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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不老”? ——简论叶弥长篇小说《不老》里的几个声部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李成强  2022年12月14日23:34
关键词:叶弥 不老

叶弥的长篇小说《不老》以1978年末的江南小城吴郭市为背景,围绕孔燕妮在等待男友张风毅出狱的二十五天里的经历,展示了各个阶层在新的历史节点里的个人情感与心理蜕变,书写了孔燕妮、张风毅、俞华南等人在一个特定时代的生活史、爱情史、命运史,以现实主义手法记录当代历史中风起云涌的变革前夜,勾勒出一幅社会各阶层的精神图谱。

一、改革大潮涌动下的人物群像

1978年在新中国的历史上已经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12月18日至22日召开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开始了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新时期,但是,一个新时期的到来,绝不可能如魔法棒随手一指变化即现,焕然一新,它必将经历一个不断积聚力量的时期,其间免不了各种纷争,历经各种阵痛。从这个意义上讲,叶弥将《不老》的叙述时间线浓缩于1978年10月底至11月18日二十五天的时间里,是经过精心考量的。作品通过孔燕妮、俞华南、张风毅等人在即将到来的社会转折面前的惶惑、犹疑和选择,映照出这一历史时期的社会现实,同时折射出一代人的精神样貌和心理历程。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时代的主题只是作品发生的背景,“叶弥无意构建史诗式的宏大叙事,而是以细腻的笔法书写日常的琐屑、人情的纠葛和世事的变迁”(首届凤凰文学奖授奖词),《不老》书写的依然是烟火漫卷的俗世人间的“小人物”,致力于细腻地呈现个体生命的真实,从而为我们呈现出一系列“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

孔燕妮是《不老》中最重要的主线人物,无疑,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圆形人物”,她内心敏感、情感丰富,面对即将到来的社会变革,迷惘与犹疑曾一度成了她的身份标签,她能够“感到这个城市会发生很大的变化,人也发生很大的变化”,但是,“未来的不确定性”使她心里充满着矛盾:“在精神和物质两者之中,孔燕妮的态度是摇摆不定的,正像她自己说的,她现在处在十字路口,她的思想、感情、工作……都处在十字路口。”作品在很多地方都这样直截了当、开宗明义地表现出人物矛盾的心理:她既希望社会向前、向好的方向发展,却又不清楚方向在哪里,担忧人们的精神和道德伦理会被物质摧毁。孔燕妮出身于一个复杂的知识分子家庭,这个家庭里的人物像柳爷爷、高大进奶奶、父亲孔朝山、母亲谢小达等,在过去的十年里有着不同的选择和命运,在她的成长过程中,都或多或少对她的人格与理想产生过影响,之后的初恋男友杜克、男友张风毅和俞华南也都是心系社会与国家前途的知识型青年,这样的出身与生活环境注定了她不可能只生活在个体精神的满足的小圈子里。在新的历史节点面前,在张风毅和俞华南的引导和影响下,孔燕妮消除了内心的矛盾与担忧,在见识了麻诗人的地下工厂、秧花的刺绣合作社,与青云岛上的阿胡子交流之后,她的思想与观点慢慢发生了变化,从而认识到“国家大概率会进入一个新的时期,追赶发达国家的生活水平。我是这么认为的,赚钱不是目的,有了钱,还得有文明。钱要用来培养从容的举止、严谨的思维方式、细腻的情感和高尚的行为”。所以,她发动学生搞了一个“为他人行动”,后来又亲身投入到帮助农民致富的事业中。正如文中其母谢小达对她的评价:“我这个女儿,只知道谈恋爱,现在总算有了点家国情怀。”这点“家国情怀”正是孔燕妮内心的成长和精神世界的日渐强大的结晶。

作品中的另一个人物俞华南是从北京来吴郭市“调研”的青年,他一开始给读者的印象是:聪明、博学,对社会发展的方向、物质与精神的关系,都有着较之他人更为清醒的认知。他“平静、理性、讲科学”的个性气质吸引了孔燕妮。孔燕妮带着他走遍了吴郭城,了解这里的世俗风情、人际关系。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这个清醒且博学的人竟然是从医院逃出来的精神病人,这一看似荒诞的情节绝不是对俞华南这个人物之前所作所为的解构与否定,而是从更深的层面上揭示那个刚刚结束的荒唐的年代对人精神与心理的戕害。俞华南是一个精神受过创伤的人,他所谓的女友后来向我们证实“在现实生活中,他经常与社会格格不入。为此他与人产生许多冲突,付出了不少代价。”在俞华南身上,《不老》呈现出“人自身内在的精神隐痛,精神和心理方面的重负,深刻地构成小说在叙事伦理上的难度与困境”。

