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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2年第12期 | 李唐:星辰坐标(节选)
来源:《山花》2022年第12期 | 李唐  2022年12月22日08:04

李唐,1992年生于北京;高中写诗,大学开始小说创作。著有小说集《菜市场里的老虎》《我们终将被遗忘》,长篇小说《上京》《身外之海》《月球房地产推销员》。

 

很久以来,我都觉得自己是一个“空”,也就是说,没什么内容。我忘了最初这种念头从何而来。追溯往昔,也许是七岁的一天下午,学校放假,我躺在家里的床上。那时我经常生病,什么感冒、发烧、胃疼、拉肚子……因此经常躺在床上休息。我躺着,电视开着,爷爷和奶奶在看电视剧。我被某种痛苦折磨着(但我忘了当时生了哪种病),偶尔会瞥一眼电视。我记得很清楚,其中有一幕是:两个男人,一老一少,在爬山。背景是大片的荒芜,年代好像是古代。他们缓慢但一刻不停地攀爬着,沉默不语。其间,老人忽然停下,神色凝重地对少年说:好长的路啊。少年懵懂地望着老人。两个人笼罩在灰尘扑扑的大风中。

我忘记了后来的情节,也许电视剧就此中断了。老人那如瘢痕般布满面容的皱纹、绝望的眼神、枯干的双唇深深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直到今天。那天我第一次萌生了想死的念头。

不,我并非不怕死。恰恰相反,随着时间推移,如今我已成为贪生怕死之辈,或许比起普通人更甚。生活中的许多场景都令我想到死亡,犹如黑黢黢的树影在我脸上摇晃。车流密集的街角,任何尖锐的突出物,心脏一阵不同寻常的跳动……都让我联想起那个人类最终的归宿。我害怕它,因为那是终极的“空”。说到底,我想离“空”越远越好。

“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该如何描述?我只能说,就像你在放牧一群看不见的羊群,手中挥舞着鞭子。所有人都能看到那些羊,只有你看不到,但你必须履行牧羊人的职责,驱赶和保护这些你并不确定是否真实存在的生物。至于我为何拿牧羊人举例,是因为七岁那年的电视剧里,老人似乎就是一个牧羊人……可是我一点也不记得电视屏幕里是否曾出现过哪怕一只羊。多年后,我曾问过爷爷和奶奶电视剧的名字,他们理所当然地彻底忘记了。后来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在网上搜索我七岁那年播放的国产电视剧,企图找到那部剧里的老人和少年。结果是注定的:一无所获。他们俩可能仅仅是龙套,至少是毫无疑问的次要角色。我甚至怀疑自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记得那一幕的观众(尽管只是偶然一瞥)。

虽说记忆里并没有出现羊,我的大脑却反复不停地暗示我:老人是个牧羊人。我不知这个印象到底从哪来的,也许老人手里拿着类似鞭子的东西,也许是他的形象很符合大众刻板印象里的牧羊人。总之,理性上我虽然对老人是牧羊人这事保持怀疑,内心深处却已经无法接受其他的可能性了。也许,老人驱赶着的确实是看不见的羊群。

那些年,我不顾一切地寻找可以填补“空”的东西。不过,我本身又懦弱,无法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只能从身边最容易的事项开始尝试。比如说,读书。每本书里都有大量的内容,无论是知识、故事或是细节,它们都能短暂地填补“空”的感觉,让我隐隐约约看到一两头“羊”出现在我眼前,尽管它们很快就消失不见。这种短暂的实感已经让我非常感动。我挥舞着鞭子,为了真的看到了人们口中的“羊”而欢呼雀跃。

可是,正如我用的形容,“短暂”,这种雀跃持续时间并不长,很快,我又被“空”所折磨。事实上,我越来越认为只要是人,就必定由“空”构成——每个人都要不停地吃饭、喝水、汲取营养、晒太阳……这些都需要不停地填补,直到生命的尽头。没有人能够一次性吃完所有的饭,也就是说,人类本身就是一个“无底洞”,需要一刻不停地往洞里补充什么。这是指身体的层面,至于精神的方面,我就不太说得准了。毕竟没有人能真正体验到另一个人的精神和思想,所以我们在表达的时候,往往只是在表达自我,因为我们除自我以外一无所有。不,准确地说,还有对他人和这个世界各种各样的误解。

