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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燕妮为何“不老” ——浅谈叶弥《不老》中的女性
来源:新民晚报 | 孙茜  2022年12月08日20:02

年轻意味着旺盛的精力、澎湃的激情、姣好的容颜与身段、追逐欲望的无限可能……一旦走向衰老,以上皆将远去。是以那么多人,尤其女性,慕求“冻龄”和“逆生长”,为各种刻意营造的焦虑买单,试图对抗时间的磨损。然而,“不老”是一种什么状态?肉身的老去无法逆转,精神呢?这真的是一个复杂的哲学命题。

终于,作家叶弥用一段发生在半个世纪前似幻似真的故事敲醒我们:皮囊的老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韶华流逝前,思想和灵魂已经早衰。

历史上传奇的女人有一个共同特征:她们只会死去,不会老去。

与历史匹配,中国文学史上我们读到的真正“大女主”并不算多。叶弥新作《不老》的女主人公孔燕妮算是“大女主”吗?不论答案与否,孔燕妮是个注定要留在文学长廊上的女性形象。

作家叶弥如女娲造人般倾尽心血塑造了孔燕妮。她身上有不同时代、不同年段女性的影子,这些身影重重叠叠成了孔燕妮,也显现了新时代女性复杂而艰难的觉醒过程。这种自发的觉醒是女性真正获取平等独立,活成自己的内驱所在,这个过程远远没有结束,直抵当下和未来。

孔燕妮很难用一句话描述清楚。她容颜美好,行为“离经叛道”,35岁了还在不断变换着男友。置即将出狱的男友不顾,和小自己七八岁的“新欢”俞华南谈起了只有25天的恋爱……她活成了别人眼中的“传奇”,又沦为吴郭邻里茶余饭后的谈资话柄,乃至众人怒斥的对象。没有她,吴郭人的生活会无趣很多,每个唾骂她的人,对她的生活又充满了被压抑的暗搓搓的渴望。“她做的事情,都是别人想做而不敢做的。每次她开始冒险,就是大家的节日,从心里感到痛快,怒气冲冲的人也会缓和下来想一想,原来生活还能这么过。” 这个形象复杂又独特,既是“不老”的象征,恰又代表着这个命题的辩证性。某种意义上,她确实有着女性自发的觉醒,有着独立于世、独立于物的自主性,但同时,她并不是落入凡间的仙子,她也是这世上被伤害过被不公对待的一方,逃不开女性这个群体可能面临的共同遭遇。

尽管并不完美,孔燕妮身上有着特别可贵的品质:不为外力折损的韧性,随时准备着重建和新生——这是女性以柔克刚的力量。无需女权主义加持,女性本身就有无穷的力量,也正是这种力量支撑着孔燕妮对世俗眼光、他人的敌意一笑置之,遵从内心一场接一场的恋爱下去,一次次试图让自己冰冷的手再热起来,不轻易定论自己的未来。小说背景设定在1978年,变革的时代带来“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安,但追求自由、忠于人性的勇力还在,希望就还在。一如孔燕妮这样为自己打气:“不怕。毁灭了再建。我还不老,失去了还可以重新建起来。”

孔燕妮为什么会成为孔燕妮?离不开原生家庭的土壤。上世纪40年代生人,长在知识分子之家。母亲谢小达做过“革委会副主任”,性格激越,一生向往着“妇女解放”,却终究没能解放自己。她眼里容不进沙,背叛过爱情,又被爱情背叛,最后被令她绝望的生活拖垮,不再挣扎。她爱自己的女儿,但只想让女儿成为另一个自己,自己不知如何成为一名母亲;父亲孔望山是心理医生,温和儒雅,却因与谢小达的婚姻早早走到尽头,远离吴郭,成为电话那头遥远的“声音”,给她一些精神慰藉。另一位对她影响很大的是知书达理、诗意栖居的老知识分子“谢爷爷”,也是孔燕妮的启蒙老师。

对孔燕妮而言,母亲和自己无法正常交流,两段不幸婚姻,让这个女人对男人、对爱情失望,在生活的重压和变化的时代面前,青春耗尽,变得粗粝又无助;父亲是美好而清远的寄托,她依恋他,但在需要安慰时却得不到一个温暖怀抱,这样实实在在的安全感——当她在少女时期遭受异性侵害时,安抚她的是另一个同龄男人张风毅。

这样的成长环境,孔燕妮从小学会独立观察和思考,比同代人更细腻和敏感,她渴望一种炽烈的爱情,可以治愈伤痛,她想被融化、被“捂热”冰冷的双手,同时也想去融化别人,证明自己还有爱的能力。如同锻造钢铁的熔浆,当温度下降,熔浆会固化,冷却成金属,便不再是她想要的形态。所以她让自己一次次“陷入”爱情,并在其中燃烧,相信痛能被爱抚平。

当恋人的关系变得不再像她所想,一如初恋,一如对张风毅的感情,她无法不忠于自己,去寻找另一段理想的爱情。这是她治愈和寻找自己的过程,没有结果之前,她不会停下。这也是孔燕妮和同时代千千万万女人不一样的地方。迫于种种压力,女人会向年龄妥协,会向世俗妥协,会向自己的母辈妥协——爱情和婚姻似乎无法长期并存,芳华已逝,爱情变得淡薄起来,留下的无非是柴米油盐,一地鸡毛,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当母亲、妹妹等等身边的女性一个个殊途同归地走向模式化的生活轨道,孔燕妮不,她像一个孤独的战士,坚守住自己的战场,坚守着对未知的憧憬,坚守着内心不知何时来去的“感受”。她要证明自己一直都有超常的爱的能力——伴随身体的衰老,很多人失去了爱的能力而不自知。

从表面上看,《不老》以上帝视角讲述了一个不落窠臼的传奇爱情故事,在25天的叙事时间里塑造了一个个鲜活的无法替代的女性形象。但如同所有经典作品,即使只读一遍,依然能感受到作家力透纸背的犀利,故事落幕后,她笔下的人物会在你心底刻下无尽的追问。

她深刻剖析了中国现代女性的不同命运走向,洞察了人性被压抑、扭曲的成因,探讨了打开人性枷锁的路径。除了带着主角光环的孔燕妮,小说写活了置于后景的整个时代的众生像,更将镜头拉近到形色各异的普通人,把女性还原成时代洪流中的个体。她们身上背负着历史的、社会的、家庭的、内心的重重枷锁,有的早已认命,有的被扭曲,有的还在挣扎,如原本温柔娴静却被生活拖垮的豆浆店女老板张柔和,独自把弟弟张风毅拉扯大,年少时便暗恋着孔燕妮的父亲孔望山,后来不得已嫁给只会打骂她的渣男汪多根,还要照顾智障的儿子。她对孔望山一往情深,也并没失去“爱”的能力,却被一直压抑着。她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女性气质也一点点褪去。为了生计,她只能让自己活成“母老虎”,捍卫最后一点尊严。她在精神濒临崩溃时喊出“我也不想当母老虎,我想当男人,轻轻松松、干干净净过日子。”在长期的男性视角下,女性被预设好家庭的位置,连女性自己也不知该往何处去。对抗命运和生活的不公,“当男人”就成了张柔和们唯一能想到的解决办法。小说通过张柔和、谢小山这样的女性形象告诉读者:性别意识的觉醒,不等于性别意义的丧失。

你不一定要成为孔燕妮,但千万别失去身为女人的骄傲和自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