办法。云香把揉碎的柳叶往水沟里一扔,开始往家里走。但心里却犯着嘀咕,找谁?我能找谁呢?

刘清扬收了锄头,紧跟在云香后面,说那可是一条命,一条命啊,你怎么忍心对自己的孩子下手!

我只问你签不签字?云香头也不回。刘清扬追上来,和她并排走着,说已经死了三个人,三个人,难道死了三个人大家还不满意!

云香感觉有把刀在绞她的心,疼得她眼泪打转。她还是没忍住,眼泪哗哗流了出来。她把脸转向另一边,步伐也快起来,她不想让刘清扬看到。但刘清扬紧紧跟着她,就像天上飞来飞去的燕子,一只紧跟着另一只,忽高忽低。她忽然想起来,这时小燕子已经出生,这是燕子妈妈和燕子爸爸正在捕虫子回去喂孩子呢。她越想就越像悲伤决了堤,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已经二十多天没下雨,天气越来越热,水果坏得越来越快。人们白天都不愿出门,好像一不留神,紧逼在门外的空气就会烫伤他们的脸。刘清扬却不怕,不是站在自家楼上,就是跑来水果店,一声不吭盯着云香。侯欣雨坐在门口,他就坐在门外,现在他已经没心情管水台子的玉米,那些玉米因干旱卷着叶子,正在死亡的边沿挣扎。其实想管也管不了,没有雨,他也请不来龙王。就算自己种的玉米,就算种在自己地里,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死,何况是别人肚子里的孩子。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盯着云香,祈祷云香不要再往医院跑。

你要去哪儿?只要云香一出门,刘清扬就跟上来。云香不说话,刘清扬就一直跟着。

后来刘清扬不再说话,只是跟着。就算云香在水果店里搬水果,他也紧跟在后面,好像害怕云香会不小心摔一跤。云香一下把水果搬到右边,一下把水果搬到左边,一下把水果搬到门外,一下又把水果从门外搬进来。刘清扬看不懂云香想干什么,侯欣雨也看不懂,只感觉云香就像一个要下蛋的母鸡,正急着寻找下蛋的地方。接连三天,云香都像这样搬来搬去,每筐水果都装得又满又沉。云香想,医院不帮她,她就自己想办法。但肚子里的孩子就像和她对着干,生命顽强得超乎想象。三天之后还没有一点流产的征兆,云香只有心灰意冷地放弃。

眼不见心不烦,为了躲开刘清扬和侯欣雨,云香干脆把铺子交给他们。白天她就窝在家里。除了酷热,肚子里的孩子也使她越来越容易犯困。

云香不在,侯欣雨就坐在云香平时坐的位置,好像这样就可以证明她是店里的二把手。刘清扬则坐在门口,要么靠着门框发呆,要么抽根烟打发时间。谁都不说话,谁都不理谁。若有客人来,刘清扬就招呼客人。侯欣雨对客人还是视而不见,只有客人掏钱的时候,她才抬头瞟一眼,就像看看刘清扬有没有把钱装进自己的口袋。

刘清扬把钱放在桌子上,用一个苹果压着。云香来的时候就数一数,如果钱多就故作惊讶,哟,看来今天生意不错嘛。如果钱少就什么都不说。云香来的时候,通常已经太阳偏西,火辣辣的太阳早已温柔下来。然后云香开始做饭,因为英子快回来了。

吃过晚饭,侯欣雨便立刻从水果店逃走。有时她甚至不吃饭就走,仿佛每天和刘清扬多待一秒,都是在挑战她的忍耐极限。刘清扬倒是不以为然,回家随便弄点吃的,又急匆匆赶过来,好像怕云香突然消失一样。

但这天晚上,刘清扬并没有来。

云香心里咯噔了一下。不过又想,她难得可以享受一个清静的夜晚。

英子做完作业,不见刘清扬的身影,就跑出水果店往刘清扬家那边看。然后跳进屋,叽叽喳喳地说:“刘叔叔家的灯亮着呢。”

我家的灯也亮着呢。

这几天,我见你和刘叔叔从来不说话。

左一个刘叔叔,右一个刘叔叔,你喊得倒亲切。

英子没想到云香会这么说。“刘叔叔没什么不好嘛,这些年他没少帮助我们。”她不服气地噘着嘴。

他的好你倒是记住了,你爸是怎么死的,你记不记得!云香责备说。但一想到肚子里的孩子,她的声音就软下来,就像有把刀捅在她的心窝上。生不如死。上辈子我到底作了什么孽啊,她想。

英子呜呜哭起来。

云香暗暗琢磨刚才的话是不是说重了。这些年,刘清扬对英子和怡佳的确不错,几乎每个生日,他都会送英子和怡佳一些小礼物,仅芭比娃娃,英子的床头就摆着七个。她不知道刘清扬是怎么知道英子和怡佳的生日的,反正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云香暗暗叹了一口气,问英子哭啥,有什么好哭的?英子说,昨天放学回家,三个陌生人突然围住她,若不是刘清扬,她可能早就躺在医院里。云香心里一紧,问她究竟怎么回事?英子说一直以来,同学们都喜欢骂她是个没有爸爸的野孩子。云香一听,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她把英子抱在怀里,轻声抚慰起来。但英子似乎并不需要安慰,她用力推开云香,说回家的路上,三个毫不相识的小姑娘突然拦住她,先笑她是个没有爸爸疼的野孩子。她有些生气,但也没什么,她平时早已习惯同学们这么说。所以她便加快步伐,试图甩掉她们,但三个小姑娘并不放过她,她们追上来,把她往胡同里推,还说……

