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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老》书摘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叶弥  2022年12月14日23:51

第一章

过了国庆节,孔燕妮每天早上要去张柔和的豆浆摊上吃一碗豆腐花。

张柔和总是给她留一个面朝北的座位,上面放一把豁了口的木汤勺。来此吃早点心的顾客,看到这把豁口木汤勺,会很自觉地坐到长条凳的另一边。

孔燕妮来了就把木汤勺拿掉,她面朝北坐着,眼睛时不时地抬起,溜一眼马路对面的监狱,那里关着张风毅,她的未婚夫。

但大家也不知道张风毅现在算不算她的未婚夫了,他们之间的事搞不清楚。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她吃豆腐花的时候食不甘味,看样子她很想念他。

自从她去了张柔和的豆浆摊吃早点,早上光临豆浆摊的男男女女更多了。他们算不上有恶意,只是好奇,加上一点无聊。整个吴郭城都知道张风毅坐三年牢,孔燕妮谈了两位男朋友,最近她与第二位男友小丁又分手了。不幸成了前男友的小丁到处讲,说孔燕妮不要他,是想抓紧时间在张风毅出狱前找第三位男朋友。他发誓要到豆浆摊上给孔燕妮点颜色看,把张柔和的豆浆摊子掀个底朝天,把孔燕妮打到鼻青脸肿,再用热豆腐花泼她一脸。他说,男人吃女人的豆腐是天经地义的,可是孔燕妮总吃男人的豆腐,还吃了这么多,那就该让她尝尝脸上泼热豆腐花的滋味。

小丁这么一闹,大家就来问孔燕妮:“听说你很怕张风毅?我们从来不知道你胆子这么小。”

大家最想听到她回答说她胆子不小,不怕张风毅,这样就可以引出下面的话,问她是不是想抓紧时间谈第三位男朋友。孔燕妮从不回答,但是她会微笑一下。她一笑,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把大家的嘴捂上了。于是大家就目瞪口呆地心甘情愿地被她的笑容引到话语的死胡同里。她笑起来很好看,整个吴郭市,老的小的都算上,也没有比她笑得更好看的人了。

微笑的力量比吼骂厉害多了。孔燕妮诡计多端,从小到大一直使用微笑的武器。好在她年纪大了,笑容还是一如从前。有位诗人的话说得不错,他说,孔燕妮的笑容就如天上的太阳永不陨落。张柔和是张风毅的姐姐,姐弟俩从小就感情很好,曾经有一段时间两个人四处乞食,要到半只馒头,推来让去谁都不肯吃。她爱张风毅,也爱孔燕妮。她对孔燕妮的爱里掺了许多乱七八糟的内容。为什么呢?因为她深爱过孔燕妮的父亲孔朝山。孔朝山有一位干爹叫柳爷爷,她在柳爷爷家里帮工时,柳爷爷很喜欢她。她要是应允,说不定就当了柳爷爷的填房,成了孔朝山的干妈,孔燕妮的奶奶。张柔和青春亮丽的时候像香饽饽一样令人眼馋,架不住命薄,碰上了一位下三滥的丈夫汪多根,生了一个弱智儿子,两个人在家里三天两头打架。有一回她实在打不过,从家里光着脚跑出去,在巷口她被汪多根追到,按在井栏上,打得居委会的阿姨们统统跑出来救她。原因也没多少,就是互相没有尊重。两个人之间一旦没有了互相尊重,感情就像大堤决了口,只有崩溃一条路。

照理说,张柔和要做家务,买、汰、烧,照顾弱智儿子,还得上班,应该筋疲力尽满脸倦色才对,偏偏她两眼放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没人知道这些迹象意味着什么,每个人看到她这么精神头十足,都恭维她一副吉人天相,接下来的日子会好事连连。只有孔燕妮怀疑她的亢奋是不正常的,建议她去省城找一找孔朝山,调理调理精神。

孔朝山是省里最好的精神科医生。

张柔和一口拒绝,并且说:“我这辈子不会再见孔朝山。还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张风毅再有二十五天就自由了。二十五天,眼睛眨一眨就过去了,你就是想找第三个男朋友也没时间。”

孔燕妮说:“你不信任我,反倒听别人挑拨离间,你是吃饱了撑的吧!”

“大家都是这么说的,说你二十五天里肯定还会谈一场恋爱。”

“你没有自己的脑子吗?女人没有脑子就是作死。”孔燕妮的话有点难听,幸亏她说了一句就不再说下去。她心里对张柔和的话有几分相信。她想起前天夜里做了一个梦,又梦见那个老和尚了。

那个老和尚是她梦中熟人,总是在她生活的关键时刻出现在她的梦中。这一次和前几次梦中见面一样,还是老和尚先说话:“最近过得好吗?”

