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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策划·名家写克拉玛依 | 《西部》2022年第6期|李佩红:怪人迟德连
来源:《西部》2022年第6期 | 李佩红  2022年12月21日08:25

李佩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州作协主席,先后在《人民日报》《散文》《中国作家》《光明日报》《石油文学》《湖南文学》《安徽文学》《西部》《绿洲》《文艺报》《伊犁河》《当代人》《海外文摘》等报刊杂志发表散文、小说百余万字。出版散文集《塔克拉玛干的月亮》《行色新疆》。

于我而言,迟德连死得有些意外。

二〇二〇年最后一个月,我回克拉玛依照顾母亲。母亲才搬了新家,四壁寂静,白色放大了房间的空、阔。八十多岁的母亲,十几天没下过楼,生活的基本区域在客厅卫生间和卧室之间。母亲拄着拐棍从这头走到那头,走过长长的客厅,如蜗牛穿越公路,每一步都险象环生。时间正加速驱赶母亲,退化成一节可有可无的阑尾。

平安夜那晚,我与母亲各自蜗居沙发。正看《换了人间》的母亲突然说,迟德连死了。

万物速朽,雪落屋空,有一种彻骨的寒凉。寒凉越重,越不想触及。这其中有历经沧桑后的麻木、冷硬、无情,也是老之将至怕死的本能回避。

迟德连一死,和爸爸一同转业来克拉玛依的十四个战友就剩下两人了。

我的心一紧,像被一只手用力捏了一把。我问母亲,迟叔叔咋死的。

母亲摇摇头说,不知道。

迟德连是个怪人。

第一怪是他与父亲为首的老乡战友格格不入。

迟德连和我父亲都是一九三六年生,山东省日照县城关镇人。他们是一九五五年国家实行义务兵役制后征的第二批兵。部队番号:济南军区三十八军0221师独立三分队高炮营。一九五九年三月,济南军区千余人整建制转业克拉玛依,支援石油会战。迟德连和父亲坐一列火车来到克拉玛依,同行的日照老乡战友共十八人。我能记住名字的有迟德连、刘维顺、王延顺、吕祖同、姚长义和王照国。

迟德连在我眼里,似琥珀封锁的三叶虫,时光不知何时偷走他的青春,好像他从没年轻过,也不随时间变得更老。一张长方形脸,啥时候都像抹了一层黑煤灰,额头一道道深而长的皱纹,延伸到发际线,像新开垦的梯田。不笑还好,笑起来嘴角纹路由短及长一圈圈向外散如涟漪,将两排黄黑、悬崖峭壁似的牙围拢其间。一年四季只穿两种衣服。冬季是磨的油渍发亮的“48道杠”,余下三季是藏蓝工服,同样的油渍麻花。他走路双手背在身后,驼背明显,步履拖沓,看起来像包了浆的一件古董。

我曾怀疑迟德连的军人身份。父亲说,那年月当兵体检不严,身体没毛病,有点驼背不妨碍。他做事较真,枪法不错,人老实。

迟德连第二怪是喜欢说歇后语和古训,满脑子旧思想,与建设新油田克拉玛依盎然的时代气息反差太大。

他会背三字经,讲几句《笠翁对韵》子丑寅卯,属相节气门清,动不动孔子曰、子曰。如果穿上长衫,就是活脱脱的孔乙己。迟德连家解放前有些田产,挣得些小钱,小时上过几年私塾。接受红色教育、不谙世事的我,反感他满嘴的之乎者也。

迟德连来我家串门从来不敲门。每次来,不进门,站在外面喊,二哥(父亲在家排行老二)。他从不叫我父亲的大名,而习惯叫二哥,几十年不改口。迟德连的日照口音浓重,他发“二”的音像“勒”。进门叫声“勒”哥“勒”嫂,见到我父母便嘿嘿笑两声,声音平庸单调,背后隐藏着旧式农民的狡黠与质朴。