对我而言,我也只能试着来表达自我。我从不希冀别人,哪怕是任何一个人,会真的理解我,理解我写下的这些字,说出的这些话。那表达的意义何在呢?我认为表达是自我与他人的连接,这个过程中必然会出现误解、错位,甚至南辕北辙。但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很有趣。看自己的表达传达到他人那里会产生什么结果,这很有趣。如果说表达的意义,有趣就足够了。

好了,现在我要继续进行这一番自我表达:很久以前,我就认识到了自己的“空”。这更多是指精神层面的。我说的不是“精神空虚”之类的陈词滥调,或者说,假如我真的感到了空虚,那也就不是我所说的“空”了。正是因为我既感受不到意义,也感受不到空虚,我才觉得自己是一个“空”。

我可能一直是全班最爱看书的孩子,学习成绩却不上不下。我看的那些书,被老师和家长统称为“闲书”,也就是跟考试无关的书。于是,我养成了游击战式的看书习惯,将闲书放在课本之下伪装起来,或是夜里在被子里打手电读。这样的结果是,我的近视度数飙升到了五百多度。

看书并没有使我变得聪明,甚至我觉得自己在某些方面越来越傻了。我的脑袋里尽是乱七八糟的片段,不同嗓音、性别、籍贯的作者轮番争夺我的注意力。当然,我看书本身并不是为了变聪明,它只是我度过时间的一种方式,更重要的是,它可以让我暂时忘记“空”这回事。因此,我很早就知道了如何利用“遗忘”这个工具。

那时,我听过一种说法:我们是互联网时代里长大的第一代人。基本没错,但不太严谨:其实我们经历过短暂的没有互联网的时代。所以说,称我们为“互联网时代之前的最后一代人”更合适些。

如果说看书是某种遗忘的方式,那么互联网使这种方式变得更容易了。我可以沉浸在网页里一整天(假如没有父母的管制),遨游在一个又一个链接中,随意选择我的预览方向。就像是一栋栋陌生的房子,我可以不敲门便任意闯入。最初接触互联网的年代我们还是孩子,无疑像是进入了魔法世界。我想,假如没有父母的限制,我可能会把书本彻底扔到一边,完全沉浸在网络世界里。就像那时最流行的一个社会议题:网瘾少年。我对他们抱有深刻的同情和理解,我认为他们之中肯定有人和我一样,觉得自己是个“空”。

父母为我的上网时间作出了严格规定:每周六或日,可以拥有两个小时。他们生怕我沉迷网络无法自拔。而这两个小时使我备受折磨:究竟是选择周六还是周日呢?无论选哪一天,总有一天是失落的。我很早就学会了精打细算,只不过我计算的不是钱而是时间。我也很早就学会了偷窃,窃取的对象依然是时间。趁着父母出门见朋友(那个前互联网的时代,朋友之间见面有时甚至都不会打电话,往往是直接登门拜访。恰巧,我父母那时都是热爱交际的人),我会偷偷打开电脑,进入网络世界。或者是晚上,实在心痒难耐,我也会溜进客厅(电脑装在了客厅),打开电脑。但是,后一种情况并不多,因为电脑的主机很容易发热,唤起内部风扇的嗡鸣,那种声响很容易惊动我睡眠很轻的母亲。无论如何,这种偷来的时间既刺激又令人心惊胆战。我必须提防一切响动,以备在父母发现之前完成关电脑和溜回卧室等一系列动作,稍有马虎就会酿成大祸。我的心思根本无法集中在电脑上,反而被各种无端的声响占据了。后来,当我在课本上学到“草木皆兵”的典故,立刻就想到了偷偷上网的日子。

其实,当时所谓“网瘾”,大多是指打电子游戏上瘾,而我却从来不玩游戏。不是说我不喜欢电子游戏,而是时间有限,我不想浪费在游戏上。我更喜欢漫游一般从一个网页进入另一个网页,从一个链接发现另一个链接。一切都很新鲜。有时,我会读一读素不相识的人写的日志,尤其是阅读量只有十几甚至个位数的,我会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读过这篇文字的人而莫名欣喜;有时,我会无意中进入一个陌生的网站,就像发现一座隐藏在森林深处的古堡,我点击页面里所有的链接,就像推开一扇扇门,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那些年,建立个人网站似乎是个潮流。当然其中也不乏许多奇奇怪怪的网站,比如我还记得,有个网站里全是世界各地垃圾桶的照片。没错,只有垃圾桶,大大小小的垃圾桶,还有国外的。它让我知道了日本的垃圾桶上画着蜡笔小新,温哥华的垃圾桶有报警功能。我忘了自己是怎么发现这个垃圾桶网站的,可能是从其他网站角落里的链接点进去的吧。可惜的是,我不记得网站的名字,所以当我退出之后,就再也找不到了。它消失在了互联网的茫茫宇宙,想必如今早已彻底不见了吧。