还说什么?。

说你不要脸,说你跟自己的杀夫仇人在一起。

云香气得咬牙切齿。

“她们骂我可以,但是骂你,我就决定跟她们干一架。”英子说,她当然知道她不是她们的对手,但有时候人不就是为了争口气吗?害怕的时候不是也应该勇敢一点吗?不过幸好,她们刚动手,刘清扬就突然冒出来,像天降神兵。刘清扬一只手揪住一个,几乎将她们拎起来,然后用力扔了出去。

以后你们再敢欺负她,小心我弄死你们。刘清扬指着三个小姑娘,恶狠狠地说。但是一个额头上长满青春痘的小姑娘并不示弱,她警告刘清扬少管闲事。

这事我还管定了!刘清扬叉着腰,站在英子和三个小姑娘中间,说:“从今以后,谁敢再说她没爸爸,我就撕烂她的嘴。现在,你们给我瞪大眼睛看好了,她爸爸是谁。”

哼,别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你可是她的杀父仇人。

告诉警察来把他抓走!一个穿短裙的小姑娘说。

是啊,我可是杀过人的。刘清扬边说边向三个小姑娘逼去。三个小姑娘见状,立刻吓得四散逃窜。

云香有些生气,问英子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她。英子说刘清扬不让说。

“为什么?”

“他说他是我爸,怕你知道了不高兴。”

云香心里一酸,眼泪又涌了出来。她不知道刘清扬这么说是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还是因为英子被同学嘲笑没有爸爸。她轻轻摸着英子的头,问英子刘清扬在她眼中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好人。老好人。

一个好人。云香在心里絮叨,一个好人!她看着外面,昏黄的路灯下,车来人往。有救护车在叫。似乎正向人民医院驶来。在医院对面住久了,她已经能够辨别救护车的声音,它和警车与消防车的声音完全不同。

很快,一辆救护车真的驶进了医院。夜色中,蓝色的警灯格外亮眼。是车祸,打架,还是疾病?但愿人没什么危险!每次,当救护车驶进或驶出医院,云香都会像这样祈祷。

她想到了侯德生。据英子的奶奶说,侯德生还没送到医院就断了气。

那天她直奔殡仪馆。这座城市正在进行殡葬改革,人死之后只要二十四小时内火化,就能得到六千的安葬费。那时也是夏天,外面很热,当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把侯德生从冰柜里拉出来,那些翻腾的白气慌作一团,就像害怕紧逼在外面的酷热把它们吃掉。她没有哭,她是一路哭着回来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当真的见到侯德生安静地躺在冰柜里,她竟然哭不出来。那张死灰色的脸,安详得就像睡着一样。特别是两只让她偿尽无数拳头的手,僵硬地伸着,再也握不回来。头上没有任何血迹,以至于她有些怀疑侯德生被刘清玉用石头在脑壳上砸了一个洞,到底是不是真的。

祸根是她没有哭?后来面对老太太一家的责骂和冷嘲热讽,她也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女人。丈夫死了,竟然连一滴眼泪都没有。但是这也不至于成为他们把她赶出侯家的理由。她回到家,发现家里已被洗劫一空,摩托、存折、电饭煲、电风扇、电视机全部不翼而飞,猪圈里没了猪的影子,鸡圈里连根鸡毛都没留下。

直到现在,云香都觉得这种狠毒,不亚于刘清玉对侯德生的致命一击。

后来云香才知道,这些都是老太太和侯德祥合伙干的。风声是英子和怡佳都是女儿,没有儿子给侯家继承香火。令她略感心慰的是英子和怡佳非常听话。虽然这些年她经常外出打工,没时间陪伴英子和怡佳,但她们知道,她是为了躲避侯德生的拳头才出去的。

面对侯家的凉薄,父母让她改嫁,说怎么能为了寡情薄义的侯家守一辈子寡。但为了两个女儿,她选择了隐忍,她没日没夜地干活。当站工的时候,她挑过沙灰,人泥得像个秦俑;蹬着三轮车卖菜的时候,被城管撵得满街跑;甚至在几十米高的房子外给人擦玻璃,因恐高吓得尿过裤子。但这些都不算什么,只要能挣钱,再苦再累的活她都干。

后来刘清扬就回来了。自从刘清扬家房子盖起来,刘清扬就一直在外打工。所有人都知道,刘清扬家当初盖房子借了不少钱。

云香永远记得,那晚她刚洗漱好,正要睡,刘清扬就提着东西来敲门。那时怡佳还没念初中,英子也还小,所以姐妹俩都在。英子去开门,见刘清扬站在门口,一下就傻了。刘清扬笑笑,走了进来。

云香想,如果那天开门的是她,她会不会把刘清扬挡在门外?

嫂子,今晚我代表我弟弟,代表我们刘家来向你赔礼道歉。

想到刘清扬曾经叫他嫂子,云香就噗嗤一声笑出来。

英子问她笑啥?

