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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2年第11期|朱婧:猫选中的人
来源:《雨花》2022年第11期 | 朱婧  2022年12月07日08:48

朱婧,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出版有小说集《譬若檐滴》等,获江苏省第七届紫金山文学奖。

 

猫选中的人

朱 婧

阳台上的那只猫是妻子先发现的。他们居住的那套房子是90年代初的建筑,连接主卧的阳台做了密封,阳台窗外延展出去,安装了不锈钢的防盗窗,顶上加盖遮雨棚,形成了一个外阳台的空间。冬天的一个午后,那只猫出现在外阳台,躺在闲置的棉布垫子上,长长久久地睡了午觉。妻子取了猫粮和水端过去,刚推开阳台窗,那只猫闪电一般地逃走了。

妻子拍了那只猫的照片发给他,猫头歪着靠在布垫上,一只耳朵露出来,身体团住,在妻子手机的人像模式的细腻成像里,它的毛发显现出毛茸茸的质感,几乎可亲可近。妻子和他都喜爱猫,他尤甚,但也不是那种讲求品种、研究喂养的精细喜爱方式。从独居时代就养的那只橘猫“小老头”,是他在马路边猫贩子那里买回来的。“小老头”消失在它应当消失的时候,妻子高龄终于怀了女儿,他们犹豫着要不要把它寄养一段时间,它某日趁着开门的空当就跑掉了,没有再回来,他们在小区附近走过好几圈唤它,贴了好几轮招贴寻它,终究还是没能找回它。一晃女儿出生长到八岁,他们就有八年没有养猫。家中也常备猫粮,他和妻子出门偶尔带一点,顺手喂喂野猫。

那只猫走了之后,妻子在阳台放了两只瓷碗,一只放猫粮,一只放清水,碗上面也是猫咪图案,家中这类与猫相关的物件总是很多,找出几件并不费劲。形而上的猫崇拜在他们家始终存在,甚至影响到女儿。女儿正处于最热爱母亲的年纪,出门看到与猫相关的物件,像是有猫图案的本子、猫的瓷偶,总要买回来给妈妈。女儿十分可爱,手指是可爱的,脚趾是可爱的,牙齿是可爱的,连掉落的牙齿也是可爱的。很不容易守住捡到几颗她换落的乳牙,他把它们收在小信封里,放在钱夹内随身携带。幼物的可爱是相似的,极具迷惑性。某日他与妻子看到路边纸箱内两只出生不久的小狗,于是驻足,守在一旁的年轻女孩连声问:“你们要不要养它?”那柔软的两只幼崽,毛发柔软到颅顶看着润湿,心脏的跳动带动身体轻微颤动,它的柔弱和它生命的新鲜袒露至此。当年见到“小老头”,也是在路边,笼子里有三只猫,另两只毛色相近,头脸圆润,黑灰花色,攀着没有盖住的笼子往上爬。它瘦小,轮廓缺乏柔和,敏觉的耳朵都显得更尖锐一点,它虎蹲着,有节奏地叫唤,声音响亮。恰有大只的野猫路过笼子,它弓起身体后倾,耳朵垂贴脑袋,作警惕和威吓状,却丝毫未有退缩,另两只幼猫早已停止爬越,躲到笼中一角。他买了它回去,那一年,他刚刚毕业离开上海来到深圳,虽似有无限前程,但亦孤星一人。将女儿抱在怀中,手指摩挲她的肚子,指尖的触感柔软,和抚摸一只猫是类似的。他从未能知道,世俗生活平庸的幸福种种,能像如今这般真实真切地靠近他。

