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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2年第11期|杨莉:北方以北
来源:《草原》2022年第11期 | 杨莉  2022年12月07日08:37

敖登和我坐在姥姥家暖暖的炕上摆弄着旧玩具,她那圆乎乎的身子像坐在小船里似的,伴着嘴里情不自禁流淌出的歌声,轻轻摇晃。歌声间断时,炉火燃烧的呼呼声,羊群归来时欢快的叫声以及轻轻拂过窗前的风声,仿佛依然在重复着她的歌声。

“敖登、敖登”,门前传来阿布沙哑而含糊不清的呼唤。敖登忽然像从梦境中被唤醒似的,抬起头,望了望窗外,轻声叹了口气,不慌不忙调转身,从炕沿儿慢慢滑到地上,穿鞋、戴帽、不紧不慢地开门出去了。敖登向来习惯于用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对待阿布。任凭他怎么唤她,她就是不应声。阿布似乎也早习以为常,事事都依着敖登的性子来。

敖登家的房子一年前就盖在姥姥门前那片广阔的麦田里。它像脱了粒的麦壳儿,单薄得仿佛一阵微风就能把它吹得遍地打滚儿。令我感到无比失落的是,她家那黄泥抹成的长方形后墙,让我眺望远方的视线从此变得残缺不全。

由于姥爷的各种不幸遭遇,一家人来到这个偏远而贫瘠的地区。穷困潦倒以及异乡人孤苦伶仃的窘境,使姥姥不得不把我“囚禁”在院子里保护起来。唯独能让我寂寞荒凉的童年增添几分活力和点缀的,就是透过这扇腐朽没落的院门,望向门前的那片广阔的原野,常常与它一起静静地发呆,一起喧嚣地欢乐。比如春耕的牛、马歇息的时候,偶尔就会有人回姥姥家喝口水,小憩一会儿。从她们那裂着口子的嘴里,会带来一点外面世界的讯息,那满是泥土气息的旧衣服,临走时在炕沿儿上留下一小片黄土的印记。初夏的麦田里也不时飞出一小撮一小撮欢快的小鸟,发出好听的流水嬉戏于卵石间的啁啾声。还有两腮鼓满粮食的小松鼠,精灵般跳跃过秋日的原野,偶尔也会停下来,歪着尖脑袋一动不动地与我呆望片刻,才一头钻进石缝里不见了。再还有身型高大,满脸络腮胡的老羊倌儿,穿着长长的皮袄,手拎长长的皮鞭,静静地站在白雪斑驳覆盖的原野上,放牧着他的99只绵羊。我常常想,我就是他放牧的第100只小绵羊,从而心生幸福。还有原野尽头那些连绵起伏的小山包,以及从山那边进进出出的人们,让我天天都对山那边生出无限的遐想和愿望。

牧区的人们似乎也对敖登一家抱有缺乏友好的偏见。一直称呼敖登的额吉“土拨鼠”。至于她为什么得了这么个稀奇古怪的名字,先前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已经把它带进棺材里去了。在我眼里,她身型高大,能歌善舞,大概是艰难的生活不断磨炼她意志的缘故,使她的性格变得越来越坚韧,始终保持热情开朗的态度不停地劳作。而敖登的阿布,老实、瘦小、邋遢又自卑。除了能干一点放牧的营生之外,几乎再不能胜任多少繁重的体力劳动。闲暇的时候,他偶尔也会像窝棚般蹲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听人们闲聊,但从来一言不发。“嗨,弼马温,你曾经说自己年轻时当过官,那你究竟是个什么官职,是牛倌儿还是马倌儿啊?”如果是老早以前,他会略带羞涩地说:“呵呵,牛倌儿大我就是牛倌儿,马倌儿大我就是马倌儿。”

敖登的哥哥整天除了干活,郁郁寡欢地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仿佛其余的事物都与他关系不大。

