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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2年第12期 | 赵越:安茜的留言(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2年第12期 | 赵越  2022年12月13日08:26

赵越,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小说散见于《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黄河》等刊物。

1

2007年暑假,即将成年的我,每天晚上捯饬得人模狗样,去金鼎县电视台门口等安茜下班,然后用那辆随时会报废的捷安特载着她回家,乍一看有点像约会。

安茜比我大三岁,彼时在一所传媒大学读大二,暑期获得在家乡电视台实习的机会,下班晚,需要从身边这些青年男子中选择一名保镖兼司机。消息一出,大家都很亢奋,小花园里有吭哧吭哧做俯卧撑的,有像猴子一样翻跟头的,还有拿着砖头展示铁头功的,最终却是本人雀屏中选。我一直以为,自己能够从众多应聘者中脱颖而出,完全归功于实力,纵观整个纺织厂,又有哪个职工子弟比我更像李小龙?尤其当我面对安茜发出一连串怪叫时,简直就像刚从精武门里走出来,只恨身边没有一块东亚病夫的招牌,否则定要将其一脚踢碎。安茜完全被我的气势震慑,瞪着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手里的冰激凌都化在了地上。

“啊!啊!放心吧姐姐,你的安全我来守护。”

“行了行了,知道你厉害,明天起接我下班,知道电视台在哪吗?”

“啊?我真的中选了吗?我读书少,你可不要骗我。电视台我知道,在南关,院里有个巨型锅盖,很好找。”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安茜选我做她的护花使者,其实另有原因。

有天晚上蚊子特别多,安茜又迟迟不下班,我只好脱掉衬衫在身旁挥舞,起先烦躁,进而得意,感觉防守密不透风,蚊虫实难近身。正当我舞得兴起,一辆面包车突然停在电视台门口,车门拉开后,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光洁的小腿,身穿职业套装的安茜钻出来,往下捋了捋一步裙,她其余的同事相继下车,都用诧异的眼神看着我。安茜尴尬地一笑说:“这是我弟弟,来接我的。”然后迅速走到我身旁,命令我穿上衬衫,塞给我一瓶花露水,说还要开个会,让我再等一会儿。

原来安茜跟随《探索未知》摄制组去了周边农村,据说有个村民携带前世记忆,还有预测未来的能力,很邪乎。我后来在电视上看了那期节目,镜头闪得仿佛摄像似得了羊角风,音乐也一惊一乍的,其间插播了无数次白内障特效药和治疗不孕不育的广告,最后来了几个医生,把那位神神道道的村民带进医院,精神分裂症,诊断很明确。整期节目都没有看到安茜的影子,我很失望,想想也能理解,她只负责整理器材和端茶倒水。

安茜开完会已过了夜里11点,她一脸疲惫地走出来,绕着我转了一圈说:“没骑车?”

我说:“胎爆了,可能是因为你太重。”

安茜翻了个白眼说:“惨了,我今天穿高跟鞋,这么走回去怕是要瘸。”

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搓着双手,嘴里“嗯嗯啊啊”的,连不成句子。安茜拍了下我的头率先走去。这几年好不容易追上她的个子,她一穿高跟鞋,又比我高了半头。

一路上,安茜不怎么说话,我却比较兴奋,虽然身旁只是个永远不可能变成女朋友的邻家大姐姐,但身为一个黄花大小伙,第一次跟姑娘在深夜散步还是足够令人激动。我说:“安茜姐,电视台好玩吗?你将来会做主持人还是记者?我也想参加艺考,去你那所大学,不过等我考上你就大四了,你觉得我适合播音吗?我给你背一段吧,八百标兵奔北坡……”

“孩子,小点声,扰民。”安茜揉着太阳穴说。

我只好压低声音说:“安茜姐,我给你讲个笑话吧,胖虎说他也想走艺考路线,门上贴了张‘闲人免进’的纸,天天憋在家里拉二胡,大老远就能听到二胡的惨叫,好好的一曲赛马,硬是被他拉成了杀猪,哈哈……”

