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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之海
来源:《长江文艺》 | 王海雪  2022年12月19日0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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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明还在穿开裆裤时,已奔跑在永岛上。当他开始有记忆时,就已发现海水蔓延在他的头脑之中。当他长大成人,去到更热闹的地方接触到那看起来纯粹又粗野的世界,听着那些生猛的骂人之话,总是在心里憋着笑,脑子进水了原来是骂人的啊。他晃着脑袋,觉得海水正哐当地响着。他从小到大,从头到脚,不知道灌进多少海水。作为一名渔民,不进水就是不合格。海水让他的嘴唇永远保持青色,让他嘴唇的皮肤一次次裂开,直到有一对过于坚硬的唇瓣,以至于后来他谈了女朋友,也始终不肯亲吻。

耀明站在海边,小小身躯就像涂了一层发光的染料。这是阳光日抹造就的肤色,只有在白天和月光下才能看到的黑的光芒。他像外太空的流星坠入地球般跳下,他沉下去,呛了几口水,他不怕,不知谁告诉他,学会游泳必须要让肺先喝水,于是,这个有游泳天赋的孩子就在下海的当日无师自通,在海里像一条轻松的鱼。

之后的那些天,岛上的孩子们都学会了游泳。那时他大概七岁,已经有了明晰的记忆。

通常是耀明领头,跳进去,接二连三的扑通声,有时水性好的几个还要负责把其他更小的孩子从海里捞起。沉没并未让他们害怕,反而激起他们与这清澈的海水搏斗的勇气。他们争先恐后地学会让自己在这浅海的底部,跟斑斓的珊瑚与鱼儿一起。

后来,他们玩得更刺激,去被海水腐蚀、落差超过八米的小悬崖上跳海。那时,那里还没成为军事管制区,他们哗啦一吆喝,大家便浩浩荡荡地往那边跑去。

耀明站在上面,望着底下奔涌的海水,那浪花日击夜打,把石头打疼,自然也能把他的屁股打疼,但是耀明懂得如何保护自己,他知道该怎么完整地落下去,怎样保护屁股不会裂成水花。

他叫排在后面的人看着,他跳下去。跳下去的那一瞬间,他突然不知自己是谁家的孩子。每一个孩子都会经历这样的疑问——他从何而来。耀明觉得自己是从那被海浪敲烂的悬崖上蹦出来的,母亲曾经告诉他,退潮时可以看到的深洞,是他出生时的襁褓,是每一个岛上孩子的襁褓。他们的出生地都一模一样。母亲说这些话,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这里的上午,是一种潮湿的热,这里的风,穿透岛上人们的长裤,把关节灌满风湿,有时在阴凉的天里,那疼才敢隐隐冒出来。母亲会叫耀明用木棍敲一敲这身体的关节,活血化瘀,把这堵塞的经络全部打通。

母亲也在岛上居住,等待一出海就是几个月的父亲载货归来。通常母亲都是跟岛上的婆娘们一起,晒晒鱼干、补补网、做做饭、养螺。闲时,便躲开烈日,在午后吹着吱吱叫的风扇睡觉。偶尔熟睡的口水会把枕头弄得斑斑点点。不过,谁家不都是这样的被子这样的枕头呢。只要在这树下晾晒的被海风吹过的任何东西,最终的归宿都是烂掉。所以,脏是次要的。

耀明的衣服也随着海风一件一件地破,母亲只能一件一件地从老家里带。她捡的是耀明的堂哥、表哥们的旧衣服。

穿那么好给谁看。母亲说。所有岛上的母亲都这么说。然后,大家都看着各自的孩子,那些小小的天真飞扬的身体,在她们面前滚来滚去、吵来吵去、笑来笑去。这笑声引起海的波动,吹出阵阵浪花。不过,烈日下,翻滚的浪花没那么白,也没那么好看。好看是留给未来的游客、留给没跟海一起生活过的人看的,赞美的。对于母亲而言,海则是丰满的粮仓,是世世代代赖以谋生之地。

母亲每隔一两个月,会搭乘轮船到海南本岛,回自己的老家,做一些补给。

母亲经常带的是蔬菜和鸡。鸡笼里塞了几只活鸡,跟她一起在文昌清澜港坐一夜的渡轮。也会带桶装淡水。西沙的岛上,淡水很缺。以前不是很发达的时候,他们自制过滤的海水,用来洗澡洗衣服。几乎所有坐船返回永岛的人,携带的东西都超过了自己的体重。母亲把东西都带上去后,可以休息了。她原来坐着,夜幕来临,在甲板上看天上散落的星光,觉得晚了,就把一床短席铺起来躺下去,半睡半醒过一夜。这时,她最容易梦到丈夫。那船漂浮在海洋中,那人呢,真是微不足道。

