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胡妍妍:通往故乡的气根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胡妍妍  2022年12月05日11:08

没有比“作家返乡”更好的创作谈了。

你仿佛跟随作家返回故土,不仅能看到他/她在成为作家之前的历史,看到那些日后在其创作中反复游荡、挥之不去的人物、事件和情感,还能看到他/她回过头来对这些创作燃料的审视,对过往创作的反刍与修正。作为故乡的异客,面对这片源源供给着能量而沉默如斯的土地,有多少作家对文学心生感激,恐怕就有多少作家感慨文学之无力。

不妨把《北流》就视作一次旷日持久的作家返乡。小说一开篇就是主人公李跃豆作为小有名气的作家,从北京回到广西参加作家返乡活动,细究起来,她在家乡不过待了六日半。然而就像作家林白在小说创作谈《就这样置身其中》所说的那样,就这样置身其中了。先是可写可不写,一点一点地写,进而是亲人、友人、旧物、熟悉的场景,再然后是县城、滇中、香港。为了让这些素材都能安顿一处,作家几易其稿,作品名也一改再改。从《降落伞》(各种构成和来源聚于一处),到《织字》(一条一条的注,正是织字),再到《简繁注》(符合这部长篇的混杂气质),最后是《北流注》(注、疏、笺瞬间涌出,后改为《北流》),这些返乡散章最终被以故乡之名悉数尽收。

作为一个自传色彩鲜明的作家,林白写过许多次故乡奎宁(即北流)的人和事。“我往时写过这一段,事实上,这不是真的。”“在写过他之后仍然写,一次次重叠,大概就是你空虚的心所能做的了。”“我以前写过潘小银,所谓骑上红色大马在六感的天空……那些叙述不过是文艺青年的把戏,没有根底,虚飘。”《北流》中,有不少这样“悔其少作”的坦言。而在上一部作品《北去来辞》的最后,林白让主人公海红回到故乡圭宁,悲哀地发现圭宁变成了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里的切奇利雅,一个消失了边界的连绵的城市。不断扩张的城市相互吞噬,到处都是相同的房子,因而也无所谓“离开”和“抵达”。海红意识到,她的故乡,那个生她养她的地方,已经永远消失了。

书写既已不可靠,故乡又已逝去,这几乎成为今天“文学故乡”天生的缺陷。一方面,故乡依然占据着中国人尤其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敏感神经,《一位博士生的返乡笔记》《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这样的“返乡体”非虚构文学,所以能在互联网上引发现象级讨论;另一方面,对文学来说曾经像压舱石一样的故乡书写,如今正慢慢失去效力。跟踪拍摄莫言、贾平凹、刘震云等6位作家回故乡的纪录片《文学的故乡》,就让一些年轻观众不满足:构建故乡文学王国,是一套落后无聊的文学观,好作家不应该处处是故乡嘛?早已有青年作家坦率宣称:我的故乡是互联网。

林白从来不是保守的作家,她也从来不讳言与故乡的疏离,“私奔”是她笔下人物的热烈渴望。那么这一次,再写北流——而且不是像《北去来辞》那样只把故乡当作人物的来路,是要放到眼前、认真端详着去写,创作冲动从何而来?《北流》显然不是一次素材的重新组织,也不是一次时过境迁的改写。在作品的三重叙事空间中,藏着故乡依然吸引着作家掘进的“气根”。

其一,县与城中的“簕”。小说的序篇《植物志》是一首长诗,在以无尽的植物钩沉无尽的岁月之后,结尾落在了“无穷河水永恒冲刷的你的两岸/北流河/以及我血液中沉淀的簕”。簕,北流方言中的“刺”。熟悉林白的读者,想必都领教过她的“簕”,那也是她作品独特的蛮劲与力道。倘若拉长了镜头来看,一切人生都可以如《北流》中远照喜欢的那句歌词一样,“你的源泉来自梭罗,万重山送你一路前往,滚滚的波涛流向远方,一直流入海洋”,万千遭遇,归入永恒;但在最终的和解到来之前,人们抗争过怯懦过、热情过幻灭过、荒诞过诚实过,活成了珍贵的普通人,也为这“普通”付出了代价。小县城能将一切传奇改造成平凡的注脚,但是《北流》耐心地将他们的人生还原,将平静的河流下面各个不同的激流与险滩还原,将平凡之前他们的喧哗与躁动还原。在这些家人、亲戚、童年玩伴、邻居身上,见生命,亦见自己。正如弟弟米豆的故事,在林白之前的创作中,他是那个能看到米缸里通往过去世界入口的孩子,这一次,浪漫与幻想之外,林白建构了米豆完整的人生故事,李跃豆对手足之情的无能为力,最是让人感慨。她几乎没有为弟弟米豆奉献过什么,到头来却要为他照顾病中叔叔时的休息权问题据理力争、不肯罢休,最后弄得家人反目——不要想着补偿过往,故乡从不负责安顿你心中的“簕”。

