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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2022年第12期|傅元峰:傅元峰的诗
来源:《青春》2022年第12期 | 傅元峰  2022年12月19日08:26

主持人点评

傅元峰是知名学者和文学批评家,此类身份的人写诗的不在少数,但像傅元峰这样写得如此专业可谓绝无仅有。他的确给当代诗歌带来了不同的营养源和智慧逻辑,同时其呈现又绝对是“诗歌的”,殊为难得。由此傅元峰建立起他写作的特殊性和“个性”,使自己的诗歌艺术立于不败之地。傅元峰的诗简单而隐晦,质朴但糅杂,深情脉脉又不动声色,耐人寻味回甘无穷,如值得珍藏的腌腊制品般悬挂在今天喧闹不已的诗歌菜市场的屋脊之上。无人问津也罢,保质保鲜或许是题中应有之意。

——韩东

傅元峰,山东兰陵人,南京大学教授。著有《月亮以各种方式升起》《思想的狐狸》《景象的困厄》《寻找当代汉诗的矿脉》等。

 

《和浮雕上的羊共有一条舌头》

浮雕上的人还在往前走,

有一头羊扭头看向我。

 

透过它的眼神,我知道

身后跟来了什么。

 

我不能回头惊动那些东西。

六盘山的豁口装着沸腾的尘世,包括

 

昨夜围着四个煮熟的羊头喝酒,

掰开其中一只,品尝了它的舌头:

我的舌头,也被什么品尝了。

 

现在,我们的舌头,要伸进

一片要下雨的天空。

 

 

《晚年》

事物都太熟悉了,

包括没有见过的。

 

太阳升起来,

新的一天开始没有多久,

就很旧。

 

事物都太陌生了,

包括每天见的。

 

我的家在哪里,

太阳

什么时候才能那样升起?

 

还是很乱地生活着。很想静下来,

什么都不做,

一切照样结束。

 

 

《灵武县的树荫》

车过灵武县,沿途看到枣树荫。

渴望歇息其间。

 

像有过亲人,

有过这种树荫。

 

掠过它们,

可不断确认自身为必死之物。

 

可有临终的羞耻之心——

不能让送我去机场的朋友停车,

熄灭终点,以闲坐于那树荫之下。

 

可用几分钟在灵武县的集市永生:

围一堆枣子讨价还价,

装作是每天拥有这些树荫的人。

 

 

《大雪》

正午,绕过市集

人世,突然安静下来

接下来看到的山林

荡漾着深海才有的波纹

 

再往前走

熟悉的事物命悬一线

彼岸作为谜底开始喧哗

 

所有的伺服

不再带有族类和血缘的目的

 

回头看看

一场大雪被悄悄擦除了

那场纷纷扬扬曾经被全世界证明的雪

 

不仅已经融化

也已经可以没有下过

 

 

《秋天的地铁:悼张继军》

地铁从地下钻出来。

在秋天特有的明亮里,

对面有一双一尘不染的鞋子。

就在它对面,想到前不久

张继军死了。他的画独自活着,

那些人生的全景,

每一天都变成了线条。

在所有画里,他没提供能进入的一天,

没能提供可坐的一把椅子。

所以,我有时愿意和他喝杯咖啡,

像一个电线杆去爬另一个电线杆那样聊天。

一起结结巴巴地赞美对方

那种瘦削的闲聊,

偶尔使线条管变为列车。

偶尔,也从地下钻出来。

偶尔钻进一个秋日。

就是穿着对面这种干净鞋子,

他从打开的一扇车门匆匆走出去,

不知去干什么,

忘拿了自己的行李。

 

 

《黑夜搬家》

看到夕阳里的一个村子即将搬空,但它

似乎在写我的传记,已写到比我还要

老十年的光景。暮色里,山路不想

伸向远方。它的剩余让人绝望。余生

不想再收拾房间。但村中的流浪汉开始生火,

他的锅里没有什么好吃的。偶尔有阵烟雾

带着父母被子晒过后的那种香味。为什么

要从残砖剩瓦中,学他搬走一个漏水的

罐子?