母亲每次回到永岛,都要再躺上一个白天才能恢复因为晕船消耗掉的体力。不是每一次都是风平浪静的。不过,她从不对别人说她会晕船,这是不该有的症状,是作为岛上的渔娘之一的隐秘的羞耻,至少她这么认为。她在隔天的早上,会在大家都忙着晾晒东西时大声地说回到海南的见闻。看到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车,她便头晕目眩。海南岛实在太大了,大得自己连镇上的一条街道也走不完。她看这岛上的路,一眼看到海。

这是二十年前从海南岛出发,一路往南抵达的另一座岛——永岛。

没有什么楼房。除了部队的营地,就只有渔民们搭起来的简陋屋棚,还有一些挡台风的瓦屋。这里是远洋捕捞的渔船的避风港,也是渔民们的家。

岛上的阳光猛烈漫长,耀明最喜欢绕着岛走,那花不了多少分钟,这便有一种错觉,仿佛绕着岛走便是整个世界。他的目光无处抵挡海的深蓝。他不知道是他看海,还是海正在看着他。海一望无际,海在风的催促中跟他说话,他似乎懂得海的语言,也懂得海的手势。他的脚是那不算柔软的沙子打造的。他被死掉的贝壳割伤过,但是他不哭。作为渔民的孩子,怎么能在海面前哭呢,你要比这水顽强。这是父亲训他的话。他便看着血慢慢地流,然后自动止住。后来,他的脚底结满厚厚的茧,那些有刺的植物都打不过他的脚底板。

耀明光着脚丫在砂砾上奔跑,耀明穿着破衣裳跳入海里。有一次,一名路过的士兵以为他掉海里了,便跳进去把他捞回来。一上岸的耀明一把抱住士兵,然后笑着跑开。他知道这是新来的。岛上的老兵没有一个不认识他的,岛上的老兵跟岛上的渔民人家都是相熟的。

很早之时,岛上就有了学校,为了像耀明这样的孩子。老师们挨家挨户去动员大人们,让他们把适龄的孩子放到学校。母亲瞅着耀明,她原来想过把耀明送回老家,跟爷爷奶奶在一起。但是,耀明喜欢海,耀明的游泳技术越来越好,潜水憋气的时间越来越长。他说哪儿都不去,就在这里等归来的渔船。归来的渔船并不一定时时装满货物。这里只是一个中转加工站。大型的船只都停泊在潭门港,船只的维修则在调楼镇。

那些踏上陆地的渔民们总是在人群中一眼发现自己的妻子。那是对每个人来说都轻松自由的时刻。耀明见到父亲,跑向父亲,又从父亲的怀抱中挣脱,看一旁的母亲与父亲攀谈,父亲把穿着厚厚长袖、戴着三角斗笠的母亲叫做春向,这是母亲的名字。

耀明独自爬上船,往驾驶室去。他摸着舵,踮着脚透过玻璃望向外面,觉得自己忽然长大成人。也是那天,回来的父亲跟母亲共同决定把他送去岛上的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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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上开始有更多的椰子树。慢慢地,在海风与台风的日夜夹击下,越长越高,越长越直。耀明经常抬头看,希望它们快点结果子,帮助他度过漫长炎热的夏日。凉白开没味道,放到嘴里灌进去,透明的。他觉得他的肚子也变得透明,跟黎明前的鱼肚白一样的颜色。环境让耀明对颜色不敏感。课本上有关颜色的解释却让他心生向往。他问老师满地落黄是怎么回事,老师也被难住,作为当地人的老师其实没去过更北的地方,老师想了想,指着照片跟耀明讲了一年里的四季。

耀明哪个季节都不喜欢,因为在这里,只有永不消散的黏人的热气,一望无际的深蓝与时常伴随台风而来的灰。耀明最喜欢灰,灰在他的生命中来了太多次,灰让他知道生命和时间可以流逝,就像把海水捧起来时,它们会滑走一样。

