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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2年第12期|朱敏:新家
来源:《朔方》2022年第12期 | 朱敏  2022年12月08日08:53

自打一年前陪着老婆子进城带孙子,邹寿武老汉每天都按时按点去中山公园。

他既不是早起锻炼的,也不是组团唱秦腔拉二胡的,更不是凑对子跳舞解心慌的。他就是无处可去,只能来这里消磨衰老、漫长又荒芜的时间。没错,进城后,时间对邹寿武老汉来说,成了一种蚂蚁爬进骨头缝里小口啃咬的东西。这话要让儿子邹家诚听见,肯定要说他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时间多宝贵啊,早起送娃上学,忙着上班开会做报表汇报工作陪领导调研视察,晚上加班写材料,周末好不容易休息一下,还得和老婆换班陪着孩子学钢琴学跳舞学画画学英语,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天,几乎就没有喘息的时候。偶尔妻子抱怨邹家诚从来不陪自己逛街购物时,邹家诚一边穿衣服准备出门,一边对着妻子苦笑:“人家都说时间是女人的沟,挤挤总会有的,问题就出在我们男人有名无实,就算把两个膀子打折对叠,也不过是硬碰硬,连个肉夹馍都不算。”妻子被他气笑,还没等提醒他“路上开车慢点,注意安全”,邹家诚已经提着公文包下了楼。

儿子忙,邹寿武也看在眼里,但实在是搭不上什么手。老两口进城,是因为儿媳妇雷燕舞生了二胎。第一个女儿囡囡八岁了,已经上小学二年级,又生了个儿子蛋蛋。当初囡囡生下后,都是亲家母带,一直给看到上小学。雷燕舞的妹妹嫁到成都,去年也生了孩子,亲家母又转战到成都带娃去了。雷燕舞在银行工作,产假结束就得上班。她对邹家诚说:“老大我妈带了,老二说啥也该轮到你妈了。”邹家诚理亏,不好说啥。当初生下囡囡,邹家诚让母亲来伺候月子,可父亲说家里还种着十几亩地,一个弟弟没娶媳妇,一个妹妹正念书,实在走不开。邹家诚体谅父母的辛苦,就把这难事说给了雷燕舞。雷燕舞家是首府的,父母就在眼跟前,老人还算开通,啥也没说就来家里,先是伺候月子,完了又带孩子,等孩子上了幼儿园,又风里雨里地接送,尽心尽意,真是挑不出一点毛病。现在老二生了,邹家诚的弟弟结婚好几年了,妹妹也工作了,家里的地被村里流转了,每年年底只等着分红,再给爹娘找借口也不合适了。趁着周末,邹家诚大清早起来就开车回老家,进门后和父亲围着火炉抽烟、喝罐罐茶,烟燃尽茶见底,邹家诚说:“爹,这次你和我娘得帮我。”父亲干咳了几声,吐出一个字:“成。”然后嘱咐老婆子收拾东西。为防止父亲再跑回去,邹家诚临走前把农村老家的房子给卖了,卖的两万块钱当着弟弟妹妹的面交到父亲手里,说,“现在爹娘帮我看娃,以后我给你们养老送终。”弟弟邹家实没考出去,一直待在农村,是个老实人,啥事都听大哥的。妹妹邹晴迟早要结婚,父母能跟着大哥,在她看来,那是最好不过的事。就这样,邹寿武和老婆子在乡下活了大半辈子,土埋到半截了又被连根挖出来迁到了繁华陌生的城市。