“一无所有的人,好不到哪里去。”孔燕妮回答。

“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权力、金钱、宝物……”

“让我想想。”

“你别想了。你还是求个年轻的身体吧,马上你又要谈恋爱了,没有一个年轻的身体怎么吃得消?”

老和尚说得一本正经,孔燕妮即使在梦里都感觉到脸红。这种体己话,她只听过高大进奶奶和阿菊兰奶奶之间谈过,当时两位单身的奶奶关上了门窗密谈,孔燕妮偷听了片刻,还是让高大进奶奶发现了,指桑骂槐地把他骂了一通。

张柔和在孔燕妮这里受了气,她有出气的渠道。她第二天工作时就会骂骂咧咧,拿着铁勺子在锅边敲敲打打,嫌张三倒的酱油太多,当心生个儿子是个黑皮,李四的蒜叶放得漂满一碗,你是来喝豆腐花的,还是来吃烫蒜叶的?……种种的不高兴。大家听到了只当没有听到。语言是最能计较的一样东西,可有时候也是最不值得计较的。与目睹一场精彩的爱情事故相比,听几句难

听的话算不上什么。

接下来的事就无趣了,没有任何事故发生。小丁一直没有来豆腐摊,而孔燕妮还是天天来,眼睛时不时地抬起,看一眼对面的监狱。于是又有一个新闻传到大家的耳朵里,说孔燕妮给了小丁一

大笔分手费,这笔钱足以让小丁在黑市里换一只电视机,或者到华侨商店买五条金项链。

“这女人讲义气,是只好鸟。”大家心悦诚服,都这么夸孔燕妮。

孔燕妮是不是好鸟,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可有一点大家的看法是一致的:孔燕妮的情感是多变的。孔燕妮情感多变的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任何人是不敢向她打听的,只能各怀鬼胎。只要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不好惹。她的眼神里并没有放出犀利的光,她只是那么看着,温和而又深沉地盯着大家一个一个地看过来,就让大家感到害怕,害怕她一旦眼里放出光来,那就要看出大伙

儿的五脏六腑来。在她的目光下,女人们一般都无趣地低头私语。

男人们赶紧喝豆浆,吃豆腐花,嚼油条,啃大饼,装得若无其事。

当然,她很少用这种目光一个一个地看过来,上一次她这么干,还是大家商量好了一起问她是不是被小丁揍了。事实上,那次是她把小丁揍了,她要分手,小丁不肯。小丁非但不肯分手,还指着孔燕妮的鼻子说她反党反社会反人类什么的,孔燕妮被他骂得怒火万丈,抡起大手在他脸上掴了一掌。

“政府提倡妇女解放是件好事,可是妇女再怎么解放也不能爬到男人头上,除非有一天女人生下的小猢狲都姓她们的姓。你看她这种眼神,不是一只好鸟。”男人们害怕在孔燕妮这里受到眼神攻击,就这么发牢骚,但也是私下说说,过过嘴瘾。他们已忘了两天前还在夸孔燕妮是只好鸟。

但不管怎样,每天早上,大家都心平气和地聚集在张柔和的摊子上吃早点,等待什么事情发生,成为光荣的见证人。孔燕妮和张风毅,那可是吴郭城里传奇的一对人。说到传奇二字,可以先从孔燕妮的家庭说起。她的父亲孔朝山是一位军医,毕业于美国斯坦福大学医学院精神病学系,是全省有名的精神科医生。年轻时的孔朝山英俊又温文尔雅,和一众男人有着天壤之别。走在

路上,往往被成年女性恋恋不舍地回望。见过他的女性就像见了什么宝一样,忍不住要在女伴面前讲了又讲。

孔燕妮的母亲谢小达也是一位风云人物,曾经是吴郭地下党,负责本城西南片的情报收集、传递,掩护入境路过的战友。

一九四九年后她历任吴郭市妇联副主任、吴郭革委会副主任。现在她是普通人了,可当年她意气风发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洋溢着不一般的气场。那时候,她圆圆的脸上眼睛炯炯有神,总是抿唇

