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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2年第12期|黄昱宁:离心力(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2年第12期 | 黄昱宁  2022年12月23日08:11

黄昱宁,上海译文出版社副总编辑,翻译家,作家。译著包括《甜牙》《追日》《在切瑟尔海滩上》《螺丝在拧紧》等,出版有随笔集《小说的细节》等、小说集《八部半》等。二〇一六年获得浙江传媒“春风阅读盛典年度金翻译家奖”,二〇一八年《八部半》获得宝珀理想国文学奖首奖。

 

离心力(节选)

黄昱宁

接到赵炼铜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喂猫,匀出一根手指在手机上按了个免提。奶茶不等我把罐头肉泥和冻干猫粮拌匀,就把半个脑袋伸进碗里,尖锐的犬齿贴着我的手指边缘擦过去。赵炼铜在电话那头听到我说的第一句话,应该是慢点慢点急什么。

那我说得慢点。管小姐,我要跟你商量件事情。

奶茶的整个脑袋都埋了进去,一团淡金的毛罩住淡绿色的碗,随着咀嚼吞咽的声音微微波动。一只两岁的猫心满意足地吧唧嘴的声音,足以让所有飘在空气中的悲观的念头,无法降落到地面。

等等,你谁啊——

管小姐,你的房子,对,我住着。

他报了一遍地址。那个我在表上填过好多次的地址。忆江新村。一室半。底楼的潮气。对面楼里的男人大声呵斥着抽打一只斑点狗的声音,我一直不懂为什么那样的房子里会有一条名种犬。记忆突兀地飘过来半截,又潦草地飞走。

等等,那谁,我说那中介,姓李是不是?是她把我的电话给你的?

我的脑袋开始发涨。租赁合同是通过中介签的,我为什么要直接跟我的房客讲话?我付了那些中介费,就是为了可以不必听租客讲故事。然而故事已经开始,就像饭吃了一半便竖着尾巴从我身边滑过的奶茶,无声无息地向前走。

他说我也不是故意的哈,我真的没办法,管小姐,就一个月,呃,也许不会超过两个月。

我想说,既然能拖一个月,就保不齐会拖两个月。你没办法,其实我也一样,可我只是下意识地按掉免提,攥紧手机贴住耳朵,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来。

你是说,腿断了?

也不能说断——能接上。谁能想到呢,那个客户说他信号不好听不清我在说啥,我说快了快了,还有一分钟就到你门口了。说到第三遍,好家伙,电瓶车一头撞上了梧桐树。

那天下雨了吧?

没有。太阳好着呢,地上也没坑。就是太顺了你知道吗?跑在路上,耳边有风。我算算我都提前了,可以多跑两单。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撞上去了。

我随口接了句没下雨就好,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幸好他似乎也没在听,兀自沉浸在关于髌骨骨折如何做伤残鉴定的问题上。奶茶在厨房里转了一圈又绕回来,前爪抬起来搭在我小腿上。她并没有够到我的膝盖,但我的髌骨隐隐作痛。

八级,弄不好也有人六级七级的。但这得过三个月才定得下来。医生说我年轻,也可能什么事都没有。就是眼下不能动,傻待着,眼睁睁的。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要三个月?我小心翼翼地碰一碰那条看不见的线,再缩回来。

也就那么一说吧——他的喉头发紧。你信不信,只要能迈开腿我就能接活儿。再说了——他顿了顿——我也不是没钱,就是有点周转不开。

周转不开的意思,是公司付了第一笔治疗费以后就没跟上医院收费处的节奏。管小姐,他加重语气说,我得先垫着。可是他们不会赖账的。我有个同乡去年在工地上出了事,医药费误工费都没少他的。真的,我脑子比他好用,我的单位比他的单位靠谱,你信不信?

我一转右手腕,手指探到奶茶的胸口。猫顺势抬起下巴,眯起眼睛,任凭我一阵摩挲。

我信。

谢谢你。可以叫你姐吗?

他打岔的努力显得如此笨重。我无论接着说什么都只会增加笨重的程度。最后我有气无力地说,你跟公司的这笔账,最好赶快算算清楚。

我知道。也不能让姐一直等下去啊。怎么可能呢?我都懂。你的声音真像我亲姐姐啊。她叫赵迎春,也在城里,开小饭馆的。

你是哪里人?

隔着电话都能听到他松了一口气。他报了一长串,大约是一口气念完了身份证上的地址。我听到了以前在地理课本上听到的地名。

呃,听起来,家里真有矿啊?我开了个并不好笑的玩笑。

真的,姐。第一炉铜水,新中国第一炉,就是在咱们县里烧出来的。

所以你叫赵炼铜。

是呢,姐。

我隐隐知道,任凭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的细节进入我的生活,这并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我的房客最好只是一份合同、一个账号,而不是一个具体的赵炼铜。

但是我已经加上了赵炼铜的微信,他在我的聊天记录里正在变得越来越具体。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发几张图给我:病历记录(字迹潦草得我一个字也看不清),撞飞了一只轮子的电瓶车,去年公司发的超额奖状,高铁退票凭证。我忍不住说你可真喜欢藏东西啊。他回我一个炸裂的笑脸。

姐,医生说我的骨折没有移位(他先是打成了依偎,消息撤回以后第二次才写对),所以不用开刀。凭我这年纪,还好办。把关节里的鸡血(积血)抽出来,伸直膝盖固定住。完事了再康复训练。你看,姐,很快的。一眨眼就过去了。

被固定在石膏托里的腿横在昏暗的光线中,黑而瘦。从照片里,我看不清腿上的那一片是瘀青,还是格外厚重的阴影。

他说,如果再加三十块,我的石膏托就能好看一点,看起来就跟靴子似的。不过这又有什么要紧呢,我成天坐在家里也没人看——姐你说是不是?

赵炼铜似乎并不觉得自问自答有什么尴尬的地方。他的语气带着刻意的弹性,像一个永远搞不懂你需求的房产经纪人,坚持要带你去看一套你根本不可能买的房子。他不由分说的乐观,常常让我觉得,我才是那个天天躺在床上、每天起来煮一大锅泡面连吃三顿的病人。

再过三周,最多四周吧,脱掉石膏我就可以弯一弯腿啦。姐,老躺着我都长胖了。

四周半之后,他的腿仍旧伸得笔直。关节里的积液似乎总也抽不干净。医生说你肯定没养好啊,现在这样半吊子,要是把包扎都给卸了,回头你瘸了别来找我。

我当然得养好啊姐。我不能再躺下去了。我没告诉我姐——我是说我亲姐。你要是急,我去问她借两千五,先还一个月的。

我没有接口。我想起昨天中介的提议:租金逾期不交,你是可以提前结束租约的。下家我手里有一大把,还能给你每月涨五百——现在行情不错。

我说,小李你总是讲得那么轻松——可是赵炼铜现在是那个样子,你有什么办法让他搬走?