他第一次亲眼见到那只猫是一个周末午后,那段时间连绵阴雨,下午他在沙发上看书睡着了,醒来后膝盖疼痛,留在沙发上继续躺了一会儿,转头看到外阳台的白色薄帘后,一只猫睡着的身影。他勉强起身想去看它,推开阳台移门,靠近窗户,刚刚拉开窗帘,它惊觉回顾,闪越消失。再看外阳台上妻子放好的猫粮已经被吃干净,水也只剩下一点。次日中午,再次看到那只猫的到来。他早将阳台的窗帘拉开了,此刻它的身形清晰,那是一只玳瑁色成猫,毛色很难说好看,显得随意甚至邋遢。他赶紧唤妻子,妻子从厨房来到卧室,在门口停住。猫很快注意到他们,和他们两两四目相对,在它圆圆的眼睛瞪视之下,妻子和他像僵住一般不敢动作。那目光既不聪明,也没有感情色彩,它似乎犹豫了一会儿后作出了判断,低头开始吃猫粮、喝水,但并未再留下睡觉,而是吃完就离开了。这次它没有跳开,它从容地穿越栏杆走向邻居家的外阳台,从他们跟随的视线中消失了。这以后他没看到它几次,妻子放的猫粮总是会消失,但是却没法知道它是什么时候过来吃完的。

一日晚间在微博看到新闻,他早年喜爱的一位昆剧名家逝世,对方年岁已高,本也是自然。当晚他找出那位名家早年在南京录制的昆曲《牡丹亭》电影和妻子一同观看。那些唱段,他再熟悉不过,刚刚结婚时,妻子有兴致时会在家中唱《牡丹亭》的选段给他听,她着先前在戏校时穿的旧衫,粉色对襟单衣,只领口袖口以红色金线绣绲边,妆容清淡,眼眸清润,微微颔首,几分娇怯,盘起的发髻留下两鬓碎发微微翕动,总觉得有微风吹向她。影片到末尾,是《离魂》一段,丽娘病境沉沉,由春香搀扶,向母亲作别,唱道:“奴命不中孤月照,残生今夜雨中休。”他心中怆然,这位名家和他早逝的母亲是同一年生人。

他在上海读完小学,本预备升学,因母亲的病加重,父亲申请调职回了家乡,他也离开了原来的生活。回去后父亲在县城工作,每周返家一次,他在乡间读书,伴着母亲和弟弟。父亲和母亲的结合是造化弄人的结果,父亲插队到母亲家所在的村庄,一直坚持不婚,为有一日能够回城。而母亲则是贫穷农家的独生女,因父母久病迟迟未嫁。阴差阳错,父亲入赘,这两个人终究成了一对,生下他时都早过了而立之年。他出生不久父亲就得了返城工作的机会,独身领着他到上海生活,后来出生的弟弟则留在母亲身边,似扮演父亲给母亲的承诺和安慰。这种两地生活长久,他也只在寒暑两个假期,由父亲领着还乡。他对母亲的印象,始终是光线昏暗的偏屋床上一个久卧的形象,屋顶留有一块方形的玻璃天窗,光的斑块投射到母亲的床褥上,随着日影移动。父亲身量不高,白皙瘦弱,母亲高大微丰,即使在病中,身形也未见萎小下去,她只是变成了柔软胖大的一团,难有形状,在他心中脑中更难以具体。少年的他,满心满脑是他失去的升学机会,是他曾经偷偷跑去看过几次的初中校门和操场;他失去的是城市熟悉的道路和树木,是周六早晨穿着清清爽爽的白色衬衫的父亲带他去熟悉的店铺,坐下来等候一屉热腾腾的小笼包的气定神闲。他第一次走进地面裸土的乡村教室,他的白衬衫和白色球鞋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引起同学的好奇或嗤笑。他尚不能理解多年后了然的现实,不能理解被捆绑在土地上的人宿命般的奉献,层层叠叠的恐慌和怨恨都只聚焦在母亲身上,除去上学前和放学后的招呼,他很少进母亲的房间,心思单纯的弟弟承担了大部分照顾的责任。三年后,待他去县城读高中,母亲离世。很长时间,他很少想起母亲,她在他的人生留痕太淡。年岁既长,他即使努力去想,也无法想起具体的母亲。他不记得这个带他来到人世的人的形貌长相,他不知道她喜欢吃的食物、她做过的事,更不了解她曾有的喜怒哀乐,这个本应最亲密的人和他之间未能有机缘建立一种强烈的联系。