迟德连的怪就怪在不走常人道,明明我家有板凳,可他从不坐,依墙圪蹴,不抽烟不说话。每次都是沉默着从上衣口袋掏出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的是莫合烟,再摸出一张两指宽三寸长、裁好的报纸条。纸从中间凹弯,倒入莫合烟,抹匀,一只手捏住一边,另一只手的拇指、中指和食指顺时针一搓一卷,一门大炮筒就躺在他的手心里了。他伸出舌头沿纸边从这端舔到那端,烟卷不再松散,然后,掐掉炮筒两头多余纸卷,叼在嘴上,划一根火柴点着,猛吸了几口,大炮筒红火一闪一闪,像训练有素,动作准确地装弹手完成一系列装弹动作之后发射出第一枚炮弹。迟德连这才开口说话。

迟德连把点着的烟递给父亲,父亲推让。父亲抽纸烟,抽烟不多,一天抽不到十根。父亲说莫合烟劲太大,呛嗓子。父亲递给迟德连一根卷烟,有时是飞马,有时是大前门,过年偶尔抽海河或牡丹。迟德连从不推让,接过烟夹到耳朵上,继续抽他的莫合烟。他说抽莫合烟嗓子不生痰,抽卷烟像喝白开水。有时,父亲给他两根,他就一个耳朵上夹一根,出门也不拿下来,就这么理直气壮地夹着两根烟离开。

迟德连烟抽得凶,食指和中指中间被烟熏得焦黄,牙齿熏成了褐黄色。我母亲在医院工作,爱干净,见不得他的两排黄牙,劝他少抽烟,每天刷刷牙,改抽卷烟。迟德连长叹一口气说,俺的个娘嘞,我开大车跑夜路,困,不抽烟提神不成。二哥是领导,我能跟他平起平坐?二嫂,你是猪八戒吃大肉忘本了哈。咱农民祖祖辈辈不刷牙不是一样。迟德连知道母亲是孤儿,从小忍饥挨饿。被迟德连揭短,母亲不高兴,一甩身子走开。

提到迟德连用报纸卷烟的事儿,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石油进入快速发展阶段,好消息一个接一个。我在一篇写我父亲的文章中有一段描述:一旦哪里发现了新的油田,父亲的战友们、同事们就聚集到我家,展开一场又一场热烈的讨论。四川、大庆、江苏、山东、辽河、河南,这些地方都被父亲画上小红旗。贴在墙上的中国地图像是军事作战图,这些小红旗大有占领全中国之势。雄心壮志青草般在他们年轻蓬勃的心中疯长。父亲问迟德连想去哪儿,迟德连搔一搔头皮,嘿嘿嘿嘿地笑着说,孔子曰,安分守己,克己奉公,别这山望着那山高。一盆凉水浇到兴致勃勃的战友们身上,大伙的目光压在他身上,连我这个小丫头片子都觉得他守旧无趣。

父亲他们的话题宽泛,烈马长风,一旦撒开便收不住,直到夜深人静,母亲催促几次,仍意犹未尽。他们永远有说不完的话,谈论哪个国家和地区发生的战争、冲突、大事及趣事。有时窃窃私语,一个个头挨着头,重演电影里的地下党召开秘密会议的镜头。喘气、屏息、紧张,还有加速的心跳,使他们头顶灯光照射的烟雾微微颤抖。连我这个孩子都觉好奇,想出各种理由接近他们,偷听他们的谈话。

迟德连从来到走,始终默默地在墙边蹲下,与战友们拉开一米左右距离,以能听清楚谈话就行。他眯缝着眼,一口口抽烟,一团雾气笼罩着他,迷蒙如一口老井。迟德连对父亲他们讨论的问题讳莫如深,不管问到他啥事,就吐出几个字“干好自己的活、莫谈国事”。大伙便不再搭理他。往往,高谈阔论的战友们忘了他的存在,一转身见墙边那团模糊不清的黑影不见了,不知道他啥时候走的。

迟德连第三怪是一出车就把老婆孩子锁家里。

父亲的战友中,迟德连到我家最频繁。母亲说他无事不登三宝殿,还真是那么回事。

迟德连每次来我家都有事找我父亲商量,或是父亲给他出主意。过后,他对父亲的意见基本搁置,我母亲特生气,叨叨我父亲,咱搭上时间和精力,费心巴力帮他想主意,结果是瞎耽误工夫,何必呢。