城里真不是个好窝窝子。这是邹寿武来城里一周后,偷偷对老婆子说的话。邹寿武几乎一辈子都待在乡下侍弄地,先是种麦子玉米,后来种果树,再后来种枸杞,直到把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安顿好。在这次搬来儿子家之前,他仅来过一次首府,那还是老婆子做子宫肌瘤手术时。他也不懂是咋回事,老婆子给他说是肚子里长了个害人的疙瘩。雷燕舞早早给联系了医院和主治大夫,连住院带手术一共五天,他都待在病房。儿子劝他回家休息,他死犟着不,租个钢丝床,夜里就睡在老婆子身边。等老婆子出院回家,他的老腰几乎快睡折了。回去村里的老汉们挤在墙头晒暖暖,问他城里啥样,他说就是个医院,人挤人,人推人,站个电梯还得排队。豁豁牙黄老汉流着哈喇子问他:“人家不都说坐电梯吗,咋说站电梯呢?”邹寿武冲着地上吐口吐沫:“呸,那都是哄人的,站都站不下,哪还有坐的窝窝子。”几个憨老汉就一起咧着嘴笑。

邹寿武的老婆并不赞同老头子的话:“咋不是个好窝窝子,超市里啥都有,商场比我们县城都大,夜里路上的灯不灭,比白天还亮堂。蒸米饭按个蛋蛋子就熟了,屋里接的天然气,又能炒菜,又能使热水,还能洗澡。这怕是在福窝窝里活着呢。”邹寿武不愿意了,这老婆子,在乡下时啥都听他的,他说走东她不眊西,他追着打狗她不撵鸡,进了城,咋就和他不是一条心了。他冲她瞪眼睛,老婆子的眼睛比他睁得还大:“瞪啥呢瞪,一天娃娃我领着,饭我做着,屋里拐拐角角的灰我擦着,你就像个甩手掌柜的,还有啥不愿意的。”看看,嗓门都大了,说的话还有理有据的。气得邹寿武直跺脚,又不敢大声骂,生怕让儿子儿媳妇听见。一个男人,年轻时脾气有多暴躁,老了在儿子面前就有多温顺,这大概是人世间的一个怪象。说不过老婆子,邹寿武只好学着装聋作哑,叫吃饭的时候就吃饭,该睡觉的时候就睡觉,他不爱看乱七八糟的电视剧也不会耍手机,时间就硬生生地涨出来了。邹寿武怎么也想不通,为啥老婆子进城后就比他适应得快。想当初在乡下,老婆子一个人走个街都生怕丢了,现在又是赶早市,又是跑超市排队买特价鸡蛋白菜,比城里的老婆子都急,真是说不成。去公园躲清闲,还是雷亲家走成都前来家里看两个外孙给他指的路子。

雷亲家退休好几年了,在老伴儿帮着女儿看娃时,他就成天提着个折叠小板凳去公园溜达。他性格开朗,见面熟,整个公园的老头几乎都认识他。他早上听秦腔,下午跟着跳舞,中午就坐在球形广场看人喂鸽子。他对邹寿武说,人老了,就要自己找乐子,不能指望儿女,儿女有儿女的工作要忙;也不能指望老伴儿,老伴儿比我们累,还得伺候大大小小的孩子们。邹寿武听了雷亲家的话,思谋了好几天,觉得有道理,心想,这城里人就是不一样,想得开想得远,不像我们,活到老也只能看到门前的一亩三分地,过条渠,就跳迷糊了。一旦想开了,也就好办了,吃过早饭他就出门,从小区出来,顺着天平街一直走,走到北京路口,过马路,对过就是中山公园。中山公园是首府最大的一座公园,据雷亲家说,这里以前是明朝嘉靖年间的兵马营房,叫“西马营”,到了清代又成了各族人民聚居贸易的“西满营”。1929年为了纪念孙中山,当时任宁夏省主席的门致中才将这里改建成公园,命名为“中山公园”。这些老皇历邹寿武听得云里雾里,他虽说念了个小学,但认字是囫囵吞枣,和学问沾边的事他都离得远远的,一辈子就在地里刨食吃。他说这就是他的命。早几年,他在南山深处给自己和老婆子找好了坟地,想着熬到头入土为安,这一世也算是土里活土里埋,圆满了。谁能想到儿子“拦腰截和”,愣是把他和老婆子接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城里,这等于是逼着他又要从头活呀。

