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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2年第12期|废斯人:与小黑同居的日子
来源:《长江文艺》2022年第12期 | 废斯人  2022年12月22日0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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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炸雷,阿铭吓了一跳。他抬起头:床头挂的是一排平角内裤,加上今天刚洗的,一共五条。梅雨季节,到处都是湿哒哒的,衣物也难得干,他那间不大的出租屋里横七竖八地挂满了衣物。今天是休息日,他洗完了内裤就闲了下来。床铺对面的狭窄的写字桌上放了一台联想笔记本。他一早起来就打开了电源。电子邮箱一直响个不停,是顾客发来的咨询邮件。他只是扫了一眼闪烁的图标。阿铭每个月只能休息四天,大多数工作日还要加班。平时他给顾客发邮件,对方也是爱理不理的,在休息日,他可以报复回来,也爱理不理。

阿铭看了一下时间,离晚饭又近了,在家里躺了一天,休息日不能出门总觉得亏大发了。可是晚上吃什么呢。他从窗户伸出头,观察天空的云层。这雨一时半会儿下不来,又缩回床上,心想:晚上去吃个火锅吧,但是一个人去涮火锅不够味,又显得落单了。他住的地方有些偏,也不想坐一个多小时的地铁去找朋友玩。思来想去,天都黑了,还没决定吃什么,干脆叫个外卖吧。

阿铭起身打开日光灯。这时地上出现一团黑色的东西,围着他转了一圈之后,从脚边飞快地窜了过去。他吓了一跳,连忙后跳一步,跳到了安全区域,开始不停地跺脚,弄出声响来驱赶它们。阿铭仔细一看,原来是几只蟑螂。他赶紧跟上最后一只掉队的蟑螂。脚掌使足了劲,狠狠地一脚下去。想是把蟑螂给踩死了。他小心翼翼地抬起脚,像是什么都没有;再蹲下来一看,是几只细小的蟑螂后腿,而它本尊却跑得无影无踪。阿铭疑惑地盯着柜子的缝隙,自言自语地说:少了腿还跑得那么快。他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在南方,无论新旧小区碰上蟑螂都是一件容易事,也是一件麻烦事。阿铭租房的时候,特意选了一个环境比较好的小区,检查了房间的下水管道和边边角角,没有发现任何蟑螂的踪迹才付了租金。入住之后,他时常注意房间的卫生,从不在房间里吃零食,甚至为了不留隔夜的垃圾,每天晚上还要跑出去倒一次垃圾。然而蟑螂还是找上来了。一想到四周的东西都被蟑螂爬过,心里就膈应得厉害。

阿铭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要不打个电话给在老家的母亲。母亲知道怎么用土法子治蟑螂。阿铭又犹豫了。绝对不能打电话给母亲。母亲铁定会说:你三十岁了还不找个女朋友结婚,那干脆就和蟑螂结婚吧。母亲为这事跟他结着怨呢。何况这房租还是母亲垫付的。

阿铭准备自己干。他从鞋柜里找出一只结实的塑料拖鞋。悄悄靠近墙根,轻手轻脚地挪开柜子。如果看到蟑螂就一顿拍打,把它们打得粉身碎骨。然而柜子挪开了,底下除了一粒粒类似蟑螂粪便的颗粒,什么都没有。他又用相同的方法搬开了沙发、冰箱和鞋架。竟然没有发现一只蟑螂。见鬼了,刚才明明看见了好几只!阿铭气馁地仰倒在床上,拿出手机在知乎软件上搜索“蟑螂”,立马出现一大堆灭蟑的文章。排在最前面的是一篇科普文章,说蟑螂早在3亿6千万到2亿8千万年前的石炭纪就活跃在地球上,比恐龙要早得多。蟑螂熬死了恐龙,说不定会熬死人类。排在第二的是一篇点赞过万的热文——《杀灭家中蟑螂的毕生绝学》。这篇文章被知乎日报收录推荐,说明内容挺靠谱。阿铭饶有兴趣地点开。文章第一句写着:不要过于沉迷蟑螂药广告。这让阿铭第一感觉是销售蟑螂药的厂商使用的欲擒故纵的招数。他也是干这行的,对套路门清。阿铭快速阅读完文章,他特别留心文中的商品名,一旦出现,他对这篇文章的信任度将大打折扣。好在文章从头到尾没有提及任何一种灭蟑药物,它用大量的篇幅描写如何找到蟑螂藏匿的地方,只有找到蟑螂窝才能将其子孙一网打尽。文末写道:市面上从来不缺乏好的灭蟑药物,只是民众不知道将这些药品放在哪里更加有效,就像上天不知道把你放在哪个位置能让你发出金子般的光辉,有些事得自己去探寻。看到这儿,阿铭笑了。这家伙从灭蟑上升到心灵鸡汤,乍一听还挺有道理的。

