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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的叶弥和未出场的张风毅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朱辉  2022年12月14日23:32
关键词:不老 叶弥

写老朋友有点难,如果这老朋友还是女性,会更难一点。

认识叶弥很久很久了。记得是在上世纪90年代的某次笔会上,那时,她还没有写出她的成名作《成长如蜕》。笔会总是老友新朋,人很多,但我记住了她,不因为别的,只因为她的落落寡合,一种不易接近的凛然之气。按理说,她应该话多些,热闹一点,因为笔会地点是在苏南,离她家不远,她算是本地的。可她坐在旋转顶灯明灭的光影里,几乎不与人搭腔。那时的叶弥还叫周洁,一个不起眼的名字,但后来的周洁用她旺盛的才能塑造了一个新名字:叶弥。不过我依然认为,名字重要也不重要,哪怕叶弥还叫周洁,既然写出了《成长如蜕》《天鹅绒》到《不老》等一系列小说,她也还是无法忽略的。

上面的话似乎有点绕了,这“很不叶弥”。叶弥作品的腔调是直接的,凛冽的,常常直言快语,一针见血。这种腔调辨识度极高,有别于我们通常认为的苏州女子应该的缠绵婉约,倒有一种摧枯拉朽式的坦荡和实诚。这难能可贵,在我眼里,这很“文学”。

后来当然知道了,叶弥是苏州人,但她幼年就随家庭下放苏北,童年和少年的印记是显而易见的。这样的经历对一个孩子来说,不能说是一种好运气,但对一个作家,却是难得的机缘。一个好的女作家,胸膛里一定藏着一个男人,叶弥就是如此,她细腻,敏感,却又有男人的果决和坚毅。

一个人,心无旁骛,专心写作数十年,作品保持品质,还努力挺进,驶向更宏阔的天地,这不容易。

江苏的作家很多,好作家也多,更难得的是彼此间存活着宽容、理解甚至怜惜,这是令人珍惜的景观。我们并不扎堆,其实难得见面,我和叶弥似乎除了会议,就没有过私下的约见。但我一直知道我的不远处有这么一个人,她有才华,对文学执着,至于她除了写作还在做些什么,我并不知晓。但叶弥是一个一直在场的人,你写昏了头,忙晕了,几乎把她忘了,因为某种机缘,她会突然出现在你面前。记得似乎在某次会议之后,在颐和路的《雨花》编辑部,我正要出门,一眼看见叶弥拖着个拖箱过来了,她穿着一身风衣或者呢大衣,总之是长衣服,一副要马上又要外出的样子——不是回苏州,而是要去外地。我看出这一点,但没有打探,有另一个朋友问她要去哪里。她轻声且含糊地说,要去苏北,去看一个朋友。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不久省作协贴出了一张启事,大意是说一个业余作家得了严重的病,欢迎大家支持。我这才知道,叶弥正是去看望他。

我没有去向叶弥求证。我那时已知道,她做得出这样的事情。她身上有侠气。她收容了那么多的鸡鸭猫狗,断腿的,歪脖子的都有,她说起来如数家珍。养着一只狗的我当然知道,这很费心,需要怜悯和耐心。有一回她跟我说,她有一只狗很狡猾,骨折已经治好了,可见了她依然要把前腿抬起来,拐着走路。我当时说,这不一定是真的,因为它可能真的还没长好。叶弥说,它长好了,没人时走得好好的,欢势得很,一见她才抬腿。她说她的鸡,她的猫,很少说她自己的生活。也许在她眼里,生命是可贵的,也是丰富的,一只鸡可能比一台计算机更值得珍视。

作家就应该这么想。无穷的世界,无尽的远方,都值得我们体察和关注。这是叶弥细腻和善良的一面。但其实,她是有锐度的。我曾听说,有一次在酒桌上,不知哪个外省朋友说了句不那么得体的话,她火了,居然说,你再说我就把桌子掀掉!转述这个场面的人故意不说下去,留个悬念。我还真的很好奇,问,是不是真掀了?当然没有掀,因为人家不说了。这说明她把人吓住了,也说明大家都很珍惜友情。

我说过的,我们很少见面,但有限的见面场合,她并不是个木讷寡言之人,与我们初次认识时完全不同,与相熟的人在一起,她常常语出惊人,往往出人意表。有一次在车上,大家说起一个笑话,说摸着老婆的手,就像左手摸右手,大家都笑,叶弥一直没吱声,却突然说,摸啊摸的,都摸出包浆啦。众人一愣,哈哈大笑。这话说得好,完全没有身为女性被冒犯的扭捏或气恼,她超越了性别,是有特征的个人话语。

她的小说也是这样,不乏细腻的体察,更多的是入心的体贴。致密连绵的语言中,常常会冷不丁冒出令人讶异的细节或言语,吓人一跳,细细想想,又觉得好。她的身形是苏州式的,但小小的身躯里有风骨,有力道。惟其如此,作品才有了大气象,里面能透露出她的视野和雄心。这也与她的性格和为人同韵。就是说,她不是个只刚烈却不讲理的人,别人说得对,哪怕不那么对,但只要出自善意,她会立即认可,而不是神经反射性地开怼。