视频里,着月白衫子的丽娘唱问:“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恍惚会想起,多年前,他去苏州探望妻子,在传习所的练功教室,一群女孩正跟着老师在排大戏——新版的《长生殿》。他一眼看见她,妻子头颅小巧、脸庞清丽,大衫收拢的简洁圆领,愈显得她的脖颈秀颀,脖颈之下,随着气息的变化胸部起伏,是宽松衣衫下面极妙美的线条,她正在最好的年纪,拥有被歌颂的美与青春。如花美眷,正应如此,可似水流年,也是必然。妻子第一次出现白发是五年前,女儿刚刚读幼儿园,她从专注的育儿生活中稍微解脱,一日晨起她惊呼着来找他,向他展示被拔下的白发。后来再出现几根,她就习以为常了。妻子很难说对容貌多留意,她每日生活规律忙碌,以女儿和他为中心。晨起煮咖啡、切面包,作为他的早饭,做三明治或煮馄饨汤面作为女儿的早饭,送他出门,送女儿到学校。她回到家中打扫卫生、清洗衣物。其他日常还有订购补给、分类归置;买花剪枝、插花放瓶;清洁鱼缸、换水喂食。下午买菜备晚饭,整理家务,健身或购物,接女儿放学,做饭等他回家。晚饭后陪女儿写作业,给女儿洗澡,陪着练琴阅读,哄睡。他听到女儿房间她俩每日的例行对话。“妈妈,今天讲这五本故事书就好了。”“不行,只能讲一本。”“四本啦。”“两本。”“三本好不好?”“好吧,只能三本哦。”女儿的绘本中有很多关于猫的故事,他印象深刻的是其中有一本封面上有一只张牙舞爪的悍猫。他问过女儿:“故事说的是什么?”女儿回答:“故事说的是一只公猫遇见一只母猫,生下小猫,后来终于死掉了。”那本书的名字叫《活了一百万次的猫》。

喂养了阳台上的玳瑁猫半年有余,从深冬转初春到盛夏将至。很少见到它,偶尔碰到它来吃饭,他与妻子甚至惊喜,悄声彼此招呼,遥遥看住。它依然冷漠,不逗留,不回应,他们就取笑喊它“渣猫”,喊顺口了就喊成了“渣”。炎热天气带来苍蝇三两只围住猫食盆,他们的热情却渐渐消退,他让妻子不要再在阳台放猫粮,这事件就如此过去了。一日,他同妻子照例趁着女儿入睡下楼散步,竟在楼下车棚和建筑之间的花槽旁,看到它的身影。新铺设的平阔水泥地摆放了深棕色花槽,内有蔷薇类植物,在公共道路和楼栋之间形成自然的隔断,为楼栋周围留下一些独立空间,除去被电动车占去的车棚空间,常有老人小孩在此逗留。这是近来小区出新的结果,他们为女儿读书搬来这个90年代末建设的小区已快两年。那是晚间十点钟,它的身影在路灯光影下甚是朦胧,他喊它,用呼唤猫咪最平庸的方式喊它“咪咪”“咪咪”。它居然转过身来,动作松弛,甚至悠闲,全没有先前在阳台上的警惕。他停住向它走近,同时让妻子回家去拿猫粮。在花槽和楼栋外墙形成的角落,他选了一处干净的地方,放好水和猫粮,它凑上来,吃起猫粮咯咯作响,那声响很熟悉,同它在阳台时一模一样,常让他担心是它牙齿太差而猫粮太硬。他们按习惯保持安全距离看着它,它好像瘦了一些,显得身体和手脚分外长。它吃一会儿粮,喝一会儿水,听到他逗弄它的叫唤,时不时还回顾。那位置靠近路灯,他们终于第一次清楚看到它的脸,比印象中更不好看。像是造化漫不经心弄墨,留下一大片黑色斑纹穿越它瘦而尖的面孔,合着它本身的混杂毛色,一些滑稽一些落魄。后来一周又好几次遇到它,依旧上楼拿粮喂它。直到一天,晚上下楼散步时,他拿起猫粮,灌好水,同妻子说:“走,我们去喂‘渣’。”猫粮装在女儿的塑料零食盒里,下楼后他晃动盒子,猫粮颗粒碰撞发出声响,如此他召唤着“渣”,它很快出现,绕在他脚前脚后,他们的关系,自它从阳台落到地面后突飞猛进。它尾巴竖起,不是紧张地竖直,而是有弹性地立起,走动带来有节奏感的摇晃,它依旧那么瘦,身体显得轻软,总有要倒向一侧的倾向,他在哪里,它倾向哪里。他们一起走向那个角落,当他蹲下放置水和食时,它终于凑上来,以头蹭住他的腿,给予他两次柔软的接触,他只觉得安详的满足。每日下楼喂它,如此成了日常的一部分。