阿铭按照网上的方法,挪开柜子,人平躺在地上,从下向上察看柜子的底部。果然,几只蟑螂悠闲地趴在那里。原来它们喜欢玩倒立。正在阿铭兴奋的时候,忽然一只又黑又大的蟑螂发现了他。它发出了信号,其他的蟑螂一哄而散,那只黑蟑螂却留下来了。它一动不动,像是在盯着阿铭。阿铭仔细观察了那只黑蟑螂,大概一整截拇指长、两厘米左右宽,通体呈黑色,背部有红褐色条纹,翅膀上翘,它处于战斗的姿态,毫不畏惧。阿铭见状,心想气势不能输,于是挤出凶狠的目光回瞪着它。黑蟑螂扑动翅膀向他飞了过来。阿铭没想到黑蟑螂这么拼命,顿时慌了神,又怕黑蟑螂飞到他脸上咬一口,得不偿失,赶紧捂着脸,退了出来。末了,他把柜子狠狠地推进墙根。

第一把就输了。阿铭无奈地趴在床上耍了一会儿赖,又猛然跑到了笔记本前。他对比了一下图片,那只黑蟑螂大概是属于德国小蠊品种,只不过个头偏大,说不定进化了。原来是德国的小黑。知乎上有网友说,蟑螂会咬人,有图有真相,并且列举了一大串蟑螂可以携带的病菌。被蟑螂咬了一口,伤口即便不会破皮出血,光想一想就觉得心头肉在颤抖。阿铭认定小黑是会咬人的那种蟑螂。晚上睡觉,他用空调被把头捂得严严实实。这导致他一宿没睡好,头脑里总想着:蟑螂繁殖能力惊人,要是小黑钻进他又窄又温暖的耳洞里产卵,不一会儿就会有几百只小蟑螂从他的耳朵里钻出来。阿铭吓到了。第二天一早,他纠结了一番,决定在网上找一家信誉好的卖家,购买一批除蟑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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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阿铭正在洗澡,喷头的热水断了,冒出来滋滋的冷水,他急忙躲到一边。热水器烧了半个小时会自动跳闸断电。阿铭又忘了时间。没办法,他匆匆用冷水将头上的洗发水泡沫冲掉,裹着浴巾走了出来。他用毛巾擦拭着头发。头发似乎比满屋子的衣服更难干。阿铭抬起头,有那么一种错觉:房间变宽敞了,或许说自己变渺小了。他围绕房间转了一圈,发现晾晒在四壁的衣物,早前有几件衣服一起干了,他收了起来,导致有几处明显空缺。原来如此,于是阿铭将洗澡换下的湿衣服挂了上去,房间恢复了原来的模样。阿铭站在房间的中央,还是不自在。或是小黑就在他身后。一想到小黑,他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寒战。他耸了耸鼻子,故作强势的模样,沿着房间从左往右巡视了一遍,特别是冰箱底、柜子缝、墙角缝这些有缝隙的地方。说不定小黑躲在暗处,等着看他的笑话。

果真他猜对了。等阿铭的目光转到浴室的时候,就在那一瞬间,小黑从浴室外的防水垫里头猛然钻了出来,冲了一段距离,又换成急刹,稳稳地停在了阿铭的正前方,瞥了阿铭一眼。假如小黑有表情的话,那一定是充满恶意的哂笑。阿铭慌了,急跺着脚,想要一脚踩死小黑。小黑比阿铭的身手敏捷,总是抢先一步冲到前面,还停顿一下等阿铭。像是玩游戏一样,踩出了一种节奏感。阿铭不甘心。他抬脚的动作更夸张,脚踩下去更使劲,两三下就把身上的浴巾震掉了,整个人光溜溜的。阿铭累得急喘气,而小黑还有使不完的劲,它蹦跶着围绕阿铭兜了一个大圈子,逍遥地消失在某个缝隙。