天会变色,有时报信的是雨,有时是风。岛在这海洋的包围中,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可耀明站得很稳。他无惧热带低压,他甚至会在不大的风雨天里跑到外面去解暑,在雨下淋个畅快。旁边的孩子看到他,也跑出来。接着,一个又一个,所有的孩子都出来。在这风雨之中叫着闹着喊着,那齐整的声音竟神奇地压过风声雨声,仿佛热带气压最终的过境是因为他们齐心协力的呐喊。他们把自己剥得精光,呼唤各自的母亲取出干衣服,在母亲帮自己擦身体换衣服时,一边顽皮地对骂,感受到一种无与伦比的痛快。

只有台风,真正的十二级以上的台风,才会让人们变得严峻。

大概是耀明十岁那年,从菲律宾群岛刮过来的一场巨大的台风,竟将棚前的椰子树拔起,倒地,砸向他家的对面。还好,他们在台风之前都已经转移到安防楼。那次,所有的遮阳棚都被刮倒,有些被刮到了海里。后来,当他在岸边眺望远处的茫茫时,总会想起自己的家。他问母亲房子去哪里了?母亲说,房子给刚生小宝宝的鱼群居住了。他便坐在海边一边吃木瓜一边想念自己的房子。他去过周边的海底,虽然一眼看下去并没发现什么帆布,那是家的标志。但他还是确信,它们在某处待着。

中午,母亲见耀明没回来吃饭,便去找他。她看到儿子坐在烈日的沙滩上,奔涌的海水一定把他的裤子打湿了。她突然犹豫是否要喊他。母亲也是渔民的孩子。不过她的童年并不在这岛上。她被寄养在做生意的亲戚家,跟她的几个兄弟一起。有一年,台风按照往年的时间与惯例,在她的家乡登陆。他们在亲戚坚固房子的保护下,平安无事。第二天,她却收到父亲的渔船沉没的消息。二十多个人,无一人归。后来在无数个夜晚她总会想起,驶向远方的深海的那条大船,没有导航仪、没有定位系统,靠的只是一个永远指向南方的罗盘。海上的风浪说来就来,让风平浪静的海面变了一副狰狞模样,它像人一样,说翻脸就翻脸。这片浩瀚的海洋吞噬了太多的人。

如今,母亲看向耀明,觉得有一点自己的影子,那时她就是这样坐着,期盼父亲的归来。

那时,耀明的外婆从永岛上归来,后来再没去过,她把所有的渔具全部焚毁,彻底成为一名在陆地生活的人。外婆甚至有些怕水,当院子里的水龙头哗哗地流着,外婆便会出现幻觉,仿佛那水变成了瀑布,变成凶猛的海浪,把笨重的船只吹得轻盈。这是凶兆。外婆跟自己的每一个孩子反复唠叨这个故事。

外婆成了港口的一名小渔贩。这个家庭所经历的一切似乎都被抹平了。它的内部,形成某种默契,母亲的几个兄弟都没有成为渔民,而是成为镇上的泥工,给人盖房子。谁家没有一两件伤心事呢。那二十多个人,正值壮年,都住在镇上相邻不远的地方,然后,他们又被一起安葬在比陆地还要广阔的海上,那是多么豪华的葬礼,有多少人能做到呢。死就是生。他们都将是那片海域的保护者,跟庙里供奉的一百零八公一样。日子还是要过,海还是要出的。

后来,外婆的女儿——耀明的母亲却嫁给了渔民。出嫁的那天,办了有渔民习俗的婚礼。

母亲不想让耀明成为渔民。她把耀明喊回去。

家家户户又重新搭棚,似乎见惯了海上天气的变幻无常,父母们都没有过多的伤心。父亲也难得在岛上跟他们待了两个月。港口里的渔船,都有程度不一的破损,男人们修补船只,女人则是搭棚子的主力,小孩们是啦啦队,在一旁呐喊助威,帮忙做一些传递的活计。

这一年,岛上条件仍然简陋,唯一一部电话每天都排着长长的队伍,几十个人,都是给在海南岛上或外省的亲人报平安的。十来岁的少年们,也夹在队伍里头,用掉一张又一张的电话卡,打掉的却只是一些无聊的言语,和朋友、同学及女孩子。

耀明和朋友们去围观这漫长的队伍,有时会起哄。他们知道,那些打电话的年轻人,被电话线牵住,追不上他们。

也是在那两个月期间,耀明学会了做饭。唯一的蔬菜就是木瓜。那些木瓜树被刮倒了。熟的、生的、老的、嫩的,都被捡回来。成为一日的主食。早上,用小刀把木瓜切开,用手把籽掏掉,便吃起来。中午,是七分熟的木瓜,配稀饭。晚上,是五分熟或者全生的青木瓜被切成一小片一小片,做成一两盘菜,配干饭。

