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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史“三国”札记: 上兵伐谋,上谋伐心
来源:天津日报 | 滕 云  2022年12月09日09:16

《三国演义》最出类拔萃的叙事美学特色是:战史、心史一笔双写。

千数百年来产生的历史演义作品、历史军事文学类作品不计其数,大多已湮没不闻;存世至今的,唯《三国演义》为显为尊。为什么?为的是《三国演义》不但写史事更优,写战事更胜,而且它写史事写战事必带写人事、人心,甚至更着重写人事、人心。文学是人学,人学是心学。《三国演义》迥出群表在于:它构筑了一个笔力场,史事、战事、人事、心事互动发力,浑然一体写。

在《三国演义》传播史上,有过不重文学而当它为军书、战策的情形。清朝入关前,把它译为满文,让八旗将军学它“用兵行师”的“方略”。宋元以还的农民义军、江湖豪客,上阵打仗每每照《三国演义》故事,依样画葫芦。《三国演义》似乎就是通俗版、实用版的古兵法一般。我们今天看来,《三国演义》的确葆有冷兵器战争时代战略学、战役学、战术学的内容。只不过,《三国演义》的战争叙事,不像军事教本或军事操典面面俱到。《三国演义》以写军事谋略为长,它写战术行为、战斗动作并不着重,多为套路套语之写:“两马相交,大战××回合”云云,怎么个“回合”?不管,不写;“鸣金收兵”,罢了。写军谋不一样,笔花绽放,机变澜翻。

《孙子兵法》说:“上兵伐谋”,最上乘最高级的兵战是军谋比拼之战。《三国演义》写“伐谋”最多、最出彩、最有味道,最弹拨读者感应神经。伐谋有全局的战略谋划,全域的战役谋划,全程的战斗战术谋划。隆中对策就是全局战略伐谋的典型,赤壁之战就是战役伐谋的典型,战街亭就是战斗伐谋的典型。

青年诸葛亮在南阳躬耕游学。他淡泊宁静隐栖隆中,而朝野时局皆在他望眼。他在草堂观山景,看见的是华夏诸雄乱纷纷。他思量自己的立身出处,筹度国家治乱兴亡。他相人伦、察世务,访地理、探山川。他择定当下势微,心却大,以扶汉、经国为志的刘皇叔刘备,可作为自己去辅佐的主公。这与曹操煮酒论英雄,料定现今依人檐下种菜后园的大耳儿刘备,必将是与他争天下的对手,亮、操看备,异时异地照映,所见略同。刘备经秋历冬入春三顾茅庐,诸葛亮有感于刘备求贤之诚心志之坚,慨然回答刘备社稷之问,纵论纡筹策,展开路线图。诸葛一诺出山,之后几十年,他助刘备夺荆取川,联吴抗魏,三分天下;历史走向尽在此一时,此一策,此一图,尽在孔明茅舍方寸内,唇齿指顾间。这就是“上兵伐谋”这四个字所能含蓄的无穷力度、烈度、张力。这就是千古一见的全局性战略谋划的经典。

这是军事谋略叠合世事人心的一笔双写。东汉末年,世局乱人心更乱。曹操说了句大实话:不是我挟天子令诸侯,世上不知几人称帝称王。客观时势确实容易使人心生“帝王将相宁有种乎”的企望。织席贩履出身的刘备,为自己编织了汉中山靖王后裔的身世,真假虚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以皇叔身份声明扶汉,正契合乱世思治、末世尚正统的人心。他又善能打造仁厚君子的“人设”。这都是他在群雄众枭间兜转、伺机而起的潜在优势,也是曹操、孙权们不敢忽视他的心理动因。乱世飘萍般的士人们,一般不作自己扯旗立山头之想,他们或则消极退隐以求自全,或则依附割据势力博取功名,或则择主而事使家国情怀得以践行释放。诸葛亮属于后一种。人称他卧龙先生,他心性才禀不啻人中之龙,却不想做真龙假龙,只想做个真人,端坐木头四轮车,指挥千军万马气定神闲,却闲云野鹤般,所披战袍竟是一袭羽氅。他视春秋名相管仲、战国名臣乐毅为同道先辈,他希望刘备是当今贤主,他自己就做鞠躬尽瘁的辅臣。他谋划三分鼎峙,不是只为称霸一方,使国家止乱反正,才是他心所终愿。隆中对策就这样隐括着千秋志士仁人,向慕圣君贤相的一页心史;军书一卷就这样寄托着世代黎民百姓,对家国平安的无言告诉。这就是伐谋,也是伐谋内里的伐心。