阿铭捡起浴巾,蜷缩到了床上。这时,笔记本响了几声。阿铭以为是顾客,就没去理会。笔记本又响了几声,他才不耐烦地打开,忽然想到了网购,于是他在某网络购物平台找到了一家信誉度最高的店,花了一千多块钱买了一个全程灭蟑指导服务,这笔钱还是从他信用卡上刷的。阿铭按照付款后自动发过来的联系号码,添加了客服的微信号。客服的头像是一个胖乎乎的女孩子,标签上写着:蟑螂是我哥,除蟑我精通。阿铭骤然笑了,他捧着手机,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等待客服通过好友添加。大概过了十几分钟,客服通过了。阿铭立即发了一个小猪打招呼的表情图。客服秒回了同样的表情图。

在收到灭蟑指南之后,阿铭询问,你有没有遇到过那种成了精的蟑螂?

客服说,亲,暂时没有,主要是《西游记》和《封神榜》中没有蟑螂精。要是蟑螂成精了,轮不到悟空和子牙发光发热。

阿铭发了几个笑翻了的表情图,又接着说,只能问一问日本的奥特曼,看他有没有遇到过蟑螂怪兽。

客服说,亲,你说的这个不在我的业务范围内。

阿铭说,其实我觉得我家的蟑螂看不起我。

客服说,亲,何以见得?

阿铭说,我给它取名小黑,刚刚它把我扒光了。我都能听见那只蟑螂的笑声。它笑着跑回家,肯定会把这事告诉它妈和它女朋友。我丢脸都丢到蟑螂界去了。

客服说,亲,你主动的?

阿铭说,它主动的。阿铭骤然发现客服讲的是个荤段子,于是发了几个气愤的表情过去,说道,我们都是公的。

客服回了一个假装不知所云的表情图。

阿铭顿了顿说,这些蟑螂怎么会看上我这破屋子?

客服回复说,亲,出租屋对于你来说破旧,对于蟑螂来说就是天堂。那儿有充足的水源和热源,它们过着丰衣足食的舒适生活。偶尔无聊了,或是出去冒险,发现新大陆;或是吓一吓你,也挺有意思的。

阿铭思虑一会儿说,照你的意思,小黑是来自天堂的使者。

客服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阿铭接着说,我想踩死它,脚踩酸了,就是踩不死,你这灭蟑指南真的有用吗?

客服回复,亲,灭蟑是一件科学的事,其实也很简单:找到蟑螂的栖息地,把毒饵送到它嘴边,它不需要怎么动就能轻易地、舒舒服服地吃到毒饵,一直吃一直吃,就呜呼哀哉了。

阿铭说,舒舒服服?

客服说,亲,这是关键,让蟑螂舒服地吃毒饵,它们才会放弃某些抗拒的本能。客服又介绍说,除了指南,我们还会给你毒饵,我们的毒饵是特别研发的,它的毒性不是很烈,不会把蟑螂一窝端,而是通过某种机制,先是毒死种群里的老弱病残,其他的蟑螂只是慢性中毒,慢慢地毒发身亡,这样才能达到一劳永逸的效果。

客服承诺在三天之内寄来毒饵。

连续几天雨下得特大,新闻里说今年很有可能要发洪水。蠢蠢欲动的江河只与阿铭的出租屋隔了几个街区,他暂时还不用买防洪窗布。只不过这样的天气,再大的雨伞也挡不了雨。雨是从四面八方夹击,一出门就是一身湿。阿铭去楼下拿个快递,回来衣服全湿光了。他顾不上擦干脸上的雨水,迫不及待地拆开快递盒子,里面是客服寄来的东西。