微笑。她的人生里唯一遗憾的是孔燕妮不像她,各方面都和她不同。她热情亢奋浑身是劲,孔燕妮大多数时候是沉默的、懒洋洋的。

有时候她们会吵架,她们不像母女,而像不同价值观的对手。

孔燕妮有两位爷爷。一位是亲爷爷,亲爷爷的前妻是位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生下孔朝山没两年就去世了。续弦高大进,后来跑到延安成了一位革命者。她没有生下子女,但她尽心尽力地把孔朝山拉扯大了。另一位爷爷是孔朝山认的干爹,姓柳。孔燕妮叫他柳爷爷。柳爷爷是江南名士,教育家、诗人、书法家、园林学家、收藏家。一九四九年以后,他当上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吴郭市委员会副主席。柳爷爷对风花雪月、吃喝玩乐都有深刻的心得体会。孔燕妮的母亲怕他带坏孔燕妮,曾经严禁孔燕妮到他那个园林一样的家里去玩。张柔和、张风毅两姐弟流落街头时,是柳爷爷收留了他们。他自杀于一九六八年。他的名字后面冠了那么多了不起的“家”,非但没有让他安度余生,反而加速了他的死亡。

孔朝山还有一位奶娘,是花码头镇上的居民。奶娘有位孙女叫秧花。秧花是孔燕妮的好朋友,她会走路时就开始拿绣棚。现在是她那边的头号绣娘了,还是全国劳动模范,在当地政府担任重要职务。

介绍了孔燕妮身边这么多的重要人物,并不说明她也是一个重要人物。她从来不是一个重要人物,也不是学习的榜样。她只是一个有名人物,是那种茶余饭后可以谈论的人物。谈论她,有两个好处,一是不会跌自己身价,因为好歹她身边有那么多的重要人物。二是身心可以得到片刻舒缓。她做的事,凭良心说,都是别人想做而不敢做的。生活那么单调,心灵那么绷紧,她却沉浸在她的世界里,闹出那么多的恋爱故事。她好像一直在拿自己冒险,每次她开始冒险,就是大家的节日,从心里感到痛快,怒气冲冲的人也会缓和下来想一想,原来生活还能这么过。

话题再回到张柔和的豆浆摊上。

009

豆浆摊设在大饼店前面,只做一个早上。大饼店的店员四点钟不到就来开门。店内的大炉子隔夜用湿煤封掉了,只留一个鸽蛋大的小洞,此时用铁钎子把湿煤捅开,火头一下子就蹿上来了。

五点钟开始供应大饼、油条、粢饭团、包子,偶尔有昨天下午做的,没有卖掉的“老虎脚爪”和面衣饼。“老虎脚爪”也是一种面点,它和面衣饼一样,下午两点钟供应,五点结束,店面打烊,不做夜市。边上有一家茶馆,早上五点钟开门,正好赶上大饼店供应早点。大饼店里窄小局促,大炉子里朝外喷着火星,落到浅色衣服上,轻的是一点黑渍,重的是一个焦点。不下雨的日子,外面放一张桌子,豆浆、豆腐花,都在外面吃。一是招揽生意,显得热闹;二来拓展空间,回避火星。

张柔和只做一个上午,四点半去,做到十点钟结束回家。事实上,不管有没有顾客,她九点半钟就开始收摊了。她的家就像是她的魂一样,没到点就要急急忙忙朝家里跑,因为她有个弱智儿子一个人待在家里。

早晨总是大地最新鲜的时候。天空高而蓝,秋天的白云急速飘过头顶。大家聚集在这里吃简单的早点,呼吸着清甜的空气,听着蟋蟀、蝈蝈或秋蝉偶尔鸣叫几声。摊子边上是一条直而长的河,这条河通着运河,河边一溜的驳岸石里藏着蛙们,它们在清晨也会突然鸣叫,鸣叫几声后归于寂静。

今天合该有事,孔燕妮的老朋友黄阿兴骑了一辆半新不旧的“永久”牌自行车路过这里,他是吴郭市革命委员会的秘书长。他看到孔燕妮,停下车说:“呀,老孔,你怎么在这里呢?”