电话那头愣了三秒钟。管小姐,这事儿您可以不用为难的,您根本理都不用理的。让我们处理就行,我们是专业的……

你那么专业为什么要把我的号码给赵炼铜?我忍不住吼了一声,掐掉手机。一旦亲眼见过那条腿,讨厌的细节就会在画面里生长,如同爬山虎上蔓生的触须。你会想象一条无法弯曲的腿如何应付搬家——然后你就想不下去了。

不管碰到什么样的事情,我都是那种只要想不下去就会自动切断思路的人。就好像当年出厂的时候给附送了一个自动断电保护器。这话不是我说的,是邱离离说的。按照她的说法,这是我的优点,因为懂得自我保护的人不容易心理崩溃;但这也是我的缺点,有时候还特别致命,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人跟人,事情跟事情,本来就是连在一起的啊,又不是靠你一刀切下去就真能断开的。说这话的时候她挤出一丝诡异的笑,嘴唇下面那颗浅褐色的痣骤然升高。一时间,她的嘴角似乎突然多了一弯可笑的酒窝。

我知道邱离离说得没错。从大学寝室里的第一次见面开始,她就是那种善于在我走神的时候把我及时拉回轨道的人。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简直怀疑,解决我的问题已经成了她的爱好。六年前,她原来上班的那份杂志磨磨唧唧地停刊,原先说好的遣散费没了下文。她一时周转不开,跟我一起挤在忆江新村的那套房子里。直到此时,我才发现,没有什么爱好是不求回报的。那天晚上,邱离离的枕头跟我的枕头紧挨着,她背对着我,好像在用特别清晰的口齿说着梦话。

你知道吗管亦心——我其实一直都很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羡慕我生来就有本地户口,家里还能给我匀出这间老破小,所以不用付房租吗?我轻轻笑出了声。我哪有那个谁谁谁的条件好?我随口说了个我们都认识的名字。

也是,也不是。我更羡慕的是你满不在乎的那股劲儿,说得难听点那叫感觉迟钝。你看,我在这里漂着,跟你挤在一张床上,你都没要我一分钱。

那个,你告诉我是暂时的啊。

那是我说的。问题是,你为什么这么容易相信我——相信任何人?

邱离离跟我同居了一年半才搬走。又过了一年半,她把我从忆江新村的老屋里连根拔起,像一根胡萝卜那样顺便安放在她新挖的坑里。她先是把西区新式公寓和东区工人新村的房租差价算给我看,说你如果一直窝在忆江,那么在通勤路线上就不会经过一家像样的戏院或者咖啡馆,你的“审美敏感度将会在不知不觉中磨损”。三年,她说,最多只需要三年就磨光了。

我茫然地摇头。邱离离喜欢用数字,我总是眼睁睁地看着粗暴的说服力从这些数字里溢出来。我说好吧就算你说得对,可是这一个月五六千的差价……邱离离的唇边顿时又浮现出那一弯虚构的酒窝。她是那种没有耐心玩花样的魔术师,拎着高帽子上台,随时准备揪出一只肥胖的鸽子来。如果一只不够,那就两只。

鸽子毛扑腾得我满头满脸。我意识到邱离离是在拉我入伙,要我在她的公号撰稿团队里占个座。你看——她一边说一边比画——你们那份机关刊物的工资只够你住忆江新村的,可是帮我再打一份工,就可以住那种带地暖有阳台的两室两厅,去单位还能少倒一次地铁。我保证你能补上房租的差价,还能cover生活方式变化带来的成本差。

什么意思?

算了,她叹口气,你不用管这些。反正你是零成本入股,稿费是我开的,这都不试试?

我的意思是,我其实帮不上什么忙吧?你那些爆款,我怕我写不来。

我小心翼翼地在语气里减少嘲讽的意味,就像在一口烂牙里剔掉过于扎眼的肉屑,一边剔一边听到牙签折断的声音。

放心,你不用写那些。我当然不会浪费你的文笔,去搞什么全光谱。我知道这活儿挣的是一手烂钱,可烂钱也是钱啊不是吗?那些玩意我主要靠外包,以后没准还能用AI打个草稿什么的。

全光谱这个说法,是我发明的。申请个人公号没有什么成本,邱离离物色了几个快枪手,注册了一串号,每个号代表一种倾向,输出一套观点。不管市面上出现什么热点事件,邱离离的号都能左中右齐发,三百六十度把热点蹭足。文章并没有什么质量可言,重点是抢得到时间,摆得出态度。号跟号彼此打架,时不时还要互相点名,捉对厮杀,最后以两家都涨上一波粉、收割几个插入广告而告终。

比如新近有哪个明星塌了房,邱离离会先用一个号放一篇义正词严的,再用另一个号推一篇站在粉丝立场上据理力争的。眼看着事情尘埃落定,最后上一篇持平之论,顺便从社会经济的角度数一数这位倒霉的明星损失了多少代言,给业内带来多少发人深省的警示。

你这是要把光谱都给占全啊——我当时是这么说的——要拼一道彩虹吗?

这个名字倒是不错。彩虹文化。我正要注册一个工作室,就这么定了吧。邱离离的眼睛一亮。只要烂牙还能用,她可以忽略越嵌越深的肉屑。

这两年日子过得飞快,以至于我记忆里的时间线总是乱作一团。邱离离把我忽悠进彩虹文化兼职,是在这家公司成立之后的半年。那天,在算完经济账之后,邱离离来了一句狠的:管亦心,我不要你写那些机器人也能写的玩意,我要你像写小说那样写真事儿——你不是一直想写小说吗?就是把身边的小人物写得闪闪发光。我跟你说句实话,你那些文章我这辈子也写不出来。

命运是什么——她开始背我写过的句子,每个分句都拖长了尾音,有一种差一点点就要咬上舌头的惊险感——命运是什么?是笑眯眯地看着你抱头鼠窜,猛地一巴掌按下来,待你千疮百孔心如止水了又高抬贵爪的猫。

做作,我说,太做作了。我真不知道你喜欢这样的。话说这种文艺腔也成不了爆款啊。

那就得看你怎么用了。酒窝变回了唇下冗余的痣,邱离离的脸在陡然严肃的时候真是一点儿也不好看。不跟你开玩笑,管小姐,彩虹文化现在也到了该讲点格调的时候了,老在全光谱上跑量,出不了真正的爆款——我是说,那种能带动品牌的爆款。你听我说,我们合作一个号,也走心,也走情怀,但不会过分。让你不知不觉眼睛里泛潮,眼泪又不往下掉的那种。这个号得高级一点儿。就叫离心力怎么样?邱离离的离,管亦心的心。怎么样,有没有一点儿都市人生轻微晕眩的失控感?