阿铭按照客服教的法子,经过连日地观察,推测家里蟑螂的栖息地就在浴室旁边的墙角缝。阿铭心想,杀敌这事全靠演,不然小黑会警惕起来的。他嘴里念着:淋雨了要去冲个澡。这是说给小黑听的,解释今晚为什么要第二次洗澡。然后一边冲澡,一边刺探敌情。他观察了一会儿,没什么动静,估摸着小黑可能出去串门了,连忙将毒饵按剂量投放在墙角的缝隙里,弄完之后,装作无所事事,洗头发,吹头发。阿铭把自己弄干之后,屋里也就安静下来。他心里依旧不安。他总觉得小黑会从某个缝隙里气势汹汹地冲出来,与他对峙,质问他为什要实施谋杀。阿铭自嘲地叹了一口气:有这种想法很搞笑,可是又抵不住胡思乱想。为了缓解情绪,他关掉了灯,走到阳台的窗户旁,靠在墙上,望着窗外的倾盆大雨。

出租屋对面是一家廉价的KTV,隔音效果特别地差,那些不着调的破嗓门时不时上演一番鬼哭狼嚎,有时会持续到凌晨两三点。阿铭投诉过好几次,没人管,只能将就地听着。好在他也慢慢地习惯了。此时,唱歌的应该是一位中年男人,声音嘶哑低沉。他唱的是那家KTV的热门曲目——凤凰传奇的《月亮之上》,这首歌一晚上至少要点个六七遍。阿铭听着歌,像是着了魔,不但不嫌弃那人唱跑了调,反而不悦的歌声抵消了他许多的不安和不快,甚至还有那么一丝激动。他想象自己推开窗户,从阳台上飞了下去,在雨中奋力奔跑,直到筋疲力竭。窗外广告牌投射出五彩的霓虹光经过一道道雨帘变得格外斑斓。这些复杂的光落在了阿铭的身上,他情不自禁地跟着音乐的节奏舞动了起来。这种放松的状态太棒了。阿铭掏出手机给客服发了一条微信说,我觉得那毒饵像是给我吃的。

客服秒回了一个问号,接着开玩笑地说,亲,你怕是中了毒。

阿铭说,感觉的事说不清楚。

客服说,亲,那也不在我的服务范围。

阿铭说,可是我就是想说。

客服说,亲,那你说蟑螂吧。

阿铭瞟了一眼墙角缝,毒饵发挥着药效,一只蟑螂经不住诱惑,从缝隙中露出了头,刚好碰到了毒饵。阿铭清楚地看到:那只蟑螂长长的触须摆来摆去,像是在跳舞。但是那只蟑螂不是小黑。阿铭说,好像有效了。

客服说,亲,看到要死的蟑螂的是不是有些心慌,当你明天看到一堆蟑螂尸体的时候,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了。

阿铭问,那是什么感觉。

客服说,亲,可能是满满的获得感之类的。

阿铭问,真的吗?

客服说,亲,当然了。你每天都会看到一堆蟑螂的尸体,这种获得感就会不断增强。

阿铭说,直到某一天没有蟑螂的尸体了,是不是灭蟑就成功了。

客服回了一个微信的表情。在凌晨的时候,客服又发来消息,就五个字:那就祝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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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了一会儿,湿气就起来了,人不经睡,阿铭一早就醒了。他连忙察看投饵的地方,果然出现了一堆蟑螂。它们紧紧挨在一起,一动不动。阿铭见状,故意蹬了一下脚,发出响声。蟑螂还是不动。阿铭确定它们已经死了,于是戴上口罩,用一次性的筷子将蟑螂一只一只地夹进塑料垃圾袋,一边夹一边数,一共十二只。阿铭在夹的时候特地将每一只蟑螂都翻过来仔细观察。它们除了身子微微发硬,和平常没什么区别。两根触须轻轻摆动,像活的一样。看样子,他们死的时候很安详。阿铭在这堆蟑螂尸体中没有发现小黑。他打赌:小黑那么聪明,怕是会在最后一批尸体当中。

处理完蟑螂,阿铭看了一下时间,还是早晨七点。不知道客服起床了没有。阿铭管不了那么多,拿起手机给客服发微信,汇报了一下成绩。没想到客服又是秒回,给阿铭发来了一个点赞的表情图。阿铭回了一个胜利的手势。客服说,亲,不要骄傲哦,灭蟑你只是走出了一小步。