让邹寿武老汉心里舒坦的是,这么大的中山公园,这么好的风景,竟然不卖门票,花花草草、树树鸟鸟由着他看,他第一次觉得这次进城来得值。中午回去,饱饱吃了一肚子,躺在床上呼呼睡了一觉,下午又要去。老婆子哄着月娃娃在客厅晒太阳,看他急燎燎出去,追问他干啥去,他用鼻子哼哼,把门轻轻一关,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背着手下楼,步子迈得轻快,有种走在田间地头的感觉,小区的草坪都像是绿油油的庄稼,绿化带里的松树像田间渠坝,单元楼前的柳呀槐呀杏呀桃呀,不就是村里家家户户的门前头么,真个是一模一样。这样一想,邹寿武心里开阔多了,见了陌生人脸上也有了笑意,虽然脸上皱巴巴的,但咧开的嘴让人多少也感觉到亲切。到了门口,对着保安主动点头致意,有种哥俩好的意思。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邹寿武把逛公园当成了种庄稼一般的重要事来对待。偶尔老婆子忙着准备午饭,让他帮着看一会儿孩子,他都像之前在老家赶着下地一样,非常不耐烦地呵斥道,忙着呢,不看眼色。老婆子撇撇嘴,偷偷骂一声老东西,然后一手抱着娃娃,一手择豆角。

邹寿武逛公园的新鲜劲儿不到三天就没了。公园再大也有逛完的时候,鸽子再好看也有看烦的时候,尤其是下午孩子多,吵得人头疼。有一次有个爸爸和儿子喊起来,爸爸在接电话,儿子要钱买鸽食,爸爸急失慌忙拿出钱夹,抽出一张五十的票子给儿子,儿子转眼就提着一大兜子鸽食,一步一挪地过来。挂了电话的爸爸傻眼了,让儿子去退,儿子不肯,怪爸爸不说清楚。爸爸骂儿子傻。胖儿子一跺脚,说:“你不喂我喂。”转身提着一大袋鸽食费力地下了台阶,刚取出一盒,拧开盖子还没倒在手上,扑棱棱飞来一大群鸽子,攒足了劲扑向胖儿子,胖儿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啦哇啦号哭起来。邹寿武看笑了,忍都忍不住,干张着嘴,哈哈哈地笑。自从来城里,他还没这么敞亮地笑过。那个当爸爸的也是又气又笑,赶走鸽群,把鸽食一小盒一小盒地摆开,让鸽子们悠闲地吃,父子俩整整喂了一下午。临走前,爸爸对放鸽子的说:“今天你把便宜占了,钱也挣了鸽子也喂饱了。”放鸽子的并不领他的情,板着脸说:“我还怕你们把我的鸽子撑死呢。”

邹寿武把这件可乐的事说给老婆子听,老婆子却并不笑,说:“你在公园逛美了,我在家苦得像驴一样,又是娃娃又是做饭,成天腰来腿不来,比割麦子栽稻子都累。”邹寿武说:“我在这里像坐牢一样,还不是陪着你受罪呢;要不是怕你心慌,我早都回老家了。”老婆子知道邹寿武心里急躁,生怕他哪天真的跑了,就吓唬他说:“老大说了,你要敢回去,等你死了就把你扔到黄河里喂鱼。”邹寿武心里咯噔一下,半信半疑问老婆子:“老大真这样说?”老婆子说:“那还有假。儿子媳妇现在正是需要我们的时候,你敢半路撂挑子,咋就不敢把你扔到黄河里?走到哪里说理,别都占理着呢!”“别”是邹寿武老家的土话,意指他。老婆子的话真就吓住了邹寿武。儿子会不会真把他扔到黄河喂鱼暂且不说,儿子一直是邹寿武的骄傲,他可不能给儿子搁为难。从此以后,老两口谁都不提在城里受罪煎熬的事了。老婆子虽然不识字但想得开,她说:“老了老了还能帮娃一把,挺好的,总比混吃等死强,受苦受累我愿意。”老婆子既然都这样说了,邹寿武更不能再抱怨,偶尔想待在家帮老婆子干点啥,老婆子反而嫌他碍手碍脚,拖地拖不干净,抹灰不是碎了杯子就是碰倒东西;下楼扔个垃圾,还撒得到处都是。没招了,邹寿武只能继续去公园。