耀明吃了两个月的木瓜,吃得一看到那些被重新撒下种子发芽的木瓜树都想吐的时候,补给船终于来了。那场台风,对海南临海的所有城市港口都造成重创。许多渔船都不得不拉到临高去修补,或者自己加上师傅给渔船做全面的检查。人生在世,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是所有渔民都恪守的道理。

千百年前传下来的经验与习俗,都是身经百战的前辈们给他们这些后辈的提携。那些巨大的海上变故也被作为教训代代相传。耀明听过别人讲自己的外公。外公犯了一些错误,外公没有回来。母亲告诉他,外公生活在遥远的礁石上。

耀明经常想外公是如何躲过涨潮的。耀明跳到海里,让自己往下沉,看自己能沉多深、憋多久。他在水下觉得时间过去很慢。他的眼睛因为海水的进入,变得很红。他最后漂浮到海面上。他望向岸边,零星的人还没走完沙滩,时间几乎是静止的。他似乎懂得了外公的处境。

耀明没少看日出。棚里的光遮不严实,他在很早之时便醒来,走出去。该出海的人已经出海。该喂螺的已经喂螺,该晒鱼干的已经晒好鱼干。马鲛鱼,一片一片的,闻起来都是盐的味道。所以,耀明不喜欢盐,母亲生火做饭时,耀明就会在一旁大喊,不要放盐,不要放盐。讨厌盐的耀明便也讨厌上咸鸭蛋。母亲有时会带来一些咸鸭蛋。早上的时候,她会就着鸭蛋喝稀饭。一边吃一边劝耀明。耀明只是凑近闻几下,翻了个白眼便走开。他只喝什么料都不放的稀粥,还有切得稀薄的生鱼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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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修补好的渔船并未往南海的更远处驶去,而是转头去了海南本岛。他需要上岸为再次出海做些准备。父亲的船上,据说跟外公那会儿很不同。有定位,有导航系统和强大的卫星信号,不再依赖天象的变化。这一年,人们又种下新的树木。椰树再次长得很快,一些在沙地上顽强冒出的植物又再次迅速蔓延。似乎每一次的风雨都对它们构不成任何的实质打击。

耀明的父亲走后的最初几天,母亲习惯在黄昏与黑夜交替之时,把所有最忙碌的活干完,然后出来,透过椰树的缝隙看低低的天空。她能从星星中辨别出丈夫所在的方位。这里的每一个女人,都有这样的本事。

男人们都走了。只有女人们留守在这星光璀璨的夜晚。母亲喜欢看星星,她抬头看向近处的天色,时常会想起小而热闹的县城,县城她去过很多次,可没有如此百看不厌的夜空。这夜空就跟年轻的渔娘那样漂亮。她想。她记得自己年轻的样子,她记得自己那双并不娇嫩的手,这是一双适合劳动的手,也是一双适合摘星星的手。耀明的父亲也有这样一双手,那时的他们,十来岁的年纪,坐在废弃的船上,他伸手向夜空,他是可以做到的——摘星。也许,那是每一对临海而居的情侣都会有的普遍的浪漫。

女人经常会聊在男人的船上发现了什么。有人可能会发现一顶帽子,一些食物,甚至是女人的东西。是越南的。她们说。他们出海,有时会与越南渔民擦肩而过。他们捕捞不同的鱼种,越南渔民捕捞的是一种红鲫鱼,而这鱼,在海南海鲜市场上,并不值钱。没了利益之争,便对彼此都很友好。耀明告诉母亲,以后他要娶个越南女人当老婆。母亲就开始发愁语言不通的问题,那将是一个漫长的适应期。

女人们能想象男人的船只在茫茫的海上,也在风向突变之下奋力地靠向所有能靠近的陆地。她们也能想象,一年中至少有八个月时间,独属于海上的孤独。母亲从自己的男人那里听来一个故事:另一艘渔船上发生了打斗,还好船长够硬,把一切都压下来,平息了纷争。没打到鱼,本就沮丧的心情又没有什么可以慰藉,一名年轻渔民私藏的女明星海报就成了导火索。他对着海报每晚的自慰成了白天他吹牛的话题。一张海报并不够用,于是,另外身强力壮的人便对这张海报起了争夺……海报被船长撕碎,从甲板上丢下去。年轻的渔民着急得要跳海把那些碎片捞起来,被拦住并绑了几个月,直到回来。

