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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22年第6期|唐颖:通往魔法之地(长篇小说 节选)
来源:《收获》2022年第6期 | 唐颖  2022年12月13日08:04

长篇《通往魔法之地》(唐颖)简介:

雷鸣邀我前往她所在的苏格兰小镇,声称那是一块汇聚超能量的福地,冰子也在那里修行。雷鸣一贯行事跳脱,可冰子是耶鲁医学院的高材生,向来理性,她的在场令我惊奇。我决定赴这场中年闺蜜之约。旅程从开始就充满神秘气息,抵达小镇之后的际遇,瑜伽,修行,蒸汽机车,森林,大湖,恍如踏入魔法之地……三位闺蜜朝夕相处,渐渐触碰到情感的深处。其实,纠缠的过往从未真正远去。小镇让一切缝隙显露,又将一切心绪纳放。

通往魔法之地

唐颖

清晨五点的荷兰阿姆斯特丹史基浦机场候机大厅空空荡荡,只有一排排雪白的塑料椅子。这些椅子尺寸小椅背低,扶手和椅子长在一起,每一张椅子被扶手死死隔开——没人性的塑料白椅子让我崩溃!我困倦得睁不开眼睛,却无法在成排的空椅子上躺下来。

我将在不同国家的天空度过三十小时。当然,不完全在天空上,差不多一半时间是在机场转机中等待,光是飞机就转了三部。先从美国中部

小机场到芝加哥机场,飞行时间五十分钟,转机等了六小时,包括延误的三小时。接着从芝加哥到阿姆斯特丹,飞行时间十二小时。再接着,从阿姆斯特丹转机去爱丁堡,航班在六小时之后,虽然航程才两小时。

去爱丁堡的航班等候区只有一个人,一个熟悉的背影,他正是前面航班与我紧邻而坐的乘客,三十多岁的白人男子。看到他我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此人皮肤格外苍白,戴着眼镜,眸子有些阴沉,整个航程中像座雕像,不吃不喝不说话。飞机上乘务员两次送食物,多次送饮料,他都没有接受。他坐靠走廊,我坐窗口,每次拿食物或者还餐盘,都要越过他头顶。而我事多,喝几乎没人想喝的低因咖啡以及热开水,乘务员得抛下餐车专门去餐间拿来。其间我需要上厕所,且上了两次,一切的一切都在这个冷漠男士面前上演。他的清教徒般的严肃凛然、石雕一样端然而坐的姿态,令我在吃吃喝喝时有了压力。在他的对比之下,我很像一个庸俗的饕餮之徒。我在中部小镇习惯了美国居民的nice,他的态度令我像受到冷暴力。此时看到他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不是冤家不碰头”,难道,后面的航班他仍然是我邻座?

没错,去爱丁堡的航班上我们又将坐在一起,像同行旅伴。

此刻的史基浦机场,我无法忍受冰冷的塑料白椅子和冷血男,便拉着我的拖轮箱离开等候区去找咖啡馆。然而,那天欧洲城市都在下雪,许多航班延误,咖啡馆餐饮店都满座。

我在候机大厅转悠,找到一个僻静角落。我坐到地上,整个脊背终于稳稳地靠上去,靠到墙上。如此将就的姿势竟也给我带来舒适的快感。天哪,我对自己惊呼,居然跑到欧洲来遭罪。

我有足够的时间后悔如何会落到这一步。然而,困倦裹住我。我坐在地上,不,是从墙边滑到地上,妥妥地睡死在光滑的大理石地上,羽绒大衣像被子将我盖住。

也许内心有个警钟,我突然惊醒,看表,离登机还有三四小时,而我周围似乎聚集了不少人。我坐起身才发现,这里也有个登机口。此时,乘客们都到了,他们已然排起队,准备登机。我窘出冷汗,居然众目睽睽下睡得昏天黑地,真担心是否还打了呼。

我对自己生气,为了省机票钱,用累积的飞行里程弄到一张打折机票,才会转来转去跟着航班绕航线;更生气的是,竟然被雷鸣说服——不如说被她忽悠,在阴冷的二月,跨越大西洋,去偏僻的苏格兰小镇,为了见识雷鸣描绘的天堂口;或者,正好相反,将她从歧途拉回来,遵她母亲嘱托。