我一路喋喋不休,不知不觉已走到纺织厂职工宿舍大门口。平房区在最北边,需要经过五排楼房,一个小花园,两个公厕,还有一段颠簸的砖铺小道。安茜扶着大门要歇会儿,我说:“我背你回去算了,这么晚没人看,再说我不是你弟弟吗?姑且孝顺你一回。”她一下跳到我背上说:“你不就是我弟弟吗?从小挂着两道鼻涕,在我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姐姐叫着。”我背着她往回走,感觉她确实很累,在我背上都快睡着了。走到平房区东二排路口时,她瓮声瓮气地说:“小赵子,放本宫下来。”我说:“喳。”

我家是东二排一号,只需在路口右转走到底就行,安茜住西一排五号,还需再往前走一排,然后左转。我正拖着脚步往家走,她追上来说:“求你个事呗。”

我打着哈欠说:“咋突然这么客气?我是在做梦吗?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行。”

安茜又凑近一些,确认我已完全被她的目光笼罩后说:“明天起,咱们交换几天房子,我住你家,你住我家,什么原因你先别问,但一定要答应我,只有你能帮我。”

2

1997年深秋,我父亲在金鼎纺织厂印染车间上夜班时发生了事故,当时他和另一名挡车工正在丝光机前处理滚筒缠布,两个人像拔河一样,一个在蒸箱末端拉扯缠绕在滚筒上的布匹,一个反方向揪拉传动皮带。我父亲是那个拉皮带的,本来一切正常,不知怎的,停转的机台突然启动,他的左手瞬间被卷入皮带,皮开肉绽后露出森森白骨,幸亏另一名工人眼疾手快按下停车键,否则家父极有可能像神雕大侠杨过一样痛失一臂。这件事造成两个结果,首先,我父亲再也无法走进印染车间,只要一靠近那里,他就浑身发抖,几乎晕厥,厂里只能把他调去西货门当门卫。其次,为安抚我父亲受伤的肉体及心灵,厂里把他原来的单间宿舍换成一个套间,我就被父母从农村老家接到金鼎县城,住进了纺织厂职工宿舍平房区东二排一号,简称东平二○一。

七岁的我第一次跟着父母走在平房区铺满金色落叶的通道上,老远就看到了那群孩子。东二排路口前的某棵柳树上挂着一块小黑板,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正像模像样地扮演老师,一群年龄比她略小的孩子坐在小板凳上演学生。

父亲用那只健康的手推了我一下说:“去吧,跟安茜姐姐学知识。”

我傻笑着走过去,感觉这游戏倒也有趣,那个叫安茜的女孩演技精湛,简直像被老师附体一样,她傲娇地瞥了我一眼,转头说:“胖虎,去给新同学拿个板凳。”

一个看上去足以靠体重压死我的男孩显然就是胖虎,他扭着屁股走回家,搬来一个板凳,让我坐他旁边。那天讲数学,加减乘除混合运算,我完全听不懂,就开始和胖虎玩闹,我掐他身上的肉,他“咯咯”地笑。他说:“你爸拉皮条受了伤,对吧?大家都这么说。”我感觉皮条和皮带应该差不多,就点点头说:“对呀,对呀。”本以为这只是个“老师与学生”的游戏,没想到安茜这家伙来真的,见我和胖虎不用心听讲,她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在我俩头上各打了两戒尺。疼痛袭来的一刹那,我才意识到眼前这个女子真是不简单。

