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22年第12期｜柳燕：唱我旧时歌（8首）
《河 流》
河流还在远方流淌
替我看守着零星的童年
两岸潮湿，长满野花和蒲苇
树木笔直的躯干增加着风景的厚度
春天在河水上荡漾
野鸭子成群，扎进波光
从湖底的太阳里衔出一条白鱼
然后，毫无预兆，鸭群
集体短暂惊飞，片刻后
着陆在另一块闪光的镜面
而这儿没有河流
没有在河岸上行走的牛群
和那些从小就毫不惧水
能一个猛子
扎到河流中央
最凉爽夏天的少女
她们如今已是奶奶
《上山采茶去》
上山采茶去
先采七匹敬天
次采七匹敬地
再采七匹敬茶神
剩下的需要在正午之前
与露珠一起装进茶篓
背回家制春茶
上山采茶去
少年的茶山高歌
许多已经远嫁
许多调已降，茶山上
还响着几首生活悲歌
近似秋蝉最后的哀鸣
上山采茶去
天未亮时脸撞破的林间蜘蛛网
已被重新织好
挂在路中央
捕鱼的老翁藏在某棵树的岸上
目睹几张被捕获的脸
再一次卷网而去
饥饿的蜘蛛需要再次忙碌起来
织一张新网撒进温暖的午后
上山采茶去
爨我灶中火，炒我篓中茶
翻我锅中叶，挼我箕中芽
茶色年年新，茶人斑鬓发
唱我旧时歌，叹我逝年华
《宽与窄》
母亲说，一天一针，十天一线
一岁，周遭事物开始慢慢变得清晰
三岁，他用跌跌撞撞的脚步丈量了
家里所有的角落和邻居的部分院子。
十岁，整个故乡的山川
都住进了他的眼里
十八岁，故土已太小
装不下一个少年的野心与理想
他离家拓宽自己世界的边界
八十岁，他原路返回
世界的范围在变窄
山川树木在他眼里越来越模糊
最后，一座座、一棵棵
在他的瞳孔中全部快速熄灭。
《观 景》
站在山顶眺望故乡的人
看见山路风筝线的尽头
放风筝的是一座建在山坳里的瓦房
没有风筝在天空飞翔
但那儿的门，把一些
怀抱理想的少年
送去了群山之外的天空
乔木森森，云朵聚散
暂时的风在永恒的山谷中游走
他曾从山的最高处出发
仅用廉价电子表里几分钟
就跑赢了从另一个山头
呼啸而来的急雨
母亲在屋檐下等着气喘吁吁的他
瓦沟里很快就有小河在奔腾
闪电劈中了山中的某棵大树
不用害怕，瓦房给人安全感
现在，他站在曾经的山顶
身体沉重，四肢不听使唤
很难用双脚把中年的自己
快速运送回家
《无 题》
窗接受暖光的填充，落日
每天准时重新装潢大地和山岗
莫奈、塞尚、梵高、高更、巴齐耶以及
那个足不出户
在室内绘制辉煌的伦勃朗
一个也没有调出真正夕阳的柔光
只是暖光的缺角，已足够伟大。
幻想用剪刀剪下
一块温暖金黄的阳光
锁进柜子，在冬夜恭敬地捧出来
驱赶寒冷与孤独
《无 题》
她确信，湿润的海洋信风
从未抵达过高原，温暖的春天
被季节省略，内陆高原
直接从冬天过渡到了酷暑
然而寒冷干燥的西伯利亚季风
蛰伏在黎明与深夜的山谷
它们从群山的暗处涌出
迅速占领城池，拉锯战
要持续到五月
高原干渴的群山与树木
在等待雨季寄来关于海洋的信件
她在山脉褶皱缓冲地带的小城市
期待谋生刀下留情的星期天
读书，写诗，忘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表格
期待身体与内心短暂的休闲与宁静
窗外，乔木和花草的根系汲取的地下水
是春天的隐性材质，正在抽芽或含苞
大地迅速升温，热风携带尘土
拨响她窗边来自青岛的贝壳风铃
《鹊桥仙》
北半球大多数地方笼罩着乌云
没人在乎25光年与17光年外
两颗恒星会不会在午夜相聚
没人在乎银河系内外的喜鹊
会不会搭起一座连接银河两岸的桥
神话浪漫已被科学和实证主义证伪
但在这里，古老的异地恋
具有不可置疑的真实与可模仿性
他们在漫长的一年中通过什么联系
那些神话中的只言片语，超越
人类认知。在海蒂·拉玛之前
没人知道WIFI存在，他们或许
早已知晓。就像我们，在微信
和电话中建造了一个七年的家
在里面问候、吵架、缠绵
冷战、和解，甚至有时离家出走
又从其它小路回到房间，继续
模仿银河边各自生活的小夫妻
生活在北方和南方的两座小城
太短暂了，他们相逢的一夜
太漫长了，他们离别的一年
灵魂常年厮守身体偶尔相遇
在每一个机场，我都能想到
他们在黎明到来时离别的场景
一定像她过完安检后我们反复的回眸
背对背的必然，飞机就要起飞
喜鹊桥即将消散，生活巨大的银河
无边无岸，要划着各自的孤舟
南辕北辙，此去经年
星空白白灿烂，柳青花红徒然
《异 乡》
很多人回到故乡
并觉得如愿以偿
熟悉的一切都已陌生，突兀。
瓦房的屋檐不见踪迹
坚硬的石头墙成为残垣
这样的安息之地
接纳了多少，雄心勃勃
耗尽之后的失意灵魂？
岩石山被炸掉一半了
像一截白骨
裸露在岌岌可危的灌木中
祖上的坟茔没在荒草里
需要认真辨别。
那些墓碑上的碑文
很多时候没有意义
文字失效了，荒野
不会拒绝被纹身的石头
这些说同样方言的人
我是如此熟悉又陌生
浓云如墨，延展，虚空。
寂静中一个孤独的人
要回到说同样方言
更陌生的城市中去
继续谋生，那儿
很多人认得他
但很少有人懂得他
柳燕，1991年生于云南昭通彝良县柳溪乡，现为昭通市民族中学教师，偶有作品发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