再出门,邹寿武全副武装,手里提个雷燕舞银行发的布袋子,里面装着泡了枸杞茶的保温杯,再塞个折叠小板凳,走哪儿坐哪儿。这派头着实让他新鲜了好几天。几天之后,他又无聊了。花也看够了,树也看烦了,听见唱歌的捂着耳朵走,看见跳舞的绕着圈走,公园的角角落落里都有人,想躲个清静也没地方躲。邹寿武想来想去,觉得是因为没有说话的人。也是,人长了一张嘴,除了吃饭就是说话,成天不说话,还不把人憋死。他打算找个能说话的人。公园里的老头老太太不少,但找个对脾气能扯磨的难。他不会普通话,也不会套近乎,说话直来直去,用老婆子的话说,就是个直脖子狗。即便这样,他也想试一试,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他先往凉亭那边去,那里的人多,老头也多。他心里认定就应该找个老头聊天,找老太太那叫老不正经,这事他干不出来。

前两天,他看了几次跳交谊舞的,他以为人家都是夫妻。他坦然地坐在木头长椅上看热闹,想着回家了说给老婆子听:看看人家城里的老汉老婆子多会找乐子,当着一堆人的面搂着抱着,还跟着音乐跳。邹寿武和老婆子几乎一辈子没拉过手,走哪儿都是他在前,老婆子碎步小跑着跟在后面。邹寿武是个大个子,一双长腿迈出去,老婆子得追两三步。即便这样,老婆子也没说过啥,好像这辈子就该这样追着他跑,五黄六月割麦子,秋天掰玉米,冬天往地里拉粪,开春淌水,一趟一趟地跟着跑,不知道跑了多少路。邹寿武想到过去,还真有点心酸,顿时觉得老婆子跟着自己一辈子不容易。他叹了口气,正要拧开杯子喝水,有个穿紫丝绒旗袍的老太太过来,坐在他身边,歪着头对他说:“想跳不?咱俩搭个对子?”邹寿武慌得身子一歪,手里的茶洒了一大腿。茶是中午出门前刚泡的,滚烫滚烫,他疼得喊了一声,急忙用另一只手扑棱着。老太太已经拿出纸巾径直往他腿上擦。他更惊恐了,一躲闪直接坐在地上。保温杯滚出去,泡得发胀的红枸杞洒了一摊,像落了一地的玛瑙。老太太不高兴了,哼了一声说:“看你穿得人模人样的,这么不经事儿。”说完就扭着干瘪的屁股咯噔咯噔走了。旁边过来个戴棒球帽的老头把邹寿武扶起来,拉他坐到一边聊了几句。邹寿武才知道,这原来是个大众舞场,这些跳舞的老头老太太要么是离婚的,要么丧偶,来这里跳舞纯粹就是为了排遣老年单身的孤寂。邹寿武不明白为啥旗袍老太太找他搭茬,旁边明明坐着那么多老头。棒球帽老头说:“还不是看上你身上的名牌了。”邹寿武低头看看自己,一身普通的黑色运动装,他笑了,对棒球帽说:“啥名牌呀,这都是儿子淘汰不穿的,老婆子洗干净让我穿。”棒球帽指了指他胸口的一个小对勾说,“这就是牌子,我见过,贵着呢。”邹寿武这才不说话了,他第一次知道,穿衣服还有牌子一说,以前都是老婆子买啥他穿啥,儿子给啥他穿啥。他说不出心里是啥滋味,反正怪怪的,不得劲。

凭直觉,他觉得棒球帽是个好人,能聊,于是决定找棒球帽。他先去了舞场,转了一圈没找到棒球帽,差点碰到旗袍老太太,他吓得一激灵,从一棵树后绕过,撒腿就跑,像只被老鹰追赶的兔子。等他气喘吁吁跑到天香园,才停下稍稍喘了口气。等他休息好了,又往相反的方向走。他沿着碎石路走到头,路过动物园,又穿过桃园,走到游艺场。一对年轻男女坐在比高塔还要高的座椅上,猛地向下坠,两人发出杀猪般的号叫,听着瘆人。邹寿武心里说,这两个碎娃娃怕是有病呢,花钱买罪受。湖边休闲椅上侧躺着一个老头,半蜷着身子,脸上盖着个帽子。他都走过去了,又退回来,因为他认识那个帽子,白色棒球帽,帽檐上印着一长串红字。因为找得辛苦,他都来不及迂回一下,直接伸手拍老头的腿:“哎,你咋睡在这儿?”