晚上女儿睡着后,是他们的自由时间,他们下楼散步喂猫的时间总是不敢很久,怕女儿突然醒来。女儿性子天真,胆子却很小,长到八岁从未自主入睡且不能独睡,都需要母亲陪伴。妻子变化的不仅仅是头发,还有渐渐圆润的肚腹和大腿。戏曲学校出身的妻子曾经是能够轻松完成横叉竖叉、大胯小胯这些标准动作的,她的发胖最初是因为怀女儿。她长久不能顺利怀孕,好些年中医西医检查调理、吃药注射,终于怀女儿到安定期后,她几乎卧躺完了整个孕期,体重增加了近一倍,孩子的预期体重也过大。提前两周剖腹生下女儿,从保温箱抱出来搂在怀里,她才安下心来。妻子渐渐丰润的肚腹像柔波,他枕在她的胸腹之间,总是安宁,让他想起生命的早期,和母亲相处的短暂时间。母亲在农田做活,他被放在田垄边上,看着她和邻人一起劳作,在水田里插秧,或是拍落蚂蟥,或是摸出水蛇,远远地扔掉。长大些,在田埂上奔走,稻子收获时节的傍晚,嫣红云彩迤逦半个天空,收割过的田地里碎落麦穗被母亲收拢成一小堆,燃起小小的野火,继而熄灭,利用余温烘烤,母亲从灰烬里摸出美味给他吃,炸裂的稻粒一半灰褐谷壳,一半雪白爆米花,滋味清甜。

妻子年纪小上他近十岁,妻子渐渐走向人生中年也不过是提醒他衰老到来的必然。走向镜前看到的头上霜降,他早已熟睹不惊。他和妻子相识很早。他本科考到南京读书,课余带家教,有个小老板在湖南路卖猪头肉,家中大小两个儿子,一个初三,一个初一,他和同宿舍同学一个人教一个。那家住在月牙湖一带,离他的大学有相当距离,当年他俩结伴骑自行车去,疲惫不堪,家长为了表示感谢,每次多给他们一块钱。妻子是猪头肉老板邻居家的小孩。80年代早期贫富差距不大,但在吃食上分别已鲜明。老板家两个儿子爱吃烤鸭,家里几乎每餐不断,儿子也养得油光水滑。对门那家的小姑娘,虽不说面有菜色,但总不是滋润模样。家中没有母亲,父亲在外地工作很少回来,她与奶奶一起生活。老板家宁愿被罚重款生下第二个孩子,本是想要个姑娘,却又得了一个儿子,对女儿的期待之心不免移情到了对门与小儿子年龄相仿的这个小姑娘身上。他给他家小儿子上课时,姑娘有时来串门,或借点油盐酱醋,或拿点小菜过来,穿着色彩鲜艳的人造丝连衣裙的身影轻巧地从客厅闪过,这家母亲会留她吃零食喝饮料,看会儿电视。他见过那孩子几回,她双眼间距略宽,额头平阔,鼻梁不高却也秀挺,脸的下半部收拢起精巧的下颌线条,一张脸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对称带来的均衡感。相处久了更熟悉些,这家母亲在临到期末的复习课上,就把小姑娘也领到书桌前和她的小儿子一同听课,他也不推,就一同教了。学习四声,背诵古文,她资质不比这家的小儿子好,基础可能还更差一点。碰到不会写的地方,她迟疑着不敢动作,蓝墨水染到关节的手指紧紧捏住笔,甚至微微颤抖。听这家母亲闲谈,说小姑娘升高中大概是难的。后来他停止家教,专心准备考研,与这家再无联系,他也完全忘记了这个孩子。

