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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文学》2022年第12期|房永明:夷襄渡
来源:《广西文学》2022年第12期 | 房永明  2022年12月26日08:44

金屏乡乡长刘观水差点被活埋了。

与他在一起的还有月塘村支书唐福安,村民唐石山。

那时,他正和村支书唐福安在唐石山家做拆迁说服工作。

情况是这样的:高速公路从月塘村经过,要拆迁的十三户已经做通了十二户的工作,并已成功拆迁,路的两头也已经完成基础工程,就是这个脑壳像他名字一样硬的唐石山,说什么也不愿意拆。施工单位表现也是强硬,不仅把唐石山家周边推平,还故意在他家门口拉出一条宽一米、深一米的深沟,如果灌上水,就成护城河了。但唐石山全家人仍坚持住在里面,深沟也无法阻挡,他在上面架上了梯子。

而负责此段公路建设的单位是一家很牛的企业,已向乡政府发了公函,说是公函,还不如说是最后通牒,说是请求乡政府协助做好工作,将此钉子户搬迁,但要求的最后时限是三月十八日,根本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刘观水立即将分管副乡长方小能找来。

方小能从部队转业,先是当了几年武装部部长,前两年转任副乡长,他是本乡人,会说土话,做起工作来方便,因此专门安排他负责拆迁。而他也是乐意,利用自己和施工单位的关系,让堂弟搞了个石渣场,给修路的提供石渣。这些,刘观水知道但不点破,只要工作开展好了,也随他去。

方小能来到办公室,脸上本来还有点笑容,但一看到函件,脸就垮了下来。

“这一户我是没办法了,去他家比我回家都多,就差没在他家住了。”

“那就没有其他办法?”

“我是没办法了,除非你出马。”

“我出马,牌就打完了。”

平时,刘观水总是和副职讲,书记乡长出面做工作,也就是最后一把牌了,不能一开始就打大小王。看来,最后一把牌不打也不行了。

今天就是三月十八日。

刘观水和唐福安早上七点就到了唐石山家,过那梯子时有些摇晃,刘观水心想,摇晃就对了,今天不仅要搬走这梯子,还要搬走这房子。

正赶上唐石山一家吃早饭。吃的是油茶,油茶里还有猪肝、粉肠。“常货不错。”刘观水也就不客气,陪唐石山喝了两杯“水鼓冲”(土酒)。本地人就是这样,一早就喝酒,还说是:早酒三盅,一天威风。

“石山,还是搬了吧!”唐福安先开了口,“施工队就在外面等着,完不成任务我们也交不了差。”

“和你们卵相干。”唐石山说。

“等下县长也来。”刘观水说。

“市长来,我也不搬!”唐石山说,他的脸红红的,不知是刚喝了几杯还是激动,他老婆小孩见他发气,便放下碗筷出去了。

刘观水就抬头看唐石山家的家堂,家堂上写着“天地君亲师”几个字,这几个字写得有些奇怪,与日常写法大不一样,该连的没连,该分的不分,甚至还有字少了笔画的。

刘观水问:“这字是谁写的。”

“祖上写的!”唐石山没好气地回答,“祖上叫我们守住祖屋。”

“我是讲,这些字写的和我们平常写的不一样。”

“刘乡长,你不是从大上海来的吧?这些字要写在家堂上,就只能这样写。”村支书唐福安插嘴说,说得刘观水脸上不自在了。

“天不连二,天里面的人字不能顶着天字的第一横,就是说,人再高也高不过天啊!地不离土,地字的也字与土字要写成连笔,不能断开,意思是地是由土构成的,人的生存离不开土。”

听到这里,刘观水瞥了唐石山一眼,唐石山低下了头。

“君不开口,君字下非同凡响的口必须封严,不能留口,君子一言九鼎,不能乱开口。亲不闭目,亲字的目字不能封严,对亲人和朋友要真心对待,不能遮遮掩掩。师不当撇,师字不写左上方之短撇,是说为师者不可行武动刀。位不离人,位字的人部与立字要相连,为人要端正,做好自己的事,不能越位。”