老实说,并没有。或者说,我找不到邱离离要的那种感觉。我出活儿很慢,三个月最多凑两篇,转发量在“彩虹文化”只能倒数。即便如此,在我电脑上敲出来的字,跟“离心力”上排成的文章,也已经是一个女人的两张面孔。前者寡淡而清晰,后者模糊而热烈。

邱离离说那是你的错觉。无非是多敲了几个回车键,多加了几个形容词的区别——嗯,也许最后接一条光明的尾巴,再多插几张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精修图吧。

不止吧?你还告诉我哪个点应该更重,哪个点不痛不痒不如略过。你把每篇文章都弄成了一张按摩穴位图。

还是你会比喻,毕竟念的是中文系。

邱离离说这话的口气,就好像她不知道自己念的也是中文系。她深吸了一口气,做出深沉的公式化的表情。相信我,你什么都不缺,只是缺少好题材。不对,是缺少让好题材自己跑来找你的那种——气场。这事儿吧,其实,就跟找男人差不多。

邱离离的手机上跳出一个对话框。她低头看了一眼,就扬起来凑到我鼻尖,又飞快地拿开。我什么也没看清。

有意思。题材和男人一起来了。

什么?

务必请管小姐一起光临夏夜草坪冷餐会。没有dress code,自由发挥。

谁?

米娅和骆笛。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我再迷糊也不至于忘记米娅和骆笛是我的房东,我每个月五号往他们的账号里打八千五。在我住的那套贴着内环边、带地暖有阳台的两室两厅里,我经常还能在某个抽屉的角落里看到写着他们名字的英文卡片,塞在印有醒目logo的奢侈品包装袋里。

For dearest Mia & Roddie,May happiness be with u guys for ever.落款是一个看不懂的花体英文名字缩写。也许是M,也许是W,也许是H。

我只见过他们一面,在影城的贵宾休息室里。邱离离把整件事情安排得像一次文化圈里的偶遇。我们聊的主要是刚刚看完的片子和影城咖啡师的私房特调(前调平平无奇,重点是后调,有晚熟的荔枝味——相信我,管小姐,你得一小口一小口地抿)。邱离离介绍说,你刚刚看的片子就是米娅和骆笛做的,他们是圈里的金牌夫妻档。米娅制片,骆笛执导,码的盘子都是口碑上佳的小成本制作。

骆笛说成本的事情我是从来不管的。好片子嘛都是从大把大把素材里剪出来的。邱离离说是是是,要紧的是作品立得住,就跟这咖啡一样,带回甘的才好。米娅把咖啡杯凑到嘴边,没喝,又放下。我觉得她是用这个动作念了一句深刻的台词。

房子的问题仿佛只是一个余兴节目,是几个暧昧地搅和在咖啡和电影里的名词。米娅甚至没发觉自己说错了小区的名字。我想他们放租的应该不止这一套。

我对米娅印象不错。那天她话很少,恰到好处地平衡了骆笛多余的语气和动作。她分明看得见骆笛有意无意擦过邱离离的肩膀,却只是懒懒地微笑,低头从包里掏出一把钥匙。你带管小姐去看房子就好,她说。Anytime,一套旧房子,无所谓的,怎么简单怎么来。

邱离离后来告诉我,这个圈里不喜欢签合同,可能是工作的时候签够了。他们的房子只借不租,只给熟人不走中介,也不会把房产证复印一份押在你这里。他们给你让点租金,不过是为了换你一个守口如瓶罢了。毕竟他们是名人嘛,她说,把隐私看得比什么都重。

然而,除了那张英文卡片,我并没有什么接触他们隐私的机会。所以听说这场冷餐会他们居然关照邱离离带上我,我的第一反应是摇头。搞错了吧你,我说,为什么?

谁知道为什么。不去白不去呀。他们住的那栋洋楼,我都没进去过。

是吗?骆导看你的眼神——我以为你认识他们几百年了。

邱离离的冷笑自喉咙发起,从鼻腔释放。逢场作戏罢了。他见谁都说像他下一部戏里的女二号,你信吗?

米娅和骆笛的房子,并不是那种标准的全须全尾的洋楼——旧租界里大大小小的西班牙式或者希腊式花园洋房,历经几度转世,如今不是挂着一家或者几家单位的招牌,便是改造成了饭店和纪念馆。但这条栽满银杏树的老街,确实圈在市中心老租界的范围里;这一条里弄的外墙上确实挂着“优秀历史建筑”和“区文物保护点”的铜牌子;这栋三层楼的高级公寓的底层和顶层,也确实都是米娅和骆笛占着。我听说中间那层跟他们没有关系,两个单元一共住着六户人。邱离离说,鬼知道为什么能住得下那么多。

顶楼的几间是米娅和骆笛的私人空间,底楼凡是能打通的地方全都给打通,翻新过的红砖墙里养着一方刚洒过一层水的草坪(草坪圈在公寓底下确实有点匪夷所思,不知是哪一年先改造后做旧的产物),于是整栋楼的感觉还真有点像米娅和骆笛的花园洋房——如果你能对二楼的六户人家视而不见的话。

无论如何,开个有腔调的冷餐会,这样的空间是足够了。米娅从来不把房子叫房子,她倚在通往草坪的落地窗边上,说这样的空间结构刚刚好。有灵感,她说,但是没有压力。草地上仿佛随手搁置的脚灯与天上正在淡出的晚霞、淡入的星星月亮,默默地形成某种秩序,就跟彩排过似的。柔软的、看起来镶了一圈细绒毛的光笼罩在长桌上排成一溜的白瓷碟和玻璃杯上,你也不知道这光来自天上还是地上抑或是各种光打在瓷器和玻璃表面之后形成的散射。碟上的食物因为这光,平白带了某种欲拒还迎的气质。一时间,你拿不准它们是道具,还是真的能吃。

细看才发觉摆在瓷碟上的全是比寻常尺寸小一号的中式点心。邱离离的餐盘里装着虾肉煎饺,指甲盖那么大的红豆沙条头糕,有点像寿司的粢饭团以及一小截色泽金黄、没有一丁点油烟气的油条。她手里的叉举在半空,不知道先从哪里开始。

我不饿,冲着她耸耸肩。现在冷餐会都搞成这样的吗?我压低嗓子问她。我有点恍惚,咱们这是在吃早饭吗?

