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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港》2022年第11期|安纲:人类第一忧郁之山
来源:《文学港》2022年第11期 | 安纲  2022年12月27日08:35

引 子

起因是这个像“念头”一样的“我”置身于明亮的空中,也像置身于透明静止的水中。由此我确定那个“念头”被我定义为“我”——一段带意识的流动的粒子中的一个。“我”停滞在静止状态,可当我回头,风也随之跟来,接着“我”便感觉好像在水的漩涡中了,“我”像树叶被风和漩涡裹挟着,不断下坠。

当“我”再次从回忆中观看,只见一片树叶向下缓慢地移动和滑行,“我”感觉自己像被嵌入透明的果冻里,那种下坠或者滑行变得极其迟缓,但紧接着由于“我”的看见,虽然开始是一个点、一个初始的念头,但现在因为回忆却变成了一个运动,从而形成了一个具有“平面”特征的树叶的形象。

最后在快速向下滑行时树叶突然间抖动,变得透明,有半寸厚,然后飞速消逝,接近于无,像水像天空一样的无,这个转瞬即逝的过程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悲伤。

 

白 马

我飞得慢的时候,能看到路上涌动着的人群的脸、各式各样的汽车、死亡一样的高楼、无色的天空、好几位同学的脸庞和我亲人的面容。

我飞得快的时候可以穿过路上所有的人和动物的身体,穿过所有各式各样的车辆以及墙壁和我面前的一切障碍物,比如一座山。

我进入天空穿越的第一个行星就是地球,接着我像杂耍演员一样,穿越太阳系的所有行星。

我在宇宙中飞行速度越来越快,最后进入宇宙的边界。

我飞行速度越来越快,我因此感到孤独,我孤独时感觉与宇宙合而为一。

我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就是宇宙的意识。

我玩心很重,在宇宙中没有同类跟我一起玩,我感到寂寞。

我重返地球,在汹涌的人群的身体中自由穿梭,我看不到自己,别人也看不到我。

我的快乐无人分享,于是我在繁忙的公路上双手向前轻轻抓住冲我疾驰而来的一辆工程车,我这时很高大,工程车立刻瘫软了一样,停了下来,我看见司机惊愕得说不出话,周围站满了人,车辆排起了长队。

我轻轻用手触摸停下来的工程车翻斗,感觉像在抚摸自己的孩子。

我在凝视中发现自己变成了眼前的工程车,与此同时,发现围观的人不是人类,只是有人的形状和声音。

我警觉起来,我警觉的时候,他们全都不在了。

我在马路上睡觉的时候看见白马的眼睛,我认为它就是整个宇宙。

 

展览馆

明亮而寂静的展览馆中央有一张斑驳的桌子,上面有一颗鲜红的正在跳动的心脏,它上面有根像树枝一样的管子被接到了地面的红色塑料桶。展览馆的外面一团漆黑。我知道那颗心脏是我的,我听到了它跳动的声音。

 

寻 找

前面是一个装满黑夜的房间。好像有个声音在向我发问:“如何证明一个移动的粒子是自己或自己的存在?”我下意识地抢先走进了前面的房间,隐约中我又听见外面有人说:“凡是认识他的人都进入这个房间。”然后,我模模糊糊看见七八个人影陆续进了房间,接着又传来说话声:“在房间里你们总会碰面的,碰上的时候,你会认出你自己!”我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什么,房间里有无数跟我一样的做量子运动的粒子,但只有我们相互认识的粒子才有机会碰上,只有我们碰到的时候我才会认出自己。

 

偶 遇

早上九点,我下楼吃早餐。在宾馆电梯口,我伸手按电梯按钮时,看见一个跟我一模一样的人,他也像我一样伸手按另一部并排电梯的按钮。他看见我愣了一下,我看见他也愣了一下,然后,我们对视了几秒,谁都没开口说话。

 

一座绿油油的山

我在火车车厢过道走,火车在隧道里跑,后来我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窗外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其实,我并没有看窗外。

我的眼前出现一片幻觉,看见隧道的终点是一座绿油油的山,它堵在隧道的出口。

 