研二时,虹口区文化馆有场昆曲演出,是苏昆和上昆联合的一次大型演出,他那时趣味已成,演出表里有他心仪的那位名家,自然早早订票过去。那次压轴剧目是《长生殿·小宴》,返场谢幕几次后,激动未定,他与同伴由上昆的熟人带着去了后台,想着若能遇到名家有机会要一张签名照片。乱哄哄的卸妆换衫、穿梭来去的人群里,一个女孩突然站定在他面前,身上是《小宴》里宫娥所穿的青色裙衫、桃红云肩,她脸上的妆已卸干净,眉目疏淡,黑乌乌的眼眸凝定,嘴唇略微紧张地抿起,忽地笑开,露出很多颗牙齿的笑容把孩子气又带回了这张端正到典雅的面孔。他认出了那个孩子,记起听那家母亲说起过邻家女孩后来去读了戏曲学校。她匆匆告诉了他学校安排住宿的招待所,跑去和同学汇合。他当晚买了一些水果,送到宾馆门口,那孩子下来取了东西,两人站在门廊也没有说太多话,他问了问她家里怎样,问了问她学校怎样,似乎还有些话想问,却没有问。进进出出的人中常有相识的同她招呼,但带她离开去别处说话又十分不妥。四年过去,那孩子长高了不少,表情透着克制和柔顺,她没有同龄孩子的无拘无束或者幻想力带来的张扬。分开时,他只问了:“东西重,塑料袋勒手,要不要我帮你送上去?”她连说不要了,向他挥挥手轻快离开。走进门后她回头看了一眼,她以为他已经走了,其实他只是走远了两步,站在门廊台阶下面看她。如此她一回头,他们目光迎上了,只是那么一瞬她又转过头去。

一天下楼去喂猫时,它一反常态躲在附近的车下面始终不出来,无论妻子和他如何轻呼慢唤始终不动,深色皮毛在黑暗中凝成一团,只有眼睛亮晶晶。待他放好食后,它身体从车下探出来,试图靠近食盘,步子犹豫顿缩,他正困惑于它的一反常态,另一只猫的身影闪动到他腿边,又走向车旁的它。路灯下,两只几乎一样的猫如此同时出现在他面前,仔细分辨,前一只体格要大出一圈,肚腹结实,后一只瘦而四肢纤长。前一只胆怯谨慎,后一只有浪荡子一般的悠闲,又有天真气。他顿时理解,大的那只是他在阳台喂了半年的“渣”,而小的那只是他一直在楼下喂的“渣”,他是把在楼下遇到的猫当作阳台上出现的猫喂养了。妻子惊叹又几乎笑出泪来,因为“渣”在阳台上始终与他们保持距离,神秘出没,其实他们并没能看清楚过,只有个朦胧印象。所以在楼下遇到相似的猫后,误以为是“渣”,就一厢情愿地喂了下去。这次两只猫同场后,阳台上的野猫“渣”没有再出现。在同一小区,野猫也都有彼此心知肚明的疆域界限,那次出现似乎就是为了向他摆明这个事实。于是他们称后来喂养的这只野猫为“小渣”。

整整再一年后,他才再次得到那个孩子的消息。研三那年,频频南下寻找工作机会的他,经常不在校内。一次回校,在他宿舍门上贴的简易信件箱里,他拿到一张留言纸,白纸对折,简单写了几句话,说来找他他并不在,告诉他自己换了宿舍,宿舍里安装了电话,留下了电话号码。细弱无力的几个字写得不好看,署名正是那个孩子。那时他住的研究生宿舍区的正门在政肃路,向东过了国权路,一大片都是教师宿舍。宿舍区后门出去是密云路、松花江路,向虹口方向有公交车123路,他有时乘坐这趟车到外滩。那一带当时还没有建设成熟,交通也不便利。他不知道那孩子是怎么一路找到学校、找到他的宿舍,她自小并不算多伶俐的。他就读的学院在邯郸路北面校园的西南角,后来失火烧了,搬到校园东侧靠国定路边上。学校持续扩张,研究生宿舍北面的荒地上又建起了大片宿舍,那整个区域也渐渐成为城市新的副中心之一。读研考回上海并不容易,他曾经以为自己会留在这里,他曾到当年准备升学的虹口中学看过,那里已让址给了第一人民医院,学校迁到了比较偏远的地方。贯穿少年的经久的执念突然淡去,变得无足轻重。临近毕业,父亲已退休在家,弟弟没能读书出来,在乡下过活,却又早早结婚生子,生活窘迫。他想得更多的是赚钱分担家累,南下的选择已很明确。办理好毕业事宜,打包托运好了各种物件,在机票的最后日期前,他去看了那个孩子。戏曲学校毕业后,她获得了到苏昆进修的机会,他们约在了苏州见面。或许已经不能称呼她为孩子,他身高不算矮的,她个头已经到他的耳畔位置,长手长脚,端肩直背,齐肩黑发简净地在脑后束成一束,乖觉地伏在肩背上,时时移动弯曲,像小兽的尾巴。比起同龄人,她总缺些活泼气,看着要成熟一些。她在他面前,还是像小时候一样讲话少些,多是听他说。他也算善谈,可对着她却只能泛泛讲些对谁都会闲聊的内容,谈话好像总是不能抵达重点,但也好像只能谈到这里。他知道也许她也是如此,她白润的脖颈微微颤动,好像要将想说却又没有说出的话语咽下去。