孔燕妮回答他:“呀,是你。我这几天一直在这里吃早点。”

黄阿兴看了看马路对面说:“我明白了。老孔,恭喜你呀,听说张风毅快要刑满释放了。”

张柔和回过头抢着说:“张风毅下个月十八号上午出来。今天是十月二十五号。算上今天,还有二十五天。黄秘书,坐下来吃点什么吧。”

有人说: “人家不是秘书,是秘书长。秘书不带长,放屁也不响。

秘书带个长,放屁嘭嘭响。”

黄阿兴坐到孔燕妮边上,问她:“老孔啊,近来你在干什么?我好久没见到你了。”

孔燕妮回头看了一眼黄阿兴,屁股朝边上挪一挪,让出一人坐的空间,放下筷子说:“学生背后叫我老孔,都被我好一顿教训。黄阿兴,你真是不识趣。”

黄阿兴说:“老有什么不好?清静。女人年轻漂亮,男人就像绿头苍蝇,一群一群地朝上叮,赶也赶不走。”

黄阿兴身材矮小,站在孔燕妮身边,还比她矮半个头。此刻坐在她边上,两个人看上去差不多高。他还要时不时地挺直腰,显得比任何人都高一些。大家心里明白,都弯腰低头专心吃喝。

孔燕妮说:“看你说得这么粗糙,不是苍蝇是蝴蝶。我要是能回到年轻时,招惹苍蝇也心甘情愿。”

“管他苍蝇还是蝴蝶,和你都没关系了。”张柔和兴奋地说。

提起这个话题,她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孔燕妮,你今年七月份已经过完三十五岁生日了。女人一过三十五岁就不年轻了,叫你老孔也没错。……我认识你妈的时候,你妈也过了三十五岁了。可是你爸三十五岁那年,我还没有认识他。那时候老想着和他过到一起去,还上了香炉山,在山里的寺庙里许了天长地久的心愿。”

黄阿兴说: “算了吧,张家姐姐。你要真的和孔朝山过到一起去,

孔燕妮和张风毅怎么办?天王老子都搞不懂你们的关系。”

孔燕妮的爸爸孔朝山当年和张柔和之间的爱情,算得上一个乌龙事件。两个人之间的爱就像春天里的一阵风,一刮就没影了。

倒是张柔和把这件事当成生活对她的恩赐,牢牢地记在心里。

黄阿兴认真地告诉张柔和:“张家姐姐,好几座寺庙要重新开张了,你到时候还是可以去许愿的。”他看看孔燕妮的脸,并且用胳膊碰碰她,说,“天气总算凉快了。你看,天上的云跑得飞快。今年夏天热得够呛。你怎么样?你看上去一点也没晒黑。”

孔燕妮没理会他,只管对张柔和说:“给黄秘书长来一碗豆腐花。多放虾皮和榨菜,不要放麻油,放一把猪油渣。”

黄阿兴说:“不要叫秘书长嘛,像以前一样叫我阿兴。你还记得我喜欢吃油渣?除了我姐姐记得就是你了。”

一辆自行车从远处而来,车子慢慢悠悠,犹豫不决,骑到这里,停在了黄阿兴身后。骑车的是一位英气的年轻男子,他对黄阿兴轻声咕哝了一句,埋怨黄阿兴骑得有点快。

黄阿兴站起来拍拍年轻人的肩膀说,说:“俞华南,我给你介绍一个人。这是孔燕妮,军医学校的老师。以前还当过111 军医院的医生和农村中学的老师。我说得不错吧?老孔。”

孔燕妮扫了一眼,一看这位俞华南就是外地来的客人,穿着耀眼的白衬衫和草绿色军便裤,自行车后座上夹了一只草绿色旅行包,肩上挎一只黄色帆布包。别人的帆布包上总有几个字,为人民服务或者毛主席万岁,他的帆布包上什么字也没有。他架好自行车,朝孔燕妮点个头,字正腔圆地对张柔和说:“我也要这样一碗豆腐花,放一把油渣,多放虾皮和榨菜。麻油滴上几滴。”

张柔和端了一碗香喷喷的豆腐花放在黄阿兴面前,说:“你是我们的秘书长。这一碗免费。”又端一碗放到俞华南面前,问:“你是哪里来的?”

黄阿兴说:“他是北京那边派下来调研的,昨天夜里从上海过来。上海那边接待的领导让他先来找我,我就让他住我家里一夜。

今天带他去招待所。他是我们吴郭城的客人。”

俞华南睁着清澈温和的眼睛说:“我的祖上是吴郭人,太爷爷那辈去了北方。我这次来也是寻根。”

孔燕妮抬起头又看了俞华南一眼,这次她的眼神一亮,兴许是俞华南的白衬衫晃了她的眼,乱了她的心。她觉得他身上的气息像她认识的某个人,低下头一想,依稀有几分像她的父亲孔朝