刘观水被说得无话可说,他知道,村里也是藏龙卧虎,很多村干部也是很有水平的。他对唐福安眨了眨眼,又瞄向了唐石山。

“我们村的渡船被他们弄得不成样子了!”唐石山突然冒出一句。

月塘村与外面唯一通道就是这渡船,这也是整个县唯一还用渡船过河的地方。乡政府多次向上面反映这事,上级部门也下来了解过情况,但是,由于月塘村人口大大小小加起来不到二百人,而且,许多人因为不方便,外出打工也就不回来了,现在常住人口还不到一百人。上级部门就回应,修桥成本太高,不作考虑。

唐石山就是渡船的管理人,摆渡二十年。

“要是高速公路建好后,给我们村开个口子,我就同意拆房子。”

唐石山一说话,刘观水知道有突破口,只要提条件就有办法。但高速公路开口子的事,他答应不了,乡政府答应不了,县政府也答应不了,高速公路已经在县城开了口子,这里离县城也不过十几公里,再在这里开口子谈何容易。

毕竟这是一个突破口。

“我马上打电话给邓县长。”

刘观水从屋里走出去,唐福安心里明白,知道刘观水只是出去做个样子。

刘观水再次小心走过那梯子来到屋外,却见挖掘机就在门口,而且发动着,像螳螂挥舞着巨臂,好似没有对手的武士。他知道施工队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故意做给他看的。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就回到屋里。

“刚拨通了邓县长电话,把刚才的情况说了。县长说开口子没问题。”

唐福安心里自然清楚,政府干部说话是有讲究的,为了做通工作,什么话都敢说,最后,等完成任务后再想办法补救。

可就在刘观水跟唐石山说话的时候,唐石山也在将信将疑时,房屋突然哗啦一声,倒掉了一大半,灰尘冲了进来,一块瓦片掉进了油茶锅里,三个人赶紧往门外跑去,刘观水一只鞋子掉在了堂屋中,到了门口,也没从梯子上走过,一米多宽的深沟,三个人一跃而过,那样子非常狼狈。

金屏乡最有名的是钴岭,钴岭下就是夷襄河,夷襄河在钴岭边绕了个弯,大家就叫它钴潭,而要去月塘村必须得经夷襄渡。

钴潭因钴岭而得名。钴岭山形似一个大壶子,壶子在本地称为“钴”,故此“钴岭”因山形而得名。本地人称酒壶为“酒钴”,称茶壶为“茶钴”,而这钴潭是否柳宗元所记之钴潭,仍在争议中。

村里人经常说起,县太爷每年开春就要来夷襄渡。

县太爷没有县太爷的架子,不怕早春的寒冷,他打着赤脚,披着蓑衣,挥动着牛鞭,“啪”的一声,驱散了寒意。

县太爷此举是让全县百姓知道,春天来了,大家不忘农事,早些犁田、播种。

县太爷好多好多年不来这里了。

一是这个地方的人太少了,二是来这里太不方便了。

当年的繁华早已随着陆路替代水路交通的改变而消失了,这里成了无人问津的地方,只有老辈人还在回忆埠头的客船。

刘观水三人从屋子里逃出来后,才发现外面已经围满了人,平安村在家的村民都过来了。

而高速公路施工队也是来了一大队人,个个头戴安全帽,手拿钢管,气势汹汹,有备而来。而三台挖掘机马力开得特别大,嗒嗒声像机关枪在扫射。

村民见这阵势,立即返回家中,拿出锄头、挂耙,战斗的架势马上拉开了。

刘观水早见怪不怪了。

有一次,两个村为争夺一块墓地,也是张弓拔剑要打起来了。刘观水来到现场,村民知道,乡长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说乡长来有什么用,我们寸土必争,你再干预,连你一起打,打死哪个埋哪个。

刘观水没被吓住:“好,你们打,今天我是来执行公务的,打死了可以追认烈士,政府把我儿子养到十八岁,我就看着你们打,打吧!”

这么一说,两边人一愣,倒不出声,散了。

刘观水稳定下来后,第一个想到的是找唐石山,他是怕唐石山见施工队扒了他家房子,会找人拼命,可是扫了一眼,不见了唐石山。

唐石山没见过这架势,生怕施工队第一个打他,早早地溜到了村民中,倒忘记了今天推倒的是他的房子。村民们倒是不怕,竟都大声叫:“你们是强盗土匪!”