老头受了惊吓,浑身颤抖,一轱辘坐起来,帽子掉在地上。邹寿武帮着把帽子捡起来递给老头,然后坐在他旁边,呵呵笑着。棒球帽看清是邹寿武,有点发窘,缓了缓声气说:“走困了。”邹寿武越发喜欢棒球帽了,说:“你这人活得自在,有意思。”棒球帽听出是夸奖,也就不生气邹寿武打扰了他的午觉,两个老头像小姑娘一样攀谈起来。棒球帽的名字叫耿育胜,比他大两岁,七十四了,住在儿子家,老家是固原的,和他老家相邻。两人虽然话音不同,但因为都不是普通话,谁也不笑话谁,反而亲近了不少。聊到下午,两人一同从公园出来,一个向北走,一个向南走,约定第二天继续在公园见面。

邹寿武非常高兴,终于有了个说话的人。囡囡见爷爷难得乐和,问他咋这么高兴呢。邹寿武刚要张嘴说自己交了个好朋友,一抬眼看见囡囡身后跟着的雷燕舞,她正用细长的眼睛紧紧盯着邹寿武的嘴,好像他嘴里会飞出一只乱扑棱翅膀的麻雀。邹寿武一颤,硬是咬紧牙把话拦在舌头底下,只冲着囡囡傻乐。邹寿武不说话是因为不会说普通话。邹寿武和老婆子刚来时,天天和囡囡说的都是家乡话,没两天时间,囡囡也是一口家乡话。本来大家没当回事只觉得好玩,可是囡囡老师给雷燕舞打来电话,说囡囡在学校不仅不说普通话,朗读课文分不清前后鼻音,听写拼音时也经常写错。雷燕舞傻眼了,这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避开囡囡,全家一起开会。雷燕舞先把一杯热茶递给公公,又拉了拉婆婆的手,嘴角带笑,眉眼却横着,没有一点过渡,张嘴就下了命令:“凡是囡囡在家,或者和囡囡说话,必须说普通话。”老婆子倒是没说啥,邹寿武又是龇牙又是皱眉,心想一辈子家乡话都没说明白呢,咋就又让说普通话呢。这普通话听着好听,说起来可真没那么简单,都七十多的人了,舌头比牙硬,咋个拐弯呢。老婆子跟着电视练了一晚上,竟然南腔北调地能说几句。从此之后只要囡囡在,邹寿武就装哑巴,如果非要说,也是先小声说给老婆子,老婆子再大声“翻译”给囡囡。

每次儿媳妇指出邹寿武和老婆子做得不对的地方,邹寿武都说是批斗。老婆子说,不是批斗是批评。邹寿武说,过去生产队对犯了错的人就是这么干的,不是批斗是啥?老婆子知道犟不过邹寿武,也就不说了,她还得省点劲儿接着练普通话呢。儿媳妇说了,对着月娃娃蛋蛋,不仅要说普通话,还得说标准,现在正是灌耳音的关键时期,基础打不好,以后别想把拼音学好,拼音学不好,语文就学不好,语文学不好,小升初、中考、高考甚至人生未来的方向,都会受影响……这就是多米诺骨牌效应。老婆子并不懂啥叫多米诺骨牌效应,她渐老渐聋的耳朵只反复捕捉到了两个字“不好”。既然“不好”,那就坚决要改,于是她决定好好学普通话。从跟着儿子进城的那一刻起,她就豁出了一个乡下老母亲对儿子所能做到的最大支持和帮助。

