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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真正的高贵 ——读叶弥长篇小说《不老》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欧逸舟  2022年12月14日23:47
关键词:不老 叶弥

只看一眼,我就相信《不老》是为我而写的故事。就像爱一个人,只需要一眼,你就会知晓他在你心中的位置。

全然地听从感性,完全不使用理性,我近乎偏执地为阅读《不老》定下基调。我将从中得到什么呢?我期待着,好奇着,但又闪过一丝担忧。我已经读过太多关于“爱”的故事了,还能得到些什么不同于以往的经验吗?《不老》的命题是“爱”,“因为爱,所以不老”,干枯玫瑰色的封面上,这句响亮的宣言吸引所有目光。三十五岁的孔燕妮,单身,爱生活也被生活爱着,爱她的朋友们也被朋友们爱着,在一种即将成为过往的过往中等待着命运。今年三十七岁的我比孔燕妮小四十二岁,同样单身,爱生活也被生活爱着,爱我的朋友们也被朋友们爱着,同样在一种即将成为过往的现实中等待着命运光临。但现实生活另有一套法则:“爱”不是人生的必然,不是真诚和勇敢的等价物,不是付出就有回报;它转瞬即逝,或者太过世俗,满载欲念,或者太过飘忽,遥不可及。“爱”是多少人参不透的谜题,是多少人未能经受的考验,又是多少人年岁愈长愈发失却的信仰。我该如何去谈论“爱”?当它反复地剥夺我对它的虔诚。因此,当我读罢《不老》,也久久地为如何言说这个故事感到彷徨。

如果要规避感性,唤回理性,不去触及“爱”,我们还能谈论些什么呢?

或许可以谈一谈吴郭城中的风物人情?叶弥生长于苏州,“苏气四溢”的吴郭城在叶弥笔下遍布雅致的细节,当我们随着孔燕妮,随着她的眼、她的步子、她的心去看吴郭城,便会看见,从张柔和的豆浆摊到柳爷爷的“廿八斋”,从工人文化宫的留言墙到青云岛、白鹿村,市井乡野与杨柳池台氤氲在同一片水汽里,人间烟火与阳春白雪晕染了彼此。也正因此,吴郭之美,放在任何时代都不会减损分毫。吴郭城有太多可以称之为传统美学典范之景、之物,叶弥恰恰不去张扬它们,大美不言,这是源于真正的审美的笃定与心识的富足。吴郭的大美无需多言,而吴郭人对于物质生活的重视,是小说中非常浓重的笔墨。孔燕妮在与俞华南交往的初期就表达了自己对于物质的怀疑态度,她的前男友杜克也曾以批判的口吻道出“吴郭人对日常的生活看得比真理还要重”,即便如此,当孔燕妮邀请杜克和他的女友“鸡毛掸子”一同去青云岛参加她要为张风毅出狱而摆的酒席时,“鸡毛掸子”也立刻想到了熟透了的橘子、白果,鲜肥的鱼虾与湖蟹。而张风毅、俞华南等人,则站在不同的角度肯定、赞扬人们对物质生活、对幸福的渴望与追求。不言,是因为拥有的底气,言,是因为暂时的匮乏,但又是曾经存在的、可以创造的、值得为之奋斗的。言与不言之间,怀疑与肯定之间,叶弥真正试图阐明的,是思考的重要性,常识的重要性,对人性的理解与宽容的重要性。但我们常常被困境、被欲望、被种种假象迷惑,而忘记常识,忘记思考,也忘记理解与宽容。

或许也可以谈一谈吴郭人的生活状态?如果说风物人情的细节是花与叶,老百姓的生活状态就是这些花与叶凝聚而成的树的轮廓,而小说所描摹的,正是吴郭城这棵参天古树在激涌的时代风云中的震荡与舒展。时间是流动的,万事万物也是不断地发展变化的,大化流衍,生生相续。面对即将发生的时代变革,叶弥选取了一种安详而智慧的叙述语调。吴郭人各有各的思绪,对于未知的生活,有人充满了向往,也有人感到黯淡,或许更多的是迷惘。有人活在未来,有人活在过去,有人活在当下。孔燕妮是活在当下的人,但又不完全被当下所局限。她虽不像张风毅那样渴望发展,充满激情,但也绝不是母亲谢小达、杜克、好友张柔和那类停留不前的人。孔燕妮或许是有些茫然,但只是对自己应该展开何种具体的行动而茫然。她不仅是乐观的,积极的,也是富有生活智慧的,与故为新的。在“廿八斋”的演讲中,孔燕妮津津有味地列举柳爷爷曾经的生活品质的细节,以此激励人们,相信美好的生活一定会来到。所谓流水今日,明月前身,大抵如是。