如同旅行者一般游荡在网络世界里,可比打游戏有意思多了。渐渐的,我也有了固定浏览的网站。那时,比起个人网站,建立BBS,也就是论坛,要容易得多。只要你在一个大的网络社区里申请,就有可能建立属于自己的论坛。“新陆”就是我最常上的论坛之一。

那个时候的网络论坛有千千万,至于我是怎么找到它的,我早就记不清了。论坛搭建得很简陋,连图片上传功能都没有,就只有文字:标题和内容。留言的人没有头像,只有一个网名。这是一个纯粹的匿名文字世界。

“新陆”有自己的定位,它是读书分享类论坛,类似于线上读书俱乐部。网友们将最近读的书分享到论坛上,可以是读书笔记、摘抄、灌水(按现在的话说是“吐槽”),或是正儿八经的书评。论坛的版主每个月会组织一期共读会:提前选出某本书,大家就这本书共同留言讨论。书的风格非常不固定,似乎是版主随性为之。我记得既有马尔克斯的《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卡夫卡的《乡村医生》之类的外国文学,也有《酉阳杂俎》《聊斋志异》这样的古典文学,还有如王朔、阿城、苏童等当代作家的作品。当然,现在想来,版主隐约也有其趣味上的选择,比如当时火遍大江南北的那几个年轻作家,就从来没出现在共读会的书单里。

版主的名字叫“白色火柴”,从留言的语气里,我判断是一位成熟而温文尔雅的男性。他很活跃,几乎在每篇帖子下面留言,即使是“灌水贴”,他也孜孜不倦地履行着版主的责任。有时,他回帖的时间很晚(每篇帖子都可显示发表时间),大概夜里两三点钟。对于我,这个时间还不睡是不可想象的——一般到了十点半左右,母亲就会催促我(更确切地说是监督我)睡觉。那时手机还没有这么多功能,不可能睡觉前还上网刷刷小视频什么的,夜里除了写作业和看书,确实也无事可做。大约十一点左右,我基本上就关灯睡觉了。如今已是夜猫子的我回想起来,简直不可思议。因此,一个两三点钟才睡觉的男人,对那时的我而言充满了神秘感。

比起很多活跃的网友,我在“新陆”上留言很少,毕竟我上网和读“闲书”的时间都太过紧张。我总不能把课文的读后感也发上去吧?虽说我年纪小,可正是自尊心最强的时候,我不允许降低读书的品质,所以,我读得少但很细致,每本书都作了详尽的读书笔记,比课堂上学东西认真多了。与其说是真的喜欢作笔记,不如说是怕“新陆”的网友们看轻我。我利用漫长的暑假读完了库切的《青春》和《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壮着胆子发了两篇大约三千字的书评。那是我第一次在“新陆”发那么长且严肃的帖子,内心的忐忑可想而知。我专门挑了晚上发,然后立刻睡觉了。由于是暑假,我每天都有大量上网的时间(简直像是坐拥糖果店的孩子),第二天我便早早起来,郑重地打开“新陆”的页面。印象中,就连查询考试成绩时我都没这么紧张。

很意外的,我的两篇书评居然都有了将近十个留言。点开后,原本兴奋的心情立刻跌入谷底——几乎都是差评。具体说了什么我已经忘了,总之大致意思是内容浅薄,没能深入小说的内核,写得像是学生作文。就连一向比较温和的版主白色火柴也留言说“可以看出作者读得认真,但确实没能找到更好的角度。书评与读后感毕竟是不一样的。”

我难过极了,手放在鼠标上面,像是冻僵了一般,停在那里动也动不了。其实我已提前作了心理准备,知道“新陆”的网友对文章质量要求严苛,因此也经常爆发骂战,白色火柴便作为和事佬平息双方怒火。但是,轮到自己身上,这种滋味还是很不好受。