从此,我跟随一帮职工子弟在那块小黑板前预习了各科知识,虽然大多数情况云里雾里,但也能乐在其中,倘若侥幸回答对一个问题,会得到一颗奶糖作为奖励。安茜会在小黑板上提前写下活动安排,比如:“明天晚饭后讲《刘胡兰》 ”“周六来我家看《黑猫警长》”,或者“周日中午食堂聚餐,给某某庆祝生日”。每到雨雪天,总会有一个孩子充当值日生,用塑料布把黑板遮起来。有时,安茜还会给大家上体育课,她要让我们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昂首迎接新世纪。那时经常出现这样的场面,她一吹口哨,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地奔跑在通道上,只有胖虎慢吞吞地跟在后面,她就拿着戒尺冲向他,他只好哀嚎着紧跑几步,但仍是落在后面。

大家都喜欢跟着安茜姐姐玩,她外表严厉,但总是护着每个伙伴。一次胖虎去职工食堂偷包子,被反锁在后厨,正是她带领大家撬开窗户,把他救出来的。还有一回纺织厂和灯泡厂的小孩展开水枪大战,我们连连败退,每个人都湿淋淋的,狼狈不堪。眼看连平房区都要失守,安茜突然出现在身后的房顶,用她刚缴获的充气式水枪对着那几个灯泡厂子弟一通狂射,三下五除二将“敌人”打散,紧接着就利用制高点眼观六路,大声报出“敌人”躲藏的位置,指挥我们借助平房区羊肠小道的复杂地形,对“敌人”围追堵截。“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她时不时便要大声疾呼。我永远记得她单手叉腰站在房顶的飒爽英姿,头发在风中舞动,像一团火焰,晚霞铺满她身后的天空,仿佛一件巨大的斗篷。

我在伙伴们的簇拥中逐渐长大,个子虽然一年比一年高,但在我印象中,自己总是在仰望安茜,她似乎一直比我高。不知什么时候起,宿舍变得越来越冷清,大部分房门都上了锁。工人陆续下岗,很多人去外地发展,日子过好了,便相继带着子女搬了家。围绕在小黑板前的人越来越少,安茜看着稀稀拉拉的几个脑袋,总是无奈地摇一摇头说:“下课!”

初中以后,我开始住校。厂子愈发不景气,父母双双下岗后,本来在夜市卖茶叶蛋,听了以前工友的建议,便去省城打工。他们一开始不放心我,回来得勤,见我身心健康,应该可以茁壮成长,便大胆起来,回家的间隔一次比一次长,有时连续几个月都见不到他们。按照父母的要求,我在礼拜天和寒暑假应该回农村奶奶家,但我宁愿回职工宿舍,因为可以享受自由的空气。父母有时会趁我放假搞个突然袭击,毫无征兆地回家,检查我的功课,拆洗几套被褥,修缮一下屋顶,并长吁短叹地表示不能再这样了,只要再攒一点钱,就回来照顾我。他们走后又会在电话里唠叨:“你不想回奶奶家也行,晚上一定关好门窗,白天不要乱跑,去安茜姐姐家写作业,不要老吃方便面,让安茜姐姐教你做饭……”不等他们说完,我就干脆地说:“放心,孩儿已经长大。”我并不孤独,因为安茜和胖虎的情况与我类似,父母也经常不在家。我们仨假期时便老是凑在一起过日子,关系更加亲近。安茜会提前写好第二天的菜单,我和胖虎用父母寄来的生活费买好菜,拿到她家。她一边监督我们写作业,一边丁零当啷地做饭,只要我们一开小差,她就举着菜刀冲过来,着实吓人。到了晚上,安茜睡里屋,我和胖虎就睡在她家外屋的大床上,说是保护她,其实是我们自己怕黑,不敢一个人睡,当时毕竟还小。

我和胖虎读初三时,安茜考上了大学,我俩提着行李把她送到车站,临近分别我们才意识到这几年有多依赖她,忍不住伤感起来。胖虎扁了嘴要哭,我则唉声叹气,掏出一支烟,学着大人的样子点燃。安茜一把抢过我的烟:“反了你了?我还没走,你就要学坏!”我和胖虎相顾无言,无处话凄凉。安茜拍着我们的头说:“行啦!不要如丧考妣,我放假后就回来。”