敖登渐渐成了我的好朋友。我们坐在院子里,冬日耀眼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而敖登却总喜欢倔强地歪着脑袋,贪婪地享受这直面晒来的太阳。但她又拗不过阳光的直射,不得不把嘴角微微上翘到一边,牵动半个脸庞的肌肉,挤住一只眼睛,仅靠另一只眼睛眯缝着和我说话。她那松软扁平的小鼻子,像被阳光融化在两个高颧骨与嘟嘟嘴中间的一团软泥,一会儿歪歪扭扭,一会儿又皱皱巴巴地流进她的表情里,十分可爱。敖登胖得几乎没有脖子,圆乎乎的脑袋像安在厚实的肩膀上的一口小锅。她上身前倾坐在我对面的石头上,把胖乎乎的手筒进小臂交叉的袖筒里,撑在羊皮袄盖着的膝盖上。立领蓝布面的蒙古袍样式小皮袄,一直长长耷拉到脚踝,正好盖住她两条略显罗圈的小粗腿,露出两只踩在地上的花棉鞋,棉鞋已被她的“熊掌”撑得没了形状,倒像树杈上的两个圆圆的鸟窝。她特别爱唱歌,也很容易陶醉在自己的歌声里,从而情不自禁地用她的“熊掌”有节奏地拍打着地面,好像在为她的歌声打着节拍。

冬天有时候叫人感到寂寞。敖登总喜欢让我用食指顶起她松软的鼻尖儿,自己双手揪开她那两个厚实的耳朵,像一头笨拙的小猪,鼓起腮帮子,极力瞪大单眼皮的小眼睛,喘着粗气摇头晃脑向我拱过来。我往往还没来得及听到她发出唏唏哼哼的声音,便笑得前仰后合。她那胖乎乎的上身随我瞬间松开的食指,猛地一个前倾,像一只倒扣在地上的小瓦罐,猛然间因重心不稳,晃悠了一下。她也憨憨地笑起来,脸上露出了两个小酒窝,几乎没有睫毛的眼睛挤成了两条细线,不知道是睁着的,还是闭着的。

牧区四面环山,人们一直以半农半牧为生。坡地较多,道路狭窄,马车几乎没法直接运走坡上的庄稼。于是每到秋天,牧区大部分有劳力的人都背着高过头顶、打得方方正正的庄稼,吃力地从通往山那边的沟里慢慢走出来。由于漫长的小路上没有适合歇息的地方,他们不得不就这么弓腰驼背,排成纵队一鼓作气前行,最后在经过饲养园的那道细细的长廊时,已接近步履蹒跚。于是迎面狭路相逢的人不得不匆匆躲进牛圈里避让。远远望去,这样一支负重前行的队伍更像秋日的阳光里,从山那边缓慢驶来的一节节车厢。

当阳光照到地上那个破洋铁皮桶的时候,就将接近晌午。敖登就不得不结束玩耍,匆匆回家帮额吉烧灶火去了,过很久之后,那歪歪扭扭的烟囱上才冒出淡淡的轻烟,弥漫进蔚蓝色的天空。因为在这期间,敖登要忙于撮柴打炭,把手洗得干干净净的才可以烧灶火。

敖登是一只自由的小鸟,她有时也会跟着阿布到山那边,带回一些春天的鸟蛋,夏天的芍药花,深秋林子里落了霜的山里红,讲冬天里野兔、鹌鹑的故事。于是,我更加坚信,山那边不止有在汗水中负重前行的人们,还有更多令人神往的美好事物。

终于在第二年夏天一个机会绝好的午后,敖登偷偷带着我跑到山那边去实现我的梦想。山那边的景色很美。我们用蓝幽幽的马兰花大肆渲染各自的旧白布衣衫,红红的山丹花花蕊涂抹嘴唇,品尝野韭菜、野沙葱、野酸梅,寻找一切可以吃的植物,在青油油的草地上打滚儿、嬉闹,我们又唱又跳,与树林里的小鸟一起鸣叫,听山谷的回音……山那边还有山那边,敖登牵着我的手就这样快快乐乐地一直走出了很远,直至临近傍晚,感觉玩得还有些不够尽兴。

姥姥常说:“多笑没喜。”那次我终于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要不是敖登苦苦哀求又竭力寻求外援,估计我早已经被她一时的冲动陷害了。