唯一为我说话的,是一个叫“林檎”的女人。我之所以知道她是女人,是因为林檎在论坛里是活跃角色,有时我会看到有人留言时称呼她“林檎妹妹”或“林檎姑娘”。是的,我发现“新陆”其实很晚,里面许多资深网友早已互相熟识,我隐隐约约觉得,他们已经形成了某种小而紧密的圈子,后来的事情也证实了我的猜测。只不过,“新陆”并不排斥新来的人,即使你平日一言不发,只要发表文章,都会收获认真的评论。这是网络的好处,无法想象在现实中的人们也能有如此的包容度。

林檎的评论很客观。她说虽然字里行间能看出作者年纪不大,行文稚嫩,但有一种难得的“纯真”(我至今仍记得她用的这个形容),以及想要去毫无保留地表达自我的勇气。她还在回复另一个人的评论时说:比起许多成熟、专业、看似深刻的文章,这样的纯真与勇气或许更为难得,也“更接近完美”。

她的这些留言对我是莫大的鼓励,以至于我根本不知该如何回复,因此最终连一句“谢谢”也没有说。那段时间,我反复读了许多遍林檎的留言,到了几乎能够背诵的程度(不要笑话我,想想我那时强烈的自尊心吧),尤其是她用的形容——“纯真”与“更接近完美”,简直像诗一样令我沉醉。我当然知道自己写的东西顶多只能说差强人意,但当有人将它们与你写下的文字联系在一起时,你仿佛真的感到自己离这样的形容近了一点,至少建立了可能性。此前,我从未敢想过自己能写出“接近完美”的东西,那就和试图伸手触摸星辰差不多。至少,林檎使我看见了隐藏在夜幕背后的光亮。

我想象过现实中的林檎。书本上我读到过的文学形象里,没有一个与之符合;但我真正接触过的人的形象,也无法满足我的想象。我第一次为自己想象力的欠缺而悲哀。最终,我认为她可能是像学校图书馆的阿姨那类的人物。

学校里有一个规模很小的图书馆,小到什么程度呢?两个人并排走进去都费劲。不过,里面还是有些好书的。图书馆大约有三排书架,没有经过特别的分类,但主要是文学书籍。我的许多书就是从那里借来的(或者去天桥上买盗版书,毕竟上学时我的零花钱少得可怜,买不起正版书)。一进门,就能看见图书馆阿姨的小办公桌,上面总是堆着一大摞书。她往往坐在后面,戴着眼镜,填着总也填不完的表格(她似乎还兼任一些学校的行政职务)。不写表格的时候,她就皱着眉头看书,仿佛书上有什么令她难以理解的东西。

可想而知,这个光线阴暗、逼仄的小图书馆,很难吸引到学生前来借阅。而我是这里的常客,图书馆阿姨当然记住了我。每回我来换书——同时也来借新的——她都默默地从桌上的书里抽出一本,头也不抬地递给我,悄声说:“你一定喜欢。”像是接头暗号。

没错,她已经摸透了我的阅读趣味。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全集就是她推荐给我的。看到崭新得令人流泪的封面,我甚至怀疑这套书是专为我而买的。

林檎在我想象中,就是这样一个图书馆阿姨。

当然,在我的想象中是没有林檎具体的样貌的,她只是由我的脑子捏合的形象,一个没有脸只有感觉的幻想物。

后来……我记得是个雨天。我没带伞,直接从学校跑回家。雨并不大,但电闪雷鸣,阴云密布,整个世界仿佛被捏得越来越扁。我的头发和衣服全都淋湿了,所幸学校离家并不远,只有不到一公里——我曾傻乎乎地想过,这样的距离无论遭遇什么状况我都不怕,爬都能爬回家——所以我无所顾忌地一路跑着,迎着雨水和闪电。那是周五放学,我可以玩电脑的日子。之所以如此急迫,是因为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自己即将错过什么。没有征兆,仅仅是种预感。我必须要尽快回到家,坐到电脑前,打开主机和屏幕,握紧鼠标。我必须以最快的速度登录“新陆”,看看自己究竟错过的是什么。

看见我湿淋淋地冲进家,母亲吓坏了。她可能以为我遇到了不幸事件(打架了?没考好?表白被拒?学习压力太大?),因此小心翼翼地走过来,站在我身后,看我打开电脑。过了一会儿,当屏幕的光照在我的脸上,她双手摁在我肩膀上。

“没啥事吧?”