未来出生地

回到未来出生地时,我看到的情形跟小时候完全不一样,原来的农村变成了鳞次栉比的高楼,我的家也变成了一座七层高的楼房,我和爸妈住一楼。后来我知道,我们家上面的六层楼是需要根据不同的年份种不同的农作物的。我回去时我们家种的是土豆。拳头大小的土豆被放在一格格的白色塑料盒内,一层层的白塑料盒足足垒了六层楼高,看上去十分壮观。

我们一楼的后门有个小院,院墙上覆盖的是绿色的大叶黄瓜秧。我刚到家时,童年好友铁成也赶了过来,我们两个人在院子里喝茶。

看到绿色的大叶瓜秧下面垂下来的诱人的黄瓜,我忍不住摘了三根,然后拿着去靠窗的台盆上洗,龙头里出来的水好像山泉水,又清又凉。

 

比 赛

我是旁观者,看三个小孩在树荫下画画,现在则变成了我和另外两个大人一起画画。

我们在山谷中的树荫下画画,另外两个人我认识,我们像是在参加一场画画比赛,每个人都奇思妙想,其中一个人在画一幅巨幅的流动的溪水,另一个人画山坡上一片超大的花丛,而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在空中俯视,画整个绿油油的山谷。

我一边在空中飞一边画,一会儿我停在绿色的树梢上,一会儿停在溪流上,这让我很兴奋。我想把飞过的地方全都画进画里。

后来,不知怎么我飞到了自己绿色茅草屋的家,刚到家门口,我的三十多个儿子看见我回来,全都涌向我,大的有四十多岁,长着胡子,小的七八岁,还是孩子,他们都长着像萤火虫一样发光的身体。

我忽然有了一个主意,想命令他们去树梢上、去花蕊里、去溪水边盖房子,我想让他们都成为我画的一部分,在我需要的时候,尤其当夜晚来临的时候,他们用自己发光的身体来呼应我的画,成为我画中闪耀的那一部分。

 

小男孩

房间里的床上挤着五个人,父母、小女孩、妻子和我,不对,准确地说应该是六个人。

我的妻子不像我妻子,她比我高出一头,胖出一圈。刚开始,是我妈抱着那个最小的几乎是刚生下来的小男孩,后来,可能是太困了,我妈睡着了,我爸抱着他。

这里好像不是我的故乡,也分不出什么时间,早晨和午夜的界限十分模糊。

对这个刚来到世上的孩子,我满心欢喜。

两代六个人挤在逼仄的床上,每个人都好像陷入了昏睡中。

有件事我是知道的,就是我妻子,她不会抱小孩,好像那个小女孩不是她女儿一样;我想,就算那个小女孩是她生的,也绝对不是她养大的。

房间的窗户不大,靠窗的地方摆了个小方桌,桌上是一具用于教学的人体骨骼模型。

随着一声尖厉的哭喊,我妻子从我爸的怀里笨拙地用手取出小男孩,她的手没有托住小男孩的头,我看见小男孩的头向后坠了下去。我吓坏了,赶忙伸手接过来。

我小心翼翼地,用手掌和手腕托着孩子的头,孩子的头很小,还没有我手掌大,这时这个小孩的哭声更大了。

我责备妻子,说她刚开始抱的姿势不对,她看我的样子好像很无助。

孩子哭声越来越小,我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接过小孩,他刚开始哭时,我马上判断出他可能拉肚子了。果然,一摊黄色的东西从小孩下面流了出来,而且里面还有血迹斑斑的内脏一样的东西,这个小孩不只拉肚子,而且还张开嘴巴吐。

这时,小男孩好像灵魂出窍了似的,竟然开口对我说话了,他说:“你们别老吵架。”当我的妻子或像我妻子的那个胖女人接过孩子的那一刻,我就觉得这个孩子会死。我已经预感到这个刚生下来的小男孩的结局了。

这个小男孩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对我说:“我刚刚吐出一条蛇……一定要找到它。”说完他的头就朝着人体骨骼模型所在的方向耷拉下来,没了呼吸。

我在人体骨骼模型的盆骨处,看见一条像黑色影子的小蛇在动。

 