听说是要搞出老上海特色,找附近几家老字号配的。人家这也是高定,咱不懂,吃就好。她顺手帮我拿了杯冷泡咖啡,说看你晕头晕脑的,酒就免了,来点提神的。

咖啡刚握到手里,穿了一身改良长衫的服务生就转悠到我身边,攥着一把看上去像香水瓶的玻璃喷雾器,朝我杯子里按了两下。我倒抽一口气,几乎叫出声来。

小姐,糟香咖啡,请慢用。服务生一脸见怪不怪的淡定。

邱离离笑得差点跌落手里的叉。那个是糟卤,邵万生的特色,非得你上手了才能往杯子里洒,你得赶紧喝。我吓得噙了一大口,舌尖分辨不出什么是邵万生的酒糟香,什么是牙买加的蓝山豆子香,只好惭愧地吞下去。

在热气尚未散尽的夏夜,稍稍安稳心神,视线总不免越过砖墙望向被银杏树冠分割的画面,最后落在远处那些圆的或者尖的建筑顶的轮廓线上。这些轮廓在关于上海的图像中经常出现,以至于哪怕只是一块逆着光的剪影,你也能轻易辨认出来。

这日子真是过得——邱离离明显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最后我只囫囵听到了两个字:“多——顶——”邱离离很喜欢在聊天的时候夹几个上海本地词汇,可她的语言天赋并没有强到让我忽略她的外地口音。我愣了一会儿,才明白她是在说“笃定”。她很少表达确凿的好恶,既然说出口了,那就说明,对于邱离离而言,米娅和骆笛的高度刚刚好,是那种她踮起脚来跳一跳,便可以够到的人生。

前前后后来了几十号人。草坪和大客厅上的人数错落有致,始终保持着自然而得体的平衡。盘子里的食物不至于太多也不至于太少,三三两两的想合影的女人和男人也总能找到光线良好、赏心悦目的背景。在一个所有事物都遵守着某种默契的地方,你很难不产生幻觉。于是我对邱离离说行吧,好是挺好的,就是这大晚上的吃早饭,时差有点顺不过来。还有,没人告诉我应该穿成这样啊。

有个女人穿了绲着粉藕边的烟灰丝绸旗袍,从我眼前走过。邱离离呵呵了一声说管她呢,这个叫苏眉的是米娅的老同学,在美食界里混,说不定这一桌子老字号点心都是她帮着一起张罗的,咱不用跟她比。不过呢——她话锋一转,顺便扫了我一眼——你千万别以为,没有dress code就可以乱穿衣服。真的,管亦心,我是说,你至少可以做个美甲,包括脚指。

邱离离说完这句话就拎起一杯气泡酒冲向一个看起来有点眼熟的男人。他皱起眉头目光聚焦在远方的样子我应该在哪部电视剧里见过,眉头松开便又不像了。我没跟过去,放下那杯糟香咖啡,向草坪中央走。敞口平底凉鞋踩在半干的土上,一脚深一脚浅。没有染过的指甲踢在湿漉漉的草上,倒也不觉得可惜。

没有穿对的人总是能自然而然地凑到一起。所以邵凤鸣跑来跟我搭讪的时候我并不吃惊。他的白衬衫过于正式,一看就是搭配正装的。尖领被汗水泡软,泛着可疑的黄。他说他是米娅的大学同学,小她两届,当年在一个诗社里混过。说话间他递来名片,我说不好意思我没有。

这年头不需要什么名片,他说,除了干我们这一行的。其实我们也不需要,就是有点仪式感。

名片上是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名字,邵凤鸣的名字旁边并没有头衔。他熟练地向我解释,他去年刚考了牌,正在律所里实习,商务名片上如果印上头衔那可了不得,是要被圈里封杀的。等留下来,他说,我才能换名片。

看我还愣着,他的语速愈发加快。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说,我都四十好几了为什么还要考牌,为什么还在实习?没什么,我是改行的,以前在报社里上班。

我想起邱离离,顺嘴问了一句,你的报社也关张了?

倒是没关——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干得没劲了。调查记者嘛,你懂的。

草地上有蚊子,我的脚轻轻跺了几下。也许是为了缓冲尴尬的气氛,也许是因为两个钟头前刚在微信上跟赵炼铜说过两句,我突然迎上邵凤鸣的视线,换了个话题。邵律师,劳动合同法,你应该是熟的吧?

还行吧——别叫我律师,我还不能算——律所里打发我跟知识产权的案子,不过法条之类的事情,多少都懂点儿吧。不懂也可以查。什么情况?

我发现我没有办法用最简单的语言说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最后只能加了邵凤鸣的微信,把我跟赵炼铜的聊天记录打了个包发给他。发完我就有点后悔,说不急不急我也没指望解决什么问题,就当给你提供个案例吧。邵凤鸣努力挤出一个职业笑容,说我明白,管小姐。

词语从四面八方飘来,愈是陌生的语种,愈是无关紧要的字眼便说得愈是清晰。比如Déjà vu①或者“估唔到咁犀利”②。不止一个人用普通话说“观望观望”,讪讪的口气,仿佛只是为了填充那些看不见的细微的裂缝。在这样貌似无聊但其实一定说了点什么的派对里,无所事事的人成了可疑的窃听者,莫名其妙地败了人品。

二楼有扇窗户飞出一团质地松软体积臃肿的东西,沿着一条悠长的抛物线稳稳落在离我不到五米远的草地上。我下意识地跺脚,清晰地感觉到先前蚊子咬过的那一口正在缓慢地肿胀,在尚且可以忍受的痒里渐渐爬出了一丝痛意。

看得出来,女主人不太舍得从草坪边上的长桌那头转过身来,但她到底还是冲着身边的人做了个手势,然后朝我的方向靠近。几乎在同一时间,刚才还在窗前探头探脑的女人已经下楼,径直穿过落地窗冲过来,速度快得就好像赋闲了一季的B角终于等到了上台的机会,拼尽全力,从后台飞奔出来。

小朋友拎不清,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女人抓起草地上的毛绒皮卡丘,狠狠掐了一把黄色的耳朵,冲着米娅夸张地笑。也不等米娅明确表示原谅,她就扭头走开,在穿过落地窗之前使劲看了几眼草地上穿着各种不饱和高级色的宾客和盘子里的食物。

米娅似笑非笑,说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扔得这样远,来得这样快,你相信这是小朋友干得出来的事情?