说实话,走这一趟苏格兰更像是满足我自己的好奇心。雷家母女站在两个极端,离谱的往往是雷鸣!这一次,她要卖掉伦敦房子,搬去偏僻小镇,她可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没有消停的时候。

雷鸣这辈子东走西奔的,各个大洋之间跨越,随时随地换职业,是精力太旺盛?还是无法过平淡生活的个性使然?不得不承认我内心深处有一丝羡慕,假如对比我自己人生的乏善可陈。

在我入睡时,欧洲的雪停了,又可以通航了。拥挤的候机大厅似乎腾出一半空间,我终于在快餐店找到位子,这里原本人最多。三个多小时的小睡,暂时驱走疲劳,此时有热汉堡配冰可乐,心情又好了,或者说,重又振奋起精神。

想到不久将与雷鸣重逢,还是有些小兴奋。雷鸣本人就是一管兴奋剂。她总是那么不靠谱,却又有着特殊的吸引力。我和她从幼儿园开始,一直保持联系。想要打发无聊光阴,会去找她玩,并且通过她,认识各种类型的“奇葩”,假如,你心里有个“正常”标准。是的,雷鸣正是那种被称为“好白相(有趣好玩有点萌)”的人。这是当年还单身时,之后,我们都有了自己的家庭,需要正常秩序,尽管仍然时不时涌出无聊感。

雷鸣比我们所有的同龄人都早婚。婚后不久,她便带着两岁不到的孩子号称去广州探望亲戚,却背着丈夫从广州去香港,最终去了英国,与上海所有朋友断了联系。她再回上海,已是六七年后,有了第二任丈夫,一位英国警察。

这些年来,我和雷鸣的关系时断时续。我与她的关系,也并非仅仅是因为她的“好玩”。雷鸣的经历不同寻常。她父亲吞安眠药自杀,以为父亲还在沉睡试图去摇醒他的是雷鸣本人,那年,她才六岁。我家与她家是近邻,我比谁都更早知道她家发生的事。随着年龄增长,我对她生出了比怜悯更深刻的感情,而她在我面前也更真实一些。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不是友情的范围,更像是亲情,即使彼此有诸多怨言和不满,也无法真正切断联系。

这一次,在我们断了音讯三年之后,在被雪封闭的寂寞的小镇公寓,我给雷鸣发了一封问候短信,她的电话便跟来了。事实上,这正是我需要的电话,我需要雷鸣永远在线的高昂情绪驱赶北美冬天白雪世界带来的消沉。

儿子初中毕业进了寄宿学校,我可以暂时摆脱母亲角色。我花了两年时间在美国中部一所私立大学申请到六个月的访问计划。考虑到我这些年守在家带孩子,严重失眠情绪快崩溃,丈夫倒是支持我离开家一段时间,周末他可以把孩子带去他父母家。

从九月到二月,我在美国中部小城经历了零下二十度的寒冬。

“我正急着找你,二〇一二年地球要毁灭了,还剩三年时间。”雷鸣打来电话。

我当时就笑开了,关于二〇一二年地球毁灭的玛雅预言,已经传了好长时间,谁会相信呢?

不,总有人相信,雷鸣是其中一个。

她没有理睬我毫不掩饰的嘲笑声,继续她的传教般的演说——仿佛站在千人礼堂讲坛上——那些似真似幻、准科学超科学理论组成的论据阐述,完全进不了我的耳朵。我听得心烦,有点后悔与她恢复联系。自从换了邮箱后,我常常挂念她,却又怕她的不靠谱影响到我的生活,或者说,她带来的惊喜或令人惊吓的故事会撩拨我那颗不安于庸常生活的心。而我正带着儿子进入他的青少年“沼泽期”和我自己的中年危机,我需要日常的平静安稳,便一直拖延着不和她联系。

在我分神时,雷鸣也终于转入正题,她要我搬去她居住的小镇,当二〇一二年的大毁灭到来时,只有她居住的地方可以幸免。

我的笑声更响亮了。

“凭什么说你那个地方可以幸免,既然地球都毁灭了?”

