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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2年第12期 | 臧棣:北方的细心(组诗)
来源:《山花》2022年第12期  | 臧棣  2022年12月09日08:59

臧 棣,1964年生于北京。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研究员。代表性诗集有《燕园纪事》《宇宙是扁的》《骑手和豆浆》《最简单的人类动作入门》《情感教育入门》《沸腾协会》《尖锐的信任丛书》《诗歌植物学》《非常动物》《世界太古老眼泪太年轻》《精灵学简史》等。曾获《南方文坛》杂志“2005年度批评家奖”,“中国当代十大杰出青年诗人”“1979-2005中国十大先锋诗人”“中国十大新锐诗歌批评家”;2015年度《星星》“诗歌奖”,“扬子江诗学奖”“人民文学诗歌奖”“第四届《钟山》文学奖”“昌耀诗歌奖”“屈原诗歌奖”“鲁迅文学奖诗歌奖”。

 

《望日莲广场》

——赠唐晓渡

是的。你没有听错。

就坐落于祁连山的南侧;

最惹眼的标志:在它周围,

古老的空旷依偎着

八月的高原;草木的气息

如同一次新的发酵,作用于

你的自我之歌。如果

不亲临,就不可能发现——

它的角落尽管看上去很原始,

大地的回音却最连贯。

你没有听错,配合之后,

反光比天光更造诣,

静物之舌舔着时间的空壳。

稍一远眺,哀歌的纤维

就比马肉还粗;稍不留意,

人类的尽头,就容易被很假象。

纠正的窍门不妨就地取材。

孤立的感受才不负面呢。

最好的道具必须包含形象之谜,

譬如,为什么向日葵会如此突出?

一点也不迁就你可能会误解

它的趋光性依然固执于

太阳的神话。高原之上,

安静的光芒,服务于你身体里

原来也有相似的起伏。

另一个标志,其实也很显著——

吹来的风渐渐低于雪山的神经末梢。

现在就公布,还来得及吗?

被稀释即被过滤。最佳的

隔音效果,只能出现在这里。

唯一的例外,隔着淅沥的雨水,

你也能听懂它金黄的沉默中

包含绝对的暗示:在茁壮中成熟,

不仅仅是交叉的喜悦,有时

会显得很偶然,更重要的,植物的替身

往往比你更完美,更无畏于

生命的奇迹有可能会很偏僻。

 

 

《中元节简史》

入夜后,清河已徒有其名,

但直接就改称黑河,也不符合

人鬼之间早有契约精神;

否则,怎么宽容七月很契约,

就会是一个大麻烦。

投胎美学此时已基本失效。

笼统的黑水已布局好

一个气氛,太敏感的话,

幽暗就会比阴森更现实;

此刻,如果你手里正拿着

一盏待投放的水灯,

人生不会超出十个细节。

第一个细节,黑波浪缓缓吞咽

西山脚下的月光曲;第二个细节,

岸上的桑树枝上,像是栖息着

一群蝙蝠,味道有点像烤羊肉串。

第三个细节,看上去很倾斜的

堤岸,实际上一点也不滑;

第四个细节,临近子夜时分,

人影太稀少,内心的晦暗

就会趁机挑逗你有没有

人的虚弱需要变现成冥纸。

第五个细节,从衣兜里掏东西时,

钥匙链突然跳到了地上;

而水面刚好有鱼跃,像打拍子。

第六个细节,没有人过来

援引银河紧急条例,质疑你

天色已晚。第七个细节,

尽管有冷风,但蜡烛的点燃

很顺利,近乎一点就着。

第八个细节,对岸要是没人

咳嗽几下,就真的三界不分了。

第九个细节,事先钉好的小钉子

确实起到了很好的固定作用;

蜡烛插上去,俨然像发亮的小王子。

第十个细节,足足漂了十分钟,

才发现河中央睡着几只野鸭。

 

 

《水蔓青,或赎回权简史》

才发现原来香山就有;

安静的角落里有

特别的角度,只有快要落山的

夕阳才能照到那里。

用八月的细叶,它将一个北方的细心

嵌入你的影子。那些在别处

有可能是错误的缝隙

在此处,会自动愈合。

不追求你的所有权里

玄参科草本的美丽

是否足够另类;不可回旋的

余地只有一个:穗状花序紫蓝你的

记忆里必须有一把钥匙

和它的颜色一模一样;

如此,世界的洞见,直接关系到

深呼吸之后,你的身体

像不像一把发亮的锁;

如此,花姿的清秀

直接脱胎于一个原形很原谅:

站在它们中间,每一秒钟

都意味着,时间的神秘已被赎回。

 

 

《秋虫,或时间的味道简史》

事实上,事实的认定

本身就很曲折;从隐蔽的草丛中

传出的,那些短促的虫鸣,

犹如声音的小铲子;那些热情

发达于无脊椎,起伏在朦胧的夜色里;

不可见,但想象中的挥舞

不会拘泥于声腺是否有形,

也不会受制于人生的迷惘

是否狭隘;中心也不一定

就真的存在,但它们会围绕你,

直到生命的感觉在你内部

再没有层次可以区分。

 