她没有搭腔。她记得,当时她没给刘清扬什么好脸色。什么道歉?谁接受你的道歉?你给我滚,滚出去。她站起来指着门外。

嫂子,你不要这样!刘清扬涎皮赖脸把东西放到桌子上,说嫂子,以前咱们两家的关系一直不错,没想到突然发生这种事,但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难道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就不能原谅彼此,一齐向前看。

原谅,永远不可能原谅!

就是再好的夫妻也有吵架的时候,你说是不是?

说到吵架,云香就更加生气。她知道侯德生活着的时候喜欢对她拳打脚踢,这事刘清扬也知道。所以她觉得刘清扬这么说,是故意嘲讽她。所以她抓起刘清扬的东西就往门外扔,然后硬生生把刘清扬推了出去。没想到第二天,刘清扬又来,还是拎着水果、饼干和两个芭比娃娃。直到第四次,刘清扬才成功坐下来。本来她还是要把刘清扬赶出去,但英子和怡佳惊讶地看着她,好像在她们眼中,她是一个冷酷无情,毫不讲理的女人。又或者英子和怡佳是因为那两个漂亮的芭比娃娃才选择了“叛变”,她早就注意到她们见到芭比娃娃时的表情,两眼放光。“你先让刘叔叔坐下来说说嘛。”怡佳说。英子也说:“我爸又不是刘叔叔害死的。”然后她才收了一些怒气,让刘清扬坐下来。刘清扬坐下来,英子和怡佳就再没说过一句话,只顾拨弄芭比娃娃金色的头发和蓝色的大眼睛。那晚,刘清扬红着脸,一身酒气。想到侯德生每次喝醉酒,不是对她一顿臭骂,就是送给她一串拳头,她就心有余悸。直到现在,她都无法确定刘清扬那晚说的话,到底是真的发自肺俯还是只是一堆酒话。

她记得那晚刘清扬先看看屋里的东西,也没什么可看的,只有一张桌子,四个凳子和简单的锅碗瓢盆。“没想到,你们过得这么造孽!”刘清扬长长叹了一口气。

听了刘清扬的话,又想到英子她奶奶他们平时对她的各种辱骂,云香就差点哭出来。若眼前坐着的不是自己杀夫仇人的哥哥,她真想靠在刘清扬肩上,痛痛快快哭一场。

走的时候,刘清扬说:“嫂子,你放心,我弟弟犯的错,就让我这个做哥哥的来弥补。以后你和两个孩子的事,就是我的事。”她以为刘清扬只不过随口说说而已。

嫂子,呵呵,嫂子!云香已经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刘清扬突然不再叫她嫂子,突然就想把嫂子变成媳妇。但她记得,刘清扬说要娶她的时候,她被吓了一跳,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绝对不会做一个杀夫仇人的嫂子。但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当初刘清扬过来帮忙,她没少拒绝,没少咒骂,没少推辞,但刘清扬就像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只顾埋头干活。一干就是十年。现在她甚至怀上了刘清扬的孩子!

天哪,十年,这十年,我到底干了什么!云香摸摸肚子里的孩子,看看时间,快十点半了。又等了几分钟,再看看外面,还是不见刘清扬的影子。我们收东西回家吧,云香对英子说。她确定刘清扬今晚是真的不会来了。

到了怀孕的第七周,妊娠反应越来越严重,每早刷牙,云香都趴在盥洗室呕得嗓子发干,发烫。吃饭的时候,胃里也像有个哪吒在翻江倒海。似乎所有东西都像涌动的液体,急着从她嘴里喷出来。她经常突然丢下碗,握着嘴往外跑。但除了几泡口水,什么也吐不出来。

见云香精神萎靡,侯欣雨就让云香回去休息。为了不让侯欣雨发现什么苗头,云香总是强打精神,说没事没事。就连英子问她是不是病了?她也说没有没有。她不知道该不该把怀孕的事告诉英子,告诉怡佳,或者应该怎么告诉她们。

那天晚上,侯欣雨跑回家,非常肯定地告诉老太太,说怀上了怀上了,真的怀上了。

老太太正在摘蒜薹,听侯欣雨这么说,就直起腰盯着侯欣雨,说你凭啥这么肯定?

今天又吐了,已经接连吐了好几天。

这么说,可能真有了。

侯德祥把嘴从烟筒里抽出来,说你们怎么确定肚子里的孩子是刘清扬的?

肯定是他的,不然他整天跑去水果店干嘛!侯欣雨说。

老太太牙齿咬得咯咯响,说难怪昨晚我又梦到你哥,你哥在九泉之下也不安宁啊。

第二天早上,老太太又煮了几个糖鸡蛋,用保温壶提着来找云香。见云香家大门紧闭,她便没敲门,直接坐在台阶上。送英子回来,见老太太站在门口,云香先是一愣,然后喉咙里突然冒出一个字——妈。也许是因为好久没用这字,云香感觉这个字有点怪,有点生疏,有点烫舌头,有点难以驾驭。所以声音很小,小得英子她奶奶就像没有听到,应都没有应一声。