从此,我和胖虎每天都期待假期到来。有时各人的父母明明在家,我俩仍然站在路口翘首以盼,因为那是安茜回家的日子,一旦她拖着行李箱出现在通道拐角,我俩就欢天喜地地冲上去,抢着拿行李,并把糖果瓜子一股脑塞进她怀里。这一情况惹得我父亲好生惆怅,直言日子没法过了,孩子跟自己都生分了。

时间终于来到2007年,这一年的暑假作业量暴增,老师说快到高三了,需要玩命做题。我每天在家闷头学习,以至于忘记了安茜哪一天会放假回家。一次,我做完一套数学卷子后,揉着颈椎站起来,恍惚中看到一个女子的身影正在灶台上忙活,以为是我妈回来了,开口便叫妈。那女子转脸一笑:“傻了吧唧的,洗手吃饭!”原来是安茜。我一拍脑门,说好一起去车站接她的,胖虎这家伙也不提醒我。安茜说她要去电视台实习,吃了这顿以后就没空给我和胖虎做饭了,我俩需要自力更生。几天后,我们在小黑板上看到她的留言,说是下班晚,需要一个保镖兼司机,有意者请前往演武场(小花园)应聘。结果不出所料,我在比拼中拔得头筹,但有一点我着实想不通,她在某天晚上忽然提出要跟我交换房间,这是唱的哪一出?要说换房倒也容易,我们各自的父母大概年底才会回来,家里只有我们自己,只要搬着铺盖去往对方家即可,无需顾虑财产安全,一是彼此信任,二是家里都穷得叮当响,并没有什么贵重物品。问题是为什么要换?

安茜对换房的原因始终缄口不言,只说让我放轻松,很快就换回来。我只好莫名其妙地抱着被褥搬到她家。

各家的布局都是一样的,门前的空地是一片篱笆围起来的菜圃,家长们外出务工后基本荒废,屋檐下是土块垒成的灶台,一进门是客厅兼餐厅,有时还可做书房,总之就是沙发加圆桌以及电视柜,与沙发毗邻的是父母的双人床,再往里走还有一个小卧室兼储藏室,子女的单人床放置其中。屋里没有卫生间,夜里上厕所时需使用痰盂。

“不准用痰盂!会留下味儿!”安茜郑重其事地对我说。

“我半夜想撒尿怎么办?”我挠着头问。

“去西边的公厕,或者憋着。”安茜一脸轻松,似乎她这么多年都是如此。

第一夜,我躺在安茜的小卧室里辗转反侧,好奇她在我家鼓捣些什么,想要起身去一探究竟,又不敢造次,怕她发飙,好不容易等到睡意来临,突然传来一阵急不可耐的电话铃声,只好起身去接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极其风骚的男性播音腔,一声“安茜你好”后就开始诗朗诵:“你就像那晨间的风,原上的草,就像夏日里的一抹清凉,冬天里的一团暖阳,就像一片羽毛,落在我心上……”我越听越火大,忍不住打断他大吼一声:“你就像个傻X!”

我放下心来,原来安茜是苦于此人的骚扰,才跟我换的房,那小子的声音也就二十来岁,十有八九是她大学同学,看来考上大学的也不全是天才,也有喜欢半夜撩骚姑娘的傻X。然而等到第二天夜里,我马上就明白事情并非这么简单,除了那个发骚的男同学外,安茜还有别的秘密。那天我深夜起床去公厕小解,回来时迷迷糊糊的,居然忘了已经跟她换了房,摇摇晃晃地往自己家走去,靠近家门时才猛然惊醒,同时想起她警告过我,晚上过了12点绝对不要靠近此地,毕竟男女有别,不能像小时候那样百无禁忌。我正要转身离去,突然发现屋里透着光,不由得把耳朵贴到门上,不听不要紧,一听大吃一惊,里面有个女孩的声音说:“妈妈……不去幼儿园。”然后是安茜的声音:“小芸乖,咱不去幼儿园。”

