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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2年第12期|李宏伟:云彩剪辑师(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2年第12期 | 李宏伟  2022年12月12日08:46

李宏伟,男,1978年生于四川江油,现居北京。著有诗集《有关可能生活的十种想象》,长篇小说《平行蚀》《国王与抒情诗》《灰衣简史》,中短篇小说集《假时间聚会》《暗经验》《雨果的迷宫》,对话集《深夜里交换秘密的人》等。

责编稿签

小说主人公阿懒有一份奇妙的工作,经他剪辑过的云彩,会给云下的人们带来一些神奇的影响,比如,相爱的人不再疏离,可以放下心结并肩前行。天空映照着人世的爱与愁,来去不定的云彩写满了痴情人的心事。云彩有浓有淡,有聚有散,人生也是如此,有孤寂、困惑的时刻,就有激昂、坚定的时刻。在云下,每一个个体的生活中都布满错综复杂的相遇与别离,而我们从未停止对天空的仰望,亦从未放弃对情感的渴望。李宏伟的笔触纯净、抒情、诗意,充满了绚烂的想象力。在他笔下,云彩不仅是格外美好而又具有创造力的存在,更是一种“有情”的表达。

—— 欧逸舟

《云彩剪辑师》赏读

李宏伟

阿懒并不剪辑所有的云彩。有空又有心情时,他会推开门,来到狭长的阳台,将酒放在玻璃条桌上,躺进白色的塑料躺椅,望着天上的云彩出神。谁都不知道阿懒在想什么,他那样子本身就像一朵云。要是房东胡伯恰巧在这时从三楼阳台探出身子,就会喊一声阿懒,问他,你现在飘到什么地方去了?问完,胡伯抬头望一望,想认清哪一片云彩是阿懒,但总是确定不了。直到胡伯缩回房间,阿懒也不会回答,更不会动一动。

动的话,常常就是拿过酒来。阿懒喝酒不挑,根据手里的钱,依据当时的心情,下班路上,拐进那家专营酒的便利店,将酒塞进老T递来的布袋,拎回来。有时,他刚走到门口,布袋就已经在老T手里,里面装着一两瓶酒,他依老T说的数递上钱,回家再打开。老T选的酒总会带来不一样的感受,仿佛事先洞悉了什么。不过,这种情况不多。一般情况下,老T都让阿懒自己看,自己拿。便利店不大,酒的品种却多到令人眼花缭乱,有时让阿懒感到新鲜,有时让阿懒感到疲惫。新鲜或疲惫到头,便随手抄起一瓶。要刚好是啤酒,无论哪一款,老T都会露出一脸搁不下的嫌弃,非得赶紧将它藏进布袋后,才找钱,才搭话,就好像那酒不是他进的货,而是谁寄存代售的,阿懒更不是他的顾客,而是他不争气的儿子。

拿过酒来,举在略高于目光平行处,阿懒凝视,等待酒安静下来。要是喜欢漂浮沫子的酒,便等待每一个泡沫破裂、消散,酒面与酒杯归于阒寂。有时,这需要很长时间,还得保证手的稳定,不会晃动或抖动,以免催生新的泡沫。阿懒有的是时间,定力惊人,这样总会等到那一刻到来。整个酒杯安静如一块石子,除了天生的透明或者自带的颜色,乃至一片静默的浑浊外,无法从被等量齐观的空中区分开。阿懒用这样的酒对着或远或近,或浓或淡,或厚或薄,或者干脆懒得形容的云彩。哪一片云让他心里一动,无论是喜欢还是讨厌,他都注目其上,多看两眼,便能从中发现不足,至少是他不满意的地方。先在心里勾勒,差不多时,将酒杯举到面前,低下去,再从酒水的倒映中,找出那片云,另一只手的食指在倒映的云影上轻轻划动。

再看那云,依从阿懒的动作,温驯地舍弃被他剪切的部分,卸去负担般更轻逸地流荡起来,要么就是更专注地行起当行之事来。这时的阿懒已经不关心那云,他只盯着杯中的酒,颇为紧张,颇为期待,仿佛这是新酿得的,至少也是刚用全新的手法,调制而成的。看上好一会儿,他举到嘴边,呷一口,让云彩的味道在口腔游走。随后,顺从咽喉落入胃里,扩散至全身。等上三五分钟——大约是被一朵云托起来的那个时间,阿懒便会露出满意的神色。到目前为止,他没有不满意的。谁都知道,每一朵云彩都是独一无二的;阿懒知道,他每一次的剪辑手法都是不重复的。两相重叠,怎么可能不是一杯值得用更多耐心去品味的酒呢?