“我们这里是一块福地,在power point(能量点)的轴心上,所有超能量的灵性之人都汇聚过来了!他们知道如何接通宇宙天线,天时地利人和,所以我们这块福地是地球上唯一可以幸存的角落。”

呵呵,“宇宙天线”“地球唯一幸存的角落”,这样的大话都敢讲?不过,从雷鸣嘴里出来却又不奇怪,她常常语不惊人死不休。

“我听不太懂,能不能说得具体一些?”

雷鸣的奇谈怪论一定有传播来源,她往来的人世更像一个虚构的世界,与我过于现实的人生完全不兼容,即使出于找乐子我也想听听呢,反正无损我的现实感。

雷鸣立刻滔滔不绝。

“我们小镇附近有个村庄,靠海,人们都说很多年前村里的土地属于沙质,不适合耕种,村里的人都离开了,房子也在破败,村庄只剩下空壳子。1960年代有三个外乡人,因为失业,一路找生计,开着拖车屋到这里,他们看到土地,却没有当过农民,但穷则思变嘛……”

我笑了,只有雷鸣还在讲这种陈词滥调,我抢在她前面道:“总之,他们在人家种不出粮食的土地上丰收了。”

“连你在中国也听说了?”

“我怎么听得到?不是你在说吗?”

“我还没有说完呢!”

“猜都猜得出来。”

“中间的过程你倒是猜猜看。”

“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反正就是发生了奇迹。”

“为什么他们三人能在沙质地上种出粮食?不仅粮食,还有鲜花水果,甚至药草?”

“谁知道?也许本来就是可以长东西的土地,根本就不是沙质土,否则他们三个外乡人凭什么可以种出粮食?而本地人却做不到?”

“这是我要说的重点。”

“那就赶快说重点。”意识到自己的无礼,我便补上一句,“对不起,我对所谓奇迹有天然的戒备。”

实在是不耐烦这类说教性话题。

“那你还想听吗?”

“你要是还有耐心。”

我知道雷鸣快要失去耐心了。

“为什么这三人以及后来两代人能做当地村民做不到的事?不同地方的园艺专家都去考察,发现原因是相同的:成功播种这片土地的人,每日必须做的功课是冥想和静思。第一代创始人居住的拖车屋还留着,后来的人在拖车屋旁边建了静思所。冥想、和植物对话是这三位创始人的秘诀,因此催生了耕种奇迹。”

我“呵呵呵”地笑。

“我算服你了,为什么你的生活里总是有奇迹出现,而我活到四十二岁,却从未遇见任何奇迹?”

“你相信奇迹,奇迹才会出现。”

我鼻子哼哼:奇迹是有的,只发生在你雷鸣身上。

雷鸣的眸子明亮清澈,仿佛从未有怀疑,仿佛可以相信任何神话。对于一个童年丧父的人,难道不是奇迹?

人们总是先被雷鸣的眼睛吸引。她的眸子大而圆,在凝神时,眸子朝鼻梁靠拢,有点像“斗鸡眼”,却“斗鸡”得有特点。配上她的翘鼻子嘟嘴唇,稚气生动,却有一缕无法消失的惊诧。或许,“惊诧”是我的主观感受。她当年凝视沉睡不醒的父亲,凝视得太久……我总觉得,是从那天开始,她的双眸常会片刻呈现“斗鸡眼”状态。

雷鸣仍在电话那头唠叨,有句话让我有些吃惊。

她说:“我能理解你的‘不相信’,因为我们是在一个从小受唯物主义教育的地方长大。”

我忽然不那么理直气壮了。把迥异于自己的世界观看成荒唐,是否骨子里残留早年“被教育”的毒素?

我在美国中部小城住了半年,能感受民间浓郁的宗教气氛。当然,大学教授多是自由派,他们不去教堂。谈到宗教问题,有位白人教授向我强调,他虽然不是教徒,但也不认为自己是唯物主义者。说实话,听到思想开明的教授否认自己是个唯物主义者,还是让我受到了震动。

“这个村庄是道地的生态村。五十年前就开始用环保方法进行种植,把沙地变成腐殖土。”

说到“腐殖土”,她特意用标准的国语念出。只要隔一段时间和雷鸣对话,她嘴里就会出现新名词,这便是她经常换工作带来的收获,所以她很相信自己在与时俱进。

雷鸣静默片刻,似乎等我提问。我对这场对话厌倦,对她的新名词没有兴趣,不想再给她说教的机会。

见我不做声,雷鸣便解释。

“所谓腐殖土就是用植物和厨房的湿垃圾经过腐烂发酵后做的肥料营养土地,用腐殖土种的蔬菜水果是有机的,所以这个村庄的居民们食用的果蔬都是有机产品……”