赤壁战役,则是参战的两边三方,一场烧红长江岸,烧沸长江水的火攻热战,也是一场炙三方主脑人物心火,灼三方缠斗激情的攻心“冷”战。

三方比拼其谋。曹操发动赤壁战,包含他统一北方后经略南方、天下归曹的大谋。他统率水陆大军,诡称百万,以压倒性军力恫吓、招降孙权,碾压刘备。他信心满满,大战前夜登上水塞旗舰,集统帅、霸王、诗人于一身,横槊赋诗,明明白白召唤“天下归心”。曹操所伐谋光鲜亮丽,军事优势、心理优势都在他这边。面对曹军压境,孙权难以筹谋:降曹则失基业,抗曹有大风险。刘备更无计,只能问军师。诸葛亮不急不慌,变生赤壁,正是实行隆中已定的联吴抗魏决策之时。他一叶扁舟独赴江东,说服孙权结盟抗曹,既为打赢眼前的赤壁战,更为此后三国鼎峙局面奠定基础。他连个使团也没有,连个护卫的猛士都不带,就凭他一人一张嘴。他面对东吴主降群儒,主战诸将,主军周瑜,主国孙权,他的舌战是谋战、心战,即谋略之战、心理之战。《孙子兵法》“军争”篇说:“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他针对东吴君臣恐曹心理、自保心理、保国心理、保身家性命心理,根据他们各自身份、地位、处境,以及脾气秉性,揆情、度理、揣心,或排击之,或排解之;或瓦解之,或拉拢之;或反激之,或安顿之。既夺其气,复夺其心。诸葛亮一场使吴外交战的结果是:缔盟东吴、联军抗曹的重大使命,举重若轻达成,为拯孙、刘于存亡,隔强曹于水火的赤壁战役拉开序幕。

赤壁战役两边三方,各伐其谋。就《三国演义》的艺术描写看,此战役的军魂,不是曹操,不是孙权、刘备,也不是周瑜,而是诸葛亮。孔明以己之谋略破彼之谋略。谋略是人筹划的,是人执行的。谋略背后是人,是人心。《三国演义》写赤壁之战,全域、全程体现了各个伐谋背后的伐心,即心智以及正负心理势能的较量。战场上下,火攻只是外象,心攻才是内质。

曹操陈兵不说百万,按实际兵力,孙、刘联军也不及其五之一。《孙子兵法》讲“知天知地,胜乃不穷”。赤壁战怎么打?“天”不可剔选,时际寒冬。“地”有山地、平陆、水面,须择其一为主战场。吴军都督周瑜,蓄意让盟方军师孔明出头,陆攻曹营。孔明看破周瑜小算盘,却不揭穿。他以客卿参赞军机的身份,主张扬己方水军之长避陆战之短。这正是决定赤壁之战胜负的战术选择,周瑜也不能不同意。水仗怎么打?瑜、亮倒是心机一致:火攻。这是关系赤壁之战核心战术的决策。火攻恃风,曹寨位于江西北,联军在东南,冬天常刮的是西北风,火攻利于北军不利于南军,因此曹操并不担心南军火攻。周瑜本土作战,临阵忽然醒悟天、地不利,火攻乃大错,急得吐血。孔明又是一心淡定,他早已预判十月小阳春东南风起,正是南军出敌所料发动火攻的好时机。知天时察地利是兵家都应有的素养,曹操却为自己大阵堂堂、大胜在握、志得意满所蔽,兀自横槊赋诗,千虑一失。周瑜文武筹略雄姿英发,却年少气盛,只顾与孔明内斗,万事俱备忘了东风。《三国演义》以小说家笔墨,演绎了孔明借东风一大篇奇幻文章,状诸葛多智近妖近神,写周郎量窄失智个性绘声绘影。