失 踪

我是怎么掉进这看起来庞大又极其复杂的机器人内部的,不得而知。只记得好像是从一个洞口掉进去的。

接着,我就到了一个有密密麻麻的管线和各种齿轮转动的世界。

里面根本就没有路,我猫着腰在管子上飞快地跑,只有这样我才能躲避看不见的机械手臂对我的捕捉。

我跑到一个靠墙的角落停下来,这时,我才想起我妻子还跟在后面。

我跑的时候完全没想起她,开始我们俩还手拉着手。

我在跟我平行的这道墙的旁边,看见一个穿白色连衣裙胖乎乎圆脸的女孩在惊恐地向我招手,没错,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女孩就是我妻子,她可能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少女了。

我想从原路回到我妻子的位置,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少 年

站在鳄鱼背上,左手高擎红缨枪,右手做劈砍状的,额头上束红头巾怒目圆睁的少年……

鳄鱼和少年在教堂中间的过道上向讲台方向前行,祷告的人群像被分开的海浪一样向两边逃散……

这流动的画面很快就被讲台上那个看起来十分镇定的老牧师扭转了。

老牧师用手指着少年,像电影慢镜头,鳄鱼停顿了一下,少年把枪扔在地上,双手合十跪在鳄鱼背上。

可就在这时,鳄鱼却猛地蹿上讲台,一口把老牧师吞下去了……

 

黑 鸟

我在一个陌生城市的夜晚游荡,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来到一个古老的旅馆。说来奇怪,我并没住在这家旅馆。

螺旋形楼梯在旅馆的大堂中间,从下面往上看像座高耸的天井,顶部的蓝色椭圆天花板像天空。楼梯又陡又窄。

我上楼,旋转楼梯上有一只半人高的黑色大鸟,也在上楼,我一点没感到害怕。

快到四楼时,一个年纪不到三十岁,很瘦弱的女人,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白粉,两颊上挂着两道泪痕,看上去有点脏,正急匆匆地从楼梯上往下跑,神情十分沮丧。

在她看我的呆滞的目光中,我发现她眼睛里隐藏着一种莫名的兴奋。

这时,我感觉到前面的那只黑鸟好像慢了下来,快接近它时,它回头看我,我吓了一跳,这只鸟竟然长了一张老太婆的脸。

接着,它把脸凑近我,神秘兮兮地对我说:“她刚刚上吊自杀,所以你不能回头,一回头,她就要带你走。”

可能在我潜意识里,那个年轻的女人比那只长着一张老太婆脸的黑鸟更让我信赖,那只黑鸟说完,我竟然鬼使神差地马上回头看,这一看不要紧,我看见那个女的正伸出手抓我的腿。

 

机器人和石龙

去礼堂参加一个会议。我先在礼堂前面右侧靠墙的位置站着,礼堂前面的四五排位置空着。后来,礼堂里涌进很多学生模样的机器人,他们“呼啦”一下把空座位全占上了。我想,按理说,我应该在他们当中的某个座位上。

现在我的座位被一群年轻的机器人给占了。我有点不高兴,想走出礼堂,在通向礼堂后门的过道上我碰见了机器人协会的秘书长,她靠礼堂后面站着,我认识她,她也认识我,她一见我就关切地说,你的座位在前面,给你留好了。我说,没关系,我有点急事要办。说完我就走出了礼堂。

走出礼堂后,我在四周积雪的山中小城的一条街上闲逛。因为这条街道太陌生我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盛夏傍晚的风凉飕飕的。

我坐在街边半人高的台子上休息的时候,有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跟我闲聊,我听出了他们的口音。我说,你们是东北的?他们听我这样问变得十分兴奋,马上说,我们是吉林铁岭的。我一听就笑了,对他们说,胡说八道,哪有吉林铁岭的。

我问他们怎么会在这个地方,他们没回答,而是反过来问我怎么会到这里来。我没接他们的话,因为我也不知道怎么来的。后来他们告诉我这里是阿尔卑斯山脉中的一个小城市。

这让我突然感到很好奇,不知道他们在这样一个异国他乡偏僻的山中小城里是如何生活的。

这时,其中一个少年快步走进街边的一个散发着红色暧昧的空房间。几乎同时,半开的门边冒出一个穿黑袍围黑纱巾的老妪,她朝街上看了看,然后,诡异地朝我一笑,进门了。

山上冷飕飕的,我一个人沿小道往山下走,四周一片荒凉。这时有点起风了,我感觉自己好像要飞起来了,事实上我确确实实地飞了起来,很快我就到了一片银光粼粼的湖面,这让我十分兴奋。