当然,事情没有说来那么简单。云彩不是阿懒的专供,可以拿过来随意把玩,他必须考虑剪辑带来的后果。二十岁那年,教会阿懒这一切的那个女人让他离开自己的屋子,并且不允许他再登门。女人说,他应该去看看远方的云,品尝它们的滋味。更重要的是,领会一下,动一朵云彩对不相干的人,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女人还说,你不可能知道每一次剪辑的后果,但你必须事先知道,一定有后果。那时,阿懒还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说这些废话。他甚至认为,她不过是在敷衍,不过是在戏弄,她只是为了赶他走。他的心里充满了愤怒,乃至对女人的恨。

后来阿懒明白了,可他已不愿再想那么多,他不过是品尝一下云彩的滋味,打乱一下它们的顺序。偶尔,他也通过那些简单的手法,改变一下云彩投射到地上的影响,寻得一点无关紧要的乐趣。至于后果,总会有后果的,什么都不做也会有后果——只要适可而止就行。现在,阿懒就看着从马路那头走过来的那个女孩,看着在她身后五六米远跟着的那个男孩,想着怎么给他俩捣捣乱,如果能顺带帮帮那个男孩更好。两个人都十五六岁,每个周一到周五,女孩早晚从楼下经过一次,阿懒知道,她早上去的那边有一所学校。男孩通常会在黄昏,在女孩回家时,跟在她身后,远时十来米,近时两三米,从来没有过肩并肩。现在,男孩如往常那样小心,不让自己的身影与步子惊扰到女孩,但他的小心并不畏缩,谨慎中带着坦然,仿佛在宣告,他对女孩负有的责任。

女孩是知道男孩在的,阿懒对此洞若观火。阿懒还知道,女孩有些左右为难。毕竟,要是男孩更勇敢一点,或者说鲁莽一些,她反倒应对有策。或者说,如果这是男孩第一次跟随,她也知道怎么办。现在,两个人已经用不远不近的距离、不咸不淡的沉默,筑起一道柔韧的防护圈,轻易撕扯不动。推不开,走不近。眼看着女孩走到楼下,看着她很快会走到这条马路的尽头,在十字路口拐弯,阿懒不禁站起来。男孩走近了一些,但还是离着两个身位,这是突破,也是突破的极限。阿懒知道,决定性的时刻将要来临,要么女孩接受男孩,两个人并肩而行,要么女孩继续沉默以对,男孩转身离去。

阿懒抬头望,日头在加速向西奔去,可离到达山顶还有好一会儿。城市的上空是一大片摊开的白色的云彩,刚好挡住尚有余味的阳光。阿懒拿过酒杯——这次是老T特意推荐的一种蓝宝石颜色的酒——望进去,云彩都仿佛被洇染成了天空之蓝。不,比天空之蓝更蓝。左手持杯,右手拇指、食指、中指并拢又伸开,反复几次,杯中的云彩得以放大,突出他选中的位置。女孩已站在十字路口,准备拐弯,男孩则并住脚,显然准备以目送道别。阿懒瞅准时机,在绿灯亮起、女孩犹豫一下往前跨步时,他的手指按住选中的那点云彩,往杯子里滑动一下,一点白掉进蓝里,仿佛冲淡了酒。随着那一点云彩的消失,女孩头顶上的天空露出一条圆柱体的光,将她罩住。女孩吃了一惊,随即接受这启示似的,身子歪了下去。正在转身,但目光仍未脱离女孩的男孩,体内的弹簧瞬间被触动,扭身、跑起,一气呵成地冲上去,完成他酝酿已久的动作,抱住女孩。极其短暂,两个人身体在触及彼此的同时分开,但他们迎着绿灯闪烁的提示,终于并肩走了过去。

阿懒没有再追看男孩和女孩的背影,他一口饮下杯子里的酒,在杜松子的味道中,用舌尖感受那一团即将消失的白云的味道,它上面一层被阳光持续照晒的热已不强烈,但依旧隐秘而绵长。随着吞咽,一种旧日的带着灰尘的暖意,漫延于体内。接下来一段时间,阿懒经常看见楼下马路上,女孩和男孩的身影,有时肩并着肩,有时手牵着手。大多数时候,是在黄昏时,从马路的那头,学校的那边走过来。偶尔,是在早晨,男孩先骑着自行车从那边呼啸着过来,不一会儿,女孩也骑着自行车,和他一起再从这边缓缓过去。极少数时候,两个人或者骑着一辆自行车,或者就那么手拉着手,在马路上溜达够两三个来回,才道别分开。看着道别之后迈着大步幅的男孩的身影,看着他走到最后总会跑起来,阿懒忍不住就会干掉杯子里的酒。