那个长大的孩子,过于端正的眉眼有超越性别的神性,难于引发欲念,却能引起深沉牵恋,甚至依赖。无言沉默却未说起告别,代替语言的是漫长的散步,他们从十全街走到阊门外,走到山塘街南段沿河岸的道路,暮色四合,沿河道边每隔开一段距离,人散落着,蹲下往石缝中插香点燃,有孩子对着香合掌祈愿。道路另一侧民居的门栿上、屋檐下皆插着点燃的香棒,有老人坐在门口凉椅上折锡箔。那是奇遇一般的光景,他们碰上的是江南农历七月三十“插地藏香”的日子,苏州人俗称“烧久思香”,供的是地藏菩萨。他也去道边的香铺买香,老板娘问他要不要蜡烛灯,他说买一对吧,老板娘告诉他:“蜡烛要买两对的,天一对,地一对。”夜越深,出来点香的人越多,放眼望去,满街地缝、墙角,河岸边燃着星星点点的香,流光明明灭灭,像一个巨大的幻境,秋虫在耳,香烟的气味弥散于空气,虔诚的气息亦密布于无形。他定的南下计划不至动摇,但从心底萌生的愿望渐渐成形,愈发清晰,在他离开两年后,终于经由电话向她表达,他问她,是否愿意过来深圳同他一起生活。他那时租住在一幢高楼的十三楼,身边只有“小老头”陪伴,夜间听蔡京《西江月》,“八十一年住世,四千里外无家。如今流落向天涯。梦到瑶池阙下。玉殿五回命相,彤庭几度宣麻。止因贪此恋荣华。便有如今事也”,也是要呛出无用的悲怀的。他已给弟弟翻修了旧屋,在镇上置了商铺,托了旧日同学给他在镇上加油站安排了工作。他给过往生活的缺憾一一画上句点,他尝试探出一种可能,去与一个真实具体的人建立强烈的联系,从而去联结自己的未来,这是他没有机会从早逝的母亲那里学来的人生经验。那个女孩迅捷地处理了家中和工作的事务,很快来到了他的身边,成为他的妻子。他甚至一直不知道,妻子是如何选中他,又是从何时开始眷恋他。

他们依旧每日喂养“小渣”,由春入夏,突然发现它肚子大起来,四肢依旧细弱。他们犹豫猜想它究竟是胖了还是怀孕了。他们能下楼喂“小渣”的时间总要晚一点,因为女儿睡得晚。有时就碰到“小渣”已被喂过了,那个喂猫的墙角留下装在白色饭盒里的猫饭,是红汤的小鱼拌饭。即使这样,他摇粮唤它,它也会出来,怎么也吃上几口,即使不算积极;再身体摇曳着跟随他,脑袋歪过来蹭他几下,伸手伸脚来个标准的“猫式伸展”,好像一日功课完成。有一天,他唤了很久“小渣”仍不出现,另一个喂养者此时也过来找猫,于是与他短兵相接。对方也执着四下寻找,走到更远处呼唤,终于“小渣”出现了,它肚子又大了很多,步履缓慢了些。它走近了停在路灯下,在两个喂养者之间来回看,似在思量抉择,他俩一个端着猫饭,另一个拿着猫粮盒子,都密切注视着它,甚至略微谄媚地叫唤着它。拿着猫粮盒子的他竟产生了必胜之心,当即想在路灯下布食喂它。“小渣”显然不是如此想法,它走向花槽,本想如从前一样跳跃过去,到那个熟悉的角落,大概发现硕大的肚子已令它跳不过去,它绕开花槽,走到他脚边,轻蹭了他一下,又走到角落站定等待他的投喂。它到底选择了他。他心内狂喜,表情尚需端庄。另一喂养人提着猫饭骑车走了,受伤到不愿和他多说话。五分钟前,他们多少还交流了几句“小渣”的情况。这位喂养人对于小区的流浪猫相当了解,清晰指出了在小区各个方位会出现的野猫的种类花色,甚至健康状况和脾性。如此胜绩后,妻子笑对他说:“你是猫选中的人。”他心内倒确实甘美。