我搞不懂她是不是在对我说话,但旁边似乎并没有别的听众,只好茫然地点点头。

算了,好奇心是人类的共同弱点,我理解。一丝略带悲悯的宽容从米娅眼里闪过。紧接着,她朝我凑近两步,说正好有点小事要麻烦你。

我跟着米娅穿过落地窗。我不知道这栋楼的后台有那么深,越往里走光线便越是暧昧不明,再寻常的物事在这样的光线底下都会显得陌生。我盯着木楼梯扶手上的镂空雕花铁饰,觉得有什么东西要被这旋涡般的花纹卷进去。楼梯边的转角咿呀一声半开了一扇门,米娅说请进请进随便坐。

其实并没有多少地方可坐。狭长的、没有窗户的房间更像是一个精致的储藏室,各种颜色和材质冲撞,几件并不实用却风格强烈的家具和摆件堆在一起,唯一较为空阔的位置支着一张中式小桌,被四张椅子围了一圈。米娅看我盯着墨绿色的台面发愣,就抬起手腕在桌上戳了个按钮。于是这一屋子驳杂诡异的画面被补上了最后一笔:一串机械与塑料碰撞的声音响起,四排码齐的麻将牌稳稳地从桌底下升起。

别见怪啊管小姐。这样的空间,就需要这样的物件来破一破,你说是不是?大俗,大雅,寂寞,热烈,凡此种种,都需要和解。

换个人跟我说这话,我多半会在心里冷笑。但米娅确实有本事把这些湿漉漉的话拧干再熨平。也许吧,我说。我的腿一软,顺势在自动麻将桌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这乱糟糟的空间能给老骆灵感,真的——米娅的表情里流露出一丝少女般的虔诚——他每回卡壳的时候就要到这里来静一静。你知道,空间结构对一个导演有多重要。想想那个韩国片,《寄生虫》。脱离那样的空间,那个故事还能成立吗?管小姐,你一定看过吧?

我看过。看的时候并不喜欢。回过头来想,那些别扭的人物和画面,倒是很不容易忘记。

骆笛不知在什么时候进的门。等我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我对面。他说招待不周啊管小姐,刚才苏眉带了个酒商过来,也是影迷,每年电影节自己上闹钟扑票的那种。我要给他看看我是怎么拉片的。你知道,干我们这行的,机会转瞬即逝——

米娅冲着他使了个眼色,骆笛一个急停,只好顺手抓起一块麻将牌又放下,呵呵笑着说还好这一副不用我来打,瞧这牌面,整个一个十三不靠。

米娅朝我微笑。导演的思维都是发散型的,想到一出是一出。不用理他,咱们说正事。

除了也抓起一张牌在桌上轻轻叩击,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掩饰我的不安。我不会麻将,只看见牌上有只鸟,鸟头顺着我的手指在桌上旋转。我能帮上什么忙呢——您直说吧。

你能——只要你在两周时间里把房子给我们腾出来就好——当然,更好的办法是我们谈一谈价钱,你要是这段时间里能筹到首付,咱们把手续办了,那房子就是你的了。

麻将牌上的鸟仰面躺在桌上。我听见我的呼吸有一点急促,我想这里人人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最好也不要例外。米小姐,我才住了十一个月,刚自费换了个热水器,林内的。您房租没跟我多要,所以热水器的事儿我也没跟您说。

米娅微笑,挥手,就好像这样一来便不用理会我在说什么。骆笛始终沉浸在他的世界里,一边看手机一边念叨这个镜头真他妈绝了。就一束自然光,冰凉的表情,隔着水蒸气拍,突然就有了玛琳·黛德丽抽烟的效果。

老骆你差不多行了,米娅说,逃避没有意义,我知道,你也知道,这片子现在出不来。

他们开始半文半白地吵架,术语和骂街水乳交融。我听了十分钟,差不多捋顺了整件事情的逻辑。米娅和骆笛刚拍完一个据说有希望打通院线的艺术片——比《爱情神话》更“艺术”,但是票房会比它更“神奇”。圈里都看好这片子,以至于居然有个S+的流量明星递话,愿意以零片酬接演,指望镀个金拿个奖。骆笛说倒霉就倒霉在他身上,米娅是你逼我用这张塑料面孔的,现在好了,这哥们酒驾撞人逃逸,在牢房里度假,把片子也给拖下了水。

听到这里我有一点走神。流量明星的名字在我大脑皮层上兜了一圈。我想这就对了,所以那张写给米娅和骆笛的英文卡片上的落款应该是个W。身份也对,那张漂亮的塑料面孔是个小海归。

米娅说这能怪我吗?人算不如天算我倒要问问你当初那些吵着要入股的朋友都到哪里去了?我可都数着呢,今朝一个都没来。

不好意思,我插一句,所以你们急着要卖那套房子,对吗?

也可以这么说吧,管小姐。我们得找人把他正面的镜头全都补一遍。我们不是缺钱,我们只是缺现金。

什么意思?

钱这种东西吧,转起来才是活的。你得想,闭上眼睛想,想象整个世界的钱,其实是连在一起的,只不过暂时分在不同的口袋里。

我睁大眼睛。三言两语之间,米娅已经把强制提前解约(好吧,我们确实没有合同)变成了一堂附赠理财咨询的人生课。

也许是我多嘴。你不妨换个角度想想。我知道你喜欢那套房子,我们这边周转不开,现在是不是你入手的最佳时机?管小姐,当断则断啊,正好趁着这个机会给你的男朋友施加一点压力。你懂我意思。米娅渐渐兴奋起来,顺手在桌上一按,麻将牌落入桌子里的黑洞。闸门关闭,一片兵荒马乱的声音。

米小姐,我没有男朋友。

手机里的邵凤鸣要比面对面的时候更善解人意。我洗完澡,给奶茶喂完罐头,看着她心满意足地霸住我的枕头,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邵凤鸣已经把最新版本的劳动合同法来回看了两遍。

有点复杂,他说。如果赵炼铜没骗你的话,他跟那个公司可能有的扯了。

我的心一沉。他没理由骗我,我说。

好吧,可是你有没有发现,现在你正在把两边的责任往你一个人身上揽?