这天下班进到店里,老T没有如往常那样递过装酒的布袋,而是看着阿懒,几次欲言又止。阿懒看着老T,静心等待。终于,老T挠挠头说,明天晚上有空的话,在胡伯家喝酒。三个人一起喝酒的机会不算多,可绝对不需要这么扭捏。阿懒没吭声,继续看着老T。哎呀,老T更加不好意思起来,明天是胡伯的生日。哦,阿懒点点头,我下班就过来,需要做什么特别的准备吗?老T再次挠挠头,为难地看着阿懒,不是要礼物,胡伯很想他女儿,要是……阿懒截住老T的话,要是他女儿能回来的话,胡伯会高兴得跳起来吗?说完,阿懒自己先笑了,他想象着七十多岁的胡伯,像个孩子那样高高跳起,稀而长的银白色头发在脑袋上飘荡、起落。老T瞪阿懒一眼,回来是不可能的,能来个电话,道一声生日快乐,胡伯就心满意足啦。

怎么,父女俩有什么心结解不开?阿懒听胡伯唠叨过一两回,知道他有个女儿,自租住以来却从未见过,虽然奇怪,但也没多想,更不好问。既然老T说到……心结这种事,谁知道呢,你以为还是一根线,谁知道别人什么时候就打上结了,就算是你的老婆、儿子,就算是你的掌上明珠,你又怎么能知道呢?老T说着,往外看了看,并没人来。胡伯女儿小时候,跟他可亲了,他走到哪儿女儿跟到哪儿,胡伯也真疼女儿,从来不说个不字,脸色都不舍得变一下,永远笑着对她。老T声音低下去,咕哝几句,才又意识到阿懒在,声音高了起来,谁知道后来就不来往了。我能做什么呢?阿懒望望门外,淡淡的霞光散落在地上。不用做什么,老T摇摇头,我就是和你说说,你进来之前,我刚给她女儿打电话,想提醒一声,可拨打两次都没人接,便再没力气打了。老T停顿好一会儿,恢复些精神,不是要让你来打,明天晚上,别提这些事就成。

第二天,天一直阴着,阿懒加了会儿班,处理完手边事走出公司楼时,预报了一天的暴雨仍旧卷在天上。走到便利店前,老T早已关门而去,阿懒在门前站了会儿,想起前几日买的啤酒还有两罐,便走回去。到家里,刚从橱柜里拿出那瓶多年带在身边的白酒,敲门声就响起来。老T站在门口,不太高兴的样子。你总算回来了,我一个人面对胡伯,真有点扛不住。胡伯站在厨房的窗户边,望着又暗去几分的天空,那身影比天空还暗。桌上摆着一堆带壳花生、一碟开心果、一盘洗净没切的黄瓜。三只酒杯,其中两只已然动过。阿懒打过招呼,依着老T的话,坐在朝向窗户那一边。天上的云在加速流动,要不了多久雨肯定落下来。胡伯转过身,看着桌面,似乎生出歉意。本来想做几个菜,实在……

这样挺好,就喝点酒,聊会儿天。老T早就倒满三只杯子,趁势端起,向着阿懒,说,胡伯的厨艺那是没得说,一道菜你吃了无数遍,下次仍旧像第一次尝到。胡伯笑着举起杯,你直接说我只会那几样不就得了。他又向着阿懒,早年好琢磨这些,现在懒得动了,过几天吧,我来整条鱼。谢谢胡伯。阿懒举起酒杯,顿一顿,祝胡伯身体健康。三个人喝下去,各自倒上,阿懒正伸手去抓一把花生,一串雷炸过来,回音未绝,雨便赶了下来。到处都是雨水击打的声音,迅速由滴变成串,一股薄薄的湿气入到鼻中,内中夹杂的灰尘的味道散开,有些呛人。胡伯偏过头,望着雨以及挂下雨水的晦暗天色,出着神。阿懒看着老T,老T正示意他别说话。两人目光还没交接到第二个回合,胡伯已回过头,举杯碰过来,干掉这一杯,又去倒上一杯,举起。

接下来喝得就更快了,还没说上几句,一瓶酒已没了大半。像是配合他们的节奏似的,雨还在加大速度,哗哗的声音带着爆裂声,电闪雷鸣都难以从中突围,仿佛整个小城正被由上往下地吞没。小城之外的世界,早与雨水沆瀣一气。老T一边示意阿懒不要担心,只管配合胡伯的节奏,一边东拉西扯些笑话闲篇。老T成型的话不多,不一会儿,流浪汉到他店里骗酒喝的故事就讲上两遍。阿懒听着老T的絮叨,勉强配合着。老T总算意识到了尴尬,连连向阿懒递眼色。阿懒正愁着不知道讲什么时,胡伯开口了。胡伯问,你们见过空心的雨吗?问完,又另起一行似的,说那天的雨比今天还大,一盆盆倒下来,从午饭后一直不停歇,你都搞不清楚,天是真的到时间黑下来的,还是雨把天下黑的。但那场雨是实心的,因为我女儿生在那天。天上倒的是雨水,落在我心里可都是绸缎,都是珍珠。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2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