山年轻时的模样,也有些像二十几岁时的张风毅。

黄阿兴端起碗,也不用筷子,几口就把豆腐花连汤带水喝下肚子,一说话就喷出虾皮和小蒜的味道。他说: “我是个讲规矩的人。

既然张家姐姐给我免费,我就给大家讲一点国家大事。你们要是听得开窍,兴许就会从此改变自己的命运。……话说去年冬天国家恢复高考,有人就担心不长久。不要担心,高考制度一定会坚持下来。老百姓家里的孩子,读了大学就有一条好出路。你们回去和自己家里的还有邻居的小孩说,一定要好好读书。上个月,教育部到各个大学里选拔人才去出国留学,这是开天辟地的大事。我们吴郭大学也选了一个人,这个人的母亲是摘帽右派,父亲还有历史问题没解决。说明什么?说明家庭出身不是那么重要了。一句话,现在是不拘一格降人才。”

有个年轻人问:“黄秘书长,听说去年大学考试,有两个考生约好,不会做的题目就写上毛主席万岁,这样就没人敢打叉。听说老师们也不是吃素的,不打叉也不打钩,晾在一边不理会。是真的吗?”

黄阿兴说:“也许有这回事吧。”

张柔和说:“一句话,不读大学将来只能刷马桶。”

她的话引来一阵笑声。豆腐摊的南边有一条河,刷马桶的阿姨推着平板车,上面层层叠叠摞着小山一样的马桶,慢慢地朝人少的河埠头走去。

黄阿兴说:“话不能这么说。没人刷马桶,你只好睡在屎尿里。

去年夏天,吴郭市里不是到处臭烘烘的?那就是因为一位副专员批评了一位副主任,副主任家乡就是专门负责运粪的。家乡人一看副主任吃了亏,马上罢工不运粪了。副专员傻了眼,从此不敢惹这位副主任。”

孔燕妮笑眯眯地说:“阿兴什么都知道,万宝全书缺一只角。”她朝俞华南看了一眼,俞华南正盯着她看。孔燕妮朝他张开嘴,无声地说了几个字。这是她引逗人的一个绝招,其实她什么也没说,说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对方会回应她。但俞华南对她没有任何反应。

这边黄阿兴说:“我就是什么都知道。这位刷马桶的阿姨我也知道她的事,她是一位地主的女儿,读过大学,一家六口人五个是右派。政府正在给她家平反。平了反以后,她就不用再刷马桶了。”

一位年长的阿姨说:“没有人刷马桶怎么办?”

黄阿兴说:“将来没有马桶了。将来大家全用上抽水马桶了。

以后煤炉也没有了,都用煤气,又干净又方便。我们已经成立了液化气油站,正在发展用户,试烧液化石油气。大家要积极报名哦。

不要怕,那东西在发达国家是家家用的。内部消息说,我们以后家家要有电视机、冰箱,日子过得就像美国、日本一样。”

年长的阿姨“哎呀”叫了一声,说:“阿兴啊,你是吹死人不抵命的呀。……我可不想过得和美国日本差不多,那是复辟资本主义。要打倒……”

张柔和笑着对年长的阿姨说:“你乖乖地听,少插嘴。内部消息说,你媳妇留了一手长指甲要划你的脸,你不如打倒你媳妇吧。

阿兴,你朝下说,我再给你盛一碗豆腐花。”

“多放点油渣。”黄阿兴兴奋得脸上泛出红光和油光。他从张柔和手里接过第二碗豆腐花,“我们国家马上要发生大变化,农村政策、城市政策都会有大变。今年三月底北京开了个全国科学大会,你们是知道的,科学的春天到了。那些不科学的思想,不科学的行为统统过时了。中央提倡,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实践才是最科学的,耍嘴皮搞脑筋那一套都是不科学的。大家的好日子在后面呢。……张家姐姐,今天的豆腐花有点腥味,不知道是虾皮不好还是豆子不好。”他停顿片刻,看了看孔燕妮说,“与国家的青春相比,个人的青春算得了什么。”

俞华南突然开口:“要我看,国家的命运重要,个人的青春也重要。”他突然说话,大家被他吓了一跳。他为孔燕妮说话,孔燕妮心里一喜。这时候,大家又吓了一跳,原来倒马桶的阿姨叫喊

起来,只见她沿着河,一路跑着喊着,追赶一只漂走的马桶盖。

马桶没了盖子是件大事。城里有木匠,但是没有木头。要有马桶票才能去商店里买新的。马桶票不是谁都能搞到手的,结婚的小夫妻凭结婚证才能领到。没了马桶盖,要么给工会打申请,申请一只新马桶,要么去黑市花高价买马桶票,这两种情况都是要人命的。所以倒马桶的阿姨急得又喊又叫。