或许还可以再谈一谈友谊?小说中孔燕妮一直在走,走满了二十五天,走满了三十三万余字。她就像是一位本雅明所说的、波德莱尔式的“抒情诗人”,但她又不仅仅是在街巷中漫游,也不仅仅是为了丈量吴郭城,再现那些充满审美意蕴的景观。孔燕妮是从一个朋友身边,走到另一个朋友身边,她不停地走,故事也就随着她不停地出发、抵达。这些人生活背景也许相同,也许相异,思想也许相近,也许相远,也许彼此之间有过龃龉,有过误解,有过伤害甚至有过仇恨,但他们仍是朋友,仍然陪伴在彼此的身边。比如孔燕妮与张柔和,她们的友谊之间,交织着四个人的爱与痛,而真正沉淀下来的,是两个女人的友谊。又如宋阿进与张风毅,曾经的好友因信念不同分道扬镳,张风毅误伤宋阿进,并为此付出代价,而在宋阿进与张风毅、张柔和甚至孔燕妮之间,友谊或许发生了变化,但它并未消散。孔燕妮的步履不停,我们就随着她的脚步来到一个个真实的人身边,观看这段友谊会给故事带来怎样的发展,或者说,故事又会给友谊带来怎样的改变。卡尔•雅斯贝斯曾谈到:“真正的朋友彼此之间实际地交流着各自的表达并且保持着由个人忠诚所形成的团结。”这是最高尚的友谊,当然,它也可能隐身于更宽泛的、由简单的喜爱与敌视所构成的脆弱的连接。在这一层面,我们能数出更多的名字:黄阿兴、温德好、林纳德、老隐、肖恩、麻春雷、阿胡子、秧花……

我一直相信,孔燕妮与张风毅、俞华南之间,就存在着最高尚的友谊,但爱出现得更为强烈,无法压抑,无法回避。因此我也决定放弃理性,回归感性,回到爱的言说。孔燕妮爱张风毅,爱他的宽阔慷慨,充满能量,意志坚定;孔燕妮爱俞华南,爱他的迷茫,敏感,脆弱,也爱他散发着草药气息的忧愁。在张柔和的豆浆摊上,孔燕妮初遇俞华南,起初她扫了一眼,接着又抬起头又看了俞华南一眼。这个细节说明孔燕妮决定爱俞华南,是经过确认的(她并不像我本人那么鲁莽)。张风毅爱孔燕妮,得知她因为情感的选择而遭受诸多的羞辱,甚至被人举报、失去工作,差点流离失所,张风毅仍然坚定地站出来维护、保护了孔燕妮,也只有他知道她有一双捂不热的手。而俞华南爱孔燕妮,是一个被激发、被温暖也被治愈的过程。他接受了孔燕妮的爱情的邀约,为孔燕妮考察青云岛之宴的菜单,到狱中见张风毅,甚至曾希望张风毅的出狱时间能再晚半天。我羡慕孔燕妮执着去爱的勇敢。她爱过值得被爱的人,也爱过不那么值得被爱的人,但她不曾因此沮丧,会止步,而是更加努力地去爱,去付出,去温暖他们。也许那些冰凉的灵魂不知道被爱是什么滋味,也许他们知道却不敢索取,孔燕妮不在乎这些。她决心在张风毅出狱前与俞华南谈一次风花雪月,这段旅程将会抵达一种怎样的尽头呢?在多数人看来,这并不符合人之常情,而是一种颇为怪诞、甚至危险的理想主义。张风毅、孔燕妮与俞华南,三个不同背景不同思想的人,在那样一个氤氲而又震荡的时间节点上相遇,在那样一条险峻崎岖的道路上并肩或错步,究竟谁和谁能在终点相逢?我不得而知。但是我相信,他们无论在何处相遇,都能给彼此带来进步的信心。

唯一使我耿耿于怀的,是张柔和与孔燕妮的父亲孔朝山之间那段无疾而终的爱。爱虽然终了,佐证那段感情存在的书信却意外出现在世人眼前。张柔和崩溃时我的感性也随之分裂:我既祝福孔朝山这样能够放下无望的爱、勇敢走向新生活的人;也为仍然活在过去的爱的迷雾之中,失去了人生方向而遍体鳞伤的张柔和心痛不已。尽管,各自重新开始是对彼此和彼此的家人最负责的决定,但小说中张柔和与孔朝山那段尴尬的重逢,还是使我落下泪来。

人生中有多少理性的、道德的甚至是审美的束缚,就有多少难以承认的痛楚、苦恼和欲望。我笃信《不老》是为我而写的故事,更是为那些畏惧爱、羞于谈爱、被爱伤害或伤害他人的人而写的故事。无论是与人相爱,还是孑然一身,我们都将走向那遥远而严肃的孤独。既然如此,在我们终将抵达的生命荒漠显现之前,让我们都学会勇敢去爱吧!朝圣一般地爱,爱具体的人,爱真实的人,无论是冰凉的还是炽热的灵魂,都有爱与被爱的资格,也应有爱与被爱的勇气。爱是不能忘记的,爱是不能放弃的。只要我们还相信爱,相信爱是真正的高贵,真诚的人终将在爱中相逢,在爱中遇见青云蓝湖,流星奔泻,烟火璀璨,雪覆蜡梅香。

(本文系中国作家协会“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作品联展”特约评论)

作者简介:欧逸舟,女,1985年生于福建福州。现为《小说选刊》杂志社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