其二,滇中的“能量”。小说中有关滇中的章节,像是一个过于理想化的幻影。这里没有时钟,因为时间不重要,这里壶要养,珠宝要养,这里要么饮茶酿酒,要么临帖抚琴,要么打坐诵经,是远离凡俗的清净之地。李跃豆来这里是要寻找奎宁的玩伴泽鲜,她跟着喻范私奔到此。然而自始至终,跃豆没有见到他们,招待她、陪伴她的是一群出脱得清爽纯真的孩子。这个寻隐者而不遇的故事,当然和北流有关,它是出走北流之后;当然也可以读作当下社会现实的反映,传统文化的复苏正为当代生活提供着另一种选择。但是在文学的意义上,滇中章节还成为作家思想资源和精神能量的一个凭依。滇中故事中处处有一种无为的能量,像是林白常常说的“生命能量被开启”。眼耳鼻舌身意,色声香味触法,这是一次打开的修行。如果说注疏笺体例给了《北流》一个最开放的容器,那么在源初出,开放的容器其实是李跃豆自己。

其三,在香港的“语言”。“在香港”的章节里,作家李跃豆受邀去香港的大学访学、讲演,在这个国际化都市,英语作为流通的世界语言将她推得很远。关键时刻,是粤语拯救了她。在英语们热烈交流的时候,方言如同家乡的狼蕨从墙上长出来,爬到她的脚底下。林白真诚记录了这段经历和思考,有趣的是,读者马上就能看到这段经历和思考产生的结果。小说《北流》本身,就是一次语言的尝试。相比于每章开头的《李跃豆词典》,有关2066年“语膜”技术的科幻,它最有探索价值的还是将方言熨帖地植入了文本之中。

北流、滇中、香港,革命的、传统的、国际的,情感、能量、语言,这么多时空、这么多经验叠加在一起,这显然不仅仅是李跃豆的遭遇,今天的我们多多少少都是在带着故乡生活,都是在传统与当下、中国与世界的交映重叠中求得能量的积蓄,也都在寻找着讲述自我和情感表达的“语言”。《北流》写出了地方与历史、小与大、方言与普通话之间的缠绕,在深一脚浅一脚、浓一笔淡一笔中,把琐碎的当下、宏大的历史、物质与精神的流转一担挑,更难能可贵的是,它把一代人的感受与记忆,写出了跨越代际的共鸣。流通而靡绝,转授于无穷,这可能才是注与疏的含义。

和曾经掏心掏肺,把自身燃料做足烧透,换一次绚烂绽放相比,《北流》中,林白多了成熟作家的洒脱,去掉了“我执”的部分。不是吗?每个平凡生活的人都在创造着“倾偈”的文本,姨婆嘟囔的《米粽歌》比作家的写作还多白云苍狗的意蕴。无论是情感,还是能量,抑或是语言,作家的“返乡”都存有太多困难,寻找“气根”的路还在继续。故乡的河流或许已不再能灌溉良田,不再能洗濯衣服,我们不再能以身体和感官的方式亲近它,但故乡葳蕤繁茂的植物,依然在盘根错节,生生不息,它们是浩荡历史在当代的化身,也是我们与故乡之间斩不断的万千联系。

(本文系中国作家协会“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作品联展”特约评论)

 

个人简介:胡妍妍,人民日报文艺部编辑,中国现代文学馆第十届客座研究员。有多篇评论发表于《人民日报》《南方文坛》《东吴学术》等,并多次被《新华文摘》转载,译著有《香港假日》,曾获第四届新纪元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小说组冠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