我扭过头,奇怪地望着她。我想当时我的表情一定很傻。于是,母亲醒悟过来,我仅仅是想要快点玩电脑。然后,她恢复成平日里似乎容易发怒的表情,命令我把头发擦干,换上干净的衣服。

在那个年纪,我们总是喜欢将生活中的小事有选择性地放大,视为无比重要,与生命紧密相关。我的预感是正确的——我的确差点错过了论坛上的一则重要信息(因为一周只有有限的一两次上网机会):版主白色火柴发帖组织了一次成员们的线下聚会,就在今晚。地点离我家不算太远。我看了看时间,如果立刻出发还来得及。

但我还是犹豫了……怎么能不犹豫呢?那个年代,“见网友”是一种新兴的、前卫的、有点暧昧和危险性的活动,是引人关注的热门话题。新闻里经常会有人去见网友被骗,成为人们议论的对象。而我并不是胆大前卫的人,我更在意其中无法琢磨的危险性。虽然我不相信“新陆”的成员会是坏人,但我确实从未真正见过他们。好在,我是个男孩,不需要付出去见陌生网友的女孩那样大的勇气,但其中的不确定因素依然存在。

还有一点就是,外面下着雨,天空中正划过一道道闪电……不,那只是我内心里的借口,为掩饰怯懦的心。我必须要作决定了,必须要正视它。这时,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空”的感觉又出现了——我双手空空,驱赶着虚无的羊群,努力做出可信的样子。可我紧盯着虚空,似乎真的能看见一两头羊的影子,真的能够触摸到它们,感受到羊毛与羊皮混合的味道……是的,我要尽力抓住虚空中的羊……

我随便找了一个借口出了门。如今我已忘记是什么借口让家教严格的母亲欣然同意我在雨夜独自出门。印象里,那是一个完美的、不容反驳的理由,简直像是艺术品。

聚会的地点位于架松中街的一家饭馆内。召集聚会的帖子写得简单明了:时间,地点,包间号码。除此之外没有多余的话。我出门时还想着,这跟星辰的坐标似的。

雨还在下,打在伞面上噼里啪啦响。乌云仍在聚集,透不出一丝阳光。雨势并不大,只是天空格外昏沉。而我的心情却与之相反——兴奋、喜悦、紧张裹挟着我,使我不为人知地微微战栗。我欺骗了母亲,为了抓住命运。我步履飞快地来到公交车站,钻进特8路公交车。我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看着车窗上密布的水滴,想着如果我身边的人(无非是父母、同学和老师)知道我去见网友,该是如何吃惊。车里没有开灯,一个个沉默、黯淡的后脑勺随着车子安静地摇晃着。

很快就到了。我像是梦游一般走进了帖子里那个星辰坐标——如今我已忘记名字的小饭馆。

回想起来,那晚真正给予我的最真实的感受,是失望。梦境好像从踏入包间的那一刻就烟消云散了。我看到大约七八个人围坐在一张杯盘狼藉的圆桌前,彼此大声地聊天,像是要用音量将对方的话顶回去。桌子上只剩下残羹剩饭。有人抽着烟,逼仄的包间里尽是呛人的气味。我站在门口,手中合拢的伞在不住地滴水。没人注意到我,我正犹豫着是否要回家去,这时,我看到一个女孩冲我挥了挥手。

“你是看了帖子吗?”她隔着桌子朝我喊话。

我尴尬地点点头。所有人的谈话立刻中断了,他们全都回过头,于烟气弥漫中打量我。女孩再次摆了摆手,然后拍了拍她身边空出的一把椅子,叫我坐过去。不知为何,我感觉到她就是“林檎”,尽管与我想象中的差距甚大——事实证明我是对的。

那是一个无比漫长而难熬的晚上。我像个木偶一样坐在林檎身边,听他们聊那些我听不懂的话题。只有当他们偶尔提到某本书或某个作家时,才让我暂时回过神来,想起这是“新陆”的聚会。

“你多大了?”林檎扭过头问我。她留着像男孩一样的短发,面颊苍白消瘦,不时熟练地点燃一根烟,夹在她纤细的手指间。

我告诉了她。她哈哈笑起来。我憎恨她的笑声,因为我感觉自己变得更蠢了。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留在这儿。曾经网上的留言、交流、争论将“ID”后面的那个人变得抽象化了。或者说,我用屏幕上的文字一点点构筑了他们想象中的血肉。我几乎下意识地将网上的他们(准确地说是文字中的他们)当成了全部。这并不是所谓的“伪装”(比如那时流行的“没人知道电脑后面的是人是狗”云云),而只是善意的忽略。我们从未真正介入过彼此的生活,却为对方在内心深处留下了重要位置,但这个位置不属于现实。现实是另一种参照物。我当时并不明白这个道理,误认为内心世界便是全部真相。