唐福安更是气愤,作为村支书,在他管辖的地盘,在他的眼皮底下,打狗也要问主人,何况自己还在做工作,就要将自己埋在屋里,他气得跳了起来,“你们想要我的命啊!”

“给我打!”施工队有人喊了一声,施工人员还真的挥动钢管,冲向村民人群,唐福安站在人群前面,第一个被一棍打在腰上,倒在了地上,村民马上用锄头、挂耙抵挡起来。

刘观水此刻感到场面已经难以控制,他退到一边,看着两边的人噼里啪啦地打了起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寻施工方谁在挑头,谁在指挥。

打斗只进行了十多分钟,村民们毕竟准备不足,纷纷向后山跑去,施工队喊打喊杀还要去追。

这时,刘观水才想起派出所所长张自明。

其实,昨天在安排今天工作的时候,刘观水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张自明,他虽然不希望发生械斗,但张所长有枪,那东西带上就给人有震慑力。今天早早起来,就联系张自明,可张自明支支吾吾说走不开,刘观水有些生气,说年终的维稳费用我也要考虑考虑,张自明才说出原因。

原来,前几天,一个刚生了孩子的产妇,可能是患有产后抑郁症,把家公打伤,派出所将她传唤,报公安局后让派出所处理。派出所没有条件,便收留在一家小酒店,考虑到婴儿刚出生不久,便将产妇母亲叫来陪护,谁知晚上产妇逃走,留下老人和婴儿。

刘观水听说后,沉默了一下,说:“此事先由指导员负责,明天无论如何你要和我去夷襄渡。”

“好吧!”

刘观水有些感激。

作为乡长,他的级别是正科级,现在的乡镇派出所所长也是正科级,他们的级别是一样的,要想调动派出所的力量,尤其是让所长出面,必须得靠书记乡长平时和所长的交情。

好在这次张自明答应了,尽管他有好多个理由拒绝。

“我再安排一下,可能会晚到半个小时。”

刚才进屋做唐石山工作时,刘观水没想到张自明,此时想起,心里便有些慌了起来。

“谁也不能乱来!”

声音从刘观水身后传来,刘观水反身看,除张自明外,还跟来两名干警,应该刚从渡口上来,这时,他的心又稍稍平稳一些。

张自明怕出人命,拔出枪来,向天上打了两枪,吓住了所有人。

刘观水也赶忙去看唐福安的伤势,不到一分钟,听到有人喊了声,“给我打,大不了两百万,把他们整服了。”

没等刘观水反应过来,那边又打了起来,又有几个村民被打倒在地。张自明也不管那么多了,和两名干警将几个挑头人员铐了起来。

就在双方打斗之际,另外两台挖机却将五座房子挖得只剩几面断墙。

乡长刘观水听到张自明说已经将打人的挑头人员抓住了,眼前黑了一下,却又看见一只鸟从江边的柳树上飞了起来。

乡党委书记去中青班学习,刘观水主持工作,大家心里都点了盏灯,明白书记学习回来就高升,乡长工作主持得好也就是书记了。正是关键时候,给来这么一下,乡长位置还保不保得住都难说。

“你给我把人放了!”

“放了,这些打伤了的人你来处理。”张自明也没好气。

“那先带回去吧。”刘观水说。

把人一抓,事情倒平息了。

施工队一方见乡镇动真格了,也就收了兵,村民见抓了施工队的人,觉得乡政府是站在自己一边的,也就不再闹事。

刘观水安排方小能和部分乡镇干部在村里维持秩序,自己和派出所所长张自明等人回到乡里,张自明除了要扣押那几个人外,还得赶紧找回那产妇。

刘观水在办公室,一刻也没有清静。

连续打了好几个电话。

他向有关部门做了汇报,本来想给邓县长打电话,想想还是发短信好些,便给邓县长发了短信。

重大事情必须第一时间向县主要领导汇报,这是县里的规定。乡镇书记乡长其实也是不希望有此类事情发生,平常,只要是能处理好的事情,能不出村就不出村,能不出乡就不出乡。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往上报,因为报上去,县里不但不会安排人员来处理,反而给领导留下工作不力的印象。

大约十分钟,邓县长回复到了,很简单,就一个字:知。

刘观水没办法,又给在党校学习的党委书记打电话,电话刚通,就被挂断。过了几分钟,电话又响起,党委书记说,正在上课,自己出来回的电话,一时也赶不回,让他和班子其他成员处理。