年轻人,还需要锻炼锻炼,耀明的父亲说。耀明的父亲在海上很少抽烟,但一站上陆地,他第一件事就是把口袋里的最后一只烟取出来,然后给钱让耀明去买上几条新的。这烟雾在明媚的天色下,除了味道,什么都看不见。

耀明见不到父亲时,会想起父亲身上的烟气。然后描绘给母亲。母亲会笑,觉得耀明真是嗅觉灵敏,形容逼真,语文课肯定上得好,便问他作业做得怎么样。母亲几乎不关心他的作业、在学校的情况。在母亲的观念里,小孩便是这样养,便是这样长大的。小孩都有自己独特的本事,他们会在这岛上发现适合他们的未来。一代又一代的人想上岸,做一些营生,可又有多少人重返海上呢。母亲早上去把螺收回来时,偶尔会想起自己的爸爸。那一声巨响,是船只触礁的声音。那里是每个渔民都知道的危险之地。她又想,此时,正在海南本岛的耀明的父亲应该见到了她的妈妈。

她的母亲也就是耀明的外婆老了,却活得硬朗。这健康的老年却得益于早年的操劳奔波。当年她的母亲竭力反对这门婚事,因为耀明的父亲常年在海上。最后还是耀明的父亲一句承诺让她松口。耀明的父亲说会慢慢移到陆地来,在镇上开一家水产店,专门做渔民们的生意。就是一个中介。虽然略有不甘,她还是给他们选了一个吉日办酒。

耀明的父亲实现了半个诺言,他和妻子的一个兄弟合股,开了一家海产品店。店是妻子的兄弟管,他还是常年漂在海上。他不会告诉妻子一些海上的风险。他知道她内心是清楚的,包括岛上每一个女人与正在长大的孩子都知道,风险始终跟渔民同在海上,风险不会被忽视,也不会被轻视。

远洋捕捞已经不是稳赚不赔的买卖。要很久以后,才有休渔政策。他必须有一个定心丸,必须理性从容,才能获得自己想要的。他作业的方式跟其他沿海市县的不同。必须要不同,才能让世世代代活下去。他的额头很黑很深,是因为经常想事情。作为一名船长,作为一名生意人,他必须要考虑到方方面面。

他给春向的母亲也就是耀明的外婆一扎钱,那是养老的钱。虽然外婆还继续卖鱼,但万一有个头昏眼花,还可以去看下病。外婆总会一声不吭接下钱。然后,他们会聊与钱无关的事。她叫他把孙子带回来。他却只是轻轻抽一口烟,说不。这“不”有一种厚实坚定的力量。她突然有点心惊胆战。这日子一天天翻新,这营生则必须要长久坚持下去。她见惯了各种各样的客人,心里溜一圈,就明白了大半。她觉得这就是命运。女儿嫁给他,就是命运。这面朝大海的镇子,这活在海边的人们,怎么离开得了海呢。即使迁徙,也是沿着海一路南下,继续在国外的海边生活。

- 4 -

夏天经常伴随暴风雨。原本碧蓝的天,突然就黑了,突然就愤怒了,突然就狂叫了。耀明不怕台风,怕这种管不住自己脾气的雨,四处乱劈的雷、四处乱窜的闪电,让天不怕地不怕的耀明莫名心悸。这是耀明对大自然唯一的敬畏。他站在棚下,躲在棚下看雨不怎么让人害怕。闪电劈开天空,直奔附近的地下,他裸露的双腿忍不住绷紧,心里大喊着妈妈。这时,他才显出一个孩子的模样。当雨渐渐便小,他便想起海里的鱼,那些即将产卵的鱼,他希望它们不要受伤。父亲教导他,要放过那些妈妈鱼。他在碧蓝的水下,看到过巨大的砗磲,也看到过根本不怕生的鱼,他一瞅鱼肚,就知晓是否有鱼卵。每次他看到鱼群,看到那浑圆的鱼肚子,便心生温暖。这世界是多么美好。他慢慢地,慢慢地从海底浮出水面,又缓缓地游回岸上。