等我滚动这只罐子,经过他的立足之地,

黑夜正在降临。心中的通透慢慢消失,眼前

多出一些衣物,碗碟,多出鸡鸣狗叫,生离

死别。

我坐在熄火的汽车上,突然觉得夜长梦多,

人生,似有家可搬。

 

 

《戴上眼镜,看清楚了鸡蛋》

戴上眼镜,

看清楚了手中的鸡蛋。

 

为什么清晰得全身

只想剩下眼睛?

 

清晰到一片丛林在蛋壳上升起。

丛林里甚至有一顶旧帽子。

 

帽子下边,有躲雨的麦子。它们

那么喜悦,挤在干燥的粮仓。

 

摘下眼镜,鸡蛋又模糊了。

我需要眼镜生下的清晰吗?

 

不需要。带着一团模糊,跌跌撞撞,

朝不愿意的地方走去。

 

 

《错失的发掘》

一枚陶片说:“六朝浅显。”

那再深一些——

 

时近中午,万物黑沉如土。

听到一把考古铲的凿凿之音。

 

带着即将被挖出的喜悦,

我成为古陶片的亲人。

 

我急切问它:“他们还活着?

只是涂满时间的釉彩?”

 

时光不停藏我,深而不露。

周围没有相同的疑问,没有

可以回答我的任何一个。

 

 

《所有》

宋朝。

送别的人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一个步姿。

去了哪里?

 

它显然无法走进

鸿爪在雪地上的印迹。

 

女儿走过来了。步态神秘。

阳光下,一位老侦探跟随着她。

 

 

《废墟上的西瓜》

看见了推土机碾过房檐。完全的废弃。

压扁的街巷,已经在大雨之前交给方志。

晚霞令人骇异。

 

一棵西瓜于瓦砾中对我怒目而视。

藤蔓,那属于原址的拉力,也无济于事。

 

西瓜的绝对静止让人惊惧。一道仅存的小镇

咒符

贴于宿命的花纹中:除了浇灌它的人,没人

敢摘走它。

它缓慢积聚的膨大充满杀机,喝止我继续向

它靠近。

 

踅进废墟边的水果店。西瓜像鸡蛋那样挨在

一起,

每一只都服从于祖母的挑拣术:

 

托于左掌,让右手的敲击经过瓜瓤传至手心。面对询问,

一只西瓜开始忠实应答。那神秘的反弹,只

在雨夜的交媾中

才有体会。

 

讯息黑暗。一枚被读错的西瓜,曾偶然属于

文学:

杀瓜之刀让它生涩的清香如同亲人,远道

而来。

 

老板娘从我的迟疑中夺下西瓜,伴以熟练的

中指轻弹。

五次迅捷的弹击之后,坚定选中其中一个——

我拎着它,捆扎好惊恐,慢慢走回傍晚的

大街。

 

 

《无知》

两年前,兄弟指着身上的病,

退缩到最后的立足之地。

 

他的坟墓就在麦田之中。

他占据的那一块土地,仍可种可收。

 

我常常感叹法院门口

那些如此悲伤还在做事的人。

 

像年末贺岁的腔调。

每个人都想起了故乡的无辜和无知,

都热切,神秘。

 

 

《冬季的确认》

咀嚼冰碴的骡马

过来

 

于是,它就衔花过来

接着,我喊照片中的人——

 

泥土在笑

河水中流淌着夏天

我的破碎

在它过来的那一瞬

经历了危险的

不能辨识

 

 

《桃林中的黄河》

一片暮春的桃林中

有我的老黄河

 

风中落花纷纷

斥责父亲疏于生根,没能留住寸土

 

在中年疏松的河岸,有些骄傲

已失去了立锥之地

 

他本想申辩

但消逝在这种想法的激流里

 

桃林间的黄河翻滚

不只是带走他和他的女儿

 

这片桃林,也被他生下的黄河

带走了

 

在那深邃的林间,我的浑浊

常像黄河一样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