我感觉脸颊灼烧,心里像有无数小虫在爬,忍不住用力拍门。安茜穿着睡衣开门,我一看到她,就感觉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险些落下泪来,激动地说:“你……你居然背着我生了个女儿?你伤害了我!你不要解释,我的字典里没有解释,也没有宽恕!”天哪!我当时都说了些什么!简直像个琼瑶剧里的男主角。

安茜哭笑不得地看着我说:“傻孩子,什么‘字典里没有解释’,你跟谁学的这种腔调?我看啊,你应该换一本正版字典……进来吧,这个事本来不打算告诉你,但我也知道肯定瞒不住……”

进门后,我一看到那个管安茜叫妈的女孩,顿感喜忧参半,喜的是她绝对不可能是安茜的女儿,因为她看上去跟我年龄相仿,已经是个十七八的大姑娘了,扎着马尾,瓜子脸,很白净,忧的是安茜煞费苦心地跟我换房,难道只是为了跟一个比自己小三岁的姑娘玩过家家?

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眼前的情景,只好像个白痴一样慢吞吞地对安茜说:“呃……要不你还是解释一下吧。”

3

按照安茜的说法,事情是她策划的,胖虎也参与了,总而言之,自认为聪明的我其实一直被他们蒙在鼓里。

安茜实习的第一天,就被安排到了《探索未知》节目组,她跟随同事去金鼎精神康复中心洽谈拍摄流程,如前所述,他们那段时间正在探索一个自认为拥有前世记忆的精神病患者。她说那节目纯粹是扯淡,我表示赞成。这件事的重点是她在康复中心见到了那个叫小芸的女孩。小芸先天智力低下,她的情况其实跟精神病不太一样,但从启智学校(一所专门接收智障孩子的学校)毕业后无处可去。她父亲多方打听后只能让她暂时住在精神康复中心,因为自己自从下岗就到处打零工,带着她不太方便。小芸原本也是纺织厂职工子女,所以她小时候也曾跟在安茜屁股后面玩,在小黑板前听课时,别人都叫安茜老师,只有她叫妈,因为从小没妈。安茜一开始觉得别扭,后来也就习惯了,听她叫妈时感觉还挺带劲,便真像个妈一样给她梳辫子,喂她吃饭。这次去精神康复中心,安茜突然看到一个女孩尖叫着挣脱医生的束缚,朝她跑来,边跑边欢快地拍手,嘴里还不断叫妈。

“这么多年不见,小芸身体长大了,心灵还是个孩子,而且……她居然还认识我。”安茜说。

在我记忆中,当年一起玩的那群孩子里并没有小芸,我问这是为什么?

安茜说:“因为她七岁就搬家了,她家搬走后,腾出这间宿舍,你家才搬来,是的,你这间卧室本来是小芸的,她一直记得自己住在纺织厂宿舍东平二○一,这次重逢后,她求我带她回家。”

原来安茜早就把小芸带回来了,一直藏在胖虎家。胖虎闭门谢客,谎称苦练二胡,其实是在照顾小芸,他惊天地泣鬼神的演奏声刚好能掩盖小芸的动静。小芸吵着要回东平二○一,于是安茜特意选我做她保镖,趁我晚上去电视台的功夫,胖虎会悄悄把小芸带到我家玩一会儿,那小子偷偷配了我家钥匙。我回来之前,他们再离开。后来,不到一小时的体验时间再也无法满足小芸,她想整晚都住“自己家”,眼看没办法,安茜才跟我换房,带她住进我家。

“等等,胖虎怎么能参与这件事?你干吗只瞒着我?”我说。

“胖虎是小芸的表哥。”安茜说。

我拍案而起:“天哪,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安茜疲倦地升了个懒腰说:“没了,瞒着你是怕你嫌她,毕竟你不认识她,而且……怎么说呢,她不太正常,我这事儿做得不妥,会尽快把她送回康复中心的。”

我一脸幽怨地说:“我哪有那么小气!”