傍晚时,老师便来了。他上午没有去上课,而是去潜水,不戴任何设备,那片偏僻的海域是他的专属王国。母亲揪住他的耳朵,在他耳边叫着,他是一个大人该负起责任了。这时候,他露出愧疚与服气的表情,说自己一定好好学习。心里却想,这句话几乎完好无损地存在于他和他的朋友们之间,被提及的频率跟沙滩上逐渐被风干的死鸟存在的时间一样长。

他没动那只死鸟,看骸骨好像是一只海鸥。他们划拳,谁赢谁的话就是正确的。他输给了对门邻居的孩子。他同样是愿赌服输的口气,心里却想,这不是金丝燕,这是海鸥。据说附近另一座小岛屿,有陡峭的山,山的缝隙有金丝燕的窝,金丝燕经常进行岛屿旅行,所以天上出现飞鸟时,便会触发他们的渴望,渴望见到那些新奇的东西,渴望它们能来到地上,让他们好好看一看。他们从未如愿过,除非受伤,像这鸟的骸骨一样。

耀明几乎完全趴在地上,注视着干巴巴的骨头,有虚弱的气味,微咸。他断定。他看着鸟儿时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有什么捆绑住他,让他无法自如。他想,他在水下是不是跟这鸟儿在天上一样,一到陆地,便处处危险。

他不自觉地摸自己的脚,这脚的新伤口,一抵达陆地,就让疼痛加剧,这时候,他渴望自己的身体生出鳞片,永远地生活在水下。他问过母亲,为何自己不能永远生活在水下?很难回答,但难不倒聪明的母亲。母亲说,你以后要好好读书,去当海军,住到潜艇里去。

岛上驻扎的官兵让他对此并不陌生。他喜欢他们友善的脸,也喜欢他们漂亮的军装。但是,至今为止,他只想跟鱼儿待在一起。父亲说他天生就是渔民。耀明的手发育得比同龄人都大,也比同龄人都长,摸上去时,那纹路与老茧像古稀老人的脸。这是一双真正的渔民的手。他在母亲与父亲的话之间徘徊很久,最后暗自决定,以后还是当渔民,在船上,在甲板上,在巨浪中,在风雨中,在那一片深蓝中,光是想想就能让他这个少年悸动不已。

老师走后,母亲的心情缓和下来。耀明对母亲说,他不想去学校,当渔民只需要学会捕鱼,他已经掌握了这个本领。母亲笑了。转身从一堆杂物里翻出一本当地渔业指南,说,你认识上面的字吗?他摇头。母亲又说,你想抓大鱼还是小鱼?他说,大鱼。母亲说,那你要学习,抓大鱼就要看这样的书。如果你只想抓小鱼,那你明天就可以不去了。天天下水去。妈妈知道你很能摸鱼。

晚饭时间,耀明和其他孩子端着碗出来,凑到椰树下,看着碗里那些好吃的。话也特别多。他把那本指南拿出来,像这样的印刷资料,家家户户都有。他们吃着饭,瞅着图片,谈论着海底世界,谈论着父亲们在遥远海域上如何作业,对成为一名渔民充满期待。耀明对这份职业有想象。职业对于耀明这样的人来说太过深奥。他只是在将来需要一份可以糊口的活计。

第二天早上,耀明坐在了明亮的教室里。当年轻的老师在讲台上授课时,他却侧过脸,看向窗外那一排椰子树。与此同时,母亲接到了一个不幸的电话,她读中学的侄子被人砍伤,在医院生死未明。

还好,这一天的晚上有船。母亲走到码头,回头看着自己住处的方向,耀明独自一人,她不担心,如果世界上只有一处安全之地,那就是这里。

母亲听了一夜的海浪,醒来走到外面,却只看到白茫茫的雾。

大雾让轮船无法靠港。船长也无法给出准确的时间,所有先进的仪器在这大雾面前都仿若失灵。人们从船舱来到甲板上,隐隐约约能看到港口。可船上的人们都不知道原因,就这几百米的距离为何无法靠岸。船舱内没有信号,上网看剧不可能,等待变得无比漫长。也没有任何可供消遣的娱乐。人们抱怨着,这抱怨被平静的海面与雾气掳走,小卖部的泡面售卖一空。母亲也来到甲板上走了走,她觉得这些旅人们并不适应这样枯燥的航行。他们适应都市生活,对于海上的天气一无所知。人们怎么能跟天气抗衡呢?这自然、这生死有它的规律。她的思绪从身边这些人转到自己的爸爸,继而又想着受伤的侄子。海上与陆地,都是一样让人受伤呢。