他说得没错。两星期显然太荒谬了。既然赵炼铜可以拖上三个月,既不付钱也没法搬走,那为什么我就不可以拖?只要你的运气不是太坏,这座城市自有一套解决问题的办法。至少有几百万人住着别人的房子,彼此连缀成一条看不见的锁链,谁都没办法轻易抽走其中的一环。我想象着自己飞升到半空,俯视那些密密麻麻的、像蚂蚁一般在别家的巢穴里忙活的人类,想象有些蚂蚁把触须伸到无限长,轻轻拍打着那些更为粗糙的巢穴,或者贴上一块限时搬走的告示。醒醒,记得吗,这不是你的家。

至少奶茶是不记得了。一只在冬天可以睡在地暖房里的猫,常常趴在大理石地面上,用爪子推开垫子,让肚皮感受恰到好处的温度,把柔软的身体舒展成一张毛茸茸的弓。她还会记得忆江新村那个在任何季节都泛着潮气的小屋吗?前年冬天,半岁大的奶茶总是蜷缩在卧室里的取暖器边上。那是整个屋子里最温暖干燥的地方。

我得承认,米娅说这是个换房的好机会——这话大体没有错。忆江新村在学区里,只要尽快卖掉那一套,离这一套的首付就不会太远。

邵凤鸣看我沉默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这样吧,如果你信得过我,我陪你去赵炼铜那里摸摸情况。事先不要打招呼啊,反正按他的说法他也出不了门,扑空概率不大。听我的。

最后三个字就像是邱离离在说话,是那种我早就习惯于依赖的口气。奶茶翻了个身,两只爪子上的肉垫按住我的手。睡意涌起,一路爬到鼻腔。我模模糊糊地想,邱离离本人也许还没有回家,跟冷餐会上新认识的某个男人在某个深夜营业的酒吧里交换机会成本。米娅家那一带有不少出名的酒吧,他们俩在深夜里应该能听到各种语言骂街,听到酒瓶用力砸向弹格子路面的清脆声响。

谢谢——不过,你不是按钟点收费的吧?

我只是实习律师,管小姐,我不能独立执业跟你收钱。你要是举报我,我就没法混下去了。

那——你图什么?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满足一个前调查记者的好奇心。

我们去忆江新村的那天,下了一整天的雨。我敲门,里面一阵窸窸窣窣,我估算着赵炼铜至少整理好了衣服,就用钥匙开了门。一室半的房型,迎面就是厨卫设备,以前邱离离住在这里的时候喜欢开着门洗澡,水开到最大,有两滴甚至能溅到灶头上。我觉得她是故意的,提醒我用移门隔开的厨卫总共只有六平方米。

我和邵凤鸣都拎着湿淋淋的伞。到阳台必须穿过二十平方米的房间。水就这样一路滴过去。在两把伞支起来、占满整个阳台之前,我没顾上看赵炼铜一眼。在靠阳台那一侧的墙面上,我飞快地找到了那条熟悉的裂纹,以及裂纹旁边细密的水珠。我住的时候让人做过几次防水,工人每次都告诉我这样刷几道也就是安慰安慰自己。那是个结构问题,他们说,没法治。

赵炼铜也没说话,他一定是盯着我说不出话来。只有邵凤鸣嘴里念叨了两句打扰打扰。他的伞已经被我抢过去,所以腾得出手来找名片。在他自我介绍的时候,我一眼瞥见房间里有上下铺两张床,地上还空出一块来足够打两个人的地铺。我想起,跟他签的租房合同里有一条是保证没有群租转租,否则租赁关系自动解除。我想,怪不得中介说他有把握解决。

姐你怎么来了——他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摸出仅有的一瓶乌龙茶递过来——我亲姐,不是,我老乡来搭过铺,你知道,总得有人来给我做饭,陪我看病,你说是不是?

我没有问下去。我只是奇怪为什么我刚刚才意识到,我可以在扣除收到的租金之后,再用掉三分之一的收入,住在米娅的房子里;可我没法指望赵炼铜用三分之一的收入单独租我的房子,这并不现实。他当然会跟别人合租,就像别的外卖骑手那样。比起那些初来乍到、只能住在桥洞里或者ATM隔间里的同事,赵炼铜应该已经属于对生活质量多少有点要求、对未来也多少有点信心的那一类骑手了。

最近一个都没啦,他还在解释。回乡的回乡,换房的换房,都走了。

懂了,我想。赵炼铜的意思是现在连一个可以分担房租的人都没了。

邵凤鸣没注意到我们在说什么,还在忙着跟赵炼铜解释他的身份。赵炼铜安静地听,眼睛却紧张地盯着我。下意识地把右边的裤腿卷上去给我看裹在膝盖上的纱布。我没有看到石膏托,应该是已经进入了屈伸训练阶段。腿只要稍稍弯曲,他的脸上仍然会跟着抽搐。在接下来的一个钟头里,他按照邵凤鸣的要求,把所有的证件和合同一样样拿出来。我想他并不是相信这位实习律师能帮他讨回公道,只不过为了向我证明他没有说谎。

我想起我和赵炼铜其实没有见过面,以前的交割都是通过中介,于是我也亮出了自己的身份证。赵炼铜笑出声来,说姐我信你啊,你有钥匙的。这一笑,他原本稍嫌紧凑的五官便顺着表情肌尽力打开,意外地显出一丝清秀来。我想他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暑气顿时从地面蒸腾起来,我下意识地想找床头柜上的空调遥控器,却一眼瞥见赵炼铜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恐,于是我的手缩回去。我想他应该有段日子没交过电费了。对面窗户静悄悄的,没有听到狗叫。那条老得只剩一口气的斑点狗,可能已经死了。

从隔壁垃圾桶的方向飘来各种发酵的有机物的气味。在水蒸气的作用下,腥甜臭势均力敌,仿佛被一只有力的手揉搓成一团,愈捏愈紧。至少有二十年的记忆,也无声无息地捏了进去。这是我的房子,即将被我放弃的房子。

那什么,你住得还行吗?我问赵炼铜。我的声音传回自己的耳朵,居然把我吓了一跳。那种镇定里带着一丝微笑的口气,有点像米娅。

房子很好啊姐。真的好。刚进城的那会儿,你猜我住哪里?建筑工地旁边的集装箱里。姐你的房子要什么有什么,我还看完了你的书。他从枕头旁边的一团被子底下摸出《基督山伯爵(下)》。我愣了一会儿,才确定那是我搬家之前忘在写字台抽屉里的。

能看懂吧?这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赵炼铜似乎并没有听清,抢着说好看好看。中学里读过上,图书馆里没找到下,没想到这里还续上了。

邵凤鸣带了笔记本电脑,搁在写字台上敲打了一阵,就看出了一点蹊跷。

你的缴税记录上有三家公司的名字,小赵,你有没有搞清楚你到底属于哪一家?

