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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瓦尔登湖照见自己的模样
来源:解放日报 | 韩浩月  2022年12月14日08:52

最近我开始重读《瓦尔登湖》。书是不久前买的,新的版本,全新塑封,放在书架上多日,我路过时总忍不住多看它一眼。当窗外吹来的风有些凉意的时候,我决定把它读完。

读一本书而已,为何还要下决心呢?想了想,原因无非是,这本书我很多年前曾读过。再读,是重复,另外还有一层隐秘的意识,就是担心破坏了《瓦尔登湖》在自己心中的印象——这么多年来,这本书对我而言,一直是如湖水般清澈的存在,偶尔闭眼想想,能抵御掉许多浮躁,让人变得神清气爽。我担心当下的阅读使眼光变浑浊,难再分辨出它的好。

1845年,时年28岁的亨利·戴维·梭罗,抛弃了在城市里的体面工作和丰厚报酬,来到距离康科德城两英里处的瓦尔登湖——那个年代的城市,在生活方式上已出现了单一刻板的现象,出于内心深处对“城市生活方式”的排斥,梭罗选择在瓦尔登湖隐居。在那里,他建造了自己的房屋,居住了两年,并写出了经典名作《瓦尔登湖》。

再次读《瓦尔登湖》,刷新了我的两个印象,一是瓦尔登湖并非远离都市,实际上它有点儿像都市的后花园,是城市人抬脚就可以到的地方;二是梭罗也并非那么孤独,他常离开湖边小屋到不远处的村子晃悠,也时常在小屋中接待朋友们。至于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觉得瓦尔登湖渺无人迹,也觉得梭罗十分孤独,可能是先入为主地代入了许多个人的想象,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份想象居然覆盖了原著中的真实场景——我把梭罗的瓦尔登湖,变成了自己的。

于是,我重读《瓦尔登湖》也约等于把瓦尔登湖还给了梭罗先生。读累的时候,我会放下书,眺望远方一会儿。那一刻,我的精神世界一半在自己的居所,一半在梭罗居住的环境。我被梭罗所描述的一切深深地吸引,在阅读这本书的过程里,不知不觉成了他的邻居或朋友。

梭罗并非一个不喜欢社交的人,他只是对社交没有那么大的热情而已。即便陌生如我,在那个时代如果敲门而入(他的家从来不上门锁),他在家的话,大概率也会请我喝上一杯;如果他不在家,我也可以在此休息一会,找点吃的喝的都没问题,只要不拿走他的书就好。梭罗在《瓦尔登湖》里极少记录他生气的时刻,其中之一是有不速之客趁他不在家的时候,拿走了他的一本书。

梭罗所建的房间是木结构的,房屋的大梁是村民免费送的,房屋所需要的门窗是买来的拆旧品,简单的几样家具要么是自己动手做的,要么是从村庄的杂物间里免费取得的。梭罗列出了建造这所房屋的费用,一共花费28.125美元。

尽管房屋廉价,他却爱极了这里。天气好的时候,他会把家具搬到屋外的草地上,给它们晒太阳,自己则仔细地拖地板,把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这打破了我认为木屋不适宜居住的想法。事实上,梭罗对于它的舒适度非常满意,如果再在花瓶里插上一束野花的话,那就不能用满意来形容,而是极大的幸福了。

这所房屋没有给梭罗带来任何局促的感觉,反而让他觉得彻底得到了解放。梭罗说,住在这样的房间里,每年只需要工作六周,便可以满足基本的生存需求,剩下的时间,他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看到这里,忽然我想到自己房贷还没有还完,每个月要在某个固定的日子把一笔不算多但也绝对不算少的款项存进银行,这莫名就产生了些荒诞感——究竟是城市编造的罗网太美丽,还是我不知不觉心甘情愿地进入罗网呢?

梭罗对瓦尔登湖的描写很美,美到不必引用其中的语句。单是遐想一下也能被打动——他成功地把那片湖放置到了读者的脑海里。有一个细节,可以证实瓦尔登湖的水干净清澈到什么地步:有一次,梭罗拿斧头去凿冬天湖面的冰,不小心斧头掉了下去,他能清楚地看到斧头的头部戳入湖底,而斧柄则朝向他竖立着。于是他找了一根绳索,打了一个扣,挂在斧柄的某处,将斧头打捞了上来——整个过程大概如此。

我读到这一细节时觉得迷人极了,一把斧子从冬天凛冽的湖水中跃然而出,这是多么超乎想象的画面。此外,瓦尔登湖在梭罗笔下仿佛一颗巨大的水滴,它映照着星空,自然也映照着他居住的房屋,从远到近,瓦尔登湖都关照着万物。能在瓦尔登湖边有一个住所,这简直是天赐之礼。

想想梭罗的房间,再看看自己的房间,我不禁无声地做了几下深呼吸,但没有叹气。我没有叹气的理由。绝大多数住在高楼里的人都没有叹气的理由,因为在过去某个时间阶段,可以住到这样的房间里,是一种梦想和追求。高楼大厦作为城市的象征伫立在大地上,是一个隐喻,象征着得到与拥有,预示着存在与征服,当然也包含着失去与失落。

当人们站立在拥挤的电梯里,向着天空的方向迅疾地上升时,心里难免产生过一些矛盾而复杂的想法,比如觉得生活逼仄、逃无可逃。这一想法是危险的,它会催促你走到更开阔的地方去,去乡村,去田野,去江河湖海,去哪儿都行,只要能够离开。人们不停地挥发着想象力,然后在电梯“叮”一声停顿并开门之后,再一头扎进房间里,几个小时甚至几十个小时不出来。

外出旅行时,无论在哪里,只要遇到一处孤独、破败的房屋,我总忍不住多看几眼,潜意识里会产生想要进去收拾一下、在此居住的愿望,也愿意花费很多工夫把它变成梭罗的小屋——这肯定不是真实的想法,但它产生自何处,诱因又是什么,一时半会儿尚找不到答案。现实将人的脚步牢牢地钉在某处,人之所以渴望旅行,更多是为了在有退路的前提下进行一场安全的冒险,而那些孤独的房屋正是冒险的一部分,无法转化成现实生活的一部分。就像许多人读梭罗、喜欢梭罗,但一定不会成为梭罗一样。

仅仅用了三天,我便读完了《瓦尔登湖》,心满意足地把它放回书架上。这一放,不晓得又要多少年才会再次拿起。现在可以确认的是,这次阅读比年轻时留下的印象要深刻得多。书没有变,是人变了,这便是经典之作的意义,在不同的年龄段读经典,经典会回馈以完全不同的信息。从这个层面讲,几乎所有的经典都是一面镜子,在镜中,读者可以照见自己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