同俞华南一样,张风毅对社会的发展趋势同样有着自己的认识,而且他还从实践方面迈出了脚步。虽然身在狱中,但他指导麻诗人等人成立地下工厂,“要大家一起往高处走,一起过得舒服”,他是“新生活的创作者”。孔燕妮也是在他的建议下,到海宁和青云岛见证了这些地方的变化,看到了“未来的样子”。巧妙的是,一个如此重要的人物,叶弥在作品中却几乎没有安排他正面出场,而是一直采用“虚写法”,通过其他人物的讲述来塑造人物。这种“不写之写”就如同淡墨山水画里缥缈的远山,寥寥几笔,反而能给人以无尽的想象,造就出人物虽未露面却影响无处不在的效果。

当然,《不老》人物长廊里的众多人物并非都同以上三个核心人物一样顺应时代变革的潮流,比如杜克,就强烈反对走经济建设的发展方向,因为他担心人的欲望一旦放出来,就是洪水猛兽,导致见利忘义,物欲横流必将引发社会道德、伦理层面的问题。持这种观点的并非他一人,孔燕妮后来见到的留言栏里的辩论就是证明。另外,还有许多人,比如王来恩那样的小人,再比如谢燕兵、潘小根那样的庸人,他们的很多言行,会让我们觉得不可思议,充满了吊诡与怪诞感。通过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不老》展现出一代人在时代的变动面前的认知与选择,实现了对“上个世纪70年代中国社会历史的重返与重思” 。

二、爱与自由:“不老”的深层意蕴

在《不老》的封面上有一行醒目的大字:因为爱,所以不老。这句话很好地概括了小说的主旨。从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把《不老》看作一部关于爱的哲学,一部爱的启蒙书。在等待男友张风毅出狱的日子里,孔燕妮不断寻找新的爱情,直到最后的二十五天里,她又与从北京来的俞华南谈了一场恋爱。作品书写了孔燕妮的爱情史,但是,叶弥并没有把它写成庸俗的三角或多角爱情故事,《不老》里的“情”纯真清澈、诚挚坦荡,“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却又发乎情止乎礼,如同天然去雕饰的美玉。孔燕妮对爱有着自己独特而深刻的认知:爱情是自由的,而自由的爱情双方必定是平等的。虽然张风毅的爱也是博大而开放的,给了她无限的尊重与自由,但她仍然在不断地寻找爱情,因为在她看来,“张风毅就像神一样,我在他面前就是一个凡人……后来他进了监狱,我找过两个男友,他们把我看成神。”“神”与“凡人”之间是不可能平等的,所以不可能有真正的爱,后来她爱上俞华南,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是平等的”。在1978年的吴郭城,这种爱情观是不被人理解的,所以孔燕妮之招来人们的非议就成为必然,再加上她又是吴郭市的“第一美人”,“所做的事都是别人想做而不敢做的”,就进一步加深了人们的误解,“成了茶余饭后被谈论的人物”。

所以,在孔燕妮的心中,“很多时候,恋爱是用来对抗伤痛的,是一帖缓解伤痛的药剂,而不是寻欢作乐的途径”。在见到俞华南之后,她感到他身上有一种“残酷的冰冷”,有她熟悉的那种痛苦,她能感到他“心里的黑暗和紧张”,于是,她想“焐热”俞华南,“想用爱去抚去这种痛苦,要证明自己一直都有超常的爱的能力”。其实,孔燕妮自己心中也充满着悲苦。她成长于一个复杂的知识分子家庭,原生家庭的影响让她更加细腻与敏感,从之前的时代里一路走来,家人和朋友的遭际让她的内心伤痕累累,在15岁那年,她被一个体育老师侵犯,从此,她的双手就变得冰冷,即使张风毅的爱也没能让它们暖起来。她渴望被爱,在爱中获得拯救,所以,每逢遇到新的爱情,她总是奋不顾身地投入、全身心地付出,渴望在爱中获得力量,同时用爱去拯救对方——