“别跟我提什么有机产品。”我用上抵制的语气,“时髦人群又找到了新潮流,商人们又找到发财机会。”

“这里的村民非常质朴传统。”雷鸣完全不接我的话,她的思绪单一不受他人影响,与她对话很容易被她主导,“他们每天早、中、晚三次集体静思活动,已经坚持了五十年,跟你说的新潮流没有关系,你要是看到他们就不会这么说了。”

“当然,我没有亲眼目睹,怎么可能相信冥想和静思可以让贫瘠的土地丰收?”

从雷鸣嘴里出来的那些“奇迹”,我从来没相信过。不仅不相信,还对雷鸣产生怜悯,总觉得她没有完成学校系统教育,知识结构有缺陷,属于容易上当受骗的人群。好吧,我承认自己有学位歧视,雷鸣没有读过大学,这也导致我对她提供的信息不信任。

“小村庄的原生居民才几百个,但从世界各地去参观或参加他们冥想静思的人有上万,包括志愿者、短期体验者和长期逗留的客人。”雷鸣还在唠叨,执着地对我进行再教育,不如说给我洗脑,“村里有不同的静心课程,有各种疗愈性的艺术工作坊,舞蹈音乐星座之类,还有学术研讨,是个非常成功的灵性社区,包括我住的小镇,冥想课程灵修会所应有尽有,还有我们自己的东方道家学校……”

天哪,东方道家学校都出来了。

我打断雷鸣:“你真的相信冥想和静思能抵挡地球毁灭?”

“天时地利也很重要,比如北纬三十度这条纬线上发生过很多奇特现象……”

“你们也在北纬三十度吗!”

“我们不在北纬三十度,但我们有外星人降落的能量点!”

“……”

我一时无语,再一次意识到我和雷鸣不在同一个“世界”。我知道她那个“世界”并非人烟稀少,我在对岸的综艺节目里发现,那里娱乐圈的大半艺人相信世上有鬼魂、相信有外星人……

“当作旅游,你也应该会有兴趣,我住的小镇有古老的历史遗迹,这个你可能更感兴趣。首先,苏格兰第一个国王大卫一世诞生在我们小镇。”见我不说话,雷鸣兴致更高昂,简直像在为旅行社做广告,“《哈利·波特》电影中开往魔法学校的列车,是在我们苏格兰高地的格伦芬南高架桥取景的;以水怪出名的尼斯湖离开我们小镇,车程才二十几分钟;对了,莎士比亚的麦克白城堡也在我们附近……”

“哦,这还有点意思……”我屈尊俯就的语气。

“我租了一栋三百年的石头老公寓楼,给你一间单独的卧室,假如你不怕鬼魂……”

“你说有鬼魂?”

“当然,英国老房子都有鬼魂。”

竟有鬼魂一说?我兴奋了,憋着喉咙细声尖叫:“我吓死了呀!”

这是我们年幼时玩鬼魂游戏,最喜欢尖叫的一句话。年少的夏日夜晚,漫长幽暗,我们都声称遇见鬼,吓唬别人也让自己魂飞魄散,惊悚的感觉刺激又兴奋,孩子们都迷鬼故事。

那时我们经常去雷鸣家捉迷藏,深深相信她父亲的幽灵还留在她家。关了灯的黑屋子,那个蒙住眼睛的寻觅者往往是雷鸣本人。我们无论钻到床底下还是躲在橱柜里,都会联想到雷鸣父亲的鬼魂——也许他就在我们身边。于是未等雷鸣找到我们,就忍不住发出阵阵尖叫。而雷鸣因此得意,以为我们的尖叫是源于对蒙眼睛的她感到害怕。

这是个残酷的误会,我们竟然乐此不疲玩了好几年。

未料如今“鬼魂”于我,依然是不会消失的兴奋点。我绝不会告诉雷鸣我们当年的惊悚感从何而来。

“你可以跟我一起住,我身上的能量可以抵挡鬼魂……”

天哪,这是真实世界的对话吗?我即刻恢复的理性在自问。

无论如何,雷鸣的邀请还是感动了我,终究,时光没有让我俩的关系从“铁杆”变成“塑料”。

盛情之下我硬不起心肠断然拒绝她,我说我得想一想。

事实是,我真的在想呢!我自己都未料到,我的内心竟有很想飞去一看的冲动。不是因为二〇一二年的大毁灭,更不是什么“宇宙天线”或生态村的“冥想奇迹”吸引我,我这么“现实”的人如何会相信神话般的故事呢?