安茜揉着我的头发说:“是啊,是啊,你最大方。”

我总感觉整件事还有牵强之处,看着安茜的眼睛说:“真这么简单?”

安茜温和地看着我说:“是啊,你以为有多复杂?小屁孩。”

临走前我问安茜:“你随随便便就能把她从精神病院带出来?”

安茜说:“当然有些手段,不,是手续,我有同学在那儿上班,事在人为嘛,你小屁孩不懂,快回去睡觉吧。”

这个秘密反正已经被我知晓,他们就不急着把小芸送回去,打算让她多留几天。此后,我白天和胖虎带小芸在我家玩,当然,对小芸来说这是她家,我只是个“奇怪叔叔”。叔叔也挺好,起码比胖虎高一辈。小芸经常偷偷跑出去,在门前的花圃里摘些不同颜色的花,回来插在胖虎头上,有时会用草打个结,当成戒指或耳环给他戴上,或者拿彩笔把他的指甲涂成五颜六色。后来,她和我也熟络起来,便也把我打扮得足以和胖虎媲美。胖虎每天仍在拉二胡,那动静还不如直接拿刀去划铁皮。我忍无可忍:“你就不能换一种乐器?还要祸害二胡到什么时候?”胖虎说:“我发现我真爱上这玩意儿了,得认真练,听好了,给你们来个《二泉映月》。”我和小芸赶忙堵起耳朵。

有时,我俩会趁人们午休时带小芸在厂里转转,其实也不必如此小心,厂里本来也没什么人了,留守宿舍的职工子弟更是一天比一天少。穿过平房区时,小芸会准确指出那些上锁的房门中原本住着哪个小朋友:“这是小花家,那是笑笑家,前面是小飞家……”我和胖虎面面相觑,她这么好的记忆力如果是智障的话,我俩简直是白痴。来到厂区,小芸问:“怎么没有‘轰隆轰隆’的声音?”她并不知道厂子早已停产,听说不久以后整个厂区连带职工宿舍都将拆除。经过职工礼堂时,小芸拔腿朝大门跑去,喊着要玩躲猫猫,门锁早已被人撬开,她一推门就开了。我和胖虎等了半分钟,一起进去找她。礼堂的椅子东倒西歪,蛛网错综复杂,舞台上的幕布被人扯下,堆成一团,此时正随着小芸的呼吸轻微地起伏。我俩故意不去掀那幕布,而是在一排排破损的椅子间翻找,还大声说:“哎呀,小芸哪里去了?怎么找不到啊?急死我了。”过了一会儿,小芸气闷,自己从幕布下钻了出来,哈哈笑着说:“我在这里呀!”她闷了一头汗,刘海湿溻溻地贴在脑门上,脸上也蹭了灰。胖虎叫她下来,用纸巾给她擦脸,不等擦干净,她就翻身跳回舞台,伴随着嘴里的儿歌翩翩起舞。我俩坐在台下的椅子上看小芸表演,“娃哈哈啊娃哈哈,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歌声在空荡荡的礼堂里窜来窜去,像一只灵活的鹿。我仰起头,鹿跳得可真高,恍惚中,我仿佛看到鹿角贴着天花板划过,擦出亮闪闪的火花。

晚上,我和胖虎带小芸去电视台接安茜下班。安茜一出现,小芸就张开手扑过去,不停地叫妈。安茜也跑过来搂着几乎和自己一样高的小芸说:“大闺女啊,真是我的大闺女!”然后,我们“一家四口”欢天喜地把家还。我骑车带着安茜,胖虎骑车带着小芸。“看啊,月亮在跟着我们走!”小芸指着天上说。

……

此为节选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2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