得到,付出。再得到,再付出……不断循环,不断轮回。只要有循环和轮回,就如大地上流动的活水,心有大海,一路前行。不会枯竭,不会迷失。在恋爱中是这样,在亲情友情中也是这样……不老的不是肉体,而是她的精神。

由此,孔燕妮所追求的“爱”就超越了男女之爱的狭隘。在她的爱里,读者看不到任何情欲的成分,这种精神之爱直指人性的本质。

由此,这种在爱中获得的自由就上升到了精神与灵魂的维度。“精神上有了枷锁,就失去了自由。失去自由的灵魂,是衰老腐朽的灵魂,一个衰老的灵魂,养不出年轻的肉身。”作品借由孔燕妮对精神自由的思索引申出对“不老”这一哲学命题的深层叩问。孔燕妮的思索,让我们深切地体悟到那个年代里一部分知识分子挣脱思想桎梏的勇敢尝试:“什么都会老的,只有思想不会老。世上没有任何力量让它变老,它永远像刚盛开的花朵”,思想来自于自由的精神,不受束缚、挣脱了羁绊的灵魂才会思想。至此,作品一方面获得了巨大的思想容量和深度,充满了哲辩之美;同时,叶弥也为她着力描写的“‘情’设置了一个绝妙的‘容器’,让它在别开生面的结构和丰沛滋润的叙事肌理中尘埃落定” 。

三、佛心与禅意:“不老”的另一重涵义

佛心与禅意是叶弥小说创作中的一个重要主题,从短篇小说《明月寺》《雪花禅》《消失在布达拉宫的一头鹰》等等,到长篇小说《风流图卷》《不老》,我们都可以读到那些与佛、禅有关的文字,对此,评论家已多有论述,“在叶弥的小说创作中,有一类篇章是与佛教、禅修、寺庙等元素相联结的,此中隐约可见作者寄寓其中的某种佛心禅意。”

在《不老》中,孔燕妮二十多年来每当“心里又有过不去的东西”的时候就会在梦里见到一位老和尚——老和尚的法号正为“不老”。她把不老和尚看作精神上的导师,“他在梦里给她指点迷津”。孔燕妮追求精神的自由和心灵的崇高,这让她在那个时代难觅知音,而进入梦中与不老和尚对话并非单纯只是对俗世的逃避,而是寻求心理压抑的释放以更好地应对俗世的生活。但是,当不老和尚真的在现实生活中出现时,她却忍不住地失望,原来他也承受着俗世的痛苦。虽然他在梦中给不了孔燕妮“不老”的灵药,但他万物平等、无喜无嗔的修行态度却让孔燕妮获得了一种解脱,明白了“如释重负也是深爱的一种”。

除了“不老和尚”,作品中还写了止水庵年轻的住持如明。老和尚的“不老”和如明的“年轻”应该是作者有意的设计,既指向作品的题旨,又代表了精神的轮回。如明用近乎游戏的方式帮助孔燕妮找到丢失的魂,给她解了压,让孔燕妮在佛心和禅意中达成了与自己以及与世界的和解。孔燕妮在有意无意间出入于“出世”“入世”之间的灵魂地带,其中探求的依旧是精神的自由和灵魂的圆满。从这个意义上讲,《不老》中的佛心与禅意,也是对“不老”的涵义的一种阐释。

我们还应该注意到,孔燕妮无论是追求“爱”与精神上的自由,还是在佛心与禅意中寻找“一方心有所托的精神园地” ,“作品所体现出来的精神气质又并非旨在追求彻底超脱,全然不惹尘俗,却是自有其在现实中深深扎根的部分,人物的呼吸俯仰都仍是尘世真实的空气。” 《不老》里的人物始终生活在烟火人间,在庸常的俗世里突围之后,最终返归自我,进入到一个更加宽广的世界,以各自的方式自渡和渡人。叶弥给孔燕妮安排的“尘世真实”是回到白鹭村帮助农民致富,从而实现了自我精神世界与俗世世界的贯通。

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就像一曲交响乐,蕴含着多重旋律,多个声部,《不老》就是一部这样的作品,“它吟唱出日常生活的美学之诗,人生起伏的生命之诗,观照宇宙的精神之诗” 。《不老》不老,是作长青。 

(本文系中国作家协会“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作品联展”特约评论)

作者简介:李成强,长篇小说选刊杂志社编辑,作品散见于《文艺报》《学习时报》《中华读书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