赵炼铜说姐我给你看过的,公司给我发过奖状——发奖状的公司不会是假公司吧?

邵凤鸣不知道怎么接口,清清嗓子又问下一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被他们——我也没搞清楚是哪一家——注册了个体工商户。

笔记本上的网页链接里跳出十几个字。省市县后面跟着更长一串的地址,我一眼扫过去,尽是创意园区、商务咨询之类的字眼。本质上,这跟邱离离注册的那种公司并没有多大的不同。我发觉邵凤鸣的语速开始加快,我听见滴水不漏的车轱辘话里渐渐渗出了汩汩不绝的怒意。

个体户属于自然人但又不是普通的自然人,你懂吗?他是个——这么说吧——个体户是个特殊民事主体。怎么个特殊法呢?在法院看起来,你跟那个公司——姑且就当它是个真公司哈——之间是合作关系,你更像是个做生意的。小本生意,自负盈亏的那种。如果法院对你们的劳动雇佣关系有疑问,那么,也就是说,劳动法它就——你明白了吧?

明白,我明白。赵炼铜似乎很容易被“懂不懂”刺激,总是抢着说他懂了。邵律师,我能听懂,这样劳动法就管不上我了。这样就没人替我付医药费了,这样姐的房租——

也不能说没希望,小赵,就是拖拖拉拉的过程解决不了你眼前的问题。邵凤鸣说了几个能提供免费法律援助的律所的名字,说有个朋友的办公室里挂满了锦旗,全是那些他帮忙讨来欠薪的农民工送的。不过,邵凤鸣顿了一下,说我实习的律所比较小,你知道,他们说还没有完成资本积累的阶段。钱攒够了才能做品牌,这也可以理解的对不对?

他们俩一问一答说得飞快,好像只要语速足够快就能更有说服力,事情就可以迎刃而解。我几次想插进去说说米娅的故事,找不到入口。最后我只好生硬地告诉赵炼铜咱们再联系吧,这房子可不一定一直都是我的,要是带着租约卖后面的情况我也管不了,我我我还没想好但早晚是要处置的,所以我得跟小赵你说一声——听我说完——别喊我姐行吗——你不是有个开小饭馆的亲姐姐吗?

我拉着邵凤鸣落荒而逃,一出门屋檐上便滴下一大坨积水,我脖子上一个激灵,便又抬脚折回去拿伞。穿过房间的时候,我听到赵炼铜问,姐,不管怎么说,那本书我可以留着吧?

当然可以,书架上还有几本,全给你。

回过头来想,这事儿看起来一直在走直线,实际上却绕成了一个圈——还是那种竖起来的圈,游乐场里的大转轮似的。不管是上升还是下坠,都由不得我多想,画成受力图就全是跟半径垂直的方向,就像一支支眼看着就要射出去却始终不曾离弦的箭。比方说,从赵炼铜或者我的房子里出来,我和邵凤鸣注定会绕着那些房子走上一圈又一圈。我们能感受到对方的憋屈,也必然因为能被对方感受到而显得愈发憋屈。这几乎是一种循环往复的正向反馈过程。我是说,那天晚上,我们注定会把这条路越走越长,最后注定会绕进我现在住的地方,绕进米娅的房子。

这个句子还可以无限循环下去。我注定会想起厨房里还剩一瓶香槟,邵凤鸣注定会熟练地使用瓶起子,空气里注定会响起软木塞子弹起时清脆的响声。一切注定会成为一个烂俗的电视剧场景的廉价道具。

邵凤鸣表现得很自然,也许因为他来过。那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他说。我跟你讲过,米娅跟我是老同学。准确点说,她是我学姐,大我两届,我们那时在同一个诗社里。那个圈子,时不时地会聚一聚。前几年有一回就在这里。

你还写过诗?

写过。那时候人人都写。如同蛋糕边缘的奶油先于中心融化 / 我无法阻止某种甜美的坍塌。怎么样,够你起一身鸡皮的吧?

也还好。一起写过诗的人,交情就是不太一样吧?

邵凤鸣说那都上个世纪了,都成古诗了。如今再碰头也没人聊这些。你问他们聊什么?生意啊,养生啊,装修别墅啊,或者,要不要移民,小孩子上学是公立呢,还是私立。别那样看我,我不怎么聊,我就听听。说话的人太多,就我一个人在听,所以他们拉饭局还真少不了我,总得有人跟着他们点点头的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我笑,夸张地点头,顺便扫了一眼茶几底下的奶茶。从陌生人一进门开始,她就无声无息地躲到了那里。黑暗中,从瞳孔深处的反光膜发出的绿莹莹的光线,充满失真感,像是发光的石头躺在海底,引诱你穿上潜水服,一头扎下去。

别把自己说得那么无辜,我不信你就没有什么故事。

我有什么可说的呢?当了十五年记者以后改行,结了半年婚以后闪离,两件事情放在一起看,大概就不能说是巧合了。性格决定命运,这种陈词滥调是废话,但是世界上就没有比废话更正确的东西了。

谈话正在向危险而亲密的、深不可测的方向推进。我试图生硬地打捞回来。

这房子有什么变化吗,你觉得?

没什么变化。或者说,我什么细节也想不起来了。等等,这个小茶几是新的吧?