阳光并不猛烈,导致雾像一个行动迟缓的懒人,到中午时才变得稀薄些。也许雾想跟人们开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让他们体会焦灼的滋味,远离信号、回归原始的滋味。

人们下船的步子飞快,仿佛稍微慢一些就要永远滞留海上。不过是半天。母亲想起海上的男人,也想起那些异国港口的女人。她千方百计查过地图、看过天象,她不知晓那些女人是如何遇到丈夫的船只。她想着丈夫是否有一天,会带回这样一个女人,跟她、跟这里所有的女人孩子有着同样黑得发亮的肌肤。

那次严重的台风,让流言长期滞留在岛上,不时在渔民的家里刮起不大不小的风暴。母亲也听说了父亲的事,她坐在树下,一言不发,脸变得很红,渔娘们中的一个说,把我们搁海上,也是那鬼样子。笑声打破了她的窘态,暂时缓解了她差点藏不住的焦虑。

她在后面旅人的催促中,不急不缓地下了船,然后坐上熟悉的三轮车,回到镇上,奔赴医院。

侄子被顽皮的同学拿剪刀捅伤,一夜过后,已恢复清醒。她看着病床旁边的负责照顾的哥哥,突然觉得丈夫要是在陆地上多好。可她不明白为何心里却蓄满海水?

附近盖起来的新小区,都是外地人,冬天的时候,都会来到这临海的小镇。他们跟近海捕鱼的渔民买海鲜,外地餐馆也慢慢多起来。一些经营海产品和海底珍品生意的也往来于这镇子之间。

第二天的上午,她从医院离开,走到丈夫与哥哥开的店。刷成白色的墙壁,长条形的玻璃柜台前有零星的客人正好奇地看着那棵珍贵的海铁树,另一拨客人正跟自己的哥哥就一个摆件讨价还价。

热闹。她觉得这热闹是人间的热闹。但不吸引她,她发现自己更想小岛上的儿子,想那个不怎么需要照料的家。当然,这里,她也有家。在镇尾那里,丈夫刚刚盖了一栋小楼房,虽然已入住,却还没有选良辰吉日进宅,所以也不算正式的乔迁。

目前,就她一个人住在这里,家具少,面积便显得过大,看起来空旷冷清。她坐在门口,能感受到海风,只是没岛上那么密集剧烈,她的皮肤甚至有些不适应这里的温柔与暖和。她突然迫切地想回去,却只能耐心等几天后才会返航的轮船。这里的人,跟岛上是不同的,外地的候鸟、旅人们,有同样猎奇的目光,他们对日子的精打细算和她完全不一样。她们这些渔民或渔民的家属,眼睛里都是家。一瞬间,她突然明白,这片眼前的陆地不过是她的寄居之地,她的家在海洋之上。

- 5 -

耀明看到母亲的第一眼,觉得海风与阳光的阴影从她脸上褪了一些。他迎上去,捏住母亲的面颊,是有厚度的肉感,说母亲白了一点。无论被谁夸白,都是高兴的事。耀明松开手,母亲看了看四周,笑着说,放心,很快就跟你一样黑。

耀明穿一件破旧的篮球上衣,裸露的臂膀像海底的石油。他光脚走着,说自己摸到了大鱼,让邻居帮忙做成鱼干,晒了几天。又说这几天自己认真完成作业,得到了老师的奖赏:一支铅笔。说完,他从那条宽松的中裤口袋取出一支削了一点的铅笔,炫耀似的举到母亲面前。心里却有些遗憾,他一兴奋,就忘了要先给母亲过目,自己再削的。

母亲不在的这几天,他每个晚上都出来看夜空,这缺少灯光的夜空,却有耀眼的繁星,他朝着它们微笑,跟它们说话。他记得父亲提过,父亲年轻之时,也做过这样的事。星星是渔民最好的朋友。它们守护着海域,守护着在海上耕耘的人们。父亲叫他不要用手指天,说这是不敬,尤其是渔民的孩子。

父亲说,外公在失去星星的夜空迷了路,便回不来了。

耀明告诉母亲,他要用这只笔画一条星路,外公可以从礁盘往天上走,沿着这条路回来。母亲顿了顿,一个失神。心里想,什么是远去的路,什么是回来的路。她看向耀明背后的大海,海离得那么近、那么远,那其实是一座无边无际的房子,装得下世上所有人。人的脾气与海是一样的,人有愤怒,海也有,那变换莫测的气候是海愤怒的表现。这时候,千万不要硬扛。母亲想,她觉得自己的父亲错了,人不能跟愤怒的东西对抗。想通了这一点,她有点释怀。