阿铭说,关键是你的毒饵好。

客服说,亲,毒饵再好,也要有人投放。

阿铭说,你这话让我有罪恶感。

客服说,亲,你要是有罪恶感,就不会大清早的来找我了,以后你每天都会收到一个惊喜。

第二天,墙角又出现一堆死蟑螂。阿铭数了一下,一共20只,没有小黑。第三天,死了25只蟑螂,依旧没有小黑,但是阿铭的心情越来越好。

晚上,王者荣耀的游戏场景出现在了阿铭的梦境里。他化身为安琪拉,蹦蹦跳跳地钻进草丛,准备阴敌军。只见草丛里还有一个半人高的黑溜溜的东西。他吓了一跳,连放了几个技能也没有弄死对方。那应该是友军。他俯身一看,竟然是小黑。小黑瞥过头,阿铭无法看到它的眼睛,于是不可思议地摸了摸小黑的触角,像是钢丝一样有韧劲。草丛的不远处,客服化身为射手,背着一张巨大的弯弓,虎视眈眈地巡查。忽然,客服回过头,冷峻的眼神落到了草丛。安琪拉顿时慌了,丢了法器,准备逃跑。这时一排长箭快速地飞了过来……阿铭猛然惊醒,草丛变成了一张结实的床。窗外下着淅沥沥的小雨,微弱的光线照在床上,阿铭缓了好一会儿。做个梦也这么累。他艰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毫不意外,墙角又出现一堆蟑螂的尸体。他远远打量一番,蟑螂堆中露出一点黑色。阿铭以为是小黑,顾不上穿拖鞋,嗖地跑过去,用手翻了翻,只是昨天喝奶茶掉下的黑色珍珠糯米粒。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阿铭回想起昨天加班,到下班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遇到雨下得特别地大,还刮着大风。在回家的路上,他的伞被风雨刮得翻了面。他用力一拽,伞柄离了手。他赶紧追伞。抓到伞的时候,一不小心摔了一跤,伞的骨架折断了。他只好用伞的布料包裹着头,淋着雨,一路小跑回家。当他把钥匙插进门锁正准备扭动的那一刻,他听到屋里有窸窸窣窣的动静,或许是一种幻觉:小黑又在家里横行霸道。他没有开门,湿漉漉地站在门外,那一瞬间,他想象着门的那边:家人为他准备好了晚饭,等着他回家。餐桌有他爱的酸辣土豆丝和冰镇啤酒。电视机里放着央视八套的电视剧……阿铭打了一个寒战,雨水挂了一脸,他也没有去擦,任凭雨水在脸上横流。他的确闻到了酸辣土豆丝的香味。他才发现忙了一天,才吃了一顿早饭。楼道传来了嘀嗒的脚步声。阿铭回过神,马上转动门锁,打开房门,提起破雨伞,快速躲进家里。

阿铭打开灯。小黑趴在房间的中央,那是它的老地方。阿铭一改往常,没有慌乱地去踩踏。他假装看不见,径直走向浴室,洗一个热水澡。倒是小黑乱了阵脚,怔怔地眺望浴室。

此时,阿铭望着蟑螂的尸体,忽地有些迷茫。他一直想干掉小黑,如今却又担心小黑真的死了。想到这儿,阿铭把蟑螂尸体统统装进袋子,也没有去数今天死了多少只蟑螂。

阿铭一天都在想心事。稍晚些时候,他忙完了,坐在墙根下,喝着果啤。对面KTV传来阵阵歌声,夹杂着哗啦啦的雨声。那是他喜欢的一首歌,周杰伦的《彩虹》。窗外老旧的民宅剥落了一层层油漆灰,街道旁被砍得七零八落的梧桐树,一排油腻又暗淡的霓虹广告牌。阿铭发现:这条街来回走了许多次,依旧给人一种陌生感。他想到了许多那些自己处理不了的事情,像这条街一样积攒着埋没的灰尘。

阿铭回头一看,发现小黑又趴在房间的正中央。他骤然觉得自己跟小黑很像,小心翼翼地寄居在别人的家里,努力地生存下去。阿铭哂笑了一番,然后举起果啤,敬小黑一口。小黑似乎有灵性,这个时候没有跑路,反而摆动触须,如同在回敬酒。