哗——,云香又把卷帘门拉了下来。

咋不开了?老太太跟在云香后面问。

时间还早。云香随便应了一句,便将三轮摩托推进了车棚,然后去开门。

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老太太提着保温壶进了厨房。

没有。

听欣雨说,你最近身体不太好,怕是操劳过度,营养又没跟上,身子就垮了。说着,英子她奶奶用青花瓷碗把糖鸡蛋盛了出来。

闻到鸡蛋的腥味,云香的胃就开始抽搐。她假装打了一个哈欠,捂着嘴把恶心压下去。然后去接碗,说妈,以后就不麻烦你了,想吃什么我会自己弄。没想到手刚触到碗,碗就哗一声摔到地上。鸡蛋随着一地的红糖水,溜冰一样滑出老远。

你这是什么意思!老太太黑着脸,说赵云香,你脾气大得很啊,不想吃也不用在我面前摔碗砸筷。

妈……妈,我不是故意的,我不小心……云香慌忙解释。

哼,不小心!你撒谎的本事倒不小。

我没撒谎!

那你说,你是不是怀上了?你是不是怀了隔壁那个杀千刀的野种?

云香眼前一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她终于知道,刚才是老太太故意把碗摔到地上。她也终于知道,老太太让侯欣雨过来并不是为了帮她打理水果店,也不是为了监视刘清扬,而是为了监视她肚子里的孩子。看来他们早就知道她怀孕。她甚至想,那个烫一头卷发的医生,是不是侯家的亲戚,或者朋友?不然她为什么阻止她把孩子做掉?为什么检查后的第二天,老太太就让侯欣雨过来帮忙打理水果店?有一天,她甚至和老太太在医院撞个正着,“云香,你来这儿干吗?”老太太一问,她一急,就说头疼。老太太竟然陪着她去急诊科抓了几天头痛药。肯定是那个女医生搞的鬼。云香越想越气,就说既然你们早就知道,又何必多此一问。

有你这样跟婆婆说话的吗?

自从德生死后,你们心里还有我这个儿媳妇吗!

谁的孩子?是不是刘清扬的?

谁的孩子都与你无关。

德生是怎么死的,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云香不知道该说什么,坐在沙发上哭起来。她感觉全世界的悲伤都在此刻向她袭来。见云香不说话,老太太骂得更凶,直到刘清扬突然出现在门口,目光如刀地看着她,她才收了一些怒气,一边骂,一边往门外走。已经走到马路上,又带着轰隆隆的脚步声杀回来。轰隆隆冲进厨房,提了保温壶,才轰隆隆离开,像一辆装满炸药的老式坦克。

刘清扬一边打扫地上的鸡蛋,一边问云香怎么回事?云香目光呆滞,说老太太已经知道怀孕的事。

那又怎么样?

他们还知道孩子是谁的。

知道又怎样,只要我们决定在一起,他们知道了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刘清扬拉着云香的手,说我们结婚吧,云香。从今以后,我们光明正大在一起。

云香一把甩开刘清扬,说你想得倒美,别以为这样你就称心如意了。又说这些年,虽然刘清扬确实帮了不少忙,但她绝不会嫁给自己的仇人。说着说着又泣不成声。又想如果当初不是她鬼迷心窍,一时心软,刘清扬就不会得逞。又或者当初刘清扬签了字,事情就不会发展到今天这步。越想,她就越气。

是啊,一条命,一条活生生的命。云香想到自己小时候连一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现在就因为两家人的恩怨纠葛,要手刃自己的亲生骨肉!但如果依了刘清扬,她该怎么跟英子和怡佳开口?当年,英子和怡佳接受了刘清扬的道歉,这些年对刘清扬也还不错,但她们会同意他们在一起吗?

怕云香想不开,做傻事,刘清扬白天对云香几乎寸步不离。确实,云香的心情时好时坏,就连云香自己也不确定她的情绪是因为肚子里的孩子,还是因为老太太撂下的狠话。刘清扬陪在她身边,除了打理水果店,帮她梳通坏情绪,还得时刻准备对付英子她奶奶他们。谁知道老太太他们什么时候会出现,会对云香干出什么不可预料的事。

每天,刘清扬和云香都过得提心吊胆,小心翼翼。

现在,水果店每晚都关得比较早。刘清扬家好像也有事,不像以前每晚收了水果都要到云香家坐一坐。至于是不是真的有事,有什么事,刘清扬没跟云香说,云香也不问,反正她很困,心累,身体也很累。

一个星期六的早上,云香发现遮阳伞从门上掉下来,像被人大卸八块,扔在场院上,帆布上被人用烟头烫了一个“死”字,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黑洞,她就害怕。卷帘门也被人用钳子夹出一个大窟窿。

一定是侯家人干的。云香要报警。刘清扬说算了。云香想去找老太太理论。刘清扬也让她别去,说只要侯家的人以后不再找麻烦就好。其实刘清扬最担心的还是云香肚子里的孩子,怕云香一急,动了胎气。

我咽不下这口气。云香说。

刘清扬答应云香,以后每晚都在水果店守着。水果店摆满了水果,仅中间有一条勉强容两个人侧身通过的通道。通道尽头是一张折叠式饭桌,一个三层的碗柜,还有一个简易的灶台。

你看看,你能睡哪儿?云香扫视了一圈水果店,说连张躺椅都放不下。

我看睡地上就很好。

那样会着凉的!