我是被这几个月厚雪覆盖的北美冬天给关怕了。被雪遮盖的房屋树木草地,衬着湛蓝的天空,美得炫目。初初看到,怎能不被打动?当初,这场景只能通过图片看到:小巧尖顶如童话书中的梦幻屋,门前是草坪和大树,这一切曾经是很多人,也包括我的美国梦的背景。

然而冬季漫长寒冷,再美的景色被凝固后,也会产生疲劳。眼睛患上文化饥渴症:一成不变的美令你备感空虚。

这是个汽车国家,任何一条街、任何户外空间,都见不到人,汽车把人遮蔽了。无人的街道和楼房就像装置,置身在其中,你的肉身也成了装置的一部分。

你开始明白何为文化休克,无人空间shock到你了。一个来自人口密度极高的城市、有着农业国文化基因的庸人,如我,无法离开人群,并因此发出人们为何向往美国的疑问。如此大而空的国土,首先让你产生物理上的空寂和孤独,也在影响我对人对事的判断,比如我虽然很难相信雷鸣讲述的故事,但她的邀请却让我心动。

这些年来雷鸣的工作换来换去,多半和传销有关。让我叹为观止的是雷鸣的传销充满了激情和真诚,她号称有自己的世界观,并竭尽全力用她的世界观改造你的世界观。所以,她更像在传教,在宣传她的信仰而不是产品。

我不相信什么冥想可以催生荒地长出庄稼这种事,但雷鸣描述的小镇历史并非虚构。和她讲电话的同时,我已经在电脑上查阅了:中世纪的皇家堡,第一代苏格兰国王诞生地,莎士比亚《麦克白》中的城堡……都在苏格兰尼斯湖附近。

其实我对古迹未必有多向往,实话说,《哈利·波特》电影中那条通往魔法学校的高架铁路桥,更令我好奇。仔细一想,这“好奇”也是源于雷鸣的影响。

雷鸣认为,哈利·波特的故事并非完全虚构,魔法学校也许隐藏在群山里,你不相信便是假的,你相信就是真的。

“普通人是找不到魔法学校的,通灵的人才找得到。”

又是“通灵”!她一用这类词,就有迷信嫌疑。我觉得被人抨击“迷信”很丢脸,但雷鸣没有顾忌,她一旦相信什么,便执著成信念。

她认为,一个作家不可能无中生有写出这么多哈利·波特故事,“那个地方”作家去过!

“那个地方”在雷鸣嘴里,无比真切,好像她本人刚从“那里”回来。我要是人在上海,一定会嗤之以鼻,可我现在被雪封闭在公寓里。窗外的雪仿佛有消音效果,世界无声无息,广褒无边,所有的物体都凝固在雪中,除了雪花放肆飞舞。“雪”有欺骗效果,轻舞中的雪会压垮屋顶、掩埋车子、封闭道路。雪给现实盖上虚幻的罩子。

相比在自己城市沉溺于毫无变化的安定,此时的我封闭在雪世界,像多动症发作——没法忍受安静,更没法忍受独处,渴望看到任何能刺激我想象力的东西,哪怕鬼魂。雷鸣说到鬼魂的瞬间,诱惑难以阻挡,鬼魂才是最有力量的刺激。我知道我被雷鸣说服了,虽然我的理智在嘲笑我自己。

我好像第一次被雷鸣的述说吸引,而不是排斥。

她说,你觉得最不可思议的动作,从量子力学角度,是可能发生的。《哈利·波特》中最经典的一幕,便是在国王十字车站。哈利·波特到魔法学校的列车是从国王十字车站开出的,每天都有很多人从这里乘车去公司或学校。而在另一个世界里也有列车通行,并且和这个世界的列车并驾齐驱。哈利出发的站台位于9号和10号站台之间,也就是人们无法看到的“9又3/4”站台。在9号和10号站台之间有一堵墙,哈利穿过这堵墙,来到他的“9又3/4”站台。