凉爽多么渗透,甚至比芳香的

渗透,更刺激孤独的礼物;

重点的暴露很突然,时间的味道

正被那些冲动的小铲子,

欢快地,铲进了世界的悖论。

最佳的提词器也不会比它们更卖力;

美妙的程度不同,但至少

所有的提词,都是免费的,

也都没把你当外人。错误的

移情不可取,秋虫的鸣叫才不悲切呢。

记住,有秋虫鸣叫的地方,

宇宙的现场才会对你重新开放。

 

 

《非正式处方协会》

是的。赌注太大了。爱与死

锋利于我们没有

别的捷径。从青春的倾斜里

渗出巨兽的胆汁,

搅动泥地上的海棠花方阵,

却无法令苦闷的象征

具体到参照物果然很新颖。

把小动作改造成措施呢?

比如,经常拿星星的起源作对比,

那些深邃的伤口就会发亮,

然后自动转移到远处。

是的,为防止哀歌也会上瘾,

你必须拔出那根刺——

就好像它一直长在狮子的上颚。

就算这是开给你的非正式处方吧:

没有一朵玫瑰曾无辜于

人的枯萎比那些花瓣的枯萎

放纵过更多的时间的软弱。

 

 

《秋天的依偎简史》

那些年,你入睡得很早;

月亮还在树梢上洗澡时,

你的呼吸已像山楂城堡最高处

好像随时都会随风

微微轻轻颤晃的鸟巢。

 

世界的寂静已偏向秋季的干燥;

虫鸣的密集程度虽然不如

在夏天,但悦耳的程度

似乎伴随着阵阵秋凉,

突然缩短了心灵之间的距离。

 

是的。如果没有心灵的暗示,

那些不起眼的昆虫

绝不可能弄出那么美妙的天籁。

白天,我是被你抹过槐花蜜的棕熊;

我们依偎在一起,完全按你

 

即兴给出的顺序,分别接触过

蚂蚱姐姐,金龟子妹妹和黑尾蝉弟弟;

你甚至猜出过:蟋蟀哥哥

应该是叫得最响的那只昆虫,

当然没有用嘴,用的是它们的小翅膀。

 

 

《水月丛书,或唯一的轨迹》

远处,渔火示范爱的闪烁。

 

如果星星不像钻石的耳坠,

那些黑暗中的晃动

还有什么意义呢?低调的天问

偶尔也会成为可能;

我不是唯一的过客,

也不是唯一的专注者;

面具坠落时,在我的背后

大杜鹃的鸣叫如同四散的波浪。

沉浮很随意,但你最好不在其中。

还是近处的戏剧性最道具,

角色的分配就仿佛天意本该如此;

心针为你拨动,橙亮的水月

犹如浸润的器官,而那些绽放又

闭合的缝隙,简直比中过魔法的

大理石的花纹还完美。

记住。即使肉身有缺陷,

我也是你的,下沉的铜钟,

不会止于水月的金黄是否已经触底。

 

 

《琥珀色仪式简史》

琥珀色的瓶子

效果最好。

 

什么情况下,蝴蝶会放弃

煽动的权力,听凭热带的阴影

滑向生活的背景?

 

比较过大海的悬念,

罕见的热浪润色我们的沉默。

礁石如断指,死亡的颜色,

不知不觉,已被忠实的深棕色替代;

 

一只甲虫的长眠

因而堪比一件完美的艺术;

它甚至有一颗已凝固的野心,

比突然出现的小主角

还醒目,完全透明在你的已被史前时间

打乱了的偶然性中。

 

人生的恍惚未必就不是

一种命运的激进。

如此,我从不低估白云的恍惚。

 

又譬如,我拧开瓶子,

将全部的悲哀装入瓶中;

轻轻拧紧瓶盖后,效果显著得就好像

整个天狼星座也随即消失在

一个圆形的静止中。

 

 

《祈愿柱丛书》

太奢侈了。大理石选材

本身就已费尽周折;

生存的艰难更淹没在

个人的技艺里,是宿命

也是解脱;就像那些精美的花纹

刻入石头光滑的肌肤,

如果仔细看,除了被动的意图,

也隐含着某种暧昧的报复。

它规定,和它有关的愿望的实现

必须以宇宙的寂静为前提。

一旦耸立,伟大的固执

就不再允许人的感觉

可以被分类到第九种。

任何杂音,任何举止的闪失,

都将记录在它的阴影里。

必须承认,每当夕阳斜照,

废墟里的祈愿柱,总能将

哀歌的旋律升高几度。

私下交流时,我愿意坦白:

我的祈愿柱是北方小院里

一棵柿子树。渐渐地,

我发现,我最大的愿望

已被那些金黄的果实

实现在一阵密集的鸟鸣中。

它的植物的情绪也感染到

我的秋天的情绪;从那一刻起,

它不再害怕人的废墟

会不会在未来的某一天

将它孤立在生活的寂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