天气这么热,躺地上舒服着呢。

然后,刘清扬就睡在水果店里,每晚开心地听着屋外的动静。他希望赶快发生点什么,最好发生点什么,这样他就可以让那些坏人知道他拳头的厉害,云香也会知道他的重要作用。但每晚睡在店里,他除了能在空气中捞到一点芭蕉的香味、苹果的香味和芒果的香味,还有屋外呼啸而过的汽车声,什么都没发生,仿佛那些捣乱的人一直在暗中盯着他。

哗——

一天晚上,刘清扬家玻璃被砸了一块。

玻璃被砸,刘清扬就跟云香说起了刘清玉。云香让他回去守着房子,说不要为了水果店自家房子被人拆了都不知道。然后他就说,房子有他弟弟守着呢。

哪个弟弟?云香有点蒙。

刘清玉啊。

刘清玉?刘清玉真的回来了!云香惊得从凳子上站起来,连嗓子也像哭过头的人,一下破了,带着微微的嘶哑。谁砸的玻璃,谁破坏的遮阳伞,她心里有数,但现在,她更关心刘清玉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刘清扬说,三天前的一个晚上,大概凌晨两点多钟,刘清玉冒着雨,回到了离开十多年的家。刘清扬尴尬地挠着头,说其实他早就想把刘清玉回来的事告诉云香,但又怕云香受不了,所以一直没敢开口。

这些年发生了这么多事,我还有什么不能接受?

也是。刘清扬点点头,说刘清玉是我喊回来的。

他好不容易逃出去,你把他喊回来干吗?

我让他回来自首!

自首!你为什么让他回来自首?云香惊讶地看着刘清扬,说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哥哥,要把弟弟往监狱里投?

刘清扬告诉云香,这几天,刘清玉的思想斗争很激烈。他劝他早点自首,只是希望将来他能够早点出来。现在刘清玉已经想通,打算明天就去自首。“他还说,如果你愿意,他打算自首之前过来向你道声歉,说句对不起。”

算了算了,你千万别让他来为难我。云香脸色煞白,身子微微发抖。想到自己杀夫仇人的哥哥将要变成自己的丈夫,特别是想到将来,自己该不该原谅自己丈夫的弟弟,她脑袋就嗡嗡作响,疼得像要裂开。

那你说,我应不应该原谅他?云香问。

原谅也好,不原谅也罢,反正我都支持你。

云香长长叹了一口气,没说话。谁也不说话。刘清扬坐在门口,抽着烟,心事重重地看着马路对面的人民医院。在他眼里,人民医院就像一只狼,一直对云香肚子里的孩子虎视眈眈。云香则坐在吃饭的地方,身子倚着墙,看着刘清扬微驼的背影,心想该不该把她跟英子和怡佳商量的结果告诉刘清扬。星期六晚上,怡佳从学校回来,见姐妹俩都在,她便试探着问了问英子和怡佳,说她打算重新找个伴。没想到英子和怡佳不但同意,而且一致认为,世上恐怕没有比刘清扬更适合的人。想到肚子里的孩子可能从此保住,云香感觉一直压在胸口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本来,她打算第二天早上就把这个消息告诉刘清扬,没想到打开门就看见被人大卸八块的遮阳伞。现在刘清玉又像一个幽灵冒出来,搞得她不知所措。

现在这里没什么事,你还是回去陪陪他吧。云香想把刘清扬支走,想一个人静一静。但刘清扬坐着不动,说明早刘清玉就要去自首,还是让他一个人好好静一静。唉!云香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想想也是,刘清玉也好不到哪里去,逃了这么多年,现在又决定自己把自己投进监狱,别提心里多难过,多矛盾。

云香还是把跟孩子商量的结果告诉了刘清扬。刘清扬一听,激动得在店里转来转去。转了几圈才蹲到云香身边,然后伸手去摸云香的肚子,结果被云香一把打开,说这节骨眼上,突然冒出这种事,你让我怎么办?还说如果英子和怡佳知道杀父仇人回来,勾起伤心的往事,突然反对怎么办?说着说着就抹起了眼泪。

刘清扬坐到门口点了一根烟,说这些年刘清玉逃亡在外,过得并不好,可以说生不如死。因为逃亡,女朋友一直没找。一直东躲西藏,去过四川、贵州、河南、甘肃、青海,因害怕暴露身份,只能混迹于社会最底层,在工地干过苦力,在煤窑挖过煤,蹬过三轮车,摆过地摊,发过小广告,在黑砖厂搬过砖。每次与人发生矛盾,因为害怕暴露身份,只能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走在街上,见到警察就怕,看到警车就躲。老板不付工钱不敢报警,生病不敢住院,甚至左脚被人打断,也只敢去小诊所治疗,不然他现在也不会变成一个瘸子。刘清扬说:“十年啊!云香,你说说这十年,他在外面和在监狱里有什么分别?可能蹲在监狱里,他还不消吃这么多苦。”

云香看着门外。天阴沉沉的,有点冷。明天才是端午节呢,怎么气温突然急转直下,冷得像入了秋。连时令季节都像这样变化无常,令人捉摸不透。何况是人。她提醒刘清扬,明天一定要买几个粽子,买几斤肉,让刘清玉在家好好过个端午节。刘清扬苦笑一下,说他和刘清玉已经十多年没有一起过节,肯定要好好庆祝一下。说这些年刘清玉逃亡在外,每天过得提心吊胆,哪有什么节日可言。

明早你和我们一起过吧。刘清扬突然说。

算了算了,我真的不能接受,我真的不能和一个杀死自己丈夫的人一起吃饭。云香满脸痛苦,声音绷得就像从两块木板中间挤出来。她双手紧紧扣着沙发,好像前面就是万丈深渊,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摔下去,摔得粉身碎骨。她不知道,假如真的和刘清玉坐在一起,她能说点什么?