阿铭跟着歌声哼唱起了《彩虹》:为什么天这么安静,所有的云都跑到我这里。黑蟑螂也跟着旋律转圈圈。它大概也沉醉在音乐之中,阿铭笑着说,你小子品味真差,我这歌唱得稀烂,你竟然还嗨起来了。

唱完之后,阿铭舒服地靠在墙上,他想到了客服,她应该也是睡在某个城市的某个角落里吧。

次日,阿铭把投放在墙角缝隙的毒饵清干净,换上了一颗话梅糖。他听客服说,蟑螂爱吃糖。阿铭在家里只搜出了两枚话梅糖,还是从同事的婚礼上拿回来的。另一枚话梅糖他塞进了自己嘴里。

阿铭把小黑当成了室友。小黑像是心领神会了一样,也变得没以前那么狡猾,总会被阿铭在某个角落找到。

自从有了室友,日子看起来不那么孤独。阿铭一回家,先是找小黑,告诉小黑,今天做了哪些事。小黑竟听得出来是好事,还是坏事。听到是好事,就钻出来,转一圈,像是在邀功要糖;听到是坏事,从不露脸,不知道去哪里鬼混了。阿铭骂它,真渣!

有了这些变化,灭蟑的事搁置了下来。阿铭也不知道怎么向客服解释,只好暂时汇报虚假的蟑螂死亡数据。数值每天都在递增。直到第十天,客服主动给他发信息。阿铭以为是客服发现了问题。阿铭心虚了。的确,这段时间与小黑处得很好。小黑像是宠物,更像是朋友。爱屋及乌,连带其他的蟑螂也提升了在家里的地位。生活就是这么奇妙。那些他曾厌恶、一心想赶尽杀绝的生物,如今却带有一种隐喻,让他清楚地看到生活的倾斜面。在他这里,灭蟑失败了。

客服发来了一张曲线图。接着说,看到这条曲线你更能理解,蟑螂是一波一波死的,开始的时候蟑螂尸体每天会增多,直到某个峰值,死亡的数量逐渐下降,重新回归到零。

阿铭望着曲线说,到零了,意味着家里没有蟑螂了。

是的,根据数据,你家再过不久,蟑螂就死绝了。客服给他发了一个祝贺的表情。

有些东西说不清,阿铭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干脆确定收货,完成交易。情急之下,他把客服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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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点,对面KTV又响了起来歌声。阿铭从床上爬了起来。他很疲倦,想喝口水都不愿意去倒,只身畏缩在窗台的角落。他向公司请了年假,已经连续几天待在屋子里,没有出门。

他在迷迷糊糊之中,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客服化身为射手,对他射出冷箭,其实箭并不是射向他的,而是身边小黑。他也以为小黑死了,心里不是滋味。

这时刚好母亲打电话给阿铭,问他最近的情况。他想到母亲有一天也会和小黑一样死去,猛然哭了。母亲不知所措,以为他工作上受了挫折,责备他,压力是正常的,不学会抗住压力,就不能在城市里生存。阿铭又想到了小黑,它得多抗压才能生活下去。母亲说,她从乡下寄了生活用品过来,其中有一包除蟑药,夏季正是蟑螂横行的时候,它们太狡猾了,一旦让它们钻了空子,就很难清干净,得早早预防。

阿铭直愣愣地盯着地板,他看到了几个黑影,于是轻轻地搬开鞋柜,一群蟑螂迎面窜了出来,乌压压的一团,阿铭见状,顿时一阵阵呕吐,胃都要吐出来了。猛然想到自己有意无意地养了一只蟑螂,不对,一群蟑螂,整个人就呆住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挂断了母亲的电话。他瘫坐在地上,平复了胃部抽搐,身体还是不舒服,有一口气憋在胸口。

过了一会儿,小黑像往常一样,出现在了房间的中央,它大概是要一小份糖。阿铭回过头,一眼瞄到了小黑。他一激灵,乍地拿起人字拖,对准小黑狠狠一拍。他保持这个动作许久。雨和风从窗台飘了进来,他才回过神,扔掉了人字拖。不偏不倚,小黑已经粉身碎骨。一切发生得这么突然。本以为情况会有所改变,然而他心里依旧空荡荡的,没有任何的喜悦和快乐。