对,这个我买的,一看就是便宜货吧。仿宜家的款。

这里原来可能空着,那天特意支开一张麻将桌,他们还玩了几副。米娅说导演有一帮朋友常来玩,有瘾。

几天前的记忆猝不及防飞过来,还带着新鲜的戳印。我把记忆里的麻将桌剪下来,贴在茶几的位置上。牌上的鸟头冲着我咧开嘴。

想起来了,那天导演不在,去哪里出外景拍广告了。是的那会儿可能还没开窍吧,他只接得到广告,还不是大牌子。不过,只要他不在,米娅整个人就会——怎么说呢——好像会更松弛、更生动一点,所以当时我觉得这房子挺顺眼的。

邵凤鸣管米娅叫米娅,但是管骆笛叫导演,好像职业便可以覆盖他的全部。我努力让自己忍住好奇心,没有沿着那个方向问下去。

我说,有时候我觉得,城市里的这些花样,就像一个无边无际的交换空间的游戏。你在电视里看过那种节目的吧?电视台出钱,让你跟别人换着住十天半个月,再按你的意思,把别人的房子重新装修一遍,等人家回家以后打开门,又是哭又是笑的。我是说,你每天都能意识到,你只不过暂时住在这里,一阵风就能把你的窝吹走,只需要离开那么一小会儿,也许你就再也认不出你的家原来的样子。这感觉其实也不全是焦虑,也带着那么点刺激。你会觉得,你不但每天都在开盲盒,自己其实也住在一只盲盒里,说不定哪天就让谁给开了。

有意思。不过也得分是哪种盲盒。赵炼铜那种——

我下意识地拦住了他的话头,抓起酒猛灌了一口。我懂你意思,我又把日常苦难给浪漫化了,说白了这叫站着说话不腰疼。

也不是——真不是——我是想说,赵炼铜他进的那也不是什么盲盒,是个不大不小的坑。

邵凤鸣说着说着便放下酒杯,站起身来,在天花板上的灯带下来回踱步。我没有一直盯着他看,我总是忍不住在本应该集中注意力的时候稍稍走神。绿莹莹的光仍然在茶几底下的地毯上闪烁,我想象,如果钻进猫的视角,那么邵凤鸣的脚(进门时我没有多余的拖鞋给他换,他熟练地从鞋柜上抽出蓝色的塑料鞋套,罩在沾了泥点的黑色皮鞋上)一定显得硕大无比。从猫眼看过去,有一道光紧追着他跑,藏青色西裤腿呼呼地兜着风。奶茶一定能做出准确的判断,这是她自从住进这套房子以后见过的最高大的生物。我看见,随着邵凤鸣的语调越来越昂扬,表达越来越流畅,奶茶的两只尖耳朵也在和着他的节奏,来回转动。

刚才跟你绕着新村转悠,真没白转,他说。我算是把整件事情都给想明白了。在赵炼铜的案例里,外卖平台和骑手之间隔了千山万水。配送商,那些奇怪的给他交税的公司,还有注册的个体工商户,全都是平台的防火墙。

这么有名的平台,为什么要把事情做成这样?

预防性甩锅。多绕几个弯,就图一个出了事眼不见心不烦。如果你没见过赵炼铜这么个大活人,你也能眼不见心不烦。

我得承认他确实一针见血,于是拿起半杯酒,朝着他搁在茶几上的半杯,碰了一下。

以前他们也不这样。最早的模式都是饭店直接雇人,效率低,成本高,集约化优势出不来。从平台的角度看,到了跑量的时代,把责任外包出去,剩下的事情也就是拼个概率了。

什么意思?

假设你是个骑手,那你跟平台之间最可能发生纠纷的是什么?是收入问题吧,是加班问题吧,是解雇了以后有没有赔偿吧?通过那些防火墙,这类锅是可以轻轻松松甩出去的,一点儿痕迹都没有。没有什么劳动仲裁部门会支持个体户跟合作的公司要赔偿金吧?至于一千个骑手里有一个撞上树——

那骑手只能自认倒霉?

那倒也不是。尽管模式越复杂,法院越难认定责任,但伤害如果足够严重,通常天平还有可能倾斜回来。但那就成了特例,成了对弱势群体的照顾、关怀和拯救。在平台看来,这样的小概率事件就算赔也赔不了多少,何况程序还有的走了。无论如何,更耗不起的,一定是手停口停的骑手。

一阵燥热从脊背上掠过,我下意识地看一眼空调。空调运转良好,出风口发出均匀的叹息。我在两个杯子里都满上香槟,各扔了两块冰。我觉得我的自动断电保护装置又要启动了。在跳闸之前,我需要清晰稳定的逻辑,需要某种恰到好处的温暖,需要一点伸张正义的幻觉。总而言之,此时此刻,我需要这个刚刚认识了三天的男人站在我对面,我不反感他在酒精的作用下慢慢地然而坚定地靠近我。我说不管怎么样都谢谢你,这事儿我一个人是捋不清的,有力气都没处使,何况也没什么力气。

别谢我,我还不一定帮得上什么忙呢。不过我知道你说的无力感是什么意思,早十年我就知道了。就好像落枕,卡在某块肌肉上,动一动就疼,要是僵在那里吧,过会儿更疼。然后,你就开始跟那块肌肉生气,跟枕头生气,跟自己生气,你觉得见鬼了这又不是我的错我有什么可生气的,可是这样想想你就更生气了。

来,走一个。我又主动碰了杯。祝你,那什么,早日转正吧。记得换一张有点文化的名片,别镶金边。

走一个。就算转正了又怎么样呢?律所里塞给我的净是些知识产权之类的鸡肋案子,前路茫茫。

那你想接什么样的案子?

按正常人的逻辑,哪条线生意好就奔哪里去呗。所以你猜怎么着,现在拿到执照的都先去排离婚律师那一队。

那你就,且排着吧。不排白不排。

我告诉你,其实我一直都没适应,当律师跟当记者不是一回事,那个思维不一样。

嗯,不一样。就好像,写公号跟写小说也不一样。太不一样了。

所以你也是个有一点梦想的人。

梦想——这个词太矫情了。我一直以为我能写小说,后来我发现写小说就要把自己剪碎了撒在故事里,剪得越碎越好。这样你捡起每一个碎片都认不出我本来的样子。

你下不去手?

是不知道怎么下手。琢磨这些事情就耗尽了想写的冲动。

这一点倒是跟我挺像。对于想不下去的事情,就自动跳闸。

挺好。这是一种自我保护吧。我差点说我们俩是一路人,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其实是软弱,他说,我一直很软弱。

视野倒转,画面缓缓倾斜。我用眼角的余光看见奶茶从茶几底下钻出来。陌生人一时半会没有走的意思,奶茶显然是等不及了。奶茶的肉垫一步步踩在大理石地面上。我最近忘了剪她的爪子,它们已经冒尖、打弯,长成了尖锐的钩子。钩子在地面上摩擦出微弱的、只有我能听出来的声音。这声音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最后,她应该是跳上了窗台,隔着窗纱看过来。

夜磨平人影的棱角。人影与人影的边界渐渐消融,连成了一个椭圆。我没有告诉邵凤鸣,自始至终,除了我们俩,还有一双绿色的眼睛,一个旁观者。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