父亲说,迟德连胆小怕事,遇到风吹草动就紧张,我是他在克拉玛依最亲近的人,遇事他不找我你让他找谁去。

母亲性子烈,只要提到迟德连,就为迟德连锁老婆孩子的事愤愤不平:啥年代了,还干这事,运输处都传遍了,我都为他丢脸。

迟德连一出车十天半月回不来,他放心不下老婆孩子。放心不下就锁起来,用迟德连的话说就是“屎壳郎拿鼎”过分了。

事情得从头说起。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新疆油田原油产量近三百万吨,人口翻了一倍多。城市规模不断扩大,日益凸显戈壁滩上建城市的弊端。城市周边没有任何依托,所有物资都需要从外地运输。上万人的庞大运输队伍,不知疲倦、日夜兼程采集油田所需要的物资,大到钻机、钻杆、各种机器设备,小到油盐酱醋针头线脑,以供养快速成长、蓬勃发展的新城,再把开采出的石油,通过一条条道路运出去,为中国现代工业茁壮成长提供所需要的营养。

迟德连开大车。开大车自由,能买上油田紧缺的物资,比如鸡蛋、清油、大米,但那时新疆的路况极差,绿洲和绿洲之间,戈壁与戈壁之间,路就如一条一条被牧人用烂丢弃的马鞭。在这种又窄又烂的路上行车,方向盘时不时一百八十度、三百六十度大回环,拐出高超的S曲线,车像放在簸箕上的一粒米,颠簸、抖动、跳跃,开车精力须高度集中,不能有丝毫懈怠。有次,迟德连精神稍一恍惚,没看清前方有个大坑,等到跟前已经来不及了,他猛打方向盘,卡车弹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然后沿四十五度斜角冲了出去。车上拉的是油田生产需要的物资,人伤了能长好,物资损坏了补不回来,迟德连下意识地一头冲向路下的大沙包。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笔直地站在五六米开外的沙包上,车里的货物和他本人都毫发无损,这是他此生最神奇的经历。过后,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前挡风玻璃何时掉落,自己又如何在空中鹞子翻身的。用他的理论,是人存善心做善事,老天爷都有眼。

迟德连说,司机都喜欢夏秋跑车,路两边的戈壁、草原、村庄、沙漠,一览无遗,心情大好。就是路太差,随时有危险,司机人人提着脑袋上路,翻山越岭、暴风骤雨、行夜路错车,危机重重不输好莱坞大片。冬季,发动车特别费劲。迟德连说他比鸡起得早,比狗睡得晚,清晨一趟趟去提一桶桶的开水,浇到结冰的油箱和水箱上,给油箱和水箱解冻。天冷车发动不着,得用摇把子用力摇,稍不注意,摇把子弹回来会打伤人。冬季最怕车在路上抛锚,出车司机有几样东西不能少,喷灯和白酒,风雪夜汽车抛锚,没有供暖设备的驾驶室瞬间冻成冰窟窿,羊皮大衣和老毡筒很快冻透。最怕半夜车坏在路上,半天遇不到一辆车,喷灯烤火,一旦睡着了,容易引起火灾;喝口白酒暖身子,还能顶一阵(那时候没有戒酒令)。即便如此,仍有司机冻死在路上。那时,安全行车十万、百万公里的大车司机凤毛麟角,单位会敲锣打鼓大力宣传表彰。怕下雪路滑,稍不小心就翻车。一次迟德连去伊犁新源县拉粮食,翻果子沟盘山路,下坡刹车过猛,车屁股一甩坠落山坡,车压断一层层大树,有惊无险地悬卡在四棵松树上。事后,我母亲问他怕不怕,当时想啥了?他嘿嘿一笑,摸摸头,当时我脑袋是空葫芦瓢,啥也没想。咱干这个活,吃这碗饭,按时完成队上交代的任务就行,想那么多没用。不过,过后挺害怕,万一俺死了,苦了俺老婆孩子。看来他还是挺心疼老婆孩子的,不过方式太过激。

新疆地域广大,运输线长,司机出车少则三四天、多则一两个月。迟德连怕不轨之徒觊觎他年轻漂亮的妻子张志芬,每次出车前,准备好吃食,把水缸挑满,大锁咔嚓一声,铁将军把门,老婆孩子谁也别出院门。