路人甲乙丙丁们迅速围到河边,一边看热闹一边出谋划策。

这时候大家吓了第三跳,只见俞华南几步冲到河边踩倒一棵竹子,几下拉扯就把竹子扯了下来。他举着竹子追上马桶盖。在众人一片声的鼓励中,他那根颤巍巍的竹子不负众望地把马桶盖拨上了岸。

黄阿兴感慨了一番:“小时候我家的马桶都是我姐姐刷的,马桶盖漂走多次,每次都是我姐姐想办法捞上来。我姐姐真是了不得。可惜她十年前中枪死了,就埋在城西菜场的运河边。中国的女人真是能干,带孩子、做家务、上班,参加政治活动,弄不好还丢了性命。往事不堪回首,我们再也不会过那种日子了……各位回头见,我要先走了。那位捞马桶盖的,他父母都是北京的重要

人才,他自己是位自学成才的工程师,现在抽调到了北京一个政策研究部门,到我们江浙沪一带来搞调查研究。你们谁有空就把他领到吴郭市委招待所住下来。”

俞华南捞好马桶盖回到豆腐摊坐了下来,气定神闲地继续吃。

孔燕妮说:“我有空。”她说了以后有点失望,俞华南对她的话没有表示。

张柔和说:“阿兴,下个月十八号晚上,我和孔燕妮准备在青云岛上摆两桌酒席,替张风毅接风,答谢各路朋友。你来不来?”

黄阿兴随口说道:“要来的,要来的。”

张柔和说:“哼,一听你的口气,你就不会来的。”

俞华南吃完,拿出一架135 照相机,调了光圈和速度,拍下豆腐摊和河岸边一字排开的马桶,又走进大饼店里,拍了炸油条的大锅和砧板上揉面的师傅。然后他到边上的茶馆里拍了一通,还拍了茶馆后面的石拱桥和桥下面破旧的一片民居。一些居民的院子里开着鲜艳的菊花和香喷喷的桂花,他也跑到人家家里去拍了下来。

等到他回来,摊子上只有孔燕妮和张柔和两个人了。两个人的脸上都有不快之色。俞华南举起相机把两个人拍进了镜头。

张柔和说: “北京人,你这辆‘长征’牌自行车是头不吃草的骏马,还是新的,值一百四五十块钱呢。你小心骑,不要一个跟头摔坏了。

摔坏了自行车也就罢了,把我家孔燕妮摔坏了,我弟弟要找你算账。”

俞华南不置可否地微笑,骑上车,孔燕妮坐到自行车后架上,替他拿着旅行包。包里除了衣服之外还有书,孔燕妮手一碰到包就知道包里有书。她稍稍靠近俞华南,闻到俞华南身上有一种奇特的味道,好像是什么药水味,又好像是树荫下的阴凉孤冷之味。

味道若有若无,仔细一嗅,味道就消弭无踪。孔燕妮想,这位俞华南和张风毅就是不同的两种人。张风毅三尺以外就感受到他身上发出的热力,热力持久,热波不停散发,就像初夏早晨被阳光蒸发的河。那么俞华南和孔朝山比呢?也有很大不同。两个人看着都是矜持和温和的,甚至有点克己。但孔朝山是悠闲自得的,身上像是洒着月光。俞华南说话和做事看着有些慢悠悠的,但仔细一辨,就能感觉到在他身上有一种紧张和不稳定性。孔燕妮已经感觉到了,她知道这种紧张和不稳定是带着悲苦的。她心里没来由地一痛,跳下车说:“招待所就在前面那条巷子里,你自己能找到。”

俞华南一脚撑住地面停下车说:“我初来乍到,你可要尽地主之谊啊,不能把我扔在半道上。”

孔燕妮说:“你这台词就像电影里说的。”

“那我应该怎么说呢?”

“你应该说,孔燕妮,你家住在什么地方?”

“孔燕妮,你家住在什么地方?”

“不要问三问四。我得空带你去看一看,你就知道了。”

“那我得买些东西上门,你孩子多大了?”

“你不要开玩笑,我还没结婚呢。”

“我没有开玩笑。那你结婚够晚的。”

“你结婚了吗?”

“我也没有结婚。”

两个人说了这些初步试探的话,孔燕妮重新坐到自行车后座上。

到了吴郭市委第一招待所,俞华南拿出介绍信,登记了。服务员小汪拿着一大串房间钥匙带着他俩打开房门,一股燠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小汪赶快去开了窗,他说房里的这股热气是夏天储存

到了现在,从夏天到现在,这个房间还没有住过人。

孔燕妮拍拍额头。

俞华南好奇地问她:“你的额头上有什么吗?”