天生瑜,又生亮,这在周瑜是无奈,在艺术创造上却是神思神笔,是双赢,是彼此丰富。他们在抗曹战略战术的总体上,是合作共谋的,南军双谋主以谋胜而对冲了军势北强南弱的格局。但瑜、亮的合作不是无间的,而是有间的,其间就是结盟双方各有所图且彼此设防。尤其是谋主之一的周瑜,既对孔明才高于己心怀忌恨,更怕韬略十倍胜己的孔明,会是威胁东吴霸业的祸患。周瑜斗操不废斗亮,处处掣肘孔明,甚至要置孔明于死地。读者一只眼观瑜、亮烈火烧曹操是不够的,还要一只眼看冷火炙瑜、亮,双眼齐观才能见全景见真景。赤壁战既是斗曹篇,也是斗盟篇。斗曹操很好看,重心是看斗谋,看反间计。有黄盖诈降,又有阚泽诈降;有蒋干盗书,又有庞统献计。南北二军都活用了、用活了《孙子兵法》的“火攻篇”“用间篇”。瑜、亮斗同样好看,重点看斗计谋,也看斗心机。有草船借箭,又有筑坛借风。有三气周瑜,又有操、瑜、亮三方夺荆襄。战史上的经典战例,大概都是伐谋伐心不可缺,伐谋带伐心的战例。优秀的军事文学、战争文学,可说都是在表现战争致人类废与兴、生命存与灭情景的同时,又显现人心的隐与露、人性的掩与扬同笔书写的文学。

我们再来看战斗谋划实例的战街亭。街亭一战牵连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三个环节。街亭之失,不失在孔明周严备至的战术部署,失在他百密一疏错用马谡为主将。事后孔明实事求是检讨自己“明不知人”“授任无方”。孔明说的“不知人”,不是指不认识这个人。他对马谡不但知其饱读兵书熟习战法,还彼此情如兄弟父子;但知人的才情学术,不知人的实践力、执行力,尤其是不知人在关键岗位关键时刻的心性、心术,就不能说是真知人。任命马谡守街亭前,孔明在用兵布阵上对他谆谆嘱咐,叮咛告诫再三,还给马谡派了两员上将以辅助。但信誓旦旦的马谡,临阵却违背主帅明令,抛弃自己承诺,拒绝辅将苦谏,还打着遵兵法的幌子行反兵法之实。马谡的恃能抗命,任性妄为,当场使街亭溃守,也让其知兵智将的虚誉立时塌崩。孔明初出祁山北伐曹魏首战的布局,也因街亭之失而全盘皆输。街亭之失在战史上留下了不因谋略、不因军力,而因主将用非其人,战场违令、心智扭曲,以致溃败的战例。

《三国演义》写街亭之战,却变军事之失为艺术之得,即相关人物典型形象塑造之得。没有此一战,中国文学就少一个“言过其实,不堪大用”的典型人物马谡。没有此役,就没有多智若天人的孔明,却难免如凡人般有错有失,从而透发真人生命之光。没有此役,就没有“孔明挥泪斩马谡”,谨遵法度、尽忠国家,所透发的人性生命之光。没有此役,就没有孔明自我问责,自贬官爵三等,领己之过于天下,恳切敦请将士此后“勤攻吾之阙”,光明磊落,所透发的德性生命之光。一千多年后,当代伟大战略家、用兵如神的军事统帅、《三国演义》熟读者毛泽东,重读街亭之失史事,就“攻”了一把孔明之“阙”,说:“初战亮宜自临阵”;接着称赞孔明:“自街亭失后,每出,亮必在军。”(见毛泽东《读〈资治通鉴〉批语》)是的,街亭之战,是足资鉴戒的“将在前线”,或曰指挥靠前经验教训的战例。这就是战事之失转为史鉴之得、人文之得。

缘于战街亭而衍生的“空城计”,同样是化失为得的艺术创造。把本来被动猝发、困空城的败局、危局,写成了主动布置空城计的胜局、喜局,却毫无违和感,倒显得十分合理、合情;面对空城,手握重兵的司马懿不敢迈入,反而急忙撤军,于事理于人情是不是变形了、夸张了?但毫不显突兀、虚假,反觉真实、自然。读者明白,司马懿不懦不笨,作为战场老对手,他深知诸葛亮智计多端,生平谨慎从不弄险。他判断孔明空城迎战必定是陷阱,自己宁可避开不能中计。诸葛亮则精准把控并最大化利用了对手的心理误区。两强相遇,智更高者胜。两智相抗,心更大者胜。诸葛亮、司马懿此时此地的性格、智力、心理刻画,恰如其性格、智力、心理之分;读者与有共情,与有共鸣,因而认同艺术描写之真,从而欣赏艺术创造之美。“空城计”就这样成为战史上反败为胜、心战战胜兵战的著名战例;成为军事文学、战争文学史上艺术描写的胜笔。千载之下的读者,依然读赏如初。这样的艺术创造,可称不朽的传奇。这样的上兵伐谋、上谋伐心一笔写的战争叙事,乃可谓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