此刻刘观水才觉得当一把手,确实压力很大。

一个乡镇,要说人多也是人多,七所八站的加起来应该有七八十号人,可是大部分人都是垂直管理的,比如公安、财政、税务、国土等部门,真正能让他这个乡长调动的人马也就二三十号人,而且还分成了农业、计生、政法、财税、企业、后勤等几个组,每周周一集中一下,各自汇报上周工作进展,安排本周工作,便分散到各个村委,各忙各的,除非重大活动,才召集统一行动。

每个副职带一个组,如果碰到解决不了的问题,便会向乡长汇报,乡长解决不了,还可以向书记那边推一推,但目前,乡长刘观水再也没地方可以推了。

这次行动,刘观水也不想搞大,只让政法和企业组参加,本以为可以搞定,谁知,施工方故意制造混乱,把事搞大了。

刘观水早就听说过,有些施工队,会调另外标段的人,制造一些高压态势,把当地老百姓压服。

刘观水站到大楼的阳台上,望着乡政府院子,院子里没有一个人,只有院子中间的大樟树。大樟树长得郁郁葱葱,张开的枝叶竟有半亩宽,平时大家在树下乘凉聊天,乡里没有车库,书记乡长的车也是停在这树下,不再会暴晒。

但此时,刘观水看着这院子中央的大樟树,却想起了一个字——困。

偌大的一个院子,就这一棵大树,确实不大好看,刘观水让人弄来几株桂花树种在周围,可桂花树长得也慢,一时无法衬托出来。

他记得,两年前,来乡镇报到的第一天,也就是在这棵树下,负责后勤的人大副主席来向他汇报,说乡镇的水管坏了。他就说到财务拿钱去买水管,赶快安上,这么多人不能没有水喝。可是人大副主席却是说,财务没有钱,户头上只有三百块,买不起水管。刘观水摸出自己的钱包,从钱包里拿出四千块钱,交给人大副主席。他真没想到,乡镇穷到这个样子,连日常运转都困难。

经过两年的努力,乡镇财政开始有所改变,引进了几家企业,争取资金修建了几条乡村公路,特色农业也发展起来了,葡萄、圣女果、金槐种植也在县里数一数二,财政收入也跃上了第五名。

刘观水多次在会上说,只要精神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要求干部平常工作能够看出来,关键时刻能够站出来,危难之中能够豁出来。

话是这么说,自从当乡长以来,他大脑始终没敢放松过,手机保持二十四小时开机状态,尤其是一些敏感时间更是紧张,人在房间,觉得客厅有电话声,在客厅看电视,又觉得房间有电话声,其实,手机就在自己身边。

前几天,另一个乡镇发生一起非法采矿两死一伤事件,县长专门召集相关部门和所有乡镇主要领导开会,要求大家必须汲取教训,抓好安全生产,乡政府有宣传教育的责任,要不留死角、铺天盖地、集中力量对重大隐患进行排查。

会后,刘观水也立即召开了安全生产工作会议,乡里虽然没有什么矿山,他还是带人去跑了一圈,把几个采石场走了个遍。

就在他回忆往事时,手机却响了起来。一看是县政府办的电话,便马上接听。电话说让他马上赶到县政府二楼,县长召开协调会。

来到楼下,见不到司机,正想发脾气,一想,是自己安排司机和其他干部去夷襄渡送帐篷和生活物资去了,于是自己发动车子,往县城赶去。

县政府二楼会议室布置得还相当不错,正对门的是一幅天湖风光图,高山出平湖,湖心小岛绿树葱葱,湖水也成蓝色,而天上的白云却安静地飘浮着。

真是清静之处,养心之所。

可在此时,刘观水总觉得自己的心情却是再美的风景也无法平复。

人员已到不少,有政府办、政法委、司法局、公安局,还有几个生面孔,应该是施工方的。刘观水担心自己是最后一个到场,不过还好,天湖风光图下的县长的座位还是空着的。

只过了几分钟,邓县长从门口进来,和他一起进来的还有另外一个高大的男人。

邓县长一脸严肃,先是介绍了双方的人员。原来那高大的男人是施工方的副总,姓方。

邓县长说:“还是请高速公路施工单位和金屏乡说说情况吧!”