上楼后,邹寿武本想说给老婆子认识新朋友的事,但老婆子忙着炒菜,一家人都忙忙活活的,只有邹寿武躲在小屋里偷偷乐。

有了耿育胜陪伴,邹寿武在公园的日子快乐了许多。他每天早上准时出门,午饭前按点回来,睡一觉,换杯热茶,再出门,直到下午。两个老头能说的话很多,从小时候放羊说到海原大地震,从下河摸鱼说到固海扬水工程,从自己娶媳妇说到给儿女们成家,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那些以为早都忘了的事,现在竟然一一想了起来,且还说得津津有味。邹寿武本不是个话多的人,但在耿育胜跟前总是说了又说。因为邹寿武说得多,耿育胜自然就说得少,尤其是说到儿子的时候。邹寿武也没在意,只知道耿育胜的老伴前几年得病走了。

两人在中山公园逛了半年后,耿育胜提议去北塔公园。邹寿武从来没去过,只听邹家诚说起过,说里面有座宝塔,建于北朝晚期至隋唐年间。邹寿武心想换个地方也好,他把每天逛公园当成是上班,换个公园就等于是跳槽了。跳槽是他新学的词,从雷燕舞的嘴里听来的。吃饭时雷燕舞说她们银行效益不好,想跳槽到一家新开的商业银行,但又担心走错了。邹家诚劝她说,树挪死人挪活,趁着年轻,能跳就跳,再不济,还有他这个顶梁柱给她撑腰呢。邹寿武并不知道雷燕舞最终跳没跳,但他捕捉到了儿子的一句话:“趁着年轻,能跳就跳。”虽然他已经老了,快成朽木了,但他并不服老。当耿育胜提议换公园时,他很爽快地响应了。

北塔公园没有中山公园大,但风景更美,视野更开阔。老头们大多聚集在宝塔矗立的寺庙外。从下午开始,他们就四人一桌,打纸牌麻将,俗称抹花花。邹家诚看着耿育胜两眼死死地盯着牌桌看,这才知道耿育胜带他来这里的真实原因。原来耿育胜喜欢打麻将。邹家诚不高兴了,他受了一辈子苦,最看不起的就是吃喝嫖赌抽的男人,即便是老了解心慌,他也觉得赌钱是没出息的事。他强忍着不快陪耿育胜坐了一下午,耿育胜的心思好像全在桌上,多余的话都不跟他说一句。但耿育胜也只是看看,没敢上桌,过干瘾。第二天,两人还是守着纸牌摊过了一天。第三天依旧。第四天,邹寿武不干了,他和耿育胜招呼都没打,自己去了中山公园。思来想去,他觉得成天盯着赌桌不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要让儿子和儿媳知道,以后羞得头都抬不起来了。他是把腰杆子挺直了一辈子的人,不能临进棺材前自己软了膝盖。

两个人逛过公园,再回到一个人的日子,就寂寞孤独了许多,甚至那些寂寞孤独都翻了倍,像老面发酵了,成团成团地膨胀。他强忍了几天,实在忍不住了又跑回去找耿育胜。北塔寺外,抹花花的一堆人已经不见了,听打扫卫生的说,因为疫情加重,公园管理处不让设摊了。邹寿武以为耿育胜也不见了,绕着寺庙漫无目的地走着,又心凉又失落。就因为讨厌赌博,轻易丢失了一个好不容易找到的好朋友。在这么大的首府,能找到一个投脾气的人,多不容易啊。他后悔得直抠腔子,边走边叹气。走到寺庙侧门,在门道与墙角处有一个窄窄的缝隙,刚好能坐下一个人。之前常放着一摞椅子,是摆抹花花的人留下的,现在人走了,椅子也搬走了。那里坐着一个人,头耷拉着靠在墙上,双腿并拢,双手交叉揣在袖筒里,远远望去,拘谨又凄凉。

他像第一次找到耿育胜那样,喊醒了他,“哎,你咋睡在这里?”