雷鸣竟然引用了一番量子力学理论。她说,在微观世界,粒子有一定的几率能直接穿过障碍物,称为量子隧穿。所以哈利穿墙不完全是神话。

我没有读过任何量子力学的书,我不知道雷鸣怎么会迷上量子力学。是又一门时髦学科?我相信雷鸣只是学了些皮毛,我无法评判她所说的是否正确,我只有常识。常识在问,真实生活中谁能穿墙而过?

我儿子是哈迷,早些年是我带他看《哈利·波特》的书和电影。十岁左右的孩子会相信世界上有个哈利·波特,有一间叫霍格沃茨的魔法学校。我一个成人,神志还算清醒,分得清幻想和现实。

奇怪的是,此时的我即使无法相信雷鸣那套似是而非的量子力学论,心里却又非常愿意接近雷鸣的那个灵性世界。我越来越相信,人对世界的感受是非常主观的,“信则灵”是古老的认知,所有老话都有生命力,否则怎么会流传到今天?或者也许,雷鸣的确有迷惑人的超能力。

接到雷鸣电话的当晚,她弟弟雷霆打来电话。雷霆此时也在伦敦。当年雷鸣是通过母亲朋友的关系拿到担保去英国读语言学校,雷鸣定居伦敦后,雷霆也移居英国。雷霆在他姐姐刚出国那两年,经常来找我。那时我已经工作,他还是大学生,性格鲁莽冲动,我没把他放在眼里。他大学毕业后申请了英国大学的研究生班,拿了硕士学位,娶了当地华人女孩,在中英两地做生意,其实大半时间在国内。

“雷鸣和你联系上很激动,我妈也知道了,她急着找你。她人在上海,拜托你给她打个电话。”雷霆转达完他母亲的意愿,又道,“好久不见,哪天回上海找你吃饭。当初你把我当小毛孩……”

“嘿嘿,别再提当初,都是中年人了。”

我阻断雷霆,用的仍是当初跟他说话的语气,长辈的语气,把他当作不懂事的愣头青。

雷鸣母亲程之华是位小有名气的画家,我早年跟她学过画。她专注艺术,年轻时对儿女疏忽,生活上几近无能,上了年纪才找到做母亲的角色感。

假如我站在中间立场,或者说客观立场去评价雷鸣母亲,我觉得她是个给人冷感的女人,我想象她在床上一定也很冷。也许这也是她丈夫自杀的多种原因中的一个?不,她丈夫自杀在七十年代,据说那些年经常有人自杀,是时代原因,远非个人原因。不过,这疑问好像不是从我心里长出来的,是雷鸣的质疑。她十八岁那年,和她母亲吵架,来我家消气,她提到曾经怀疑母亲对父亲不忠。在她记忆中,母亲对父亲连和颜悦色都做不到。她不爱他!雷鸣断定。

雷鸣认为,无论外面,也就是时代环境多么糟糕,假如妻子足够温柔体贴,丈夫怎么会去死?

雷鸣到了中年才和母亲真正和解。我想,婚后多年我们自己也才渐渐明白,做个温柔体贴的妻子并不容易。至少,我和雷鸣都缺乏温柔,我们出生的年代使然,我们的母亲没有为我们树立温柔的榜样。

无论如何,程之华让人敬而远之,她的热情都给了作品,对子女缺乏母性,即使她后来试图回归母亲角色,却没有获得儿女认同。

比起自己的母亲,雷鸣和她姨妈更亲。成年前,她大半时间住在姨妈家。她称呼姨妈为“妈”,称自己的母亲为“亲妈”。听起来“亲妈”并不亲,像是家里的亲戚。上海有些人家,“亲妈”是称呼祖母的。所以,她要是在公众场合对着母亲喊“亲妈”,人家会露出诧异的神情,打量这对母女:程之华的外表比实际年龄年轻,穿着时尚;雷鸣则不修边幅,衣服款式陈旧,显得老气。所以,在陌生人眼里,她们之间的关系颇费猜测。