那姓方的副总自己不说,朝他身边的人努一努嘴,一个戴眼镜显得有些斯文的开了口,此人样子斯文,可一开口,却是火药味:“月塘村就是出刁民,阻碍我们施工这么久,严重影响工期。今天,我们组织人员施工,又发生冲突。金屏乡派出所还抓了我们的人,这几个人可是业务骨干,如不放出来,整个工程没法完工。我们现在已经上报省里,这可是省里的重点工程啊!”

那人一说完,没等县长开口,姓方的副总倒是接过话说了起来:“我现在要求立即放人,影响我们的工期,谁也担不了责!”

刘观水见邓县长的脸色有些难看,之后,又见邓县长扫视了会场一周,他想让公安局、司法局解释一下有关法律法规的,可这些人也是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也不带头开口。

方副总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推到邓县长面前。

那是一份情况汇报的传真。

没想到施工方会主动向上面汇报,大概是领导有什么批示,邓县长看了后,说:“那就先放人吧!”

“不能放人!”刘观水激动地站了起来。

“我不同意放人,月塘村的支书被打伤住在医院,我和派出所所长还差点被活埋,你们可以去现场看看,我的鞋子还埋在房子里。如果不处理好就放人,我没法回去做群众工作,我作为金屏乡乡长,不能不为乡里群众讲话,要是真放人,我现在就申请辞职。”

刘观水一说完,大家把目光投向了他。

公安局局长马上说:“从目前情况看,伤者已经住院,属于重伤,不适合放人。”

刘观水见有人帮说话,就又壮起胆子说了起来,“现在,我已经安排乡干部去到村里,你们扒倒了五座房子,目前初步统计,损失达三百多万,还不包括村支书住院费用。我认为,现在最重要的是安置好群众,尽快给予赔偿,施工方应该安排人慰问支书。如果不这样做,群众上访肯定是避免不了的,到时谁也收不了场。”

“好了,别说了。”邓县长听到这里,心里也是不爽,把头转向施工单位的方副总,“你们真的把群众当了敌人,在这里,我赞同刘乡长的意见,你们赶紧做出赔偿计划,安排人员慰问村支书。另外,政府办赶紧通知民政部门,拿出二十顶帐篷,赶快送到村里。还有政法委也要安排人员进村,防止群众集体上访。”

方副总听到这里,说:“上面领导可是有批示啊!”

邓县长拿着传真,说:“领导批示也是让地方与施工单位做好协调,妥善处理此事,没有说立即放人。”

方副总不再说什么,拿着包站了起来。刚迈出两步,又返身来到邓县长那,伸出手来,握了握手说:“我们按县长说的去做,后面的事,还得请县里多关照。”

出门时,刘观水见他脸色发青。

刘观水也起身欲离开会场,却被邓县长叫住。

“观水,你今天说的对,当干部不为老百姓讲话,也是当不长久的。这样,你打个报告来,我批给你五万块钱,做一些善后工作,不能再把事情闹大了,你可能不知道,前几天采矿事件市纪委又派人来调查了。”

刘观水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惊喜。

当时站起来发言时,确实还有些顾虑,自己面对的是县里主要领导,尤其是面对的是有钱有势的老总,他们手眼通天,随便和上面说一声,就可以让你下课。现在很多基层干部早就学乖,他们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得罪这些人。

刘观水当年下乡时就给自己准备了“三盆水”——一盆用来洗头,必须头脑清醒;一盆用来洗脚,要多进村入户,了解百姓疾苦;一盆用来洗手,手要干净,手莫伸,伸手必被捉。几年下来,他做到了。职位却是原地踏步,没变化。有人劝他,正当的人情往来还是要有的,你是乡长,县长那边肯定是要走动走动,可他不听。

没想到他这个乱放炮的却得到县长送来的礼物。五万块钱,对一些富裕的乡镇来说不算什么,但对金屏乡来说却是雪中送炭,起码能很好地处理这次突发事件。

“明天我也去一下夷襄渡。”

真没想到,好多好多年县太爷不来的夷襄渡,县长终于来了。

第二天一早,刘观水便去看住院的唐福安。

那天,被打的虽然有五六个人,但真正受伤较重的只有唐福安,其他几个只是皮外伤。当时,有人出主意,让几个人都住院,这样好和施工单位谈条件。刘观水考虑邓县长说的不要把事情扩大,就没有同意。