孔燕妮说:“皱纹。张家姐姐提醒我,心浮气躁的时候,拍拍额头上的皱纹,心里就干净了。这样我的灵魂就不会跑掉。”

俞华南微笑一声,说: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的脸上痛苦的皱纹。……这是叶芝的诗,写的是消逝的激情。”

他看了一眼孔燕妮,脸上现出莫名的紧张。他说:“你为什么站在门口,不进来,也不出去?”

第二章

孔燕妮闻言走进屋里。“我是想走的,不过我挺想看看你包里的书。你的书里肯定也有内部消息。”她说。

俞华南把旅行包里的书拿出来放在木地板上,书有四本:汤因比的《历史研究》、黑格尔的《逻辑学》、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孟德斯鸠的《一个波斯人的信札》。除了这四本书以外,还有一本笔记本。

他说:“除了笔记本不借,其他的书你都可以借去看。我带着这么多的书出来,就是让朋友们借去看的。前几天在上海,已经被朋友借去了三本。”

“我对你的笔记本感兴趣。”

俞华南想了又想,最后下了决心,说:“你看吧。”

孔燕妮打开笔记本,掉出一张照片,是俞华南和一位漂亮女青年的合影,两个人站在一棵白杨树下。

俞华南说:“这是在圆明园的白杨树底下照的。”

笔记本第一页抄着诗人食指的诗《相信未来》: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

孔燕妮说:“钢笔字真秀气,一看就是姑娘家的笔迹。”

“就是照片上这位写的,她是我女朋友。”

“你女朋友也是北京人吗?”

“是的。她去缅甸了,参加了缅共人民军。有一天,她把笔记本寄给了我,告诉我,她在萨尔温江东边一带活动,后来就一直没有了消息。”

“太不好意思了,我勾起了你的伤心事。”

“……这么多年,我心里一直把她当作我的唯一,希望她有一天突然从缅甸丛林里回到北京。和她一起去的人,死了不少,也有不少人活着回国了。我们不要打仗,我们要建设祖国,你看国家现在正是需要建设人才的时候。她回来可以继续写诗,讴歌又一个新的时代来临。她写诗写得好,当年是我们中学诗社的社长。”

孔燕妮叹了一口气,问:“俞华南,你在吴郭住几天?”

“可多可少。我从北京到上海,再到你们吴郭市,然后我还得去南京、杭州……”

“我带着你到处走走吧。我们吴郭市刚成立一所工读学校,我原先在军医学校教书。学校让我们志愿报名去工读学校教书。我想,工读学校的孩子更需要老师。我就报了名。手续正在办理。我现在两头不靠,陪你看几个地方不是难事。”

“你长得……太引人注目了。我不会挨揍吧?然后把我送到医院去吃药打针。”

“有这个可能吧。”孔燕妮进一步试探,“既然你现在没有女朋友,你在吴郭调研的日子里,就把我当成你的女朋友吧。”

俞华南波澜不惊地说:“我的女朋友比我大三岁呢。我读初二时,她是高二了。你看来要比我大七八岁。”他说话的腔调就像在搞科研,就事论事,一点也没有受到感动的样子。

孔燕妮失望极了,勉强接着他的话说下去:“你谈恋爱谈得够早的,但你还是没有我早。”她想起了杜克。

她十五岁就爱上了杜克。他俩住在同一座城市里,却也有四五年没见了。她从杜克的妹妹杜鹃那里知道许多消息,杜克结婚后没孩子,夫妻两人经常吵架,一吵架就开打。杜克有一支电警棍和一把猎枪,他老婆也有一把猎枪和一支电警棍。他老婆还有红缨枪,比杜克藏的东西还多一样。两个人吵到后来一点也不讲情面,一翻脸就各自找武器,在家里上演全武行。杜克上个月调到了市教育局生产办公室,同时他也离开老婆,住回了父母家里,放下武器,摇身一变,变成了文化人,把父母家的小红楼变成了文化沙龙。老杜已经去世,杜克的妈妈回到她南京的老家。杜克他们一帮人没了父母的管束,没日没夜地窝在小红楼里,天南海北地胡聊。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消息灵通,聊的都是国内外政治、经济和艺术最前沿的消息。

杜鹃还和孔燕妮说了一些杜克他们聊的内容,她说她听了几次就不去了,他们很无聊,说的都是和自己生活不相干的事情。

孔燕妮说:“既然你让我知道了你的初恋,那么我也要带你去见见我的初恋。他叫杜克,刚调到文化局。你能从他那里听到本地人的一些想法。”

“好呀,我从北京过来就是要了解社会各个阶层的想法。”

孔燕妮好奇地问他: “你是北京什么部门派来调研的?国务院?