程之华在电话里语气激烈,说雷鸣不知又听了谁的鼓动,居然要永久搬往苏格兰的偏僻小镇,目前正在挂牌卖伦敦的房子,完全不顾她丈夫在伦敦的工作,还口口声声说一个美好的生活环境比工作更重要。并且让雷鸣母亲更生气的是,雷鸣还在说服她卖上海的房子,搬去苏格兰养老。程之华说,她当然可以不理会雷鸣,她绝对不会搬去那个乡村一样的地方。她又不是没有见识过所谓欧洲小镇,寂寞得让人直想赶快回上海。她说,她是担心雷鸣的家庭和往后的生活,因为雷鸣从来就没有正儿八经的工作,家里日常开销全靠女婿的稳定工作。假如女婿被她说服,搬过去,原来的工作就保不住了;女婿要是不愿搬,家庭可能保不住。所以,她希望我好好劝说雷鸣,她认为雷鸣最信任的朋友便是我。

我并不认为雷鸣最信任我,她是可以信任任何人的。我知道有一阵,雷鸣追随过一位佛教徒,拜她为干妈,曾经跟着这位干妈去尼泊尔修行。

只能说,在雷鸣众多朋友中我是她母亲最熟悉因此也是最被她信任的一位。我答应我会尽力说服雷鸣,让她打消卖伦敦房子的念头。

放下电话,我对自己说,假如,我不去她的小镇,不和她一起生活几天,重建我们有过的亲密关系,又如何去说服她呢?我不想辜负雷鸣母亲对我的重托,当年免费跟她学画三年,现在是我报答她的时候。

这更像我给自己增加去苏格兰的动力。但我不属于行动派,不可能“说走就走”。我不过是动了“去”的念头,很多时候,这种念头也会稍纵即逝。

很快,雷鸣的电话又来了。她告诉我,冰子也在她那里。

“冰子也去了?”

我惊问,难以置信,冰子可是耶鲁医学院出身啊!她一寸光阴一寸金的,从来不会随便挥霍时间。再说她对雷鸣一向不以为然,怎么会被雷鸣说服,从美国东岸飞去苏格兰?

冰子是我和雷鸣的共同朋友,我们仨在同一所小学,之后我与她继续同学到高中毕业。冰子和我在高中堪称好友,也是我暗暗竞争和嫉妒的学霸。她高中毕业后继承父母的职业,报考医学院,在国内医学院读到一半便转去耶鲁完成本科学分续读医学专业,丈夫是她耶鲁医学院校友。毕业后,他俩在美国新泽西同一间医院当实习医生,都希望朝外科发展。冰子可谓成功人士样板。我俩十多年未联系,是她没有回复我的信件。我经常想到她,却又希望自己忘记她。

“她怎么有空出远门?他们夫妇不是在医院当开刀劳模,整日带着call机,拿高薪却没有时间享受人生吗?”我没好气地问道。

雷鸣没有理会我的语气。她说冰子的故事有些复杂,应该由她自己当面告诉你。重点是,雷鸣向我强调,冰子读医学却没有固守自己狭隘的科学观。

呵呵,“狭隘的科学观”!雷鸣可真敢说。

无论如何,她搬出冰子,对我极具说服力。我要求和冰子直接通话。雷鸣说她此刻去镇上办事,回来后让她与我联系。

半小时后,冰子发来短信:好久不见,想念!过来吧,这里才是我们向往的地方。

我的访学已近尾声,我不再犹豫,找旅行社订票。

……

(全文刊载于2022-6《收获》)

唐颖,上海出生,以书写城市题材小说闻名。在《收获》《作家》《上海文学》《天涯》《中国作家》等重要文学刊物发表小说五十余部,擅长描述和刻画时代巨变中城市人的命运和饱受冲击的情感关系,是一个最能展示上海这座城市韵味和现代性的小说家。出版有长篇小说《美国来的妻子》《阿飞街女生》《初夜》《另一座城》《上东城晚宴》《家肴》《个人主义的孤島》等,中短篇小说集《丽人公寓》《无性伴侣》《多情一代男》《纯色的沙拉》《瞬间之旅一一我的东南亚》《红颜一一我的上海》《冬天我们跳舞》《隔离帶》《和你一起读卡佛》等。小說《红颜》改编电影《做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