如果说网络上的“新陆”成员使我与他们仿佛心灵相通,那么现实中的他们却让我害怕。不,这么说实在冤枉,应该说是现实本身使我害怕。那一副副真实的面孔,挥舞的手臂,各自相异的嗓音,都远比文字更具有破坏力。我后悔让他们过早暴露在我的现实里。

那晚,我已经忘记了是怎么回家的。时间应该不早了,错过了末班车,林檎帮我拦下一辆出租,还塞给我二十块钱当作车费。我当时并未心存感激,只是依旧尴尬。他们很轻易就看出我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尽管我特意没穿校服),而不是论坛上与他们平等对话的朋友。

那时我已然熟识厌倦为何物。厌倦就是驱逐了幻象的世界,赤裸的、只剩下本质的世界,毫无水分的干燥的世界。因此,直到今天,我仍然坚持人的本质就是厌倦。现实就是厌倦。“空”就是厌倦。不过,我感到厌倦时便感受不到“空”,厌倦为“空”命了名。在名为“厌倦”的虚空里,我得以安全地享受这“空”。就像没有羊的牧羊人,沉浸在一只羊的梦里。

从那晚的聚会回来,“新陆”在我心里彻底颠覆。一个原本属于梦的世界,突然间被现实所吞噬。那些文字已不再是梦的,而是现实的。当我再看上面的帖子时,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餐桌上的那群人。他们相貌平平,吞云吐雾,结结巴巴地为某个观点辩护。我懵懂地意识到,思想无法从坚实的骨骼、皮肤、肢体中呈现出来。或者说,这是两种层面的事情。思想是属于梦的,而肢体归属于现实。我正是因为无法应对现实,才试图用梦慢慢侵蚀它,可结果却适得其反。

大概两个月的时间,我没有再登录“新陆”。我每次上网都在玩CS(《反恐精英》),书也不怎么看了。期末考试结束的那天下午,我早早回了家。父母还没有下班,屋子里安静得出奇。隐藏在树影里的蝉拼命叫着,空调机渗出的水砰砰地砸在遮阳棚上,拉到一边的亚麻色窗帘温顺地低垂着。那把椅子,孤零零地摆在客厅的电脑桌前,窗外的阳光照射进来,拉伸成细长的影子……在生活里,很多时候,我都会产生某种奇怪的感觉——自己正沉浸在一场梦里,眼前的种种,都只是梦境。自有记忆起,我就经常会有这种如坠梦中的感觉。那个下午,我坐在那把椅子上,打开电脑。没有任何犹豫和阻碍,我登录了“新陆”,发现有人给我发了一条“站内信”。我点开那个闪动的小信封,是林檎发来的。她告诉我,她前几天从潘家园旧货市场买到了《火车》,想找机会给我。我看了时间,信是一个多月前发来的。

《火车》是一个叫于小韦的诗人出版的诗集,已经绝版,我确实一直想看,苦于买不到。但是她怎么会知道我想读?我不记得曾告诉过别人。唯一的解释是那次聚会,我们断断续续地交谈了几次,可能是那会儿我跟她说的,我自己却忘了。

好的。我回复。蝉声叫得更厉害了。除了那封站内信,我什么也不想看。

仅仅过了几分钟就收到了她的回复,看来她一直在线上。她说住的地方离我家很近,可以今晚就约个时间见面(我也不记得什么时候告诉过她我住哪里了,也许是打车的时候匆忙间提了一下)。