新社会男女平等,油田大部分家属都出去工作。迟德连不让他妻子工作的理由言之凿凿,男主乾女主坤,男主外女主内,娶老婆就是生孩子做饭的,老祖宗几千年定下的规矩,不能变。

张志芬一人在家带大大小小四个孩子,日子过得紧张。那时克拉玛依家家住土平房,每个新村有两个公共厕所,她和孩子们出不去,只能在家解决,冬天还好,夏季炎热,屎尿味大,左右邻居就有意见。有时,迟德连比预计时间晚回几天,家里的菜没了。她隔着院墙求邻居帮忙买,要命的是断水,邻居得登梯子给她家送水。次数多了,邻居有意见,背后骂迟德连不是东西。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父母为这事没少说他,他从不回嘴,嘿嘿嘿嘿笑,以后该干啥干啥。我母亲很长时间不理他,迟德连也不生气,来我家后依旧乐呵呵地取笑我妈,苍蝇落在牌坊上,个儿不大架子不小。我妈个矮,听这话更气了,一掀门帘儿进里屋不出来了。

后来,孩子大了要上学,门不能锁了。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张志芬也想工作,羡慕有工作的石油家属。平常迟德连把钱抠得紧,存下钱给两方父母寄回去,给兄弟们盖房子,他说孝是天道。张志芬想工作的想法被迟德连压了下去,为此,她郁闷了很长时间。

张志芬为迟德连生了三女一男,四个月子,三个迟德连出车不在家,她没吃过迟德连做的一顿饭。长期营养不良,张志芬严重贫血,身体虚弱。

一天,迟德连哭着到我家,说张志芬昏倒了,她有个三长两短,我四个孩儿咋办,我咋办啊!二嫂,快救救她。母亲听后愣了片刻,放下手里的活,跟着迟德连飞奔而去。

和迟德连妻子见面在医院。这是我第一次见她,也是最后一次。玲珑的脸像张白纸,一双杏眼纯净如水、顾盼有情,讲话时下巴中的凹沟如游弋的凤尾鱼,悄无声息的生动。她是我长到十四岁见过的最漂亮的美人。我这个小姑娘见了都喜欢,别说那些男人,爱美乃人之本性。这么想,迟叔叔的锁门行为似乎可以原谅。

她握着母亲的手,清泪长流。很长时间才轻轻地说,我恐怕不行了,可怜我的四个孩儿……

母亲陪着流泪。

那阵子,迟德连叔叔三天两头来我家,他说话焦灼混乱,蹲在墙边抱着头哭,卷莫合烟的手沉涩发抖,失了往日的云淡风轻,茫然无措的样子挺可怜的。张志芬一住院,四个孩子鸡飞狗跳,家里乱了套。一个从来不做家务的男人,请了长假在家照顾四个娃,每天给老婆送三顿饭,忙得透不过气。好在有战友老乡们相助,帮他渡过了难关。

妻子的病情刚控制住,迟德连迫不及待来找我父亲商量,说他要请探亲假,把老婆送回老家,老家有治这病的偏方,偏方治大病,说啥也得把老婆的病治好。迟德连说他老婆一遍遍求他要回老家,固执地相信只要回到故乡病肯定好,似乎故乡、亲人是治愈一切疾病的药。

张志芬说要死也要死在故乡、死在亲人身边。我要满足她最后的愿望,不能让她再伤心了。

迟德连找我爸给他批假,父亲答应了。母亲的暴脾气上来了,到这个时候了,你才知道心疼小张,早干啥去了?迟德连勾着头蹲在地上,一句话也不说。

不久,迟德连带着妻子千里迢迢返回故乡。半年后,张志芬死了,才三十六岁。三岁的儿子因疏于看护,失足落井淹死了。

得知妻儿去世,出车在外的迟德连日夜兼程返回队上,交车、请假、搭车,心急如焚地赶回老家。他看到的是一座坟茔,埋着他年轻美丽的妻子和他唯一的儿子。

他“噗通”跪倒、大喊一声,志芬,我对不起你啊!一头扑到坟前,双手拼命扒土,他不相信妻子和儿子死了,试图扒开坟墓确认自己的判断,身旁的亲人拉都拉不开。

中年丧妻实属人生之大不幸,幼儿又夭折,更是不幸中之大不幸。撒手人寰的妻子撇下三个女儿,最大的上六年级,老三才四岁。一个大老爷们儿,咋养活三个女娃,今后的日子简直不敢想。