村支书他是必须去看的。

乡镇工作的开展很大部分还是要依靠村干部,这一点,刘观水刚到乡镇就有人和他说了。

能当上村支书,这人必定是这一方的能人,不是家族势力的强大,就是这人有本事,农村的事也是蛮复杂的,单就是一项政策的传达,说的人不同最后的结果就不一样。

刘观水到医院时,唐福安刚打了点滴,他看到乡长想侧身坐起来,刘观水去按下,让他躺下。

“刘乡长,你可要为我们老唐说话啊!”唐福安老婆在一旁开口,“老唐可是为了公家的事受的伤。”

“肯定的,肯定的。现在唐支书最重要的是先好好治疗,医院的院长我熟悉,等下去找他一下,让他用好药,医药费你们不要担心,施工方负责,他们没拿之前,我已让财务先交上。”

他怕唐福安不放心,又把开会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

“他们这么嚣张,我们找记者曝光。”

“算了吧,我们还是以解决问题为主,邓县长对这事非常重视,让我们不要把事情搞大了。”

怕什么就会来什么。

就在刘观水和院长见面时,他接到方小能的电话,说《南方晨报》的记者已经到了月塘,说要报道“3·18”事件。

刘观水说,你们先稳住,我马上赶过去。

到了夷襄渡,远远地看背影,刘观水就知道,那是《南方晨报》的名记邓起富。

邓起富的鼻子特别长,哪里有点风吹草动他都知道。

当年,邓起富去一个县里采访,本来是采访滑石矿,材料也收集得差不多了,最后提出要采访一下县长。其实也不一定要县长说什么,有些记者到县里就是为了摆摆谱,走到哪里都会说,是某某书记、某某县长陪同,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体现自己的价值。那天,该县公安局局长正好调离,因为公安局局长也是副县长,所以县长就专门设宴为他送行。当县长接到邓起富电话时,为了不得罪他,就扯了个谎,说自己在省里开会。

阴差阳错,接待部门偏偏把邓起富也安排在那个饭店,席间上厕所时,两人碰上了,十分尴尬。县长也就过去敬了一杯酒,本以为没事,谁知,他回去写的报道就变成了该县矿山整治不力,开采泛滥,生态破坏十分严重。见报后,受到了上级有关部门的批评,还专门组织调查组前来调查,为了减少负面影响,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财力。

记者采访的事,刘观水在赶来的路上就开始伤脑筋了。如果就事情解决,他还是希望有媒体介入,这样会给施工单位施加压力,上面也会更重视些。但邓县长一再强调事态不扩大,捂住盖子避免两伤。但记者已到现场,如果无获而返肯定说不过去,总得给点好处才能打发过去。

“邓大记者,欢迎欢迎!”

邓起富没想到刘观水不仅没把他当成麻烦,还说着欢迎,愣了一下,才伸出手来。

“我们见过?”

“见过啊,上次你陪省长下来考察,你在领导身边,我当时在县政府办,做后勤工作,只能远远看你们。”

“没想到刘乡长这么有心。”

邓起富神态马上有了改变,觉得这个乡长对自己还是十分敬重的。

其实,刘观水也是临时想起这一招。他知道,邓起富总想在人前显摆,说他和省长下来,他一定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这种场面刘观水也是见了一些,记者也只是在一边跑上跑下,为抢一个镜头也是费尽心机,上蹿下跳的并不比自己搞后勤好多少。但说到他是陪同领导下来考察,身价就提高了不少。

“邓记者,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刘观水将邓起富拉到一边,“乡里去年引进一家金槐加工厂,想在你们报纸做个专版,你能不能帮个忙?”