社科院?还是哪个部委办局?”

“内部消息,暂不公开。你要借书吗?”

“不用。这几本书我都看过。”孔燕妮又问,“刚才你在豆浆摊上已经看到了一些人和事,你怎么评价?”

俞华南问:“所有人吗?”

“是的,包括所有人。”

“他们都很有激情。”

“我经历过几个全民激情的年代……我现在最怀疑激情了。”

“你也怀疑爱情吗?”

孔燕妮被俞华南这句话问住了,她思考了片刻回答道:“爱情是由激情支撑的,我有时候会怀疑爱情。”

俞华南看着孔燕妮的眼睛,孔燕妮的眼睛清澈无尘,深不见底。他心里打了一个寒战,他不太信任她。他说:“你有没有想过,可能你的怀疑才是正确的。”

“我现在心里又有了爱情,每当我有了新的爱情,我就不会怀疑。”

俞华南说:“不瞒你说,我对爱情心如死灰。”

孔燕妮想,她对俞华南的感觉是对的,俞华南内心有着不为人知的悲苦。她坚定地说:“我会焐热你的。”

每逢一段新的爱情,她总是这么不管不顾的,有点小姑娘式的冲动,但她终究是三十五岁的女人了,她很明确想在俞华南身上寻找什么。俞华南身上有她熟悉的那种痛苦,她不知道这种痛苦的来源,也不想知道,她只想用爱去抚平这种痛苦。她要证明自己一直都有超常的爱的能力。

俞华南安顿好以后,孔燕妮带着他去了市中心的花神庙,俞华南说他的太爷爷以前就住在花神庙后面。神庙周围的木栅栏都朽了,一些石头的景观乱七八糟倒在疯长的野草丛里。花神庙的须弥座上面,是一撮一撮下象棋的人,走过的人,如果有兴趣,不管认不认识,都会上前找个棋摊子看上一会儿。

孔燕妮领着俞华南走了一大圈,找到了俞华南所说的那条小巷子。一到巷子口,俞华南就“咕咚”一声跪下来了,面朝巷子的路磕了几个头,吓得巷子口的几户人家关上了门。

“这里和我爷爷说的一样。”他站起来兴奋地对孔燕妮说。

但他的祖居具体坐落在巷子的什么地方,他也说不清楚。他们问了几位居民,有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说,她小时候听人说过以前巷子里住过一家姓俞的人家,好像住在巷子中间靠菜场那里。后来这家人家搬到北京做官去了,再也没回来。菜场原先是没有的,就是一堵高墙边上的空地,时不时地有一些菜农过来摆个菜摊子。后来就形成了固定的菜摊,生意兴隆,于是拆掉边上好几

户人家建了一个菜场。俞华南走在孔燕妮前面,大步朝菜场走去。菜场不大,里面东西不多,到处是污渍和水迹。水泥砌成的柜子上,放着不新鲜的菜和挑剩的肥猪肉。菜场最热闹的时候是清晨五点开门的时候,这个点来买菜的人不多。他转了一圈,就出来了。

但他显然还是很愉快的,他的身上开始散发出热烘烘的气息。

再次走过花神庙的棋摊,他选了一个摊子走进去,放下两块钱的赌注,下了一盘象棋。不过四五分钟,他就速战速决地赢了,然后别的摊子来了一个人向他挑战。他花了十来分钟搞定。后来又来了一位号称棋王的,他把那位棋王杀得脸无人色,最后棋王一把推了棋子,扔下一块钱走了。他看看手表,对孔燕妮说:“二十分钟。”

他指的是和棋王下棋的时间。

“我赢了三块钱,请你吃点什么吧。”他说。

孔燕妮巴不得吃点什么,带着他去了“真味酒楼”,点了虾仁豆腐、咸菜烧黄鱼、紫菜蛋汤。一人一碗热腾腾的饭。俞华南先吃好,吃完后他就朝窗外看着路过的人。

他吃过热腾腾的饭菜后,情绪并没有变得更饱满。相反,他彻底安静下来,安静得像不存在一样。孔燕妮感到他身上的热力消退了,就像桌上放凉的紫菜蛋汤。他一凉,面色更白了,凝脂一样。这真是一个奇特的人。她想。这一次她感受到的不是那种苦痛,而是残酷的冰冷。她被他复杂的个性吸引了。这样的人,会被她焐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