迟德连从日照老家回来之后,整个人苍老了,白发杂生,梯田式的额头沟壑纵横,双眼无神,见到我爸,叫了声二哥,眼里涌出两行泪。

司机得跑长途,队上照顾迟德连特意安排他跑短途。迟德连心疼三个没娘的孩子,怕三个女娃在家害怕,他跑车快马加鞭,争取早点回家。

妈妈死后,十二岁的大女儿一下子变得懂事了。爸爸不在家,她担起做饭洗衣照顾妹妹的责任,俨然一副小母亲的样子。

克拉玛依每到夏季吃水紧张,需从外地拉水吃。整个夏季,迟德连的工作是每天去外地拉水送至新村。全村男女老幼人人提着水桶,车后排成长蛇。迟德连站在水车顶上,手里拿着黑色胶皮管,挨个往水桶里灌水。阳光从他的背后环围着,灰白的发被照得根根透亮,我突然觉得他有些了不起。水管压力大,水花老高,排在前面的人衣服溅上水,人群有些乱,女人大声嚷嚷,对准点好不好,猪咋死的你就咋死的。

迟德连调侃,免费冲凉,占公家便宜还卖乖。说完故意把水管捏住往人身上呲水。车下一片大呼小叫。迟德连立在车顶嘿嘿笑。那一刻他拧成疙瘩的眉头舒展了。

工作之外,迟德连天大的事就是找老婆。他四处托人给他介绍对象,对方听他有三个娃,就没了下文。迟德连一个人带着孩子磕磕绊绊地过了两年。我妈偶然去迟德连家帮忙,回来抹眼泪,对我爸说,没妈的孩子是根草,迟德连做的饭像猪食,家里乱得像猪窝。之后,母亲改变了态度,主动帮着迟德连寻对象。

用迟德连的话说,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火柴棍都能把人绊个大跟头。白天出车在外,晚上回家劈柴做饭。有次劈梭梭柴,眼里崩进一根刺,顿时疼得他捂着流血的眼快速跑去医院。医生给他打了麻药取刺,从此他瞎了一只眼。医生建议他去北京或上海安只狗眼。迟德连从椅子上跳起来,狗眼看人低,人咋能装狗眼。再说,挖狗眼补我眼,这缺德事儿俺不干。

好在他是眯缝眼儿,瞎了的眼露出一条鱼肚皮白,讲话时一翻一翻,不大显眼。丢了一只眼,司机没法干了,队上安排他看大门,这下找女人更是难上加难。

别看迟德连只有一只眼,大门被他守得牢。他的聪明才智全都用在和这些司机的斗智斗勇上了。司机出身的迟德连了解司机偷东西的那些道道,谁也别想从他眼皮底下拿走公家的物件,哪怕几颗钉子。有一次,一个司机把两块木板藏在油罐车里,迟德连跳进油罐车里弄得满身油污、脸像黑鬼,硬是把两块板子给掏了出来。那个司机脸上挂不住,从此对他恨之入骨,人前人后骂他瞎眼怪。迟德连听到也不生气,咧嘴一笑,该检查的检查,该没收的没收,谁都拿他没办法。

不惑之年,迟德连不知用何手段找到一女子,四川人,不能生孩子,离过婚。迟德连乐颠颠跑到我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父母,卷莫合烟的手又焕发了生机。

迟叔叔结婚了,结婚第二天媳妇跑了。迟德连再来我家又成了霜打的茄子,唉声叹气又口气倔强地说,结婚当天晚上,女子看到床上摆放着好几个白色的纸剪乌龟,气不打一处来,一夜没理他。第二天穿衣服掏口袋,发现所有的衣服口袋里全是纸乌龟,女人气呼呼地往外走,一抬腿摔个跟头,胳膊破皮出血,睁眼一看,房前地上钉了好些木楔子。问明原因,女的骂了一句,你封建迷信,迂腐!二话没说,收拾好自己的衣服,扬长而去,白色的纸乌龟雪片似的飘散一地。

父亲问他,咋回事?