三岁时,父亲带他去上海,送到里弄的托儿所上学,拜托了邻居阿婆接送照应,下班时去阿婆家接他回家。年轻的父亲立志要给他的大儿子原本该有的生活。母亲跟随父亲到上海送他安顿下来,就没有怎么来过。她始终惧怕城市,她眼睛来不及看,手脚不能安放,话不敢说出口。每年假期,他会回家乡,但回去的时间渐渐变少。假期里他身边孩子们做的事情,父亲一律不想让他错过,无论是少年宫的活动,还是合唱队和露天电影。夏天有漫长的白日可以消磨,穿着蓝色海魂衫和灰色短裤的他,早晨陪阿婆和一些邻居在路边打太极,近午随阿婆拎着竹篮子去面店买半斤面条,她给他做葱油拌面,自己却用剩菜剩面做点烂糊面。午睡醒来后他去少年宫的图书馆看书,偶尔可以喝上一瓶橙汁汽水。暑假再回到乡下家中时,他更像一位客人。母亲总有忙不完的田地里的事情,天性勤劳的她,还常常给邻里帮忙做工,往往到了傍晚才能归家。弟弟和村里的小孩玩在一起天天不见人影,只在他刚回来的几天,对他穿的鞋子、用的文具表现出一点兴趣。弟弟天性不爱读书,很难理解不能上树、不肯下河游泳、总是抱住书本的哥哥,甚至觉得无聊。晚饭是三人难得可以聚到一起的时刻,母亲清扫场院,将落叶归拢,搬出折叠桌撑开,桌下点上蚊香,桌上是米粥馒头,玉米毛豆,菜地里采摘的黄瓜豇豆苋菜。蚊香的烟气营造出一种昏沉的安宁,青色的夜幕渐渐落下,母亲吃得有味而松弛,似也在缓缓消解一天的疲惫,在室内散漫出的微弱光线中,她的形容轮廓显得更加浓重。那时,母亲尚且康健,她有敦厚稳健的外观,他的高大身材遗传自母亲,只是,他无法再具体地回忆,母亲的圆脸盘上的五官如何,母亲穿着什么衣服,甚至母亲和他说过什么话,他无法从记忆里寻到。几年后,亲戚乡邻聚在偏屋内外,等待母亲最后时刻的到来,母亲已被移到了一扇卸下来的门板上,他们突然推他进去,一个眼目浑浊的老妇让他和母亲最后说说话,他陷入安静而昏沉的疲倦,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清,他坐在母亲旁边,在众人的指引下握起母亲的手,那双曾经结实到指腹滚圆的手,如今已经连同手臂皮松筋露,他机械地搓摩母亲的手,只因感到那双手实在太冷了。很快,以一声女性的锐叫开始,室内的哭声骤起,他被拖离人群中央,无数双手帮他穿上孝服。饥寒此日无人问,落上灵前爱子身。自那日起,他做了没有母亲的人。凡爱皆以心感心,以情动情,激于至诚的孝全必起于爱。他所遗憾,并非未能在年长独立以后奉献母亲,而是始终未能和母亲建立一种母与子的联系,推而对于亲密关系始终缺乏想象,甚至故意地以钝感隔绝。