我想要《火车》,但并不想见她。之前我甚至已经准备好再也不登录“新陆”了。我可以换一个文学论坛(反正多的是),重新认识一批只活在文字世界里的朋友。

最后一次吧,我想。我们约好七点在日坛公园门口见面。

日坛公园高大的白杨和榆树树荫连成一片,逛公园的人和回家的人也连成一片。这个季节正是公园的旺季,到处都是拥堵的自行车、三轮车和红色夏利车的长龙,还有很多孩子……我不喜欢小孩,觉得他们吵闹,没有理智。我甚至在自己还是孩子时就觉得小孩吵闹了。到处都是喧嚣,即使是一阵风也能带来嘈杂。也许最嘈杂的是我的心。那天我朝公园走去时,确实感到心烦意乱。空气中充斥着羽翅的震荡声——那是蜻蜓。一到夏天它们就冒出头来,低低地盘旋,或是静止在半空,样子像是小型直升机。到处都是蜻蜓的身影,它们也不怕人,只要用手指将它们的双翅轻轻一捏,便束手就擒。如今在城市里却很少见到它们了。

就是在那个蜻蜓还很繁盛的傍晚,我一眼就认出了林檎。她穿着短袖白T恤,蓝色牛仔裤,和上次见面时并无多少区别。她先朝我挥手,我假装这才发现她,慢吞吞地走过去。她拿出那本巴掌大小、黑色封面的薄薄的诗集,交到我手上,而我并没有多少兴奋之感。那种“如坠梦中”的感觉一直笼罩着我,就好像那个傍晚的一切真的是一场逼真的梦境……

回想起来,许多细节都记不清了。终有这么一天:你并不衰老,但往事已变得模糊。比起把书交到我手上的林檎,在我们周围上下飞舞的蜻蜓反而更加真实。后来我们又去了哪里?我们并没有就此分别,而是走在一条白杨树掩映的小路上。

聊天断断续续,具体内容早已湮灭在记忆深处。她的心思显然不在我身上,而是专注地盯着脚下的石板路,偶尔蹦出几句没头没尾的话,像是为了不至于冷场。她的这种不在意的态度多少令我有点气恼,尤其是看到她一心盯着脚下,仿佛来的时候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我决定闭口不言,反正没我搭话她也意识不到自己在自言自语。

那天我们沿着秀水街往我家的方向走去。她没说她要去哪儿——路完全是由我在引领,而她只在乎脚下的东西。附近是使馆区,一到晚上,酒吧和咖啡馆就开张了,门口聚集着许多外国面孔,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路灯依次亮起,再走过两个街口,我就要到家了。

这时,她忽然站住,弯腰捡起了什么。她把那东西用手捏着,对着路灯,脸上露出长舒一口气般的笑容。

那是一片白杨的心形叶子,被灯光穿透,薄如蝉翼。

“近乎完美。”她说。然后,她终于想起了我,小心翼翼地将白杨叶举到我面前,让我看那细细的、翠绿的叶脉……

我仔细地查看那片白杨叶,想从中看出有何奥秘。我承认,这是一枚健康饱满、没有虫蛀、没有枯萎和腐烂的叶子,可除此之外,我并未看出任何与众不同之处。

“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她好像预料到了我的反应,将叶子收回,谨慎地放入牛仔裤紧绷的裤兜里。我们继续往前走。她的脚步轻快多了,像是完成了一件重大的任务。静不下心的人是我。快到家时(那栋红砖构造的老式单元楼,据说叫“赫鲁晓夫楼”,仿苏联式的建筑,面积紧凑,几乎没有公共空间),我已经能够遥望到单元楼在夜幕中的影子了,我终于忍不住问她:“你刚才一直在找的,就是叶子吗?”

林檎转过头看了看我(她个头跟那时的我差不多高,但跟她走在一起我还是会感到些许压力)。自从找到那枚白杨叶后,她就没再主动开口说话,仿佛仍沉浸在喜悦中。

“是‘近乎完美’的叶子。”她纠正我。

我当然记得,此前她就是用类似的语言评价我的文章的。“近乎完美”。诗一般的形容,我曾迷恋了很久。看来,这对于林檎来说是某种衡量单位。

“什么是‘近乎完美’?”我问。

她在一盏路灯下站住,影子拖得很长。头顶的灯光里聚集着很多小飞虫,像是一小团雾,还有忽隐忽现的蜻蜓……夜晚依然是喧嚣的。

“就是无限地接近了完美。”她说,神态认真。我最怕有人在这种时候跟我开玩笑,那样会显得我很无知。

我面无表情地在心里重复这句话。

“‘近乎完美’的叶子很少吧?”我说。否则她也不会找这么半天。

“不,每片叶子都有‘近乎完美’的时刻。”她说,“但不是每片叶子‘近乎完美’的时刻都会被看见。”

……

(节选,全文见《山花》2022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