迟德连说他找人算了卦,说女的和他八字不合,这样能化解。

父亲哈哈大笑,人家女的没说错,你可不迂腐嘛!人被你气跑了,这下真是八字不合了。

这件事引发的轰动效应,不亚于发现一口油井,舌头掀起的浪涛一年后才渐渐平息。

时间走到了一九七七年,改革开放,江河迎春,迟德连也迎来第二春,他又结婚了。这回他找的是货真价实的黄花大闺女,山东人,初中毕业,性格开朗、泼辣能干,唯一的缺点是个矮、面黑丑。她在农村老家找不到对象,跟姐姐来到克拉玛依,经人介绍认识了迟德连。二十八岁在当年是极为少见的老姑娘,姐姐着急天天催婚。

那女子感觉自己是一棵熟过的大白菜,再没人收割马上要烂在地里,不管好孬快点把自己嫁出去。可哪个姑娘愿意一进门给人当后妈,姑娘起初百般不同意,架不住迟德连三天两头往她姐家跑,殷勤有加,次次不空手。迟德连耍心眼儿,骗她说只有俩孩子。结婚后女人告诉我妈,她上当了,迟德连还有个小三子放在老家。为此,她耿耿于怀却没勇气离婚。进门听没娘的娃叫声妈,心一下软了。

迟德连领着新媳妇来我家。迟德连的脸刮得干干净净,头发理得平平整整,人看起来精神多了。那女子是丑了点,但讲话落落大方,很有礼数。女子和迟德连去世的妻子同姓,也姓张,叫张泽华,看来他俩命中有缘。

我妈给我爸说,这女子心眼好。

运输处的人见到迟德连,夸他有福。嘿嘿,嘿嘿,迟德连脸绽开一朵秋菊,别瞧咱岁数大,那也要吃白菜心,不吃白菜帮。此话一出,比戈壁滩上的野风跑得快。很快,战友老乡们都知道了,在我家见到迟德连,动不动就问:你今天吃的啥?迟德连不搭腔,旁边的叔叔马上接话:吃白菜心,要又白又嫩的。别看你嘴大,腮帮子大,你可没他有福气。去,回去啃你的老菜帮子。哈哈哈!

等我成人后,终于品咂出这些话隐含的内容。原来,他们话里话外是男人的羡慕嫉妒恨、酸涩苦辣咸。

迟德连好几个月没来我家。再见,他一反常态,几乎是跑进我家院子的,很有“竹杖芒鞋轻胜马”的翩然感。一进门大声喊,二哥二哥,我老婆有了。

在迟德连心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全靠男人,女子是男人背后的影子,是配角。唯一的儿子淹死后,迟德连落下一块心病,像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常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挂在嘴边,对我两个弟弟和对我的态度迥然不同,那脸变得和川剧里的变脸差不多。闺女是给别人家养的赔钱货,没用。这是他对女儿的一贯态度。写到这里我想笑,如果他知道几十年后,我将把他的一生变成文字,还敢不敢当我的面说闺女无用?时光倒转,或许他会对我和蔼些。

这世界可以改变的事物太多,唯独不能改变时间。所谓命运,不过是时间早有预谋的埋伏。

事实证明迟德连慧眼识妻。作为油田的编外人员,张泽华只能干边角料活,当了一名清洁工。她天天早晨六点起床清扫街道,下午回家筛瓜子、炒好,晚上拿到夜市上卖。每天只睡五六个小时。在动一动就能挣钱的八九十年代,卖一个月瓜子至少挣七八百元,她全部用来补贴家用,尽全力支撑起家的天空。谁都知道,后妈不好当,二十八岁的张泽华进门就给三个孩子当妈,自己又接连生了两个女孩,生活中的鸡零狗碎、酸甜苦辣自不必提。

迟德连没盼来日思夜想的儿子,三年里两个闺女呱呱坠地,失望的情绪刀刻在他苦大仇深的脸上。五个丫头,五朵金花,在迟德连的心里是五个磨盘,无情碾碎了他的希望。他见到我两个弟弟总爱摸摸他们的头对我父亲说,真好,你有福气。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啥时候再有个儿子,这辈子就圆满了。