也许是湖水太清澈了,我想飞进去,接着,我果然向湖水里面飞去。快飞到湖底时,看见一条直径有一米多粗的石龙伸展着尾巴一动不动地卧着,我鬼使神差地用手摸了它一下,摸完立马就后悔了,我觉得那条石龙好像正在醒来,这样想的时候,一种庞大的恐惧猛地向我袭来。

 

老 虎

我本来闪过一个念头,想先进行地心旅行。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所在的地方“向上”动了一下,接着,整个餐厅像长了翅膀的“飞船”一样轻松地向上面飞去。

S看了不觉得奇怪,经过他头顶时,他正低头看K睡觉。

飞离地面时,场景感觉还是一间狭长的餐厅,只不过吃饭的人都奇奇怪怪的,有长着马头的人,有长着驴头的人,有长着牛头的人。他们看我的眼神不怀好意。

外面的天空夜色不浓,白云快速移动,飞的时候,我知道必须要先解决掉那些牛头人、马头人和驴头人。

他们窃窃私语,我明白他们的意思,他们是想先除掉我这个唯一的人。

在经过天上的七彩桥时,我看见了牛郎和织女,他们还没完全进化成人,他们都想上我的“飞船”,其实是想上来后杀掉我。

我能怎么办?我只好趁他们不注意时,把他们推了下去。

后来我还杀死了我的一个朋友,他就在餐厅里,现在想不起他长得什么样了,因为我看他时,他的脑袋和脸马上变成了蜻蜓的头和脸。

我还杀死了40岁的自己。我看到40岁的自己正蓬头垢面看着我,我们在对视时,他的脸渐渐变异成了老虎,于是,我也趁他不注意,把他推了下去。

 

人类第一忧郁之山

我像小蜜蜂一样,从水汽笼罩的后山门飞出来,不,也许我飞出来的时候就是一只小蜜蜂,或者是其他会飞的什么小动物。

为什么我还要重新飞回这片刚飞出的凶险和恐怖之山,我不清楚,心想,也许我身上肩负着什么连自己都不知晓的使命吧。

飞行时我像一只灵敏的鸟,能清晰地看见十多米高的拱形山门,山门牌匾上写着苍劲有力的四个大字“忧郁之山”。

我继续往高处飞。飞到有七八十米高的时候,我飞进了第二个拱形山门,这让我大感意外,拱形山门有二十几米高,山门的牌匾上写的是“人类第一忧郁之山”。

整个山笼罩在一片氤氲之中,好像要突然活过来似的。我在第二道山门的后面看见了我的朋友S和他儿子K,S见到我后马上提醒我要小心,他的话音还没落,我好像飞到山的内部了,到处是绿莹莹的苔藓,水汽腾腾,其实只是像山的内部,跟大山的外表没多大不同。

我心知肚明,只要我用眼睛看,比如看一叶草、一株树、一条野狗、一片绿地和正在上面飞行的蝴蝶时,一个神秘的生物就会马上出现在我体内,它如影随行。不知道它是不是另外一个自己。

恍惚间我觉得它好像是一道安在我身上的咒符,它逼着我立刻成为我所看见的一切东西,我因此感到特别恐惧,感觉自己像死过了一样。

记得的一幕是,当我成为野狗时,身后立马就会出现一只老虎,而且它正虎视眈眈地看着我。每当这个时候,我都吓得哀嚎着弹跳开。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好像又回到了刚进来的地方,又碰见了S和他的儿子K,K冲过来对我说,我能感受到你所经历的一切,还说,我们这里的植物、动物和人类,它们总是变动不居,并且时时刻刻互相转化、而且都是瞬间的事。

K说完后,用手指了指他前面二十几米的地方,那是一处绿树丛,下面是一道深沟,说是深沟其实不太准确,更像是一道有一米多宽的缝隙。看上去仿佛就是一把打开这座山的巨型钥匙。

我走过去,然后不由自主地就陷落在缝隙中了。刚开始我还能控制,让自己悬停一下,但很快就无法控制了,坠入了无穷无尽的下坠中。

安纲,生于1970年。现居宁波,2012年开始创作,著有诗集《误入空山-声音的迷雾》、随想集《误入空山-时间的线条》和中短篇小说集《不安》《生活》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