他每年总要接父亲来同住一段时间,从初到深圳时租住的高楼,到后来在关外置的新居,父亲至多住两个月,总要回去。他经年在老宅独居,弟弟一家早已搬到镇上的商品楼居住。父亲老了愈发白皙瘦小,灰褐色的老人斑点点团团由面孔延至手臂,性情依然如年轻时一般少言寡语,在客厅单座沙发上面对阳台,一坐能好久,既不打开电视,也不看书报。他路过唤父亲一声,父亲也就回头看他,点点头,含混不清地招呼一下,声音似无气力。父亲即使夏季下楼买早点,白色衬衫里也要穿白色背心,衫尾系进裤腰,腰带扣得工整。无论性情或外观,他很难从父亲身上找到自己的踪影,但父亲成为他唯一可以忠诚回报的对象。父亲喜爱妻子,结婚后他们三人相处的时间里他见到父亲少有的欢颜,父亲会打趣妻子,会在细小的事情上和妻子撒娇式地纠缠,比如菜的口味咸淡、散步的路线,更会真心实意地疼爱妻子,好的吃食总要藏私给她,妻子不再让他做饭洗衣,他却总眼明手快地把看得到看不到的零碎家务做了。妻子在厨房,他要到移门旁边,做点可有可无的摘菜的活,以便和她聊天。妻子年岁偏小一点,父亲又年岁偏长一点,两人的相处有时就有了祖孙辈的那种依赖感。父亲的旧日故事有时经由妻子向他道出,他也几多惊讶。在上海的早年生活,也是父亲很多美妙回忆的来源,他当时只在意自己的世界,并不了解父亲。可是母亲,母亲如何和自己相关?他读更多书,走到更多地方,看似控制着人生命运,他在智识上的优越,甚至容貌上的优势,如何和那个已经面目模糊的乡村女性联系?她的贫瘠曾经令他恐惧甚至厌恶,那出身似无法挣脱的泥沼,让他在最富于幻想的年纪被压迫和限制。第一年高考填写志愿的时候,因为对艺术的兴趣,他报考了中戏,甚至订阅了一年中戏的刊物《戏剧》,他以为理想中的生活像印在纸张上的每个字、每一种在召唤他的创造之热力那般近,但落榜的事实告诉他,其实相当遥远。再一年报考,他安全地报考了师范类的院校,他要走的是坦途。可是《戏剧》封面上的那两个字,像当年“虹口中学”门牌上的那四个字一样鲜明深刻,多年留驻于他的记忆。他还是会想,当时如果留在上海,这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如果不是因为母亲生病,甚至如果父亲是更果决的人,父亲如果真的和母亲分离,而不是因为道德或情义始终保持着这个家庭外观的完整,如果分离后父亲带他落户做一个真正的那个城市的人,他的故事会不会重写?也许只要不想起母亲,只要去忘记母亲,就可以忘记怨恨,也忘记愧疚,长久以来,他是这样以对抗或者阻隔,将死亡造成的无法解决的矛盾拒之身外。

连续几天他下楼都没有唤到“小渣”。几分担忧,几分胡乱猜想。直到一天,它出现,肚腹已空荡荡,身体更瘦到脱形。他的“小渣”原来去生完了小猫,做了一个母亲。那些天,他给“小渣”加了罐头补充营养,差不多两周以后,才见它稍微恢复了一些。“小渣”认识了他家的楼道门,有时中午下楼会看到它在楼下徘徊,看到他时,它会绕到他脚前。他上楼取粮,喂它。它躺在地上放松露出肚腹,喂养小猫的痕迹呈现。

楼下饭店的老板告诉他,“小渣”把两只小猫生在了他家楼栋对面,一楼院子里闲置的冰箱后面。他忍不住好奇去看。纸箱内有两只小猫,细小柔弱的身体依偎着,鼓鼓的脑袋互相触碰着,它们的眼睛微眯成细缝,时不时张开粉红色的嘴巴,露出轻软的舌头和几颗精巧的牙齿——这些牙齿让他想起他随身带着的女儿换牙时掉落的细小乳牙。出生在冰箱后面的野猫“小渣”的孩子们看起来那么乖巧,它们既不会要求,也不会抱怨,以为这逼仄、饥饿和匮乏是世间平常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