面对别人说的话,我们的回应有时分两段,前一段是语焉不详基本认可,接着就是一个“但是”,这两个字后面才是真正的回应,一般以辩解或反驳为主。叶弥不是这样,没那么复杂。对就是对,你若不对只要她觉得应该反驳,她马上就会说。我认为这很好。不要绕。有一次大家在一起聊天,不知怎么的,说起了女人的嘴,叶弥对“刀子嘴豆腐心”表示肯定,那时我也不知道的怎么脑子一热,开口说:哪里有什么刀子嘴豆腐心,刀子嘴就是刀子心,因为ta就没有顾及刀子嘴出去的话会伤人。叶弥一愣,立即说:你说得对。

不是因为叶弥同意了我的意见,我就记忆深刻,而是,此后的交往不断印证了我对她的一个判断:她是个能听进别人意见的人。《不老》出版后,我读了,跟叶弥谈起来,我除了真诚地夸赞外,也提了同为一个写作者的一点建议。电话里,她是可以让你说下去的语气,听完了,觉得说得不无道理的,她立即表示同意,而且说,要在修订时考虑。这是一种风度,一种真正的自信,也是一个作家的特别聪明处——为什么不能听听别人的意见?那不是傻么?

不做杠精,是因为天性,也是因为年龄。60年代出生的人,还不能做到耳顺么?

这就要说到叶弥的长篇新作《不老》了。

这个书名有一股气,一种不会老,不服老,也不肯老的昂奋之气。书里的主要人物,孔燕妮,张柔和,俞华南,张风毅等等,其实并不老,三四十岁而已,但对个体而言,青春确实只剩下个尾巴,对于当时中国的那个群体而言,如果没有改变,就那么过下去,也真的看到老了——这是个关键的人生年龄,也是国家的关键时刻。叶弥选择在1978年这个年份下笔,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是个人和群体的共同转折点。下笔有如下刀,应该精准。

作家在面对漫长的时间时,常常会有无力感:浓缩不易,一定会有遗漏;可跨度太大,又很容易失去概括力。我在写作新长篇《万川归》时,首先遇到的就是这个难题。这个难题耗费了我一年多的时间。叶弥显然找到了一个好办法,她只写了1978年的25天,我似乎看见她扫描着时间的长河,突然指着一段河水说:就是这儿!然后她的手再一指:不到一个月,就25天!

这25天非同寻常。叶弥给它设定了特殊意义:孔燕妮的男友张风毅出狱前的二十五天。于是,秒表打开,时间开始了,每一天的生活,每一天遇到的人、做过的事,每一天的心情和感悟,渐次铺开,层层推进。在这个过程中,叶弥显现了她的智慧和诡异。最大的诡异处在于,孔燕妮居然开篇不久,就遇到了一个来自于遥远北京的人,一个“调研员”,这是意味深长的。孔燕妮决定,在等待男友出狱的这段时间里,要跟他谈一场恋爱。她说出来的原因是,她一定要温暖他的心,而她自己的手,自从十五岁那年被侵犯后,就一直是冷的。

一个舞台就此被叶弥搭建。这个舞台是局促的,只有二十五天,但这个舞台又是无边广阔的,因为作家可以调动一切技法,用回忆,追寻这二十五天前的过往——不仅是孔燕妮们的过往,也包括她的父母、老师和陌生人;还让人物迈开脚步,去访问一些必须去的地方——那个青云岛,就是一个具有神秘拉力的水上村落。

这二十五天,孔燕妮是忙碌的,身体在奔忙,心也在漂流。她所做的一切,都可以看做是迎接张风毅归来的某种仪式,同时也是她自己的心灵疗伤和救赎。

阅读的时候,越到后来我越发紧张。我十分担心被很多人期待着的张风毅的出现。我认为他不能出来,千万不能出场。看到最后,张风毅果然没有出现,不在场的张风毅圆满地完成了作者的结构。

我一直认为,短篇小说可以化妆,甚至可以戴面具,妆容很可能还体现了才能;但长篇小说不行,长篇小说必须捧出自己的心。《不老》是叶弥不戴面具的舞蹈,她时时在场,每个句子都打着她的印记。不出场的张风毅是这一场舞蹈最干净利落的结局。

顶灯打开,秒表停止。二十五天过去。三十万字的《不老》神完气足。

2022.11.8

(本文系中国作家协会“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作品联展”特约评论)

作者简介:朱辉,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雨花》杂志主编。著有长篇小说《我的表情》《牛角梳》《白驹》《天知道》,中短篇小说集《红口白牙》《我离你一箭之遥》《要你好看》《和辛夷在一起的星期三》《看蛇展去》《夜晚的盛装舞步》《午时三刻》等多部。曾多次获得紫金山文学奖长篇小说奖和短篇小说奖、《作家》金短篇奖、中骏杯《小说选刊》年度奖、第五届汪曾祺文学奖、首届高晓声文学奖等奖项。短篇小说《七层宝塔》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