她回到自己熟悉的小屋,首先把被耀明弄乱的东西重新整理。和新屋相比,这棚里的一切破落不堪,超过两米的床是临时拼成的,铺着用了很久的席子,耀明可以随意滚来滚去。现在,他先于母亲爬上床一边玩一边看母亲做事。他没想出去,他看着母亲忙碌就很快乐。

突然,他想起一件事,便说,阿昌差点死了。阿昌是耀明同龄的玩伴。母亲手一停,抬头看他。耀明说阿昌从水底上来太快,流血了。母亲能想象那个场面,她也无数次听到这样悲伤的事件,但那仅仅局限于下水的成年人。阿昌只是一个跟耀明差不多大的孩子。他连救生衣和浮潜设备都没戴,就那样冒险地忽上忽下。这种作业方式自古有之,但太年幼的孩子并未意识到危险性。现在的孩子和过去的孩子一样。

救过来了。耀明说,声音有一种不谙世事的稚嫩。救过来了,隐含着把死亡赶跑的胜利意味。

母亲说,你先不要去海边玩了。耀明说,不去那里我能去哪里。

去学校,去操场。耀明把这岛上可玩的地方都想了一遍,还是觉得大海最刺激。

母亲来到外面,看向阿昌家,无人在家,阿昌还在岛上的医院,那些晾晒的鱼干都被左邻右舍帮忙收拾。她有些自责,因为她的离开,没能帮上忙。她又看向医院的方向,不远,但是晚了,她决定明天再去看看。这里的渔民,什么大风浪没见过,只是,这次是一个孩子。耀明说,以后他要好好教阿昌怎么在水里保护自己。

水里和地上,因为熟悉,所以有错觉,以为它们都一样。

从她父辈的父辈起,家里的每一个男人都是一个钓鱼的。她不会把自己的父亲说成是打鱼的。因为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只是一条鱼钩,走进海里,让水淹到胸脯,或是憋着气,拉着鱼线在水下憋上三四分钟,等鱼咬钩,再回到船上。出海的渔船很小,之前靠手摇,现在靠电力发动,一般是家里四五个男人一起出海,在这片硕大无边的海面上,整日整夜对着蓝。

虽然她的丈夫船只更大,但仍然以这样的作业方式为主。她好像看到自己的丈夫正湿淋淋地在海中的礁石上休息,等待下一刻的潜水。

每时每刻的担心在长期的时光中,已成为一种固定习惯,以至于所有的悲喜都不能让她的情绪有明显的波动。

儿子的话让她想起过去。自己的兄弟在少年时说过同样的话。

所有的事物都在重复。

她带着心事躺到床上,她不知自己何时睡着,也不知耀明是何时回来的,又在她身边熟睡。第二天,她是被透进来的光叫醒的。她比平常起晚了一些时候,可能是回到海南本岛的那几天,打乱了她素日的作息。

她去了医院。来往于两座岛屿之间,去的却都是相同的目的地:医院。她看到阿昌的母亲,也看到已经恢复得差不多的阿昌。阿昌的母亲告诉她,起初有些慌乱,但现在已经很平静,活过来就好了。这种对生命的镇静,在每个渔娘的脸上都能找到。

打开的窗户有海浪声涌进来。

耀明走进来,来到阿昌旁边,两个人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动画片、海底世界……小孩子的话题大人根本听不懂。母亲叫耀明不要跟阿昌说那么多的话,不然阿昌没了力气。于是,两个孩子消停了一会儿,却又低声说起话来。阿昌看上去不像一个刚刚死里逃生的人。

她不想再次劝阻,便拉着耀明离开。

周末,天气又好,耀明没跟母亲回家,而是独自走到那片长满沙漠植物的沙滩上,把手摆成海浪的日常姿势。每个人都有生气之时,海也不例外。他把海水抓起来,悄悄地对着指尖之海说,如果大海发怒,请提前告诉他,这样他和朋友们就不会去打扰它。

他见过大海愤怒的样子,知道如何安抚它。

他走到一株仙人掌旁边,折下花,又回到海中,把花放在海面上,一直看到海浪把花卷走。他笑了,海浪终于听懂了他的话。

(刊于《长江文艺》2022年第12期,责编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