我理解!云香,我理解你的心情!刘清扬抓着她的手说。

云香眼睛微微泛红,差点哭出来。

晚上,云香翻来覆去睡不着,老想着明早的端午节到底应该怎么过。她恨刘清玉,曾经非常恨,现在也恨,但已经没有以前恨,但她还是不想见刘清玉。但她又想见一见他。

到底是谁的错?就算侯德生不对,刘清玉也不应该要了侯德生的命。

从打工的地方赶回来,云香只能从英子她奶奶他们嘴里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英子她奶奶他们的话,刚开始云香信以为真,后来当老太太他们将她家洗劫一空,她才慢慢明白,死了儿子的人什么话说不出来?什么事干不出来?当初他们甚至想把她扫地出门。

刘清玉马上就要去自首了!可能真的去自首,云香想。她想赶在刘清玉自首之前,亲口问问刘清玉,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早上把英子送去学校之后,她就没回家,直接去了菜市场,买了一斤饺皮,半斤磨肉,然后拎着去刘清扬家。刘清扬打开门,见云香站在门外,先是一愣,然后赶忙接过云香手中的东西,把她迎了进去。

刘清玉听见云香的声音,从卧室走出来,喊了云香一声嫂子。云香没搭腔,她不知道刘清玉这声嫂子到底是把她当做侯德生媳妇,还是刘清扬媳妇。但十多年来,终于见到自己的杀夫仇人,她竟然没有冲上去和他拼个你死我活,也没有恨得咬牙切齿,只是被刘清玉惊得心里一紧。

刘清玉穿一套黑色的新衣服,就像要出嫁。但这丝毫掩饰不了他的苍老。乍一看,他倒更像刘清扬的哥哥,头发白了不少。像刚洗剪过,但剪得一边长,一边短。云香想,定是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刘清玉披头散发跑回家,因害怕走漏风声,刘清扬便拿起剪刀,笨手笨脚给刘清玉当起了理发师。虽然多年未见,但刘清玉逃走之前的样子,云香还是有些印象,那时刘清玉相貌堂堂,脸上没有一丝皱纹,脚也没有瘸。现在,刘清玉一瘸一拐向她走来,然后向她深深鞠了一躬。他的背驼得很厉害,为了完成鞠躬的动作,脸几乎撞到了地上。她想除了挖过煤,搬过砖,刘清玉这些年逃亡在外,为了躲避警察,应该一直弓着身子,而且恨不得把脸埋进裤裆里,不然他的背也不至于这么驼。

对不起,嫂子!对不起!这些年害你受苦了。刘清玉边鞠躬边道歉。云香不知该说什么,只感觉心里一酸,眼泪差点涌了出来。

刘清扬招呼云香坐。云香不坐,刘清玉在,坐着只有尴尬,所以她买了饺皮,这样她就可以一边包饺子,一边和刘清玉聊聊那天的事。刘清扬只好把云香带进厨房,然后找来一个细篾的筛子让她装饺子。为了防止饺子粘在筛子上,云香先往筛子里洒了一点面。

刘清扬忙着起火烧水。刘清玉不知该干什么,站在旁边干等着。看着看着眼泪就流了出来。他悄悄擦了擦,但还是被云香看到了。云香假装没看到,说听说你回来,又要走,就过来和你们一起过个节。包了几个饺子之后,云香终于斟酌出几句恰当的话。

我这辈子,坐牢是迟早的事。我哥说的没错,晚进去不如早进去。因为驼背,刘清玉站在旁边,看上去就像一直在向云香鞠躬。云香感觉很别扭,让刘清玉坐。刘清玉不坐,说这些年因为驼背越来越严重,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只有站着或躺着,他的呼吸才稍微顺畅些。

“这种事,你们这么想,我也不知该说什么。”云香把饺子放进筛子里,才问起那天早上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也知道,自从侯德生他们要在青丘田盖房子,我们两家就没少吵架。”刘清玉说,头晚他和他爹就去找英子她奶奶他们,说青丘田这块地,他们要收回来,但侯家铁了心要盖房子,结果可想而知,两家人和以前一样,最终闹得不欢而散。

“第二天早上,侯德生他们不顾反对,按原计划在青丘田破土动工。炮仗还没炸完,我和我爹就赶来阻止,我妈紧跟在后面。侯德生他们决定开工,肯定做了充分准备。但我还是没想到,他们会动手。我刚冲到挖土机前,刚开口理论,就吃了侯德祥一棒,一棒子打在我的脊背上。侯德生的棒子也向我劈头盖脸打来,我见势不妙,转身就跑。”