他开始虎视眈眈地望着家里的那些蟑螂。他甚至觉得最开始蟑螂一出现,他就迫不及待地沦陷了,只是自己没有发觉而已。阿铭他不停地抓头发,如同一只吃了毒饵的蟑螂在地上打滚。

阿铭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天天跟蟑螂斗争。蟑螂命硬,繁衍能力也特别强,总觉得它们带有生命的某种力量,怎么杀都死不绝。阿铭疯狂在网上购买各种毒饵,短效的、长效的,国内的、国外的。效果开始不错,但是都没有一网打尽,总有一两个蟑螂偶尔在他眼前晃。阿铭最后想到了母亲的除蟑药,果真见效,不到三周,家里一只蟑螂都没有了,连蟑螂尸体都没有。它们彻底从家里消失了,但是阿铭的心结并没有消失,反而更加失落了。他发现家里变得特别安静,静得有一些奇怪。他只要待在房里,就会用音响放嘻哈音乐,并把声音调到最大,按理说,这样环境应该挺闹了,他却像听不见,依旧觉得静,那种心发慌的静。

他连续半个月没上班,被公司辞退了,他几天没怎么睡觉吃饭,身体乏累,像是得了重病,脑海里浮想联翩,总觉得少了一些什么。阿铭翻开手机,找到了之前客服发给他的数据图,他左看右看,倒过来,才看明白了,这原来是一条精神愉悦程度的曲线,随着蟑螂死亡数量逐日增加,这条线就往上跑,也有一个峰值,过了那个点,愉悦程度就会递减,随后是持续的失落。他明白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经过了那一段时间,蟑螂的生生死死和他的喜怒哀乐已经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不可分割了,它们融入到他的生活当中。

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他要养一群蟑螂,然后用相同的方法把它们杀死,再养一群,再杀死。正如那张数据图所示的:一条曲线是一个始末,连续曲线就是一个周期。

阿铭走到窗台,打开窗户,这个动作似乎惊扰到了街上的人。阿铭看着街上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瞪大眼睛盯着他,眼睛充满了欲望和贪婪,像极了一只只巨大的蟑螂。阿铭吓了一跳,赶紧瞥过头,只见桌上的柠檬水吐着气泡,似乎下一秒蟑螂就会从中一跃而起。阿铭起了鸡皮疙瘩,反胃地干呕了几下。他立马打开了灯,他需要光,需要明亮。他仰头直直地盯着灯,灯光刺眼,白晃晃的,宛如梦境一般。他倒在了床上。有人一遍遍在他耳边重复:“你何不主动养一群蟑螂,然后把它们杀死,以此取乐?”

许久,阿铭平静了下来,拿出手机,重新加回了之前客服的微信,发了消息,你们那儿有卖蟑螂的吗?

客户立马回复,亲,当然有,那是我们另外的套餐服务。不一会儿,客服发来了各种蟑螂的照片。客服说,亲,养蟑螂不难,比灭杀蟑螂要简单。你看这里有美洲大蠊、德国小蠊、澳洲蟑螂等众多品种,都适合家养,而且全套价格更优惠。客服推荐说,越难杀死的品种,越有挑战性,获得感也会增强的。

阿铭回了几个问号。

客服说,放心,不止你一人,我们有一群类似的客户,于是专门建设了养蟑螂的工厂,服务质量可以得到保证……

人就是这样的奇怪,明明弱肉强食是生存本领,却当成了兴趣爱好。可是大家都是这样,我不这样反而奇怪了。这样一想,阿铭似乎解脱了,脑子里杂七杂八的思绪被清空,身体也放松了下来。他痛快地下了单,站起来,打开窗户,雨从傍晚开始滋滋地下,下得挺欢。阿铭大口吸了一口气,喊了一声狗日的,然后跟着 KTV难听的歌声,一边舞动,一边低唱。生活似乎又回归到了正常。

废斯人,本名匡彬,90后,湖北罗田人,小说见《人民文学》《长江文艺》《花城》《野草》《广州文艺》等刊物,有小说被《长江文艺·好小说》选刊转载,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青年作家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