当我看到姥姥脸上濒临崩溃的绝望与转瞬即逝的惊喜万分过后的怒火中烧,我只能在此引用她的原话来表达她当时对我心急如焚的苦苦找寻:“姑奶奶把你的名字喊得地动山摇,把整个牧区都翻了个底朝天,始终不见你的人影儿,你姑奶奶真想……”在她照我屁股上就是狠狠的两巴掌中断了她的喊骂之后,她随即拽着我的胳臂,铁了心地大步流星朝大机井走去,我本以为,她要把我填进绿汪汪的大机井里,淹死我,但她在大机井边没做任何停留,这让我不免心中感到莫大的庆幸,但她继续朝饲养园的院子走去,那里有一把长得吓人的铡草刀,我以为她会把我拉到那里一刀两段,以解心头之患,但她也没任何停留的意思,至于她要一直这么横冲直撞地把我拉到哪个更恐怖的地方处置,我已经没有了约莫。我吓得哇哇大哭,哭得越凶,越希望能得到她这个铁石心肠人的手下留情,但都于事无补。即使沿路遇见的人偶有阻拦、劝说,都无济于事。敖登像受惊的兔子般紧随其后,关键时刻不断窜到前面来竭力阻挡,一个劲儿地把所有的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也都因姥姥已被愤怒冲晕头脑,未能挽回局面。

也许是敖登望见了依然在远处一直找寻我的姥爷,飞快跑去求援,才使我保全了性命。我扑进姥爷那因哮喘而翻江倒海的胸怀里,寻求他的怜悯和同情。而姥爷却在我头顶助纣为虐:“有些人不听话,就得挨揍,揍得也少。”

我为自己人生的第一次快乐远游却落得这么个众叛亲离的下场而感到恓惶和委屈。从而觉得“反对我远游的人都是我的敌人”。继而更感激一直陪在我身边的敖登。只有她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懂我的人,只有她才是我永远最好的朋友。即使我遭受再多的磨难,这次远游也是值得的。我多么希望我和敖登赶紧长大,我永远牵着敖登的手,逃离这片苦海,一起快乐地走遍海角天涯。

我和敖登成了心有灵犀的朋友。我们坐在她家门前的柴堆上,默默地望着秋天的原野、大地和大地上的万物生灵,即使彼此间很久保持沉默,也并不感到难为情。也许在下一个时刻,敖登就会忽然轻轻触碰一下我的衣服,给我一个暗示的眼神:在不远处的草垛旁,一只黑猫正叼着吱吱惊恐哀嚎乱叫的老鼠闪出来,嗓子眼儿里发出阴森森的呜呜低吟,牙齿凶狠地嵌入老鼠的肉里,发出骨头断裂的细微声响,随后整个世界又回归了静寂。

姥姥每年秋天都会因为那点救命的口粮过于分配不均而展开一场孤军奋战。她把我安顿在远离是非的地头边,孤身去与管事的人讲理、争吵。矛盾激化甚至发展到打架:她像误入了一个巨大的蜂窝,顿时被从四周蜂拥而至的黑压压的个体团团包围、淹没了。只剩下一个庞大的球体,在苍茫的田野上慢慢滚动、灰尘四起、嗡嗡作响,分不清是善意的劝架还是恶意的围攻。我天真的童年被无辜地卷进这黑色的伤痛里,只能恐惧至极地站在原地。

姥姥渐渐从那一团庞大的球体里被剥茧出来,浑身带着看见和看不见的伤口一边安慰我,一边扯着我的衣袖跌跌撞撞回家,她瘫软在炕上,气若游丝地微微闭上眼睛,眼泪打着转转又倒流进肚子里。我轻轻坐在她身旁,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但我明显感觉到自己衣服的第二个小扣子随着我怦怦乱跳的心脏在起伏不止。我不时惊恐地触碰一下她似乎突然停止了呼吸的身子,真害怕她就这样突然死去而使我失去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姥姥轻轻呻吟着,慢慢睁开眼睛,摸着我冰凉的小手心疼地说:“我可怜的娃,姥姥没死,你自己玩会儿。”

自从和敖登成了好朋友,敖登就会陪着我。姥姥便几次三番地说:“乖,和敖登到院子里玩会儿吧,不要走远。”我满含泪水,轻轻虚掩上门,不敢走远。生怕姥姥自寻短见:像其他受了气的女人那样吃鼠药、上吊,像性情刚烈的老巴音那样,因为争口粮,一气之下栽进门前的大机井淹死。