“也许是我爹和我妈岁数比较大,他们才没有对他们动手。”刘清扬插话说。

“也许吧。”刘清玉说,侯德生和侯德祥一起向他追来。本来他早已将侯德生和侯德祥远远甩在身后,但不知谁扔的棍子突然打到他的后脑壳,他眼前一黑,摔在了地上。侯德生和侯德祥扑上来,把他按在地上就打。其实刚摔倒,见附近有块拳头大的石头,他早就抓在手里。混战中,他抡起石头,朝侯德生的脑袋狠狠砸去。侯德生哼都没有哼一声,抱着头就滚到了一边。

“侯德生因为脑内大出血,还没送到医院就死了。我爹和我妈因为害怕侯家人报复,让我赶快收拾行李逃走。连夜走的。本来我打算去找我哥……”刘清玉抬头瞟了刘清扬一眼,说但是想到警察可能早就料到这一点,就没敢去。

刘清扬说,警察确实找过他,他也是从警察口中才知道两家打了架,死了人。当时他简直不敢相信。

“后来,我听说侯德生死后,侯家除了要让我们出丧葬费,还要让我爹和我妈给侯德生哭丧,跪灵,并一路跪拜扶灵上山。”

云香叹了一口气,说当时侯德生刚死,她悲恸万分,认为即使要了两位老人的命也不过分。谁想到侯德生还没上山,刘清扬的母亲就因为无法忍受侯家的侮辱,用一条白布在家里上吊自尽。

没多久,刘清扬的父亲也抑郁而终。

侯家人的狠毒,云香深有体会,她抬起胳膊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说当初为了把她扫地出门,老太太他们先闹到司法局,后告到法院,幸好法官没有顺着他们。为了不让英子和怡佳受苦,为了争一口气,她咬紧牙关,在娘家和亲朋好友的帮助下才把房子盖起来。

刘清扬说,如果不是政府当年在青丘田搞开发,侯家这边又没地,也许就不会发生这些事。

“那你们跟我交个底,这块地到底是不是你们刘家的?”云香把筛子端到灶台上,开始下饺子。很早以前她就问过刘清扬,刘清扬说是。现在又问刘清玉,刘清玉也说是,说当年两家关系不错,见侯家地少,青丘田这块地面积不大,便给侯家盘着。一盘就是八九年。谁想到侯家竟然打起这块地的主意。

“他们敢打这块地的主意,可能因为这块地是荒地,荒地没上土地承包证。”刘清玉好像站累了,身子倚着墙说:“后来听说侯家要在青丘田盖房子,我和我爹就打算把地收回来。刚开始,英子她奶奶也承认这块地是我们家的。但后来,她说我妈当年做手术,给他们借了五千,那五千就是买田的钱。”

确实借过五千。云香一边说,一边用漏勺把饺子捞出来,装了满满的三大碗。

钱早就还了。刘清玉说,第二年临近春节,他取了五千给侯家送去,半路遇到侯德生,他就把钱给了侯德生。谁想到侯德生后来一口咬定,他从来没有收过那笔钱。

真的?

嫂子,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我还有什么好骗你的。

“看来都是侯家作的孽啊!”云香想到侯德生拿了这笔钱不是去赌博,最后输个精光,就是拿去还他以前欠的烂账,然后才不承认收过这笔钱,她就气得眼泪打转。

这时,饺子已经上了汤,下了料。云香说吃吧,看看我的手艺怎么样?

然后三人便各端一碗,围在饭桌边埋头吃起来,谁也不看谁。谁的眼睛都是又红又肿,睫毛上都还留着被泪水打湿的痕迹,看了也是尴尬。

云香小口小口吃着饺子,就像饺子里包的不是肉馅,而是这些年侯家和刘家的各执一词,她只有慢慢细品,才能品出真相。刘清扬倒是吃得不紧不慢,这些年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吃云香包的饺子,除了感动,他并没有尝出什么不同。只有刘清玉吃得狼吞虎咽,满嘴冒油,一嘴一个,一个接着一个。“太好吃了!”他说。

因为吃得太快,饺子又烫,他的额头爬满了汗,布满皱纹的脸也微微泛红。云香给他上第二碗的时候,他没有拒绝,照样吃得狼吞虎咽。云香和刘清扬看着他,先是好奇,后来看着看着,气氛就慢慢沉重起来。

以后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你才能再吃到你嫂子包的饺子。刘清扬叹了一口气。

刘清玉没有应声,只是把脸埋得更低。但云香还是发现他的眼泪正往碗里掉。云香鼻子一酸,眼泪也涌了出来。刘清扬抹了抹眼泪,没有说话。厨房里塞满了浓稠的悲伤。云香想和刘清玉说点什么,但现在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总不能说别去自首吧!

刘清玉吃完饺子,喝完汤,才抬起头。满脸是汗。

“今天你就别去了。”云香突然说。见刘清玉和刘清扬一脸惊讶,又说:“进去之后,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出来,如果我们结婚……”

我们结婚?刘清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指指云香,又指指自己,特别想到云香肚子里的孩子就高兴。

云香点点头,说要自首也等我们结婚之后再去。

“算了算了,我还是现在就去。”刘清玉说。

“现在你可是你哥唯一的亲人,作为唯一的亲人,你应该留下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刘清玉想了想,又说:“结婚是人生大事,你们也得请个先生掐算掐算,挑个吉日,选个良辰。”

“明天,我看明天就行。”