迟德连生不出儿子不罢休,哪怕生一个班也在所不惜。他说,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再说了,毛主席说“人多力量大”,克拉玛依有好多母亲为生儿子,连生七八个女儿直到生出儿子。这一点迟德连没夸大,我同学中,家里四个孩子算少的,八九个孩子的很平常,最多的有十四个孩子。

迟德连这方愈败愈战,张泽华却背着迟德连做了绝育手术,彻底斩断了迟德连的念想。张泽华告诉迟德连,五个女儿够了,我不想再生了。儿子是插在迟德连心尖的钢针,稍微触碰钻心疼。得知真相的迟德连气急败坏,你这是叫我断子绝孙呀!我,我这辈子完了,毁在你手里。儿子啊!我可怜苦命的儿啊!迟德连抱头痛哭。一连好几天骂张泽华,张泽华撂下一句话,要生你生!之后该干啥干啥,根本不理迟德连的茬儿。迟德连拿这个比她小十几岁的媳妇没辙。我妈在饭桌上不止一次跟我爸说,他这个榆木脑袋就得小张这种泼辣女子才能收拾住,这叫一物降一物。

父亲去世之后,迟德连很少来我家了。

春节前我回克拉玛依探亲。大年初二,迟德连来给母亲拜年,说二哥给他托梦了,让他来看看二嫂过得好不好。迟德连一身簇新,棉衣里面居然穿着西装,深蓝色、衣料挺阔,穿在他身上,衣服前长后短,很不合时宜。他自己可能也觉得别扭,不时用手拽拽衣角,仍是频率单一的笑,嘿嘿、嘿嘿。

我和母亲惊讶于他的变化。母亲和他开玩笑,你这老古董,财迷了一辈子,想开了?

迟德连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一只眼里闪着光,女儿买的,女儿买的。边说边从口袋摸出雪莲烟,悠然地点上,坐在沙发上。

我故意逗他,迟叔叔,您不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了?“小棉袄”暖不暖和?

嘿嘿,暖和。

女儿好不好?

好,女儿孝顺,比儿子强。

连没儿子这件让他痛苦纠结了一辈的大事儿,他都释怀了。看来,他真的老了。

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迟德连叔叔。迟德连的五个闺女长大工作,成了新一代石油人。妻子张泽华每晚炒仨小菜,迟德连呷两口小酒,日子在心满意足的烟火中飞逝。

快八十岁时,女儿们开车拉他去观看克拉玛依新市区,林立的高楼,宽阔的公路,飞驰的车辆,树茂花鲜……迟德连眼前一亮一亮,一遍遍嘟囔,这就是我们刚到克拉玛依时领导给我们描绘的美景,现在全在眼前,像走在电影里。现在的孩子幸福呀,我们的苦没白吃。

说着说着,他哭了,哭得老泪纵横,念着我父亲和他那些去世战友的名字,你们要活着多好,看看现在的克拉玛依。

八十四岁那年,迟德连突然痴呆了,病情发展像横扫克拉玛依的飓风,迅速而猛烈。

母亲去看他。他的记忆一片狼藉,生活无法自理,吃喝拉撒全靠妻子张泽华。

母亲问他,认不认识我?迟德连一只浑浊的眼直勾勾盯着母亲摇头,嘿嘿、嘿嘿。

母亲伤感地对我说,他出了车祸受伤了,半夜被人抬到医院,我在急诊室上夜班,配合医生抢救他,现在他连我这半个救命恩人都不认得了。

为照顾他,张泽华累病了,把他送进克拉玛依养老院。克拉玛依养老院全疆有名,设备和服务非常不错。油田许多老人,在这个养老院里走完了最后的生命旅程。

二〇二〇年五月,迟德连在疗养院悄然去世,死于阿尔兹海默症。

两年后,我特意去档案馆查阅资料,在库房角落找到一九五九年济南军区转业部队的花名册。水浸、虫蛀、日晒,劫后余生的油印花名册字迹模糊,纸张发黄变脆。我既兴奋又伤感,小心翼翼翻开,查找迟德连和父亲的名字。遗憾的是,花名册已残缺,没找到他们的名字。

淹没于历史的洪流是每个平凡人逃避不了的结局和宿命。我们只需要记住,一座城市是靠无数平凡的人铸就的,他们是这座城市的地基,是这座城市精神的起点,而我们的身体来源于他们,他们也长久地活在我们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