耿育胜再次像受到惊吓,他从梦里惊醒过来,揉了揉眼睛,看清是邹寿武,愣了半天,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邹寿武发现,才几天没见,耿育胜一下老了很多。

老友重逢,这次却没有上次自然和快乐。耿育胜更加不爱说话,邹寿武想说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不明白他为何在这里睡觉,即便逛累了,在凉亭里靠着柱子打个盹眯一会儿也行啊,挤在墙缝里,多寒碜啊,让人看见,这不是给儿子脸上抹黑么。

两人挪到寺庙门口,找了个木凳子坐下来,默默坐了一下午。临走前,耿育胜说:“别笑话我,我没你命好。老婆子走了,没人给媳妇子领娃娃做饭了,儿媳妇就开始给我甩脸子,嫌我是个累赘。儿子也不向着我说话,我实在是没处去了,觍着脸赖在儿子家。每天早上从家出来,能不回去就不回去,能少吃一顿就少吃一顿,免得惹人嫌。唉,当初就不该进城来,留在老家,起码有个热炕。现在好了,地被占了,钱儿子使了,拆迁返还房也被儿子卖了,想回去也回不去了。”顿了顿,他又说,“你要是嫌弃我这种人,咱俩以后就别见面了。”

邹寿武一听急眼了,恨不能把心掏出来:“你咋这样想我呢,我是那种势利眼吗?我不找你,是因为我看不起赌博耍钱的。”

耿育胜笑了,说:“我带你来,是怕你和我在一起时间久了,话说完了心慌,要知道你不喜欢,我就不来了。我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哪里还想着耍那个呢。”

邹寿武听着心酸,竟想拉耿育胜的手,当一双枯老的手碰到另一双枯老的手,却又电击般闪开。毕竟,他一辈子就没拉过谁的手。不,也拉过,年轻的时候走哪都拉着邹家诚的手,后来拉着邹家实的手,再后来拉邹晴的手。等他们一个个长大了,他就松了手,由着他们跑。邹寿武把手挪到耿育胜的胳膊处说,“走,今天老弟请老哥吃顿饭。”

耿育胜推辞着:“不去,我不要你可怜我。”

邹寿武一点都没松劲说:“谁可怜谁啊。你不在,我一个人逛公园,比个老寡妇过得还心凉,你可不能再把我抛下了。”

耿育胜被邹寿武说笑了,也就松了力气,由着邹寿武拉着走。邹寿武把耿育胜拉到面馆,两人各要了一碗鸡蛋拌面,又切了一斤牛肉,一对老朋友美美吃了一顿。吃完饭,邹寿武和耿育胜一路回家。邹寿武说:“老哥哥,别愁,咱们一起想办法,我儿子说了,树挪死人挪活。老天爷给了我们一条命,总要让我们活下去么,谁还没有老的那一天呢。”耿育胜被邹寿武说得红了眼眶,浑浊的眼泪顺着脸颊的沟壑流下来,流到嘴里,咂吧着,全部又咽进肚子里。

邹寿武这才知道自己过得有多幸福,他也想哭,为自己的好命,为耿育胜的歹命。

两人又继续在北塔公园见面。这个公园小,人少,清静。邹寿武再出门,银行的宣传包包就鼓了不少,保温杯换成了保温壶。为了给手提袋省地方,折叠凳他也不拿了,换成两张报纸,然后就是各种各样吃的:老婆子蒸的茄包子、烙的烫面饼、茴香花卷、发面馒头,以及囡囡吃剩下的各种零食,反正只要是吃的,他都给塞包里。老婆子好生奇怪,以前怕他出门饿,让他带点吃的,他把手一甩,嫌老婆子事多,拉个脸子就走了,现在恨不得把冰箱背出去。邹寿武没办法,只好把耿育胜的事说给老婆子听,老婆子心软,当场就落泪了。从那以后,不用邹寿武说,老婆子每天都早早准备好饭菜,还不重样。邹寿武带到公园,两人找个避风的窝窝子,耿育胜红着眼睛吃,邹寿武装出大咧咧的样子讲老婆子年轻时干下的失笑事。