邓起富一听做专版,自然高兴起来,因为做专版有提成,而且,刘观水说,有好些金槐茶想让他带回去做个宣传。他也知道,金槐产品目前很火,对心脑血管疾病的预防有好处。

“今天这里的事,县里很重视,目前正在积极处置,等下邓县长过来,你们还是家门呢,晚上我安排在秀海园大酒店,让邓县长陪你,这里的稿子,我们到时再聊,能发内参就不要外发了,你大记者写的稿子,影响面太大,我们可有些怕。”

“我听你刘大乡长的,我们也是为地方稳定和经济发展服务的,稳定工作你们官员去做,我还是先去采访金槐加工厂吧。”

听这话刘观水心里自然明了,他让宣传委员陪同邓起富去采访,他坐在渡口等邓县长。

刘观水不知道县长具体到达的时间,他也不好再去电话询问,他也知道,县长下来肯定会有人陪同,但此时打电话会留给县长不好的印象。

刘观水默默地看着夷襄河,水面很平,让人看不出流向。刘观水知道,表面看不出,并不代表水不在流动,于是又抬起头来,望向对面的石山。

只见对面石山临江而立,石壁如削,远望如一幅巨大的画屏,山石削壁屏立。石壁上赭、黄、绿、黛、白,五彩斑斓,浓淡相间,斑驳有致,绿树掩映,宛若巨幅壁画。细细地端详,画屏中有老人,有童子,有猪、牛、狗、豹、狮等,这幅给人揣摩想象的恢宏壁画,如同仙人挥毫点蘸留下的杰作。

“刘观水,你在观水啊!”

刘观水没想到,县长站在他身后,县长的车好,不像乡里的破车,老远就听到了发动机声,到哪里不用按喇叭,早就让人知道有车来了。

刘观水马上站起来,“不,我在看画,邓县长,对面崖壁上有仙人画。白石山磐气势雄,悬崖峭壁展恢宏。石屏呈现仙人画,神妙风光醉眼瞳。”

“观水还有此雅兴。”

“县长来了,心里高兴,前人写的诗,我也是鹦鹉学舌吧。”

大家笑了起来。

见刘观水说到那仙人画,大家也是饶有兴趣地看了起来。

陪同邓县长来的除了政府办主任还有民政局局长和建设局局长,刘观水开始还有些担心群众提出无理要求,谁知村里人很高兴,都想拉县长到家里坐坐,邓县长提出先去唐石山那里看看。

没想到昨天还说市长来了也不搬的唐石山,见到县长来了有些手足无措,直到县长握了他的手,才赶忙进帐篷拿出两张条凳来,村主任也端来几张凳子,大家便在唐石山的帐篷前坐下来。

“今天,我们就在这里召开一个现场办公会,解决拆迁农户的房子问题。建设部门要安排得力人员来村里做规划,不仅要把房子设计好,有桂北特色,而且要把配套景观设计好,刚才, 我看了一下,这村的风光很不错,有钴潭、有仙人画、有夷襄渡,我们以后可以搞农家乐,可以搞民宿,把坏事变好事。”

大家都很高兴地鼓起掌来。

“县长来了就是不一样。”刘观水说,“邓县长,你知道吗?以前,县老爷都要来这里举行开耕仪式,今天,您也是为我们月塘新村建设开工啊!”

“县长,我还有个请求。”唐石山站了起来,刘观水有些担心,他是否又要提什么过分要求。

“给我们夷襄渡建座桥吧!”

没想到这是一个摆渡人提出的要求。多年来,他就是依靠摆渡,除乡里给一点补助外,还可以收取渡船载过往车辆人行的费用,如果修了桥,也就意味着他没了工作。

“这么多年,我摆渡见过太多人不方便了,本来很小的一条河,却耽误了我们好多事,隔江千里远啊!我还记得,那回涨大水,村里一个小孩高烧,想送去医院,求我拉船过去,可我不敢,因为那水太急,如果开船,到了江中,就被冲走,到了下游碰上大桥,桥都会冲断,我负不了这个责啊!也就是因为没有及时送医院,那小孩得了脑膜炎,现在想想都觉得对不起人家。”

听了唐石山的发言后,大家沉默了好一会。

最后,邓县长站起来,走到唐石山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又拉住他的手,慢慢地说:“老唐,你说得好,是我这个县长没当好,我一定想办法把这事办下来。”

一周后,刘观水接到邓县长电话,桥的问题解决了,施工单位答应将高速公路的附桥资金拿出来,县发改局立项,再增加部分资金,修建一座宽十米的大桥。

夷襄渡也要成为历史了。

【房永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秘书长。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山东文学》《安徽文学》《广西文学》《红豆》《南方文学》等刊,小说《雪衣画眉》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21年度好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