“行,就明天。”刘清扬附和,说到时请几个重要的亲戚朋友一起过来吃顿饭。

算了算了,我一个杀人犯,谁知道警察会不会突然冲进来,当着你们的面,直接在婚礼上把我铐走。刘清玉抹了抹眼泪,说你们大喜的日子,我可不想留下来添乱,给你们带来什么晦气。

你千万不要这么说!云香把碗筷收进锅里,哗哗洗起来。

刘清扬突然转身,和刘清玉抱头哭起来。他们坐在凳子上,头垒着头,紧紧抱在一起,谁也不说话,抽泣了很长时间,刘清玉才推开刘清扬,说:“哥,嫂子,只要你们以后幸福,我去自首就值了。”

云香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哗哗掉进锅里,和洗碗水混在一起。

下午两点半刘清玉才走。云香坐在店里,一直留意着刘清扬家这边的动静。以前她希望警察早点把刘清玉抓进监狱,现在她又希望刘清玉不要去。或者晚几天再去。想到刘清玉走路一瘸一拐,背驼得像把生锈的角尺,她就觉得刘清玉很可怜。非常可怜。经过水果店的时候,刘清扬和刘清玉向水果店这边看了一眼,云香低着头,假装没看见,她怕再看到刘清玉又红又肿的眼睛,忍不住拉住他。她翻着苹果,眼睛却偷偷瞄着刘清扬他们。

见刘清玉突然向水果店走来,云香的心蹦到了嗓子眼上。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她想。幸好只是走了几步,刘清玉就犹犹豫豫停住了。然后和刘清扬站在路边的银杏树下,好像在等车,也好像说着什么,然后争执起来,虽然拉扯的幅度很小,但还是被她发现了。

云香正纠结,要不要出去看看刘清扬和刘清玉正在吵什么,或者和刘清玉道个别,刘清扬已经牵着刘清玉向马路对面走去。在人民医院门口,他们打了一辆出租车,向老城驶去。最多十分钟,出租车就会出现在公安局门口。云香叹了一口气,心想冷冰冰的手铐铐住的只是刘清玉的身体,但他的心,却从此自由了。十年的逃亡生活,他已经自己给自己判了十年刑!

好像天黑之后,刘清扬才回来。谁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反正快收摊的时候,刘清扬才出现在水果店门口。然后像往常一样,坐到门口的凳子上,点一根烟抽起来,但精神不怎么好,看上去比种了一天地还累。云香有些急不可待,问他事情办得怎么样?

进去了。

哦。喝酒了?

喝了点。

一个人?

嗯,一个人。刘清扬点点头。

云香想,如果没记错,除了十年前那次登门道歉,这是刘清扬第二次喝酒。若平时,她肯定要让刘清扬滚。就算站到门口,酒味仍然很浓,令她心烦,想吐。自从有了身孕,她的鼻子就像变成了两个鼻子,对气味特别敏感。但今天她打算强忍着。她想起侯德生刚死那年,好几个夜晚她也喝得烂醉如泥,就觉得刘清扬很可怜。

收吧。彼此沉默了一会儿,云香说。

收了水果,关了门,刘清扬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家,而是一声不吭跟着云香。云香以为刘清扬要跟她商量结婚的事,没想到进了屋,刚坐到沙发上,刘清扬就从裤包里摸出一张银行卡递给她,说是刘清玉的一点心意。

云香一头雾水。

刘清扬说卡里有十万,是刘清玉的一点心意,一点赔偿。本来中午走的时候,刘清玉打算亲自把钱交给云香,希望得到云香的原谅,但后来又觉得这样是在为难云香,逼云香,这么一想,刘清玉就把钱交给他,让他转交给云香。

云香一听,眼睛就红了。特别想到中午刘清玉犹犹豫豫向水果店走来,她没有迎出去,就懊悔。她没想到这么多年,刘清玉逃亡在外,过得生不如死,竟然还想着赔偿,竟然存下这么多钱!

刘清扬说,这些年刘清玉逃亡在外,虽然过得不像人样,但他一直想着赔偿的事。他勒紧裤腰带,陆陆续续往卡里存钱,一次三百,五百,一点一点把钱攒下来,攒下来还债,攒下来赎罪。说着说着,眼泪便没收住,滚了出来。云香不由自主抬起手,帮刘清扬擦拭,擦掉一颗,又出一颗,就像断线的珠子。云香也没忍住,眼泪开始簌簌往下掉,她让刘清扬把钱收好,说赔偿的事就算了。刘清扬让她一定要收,说刘清玉走的时候特别交代,说如果不收就是云香不肯原谅他。说如果不是因为他,这些年云香就不会受这么多苦。

云香扑进刘清扬怀里,放声哭起来。这么多年,她一直想像这样,想有个人,可以依着他的肩,痛痛快快哭一场。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无所顾忌。哭痛快之后,她也像突然想明白了,抽抽咽咽地说,既然清玉这么说,那她就把钱收下,只是等清玉出来,他们就用这笔钱给清玉好好找个媳妇。

刘清扬紧紧抱着云香,说好,什么都依她。

这晚刘清扬没有走,云香把他留了下来。他们要商量商量结婚的事,但结婚的事都没商量好,云香就睡着了。一觉睡到了天亮。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睡得这么安稳过。

宋红星,1983年生于云南省师宗县,有小说发表于《滇池》《边疆文学》《延河》《四川文学》《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