到了春天,公园里放风筝的人多起来,一些风筝高高地在天上飞,一些风筝扯断了线挂在树上。耿育胜说:“以前呀,儿子像风筝,线攥在咱们手里。现在呀,反过来了,还被挂在树上,没人要,碍人眼。”邹寿武拍了拍耿育胜的腿,想说个啥,却又说不出来。

邹寿武给耿育胜带了大半年饭。眼瞅着天冷了,不是个长久之计。那天他刚从公园回来,乏乏地拉着腿进了小区。听见给草坪浇水的保安说:“再不找人我就不干了,又是看门又是浇水。”另一个说:“再坚持几天,不管老的小的,来一个你就解放了。”邹寿武眼前一亮,转身走到两个保安跟前,说:“找人干活吗,你看我咋样?”拿铁锹的那个说:“你多大了?”邹寿武说:“别看我年纪大,我种了一辈子地,啥活都干得没麻达。”拿铁锹的说:“一天七十元,管吃管住,管小区的绿化带和草坪,咋样?”邹寿武说,能行。拿铁锹的说:“明天拿上身份证来签合同。”邹寿武说:“我有个要求:我不住也不吃,让我老哥吃住,我们两个给你干,发一份工资就行。”拿铁锹的说:“身体没问题吗?”邹寿武说:“放心吧,还能活好几年呢。即便死了,也不让你买棺材。”拿铁锹的说:“我就喜欢爽快的,成交!”

邹寿武松了一口气,但他不敢把自己给小区干活的事告诉儿子,老婆子说:“又不偷又不抢,正大光明靠力气挣钱呢,怕啥。”邹寿武说:“不行啊,钱说好了给耿育胜,拿不回来。”老婆子又说:“拿不回来就拿不回来,咱们儿子再咋也是个处长,还差那点子钱么。”邹寿武一听,对着呢,索性放下心来,打算晚上告诉邹家诚。吃过晚饭,父子俩不约而同又到楼道抽烟,邹家诚先给父亲点燃一根烟,邹寿武接过来,慢慢咂摸着,把事情一五一十说给儿子听。邹家诚仔细听着,也慢慢咂摸着烟,等父亲说完,他的烟还有半根。他把燃着的烟头按灭在窗台上,拍了拍父亲的肩膀,又紧紧往怀里拢了拢,呵呵笑着:“爹,只要你和我娘安心在城里待着,干啥我都愿意。”邹寿武眼睛一热,多年父子终于活成兄弟。

夜里睡下,邹寿武翻个身,第一次脸对脸看着老婆子。以前睡觉,他们都是背靠背。年轻的时候睡在老家炕上,中间先是隔着一个娃娃,后来隔着两个,再后来隔着三个,再再后来,一个也不隔了,他俩也习惯了背靠背睡。老婆子的头发睡觉前刚梳过,额边的白发规规整整贴着头皮,脸颊上有些晒斑和老年斑,眼角刻着几道皱纹,鼻翼的呼吸平稳轻缓。这是多么普通又耐看的一张脸啊,整整陪了他五十多年,两个本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硬是活成了比亲人还亲的老伙伴。老婆子可能感觉到异样,睁开眼睛看着邹寿武,说:“不睡觉看我干啥?”邹寿武说:“看你长得乖的。”老婆子扑哧一声,像个羞涩的小姑娘一样笑出来,“一辈子不说软话的人,今天咋了,吃了蜂蜜?”邹寿武说:“我是真想夸夸你,进了个城,你咋彻底变了,越变越能了。”老婆子打个呵欠,“赶紧睡,废话比猪食都多。明天还要早起蒸包子呢。”邹寿武说:“能成,我给你削茄子皮。”

【作者简介:朱敏,女,1978年生,宁夏中宁人。宁夏作家协会会员。中短篇小说发表于《朔方》《厦门文学》《黄河文学》《天津文学》等。出版诗集《青铜铸造》、散文集《你配得上这世上的一切美好》。作品获第四届《朔方》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