晚秋的黄昏里,敖登陪我坐在屋门口的矮墙上,默默望着夕阳染红了的天边和金黄色贫瘠的牧场,不时探听着屋里的动静。一群麻雀欢叫着,铺天盖地飞来,挡住了落日的余晖,瞬间又飞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寂静而空旷的天空。我不禁羡慕起远处落日下大地的沉静,敬佩起这些单薄弱小的鸟儿不管历经了什么,都能自由快乐飞翔的坚韧。敖登似乎也被眼前的景象触动了。她的歌声仿佛从黑暗的深渊中传出了,带着黑色的忧伤。当她转过面黄肌瘦的脸,用温暖的眼神紧紧拥抱我的时候,我才猛然感觉到她的歌声中还蕴含着大地般淡淡的干草的清香。我们相依在一起,我依着她那因缺少粮食,大半年没长大反而似乎缩小了似的身体,与她一同唱起歌来,“羊群与牧场,石头与英雄,奶酪与炒米,我始终追寻着你无边的恩情,不畏千辛万苦,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那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歌曲,也是敖登的额吉自编的歌曲,只有我们三个人会唱。我们歌中的草原,是遥远而富庶的后草地。每年春天,都会有后草地的牧人陆陆续续赶着转场的羊群浩浩荡荡路过这里,来敖登家歇脚,有人还会留下一点炒米、砖茶、酸奶酪之类的物品。到了深秋,后草地的牧人们又转场归来,路过这里,也会来敖登家歇脚,作为回馈,留下点风干羊肉、炒米、酸奶酪之类的食品。敖登的额吉总会从这为数不多的美食中各样挑选一点,让敖登带来与我一起分享。

我们沉浸在这令人忧伤而又充满甜蜜回忆的歌声里。我多么渴望身处黑黢黢屋子里的姥姥,即使我此时不在她的视野,她也正在用耳朵专心聆听这黄昏里大地上的声音,更能分享到我们的歌声而不再悲伤。

敖登就要跟额吉去后草地了。

夜已深,我一直在设想第二天送别敖登的情景。我一定要早早起来去送她到小磨坊,临别时我们要紧紧拥抱,再次叮嘱她千万不要把我忘记了,然后把我最好的陀螺玩具送给她作为留念。而且还要嘱咐她早点回来,我们秋天就要分开到各自的学校上小学了。随后我就站上高高的小磨坊屋顶,望着她的背影即将消失的时候,扯开嗓子大声喊出我对她的依恋:“敖登,千万别忘记我,我会天天想念你的。”想到这里,我感觉冰凉的泪水已经打湿了枕头,不由得抽噎起来。姥姥以为我又在做噩梦,迷迷糊糊将我一把揽回怀里。当我还想问问姥姥,听说后草地很冷,能不能明天把我那双羊羔皮手套送给敖登,她已经睡着了,还咬牙切齿地说起了梦话。我又想了一会儿心事,摸了摸枕头下面的陀螺还在,才安心进入了梦乡。

姥姥天天早晨起来在撮柴打炭的途中,都要对院子里那些不听话的鸡狗、到处拱土又拱门的猪,大呼小叫着虚张声势半天,惊得树上的鸟儿稀里哗啦飞走,又重新叽叽喳喳飞回到树上来骂她。

我被早晨这突如其来的寂静惊醒,从家里到院子一个人也没有。我突然想起我要去送敖登,便匆匆穿好衣服,拿好玩具,披头散发跑出院子。姥姥已经回来了。“敖登跟额吉可能天还没亮就走了,后草地远,敖登小,得早点走,这是她一大早在门前留下的脚印。”我不想听她解释再多,疯也似的跑到敖登家大门口,我喊着敖登的名字,使劲摇晃她家低矮破败的院门,阿布正在往院子里晾衣服。他缺乏耐心地朝我摆手,告诉我,回去吧,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了。我后悔莫及,真想就地大哭一场。

空旷的天空没有一点让人看上去温暖的痕迹,我忽然看见敖登的小皮袄正在晾衣绳上轻轻摇晃,我开始怀疑敖登是不是根本就没走,也许她一会儿就会兴高采烈地跑到家里来,狡黠调皮地为她的计谋得逞而再兴高采烈一阵子,“哈哈,你真傻,又上当了吧?我是逗你玩儿的,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呢?”接着躺在炕上又是打滚儿,又是撒欢儿地闹腾。不过,如果敖登真能如我所愿留下来,我倒心甘情愿让她在我面前这样肆意妄为地捉弄我,嘲笑我,接近得意忘形的地步……而我,只想默默地又哭又笑扑进她那带着羊膻味的小皮袄,挠她怀里最敏感的那块痒痒肉作为对她的惩罚,并且告诫她以后不准再搞这种令人伤心欲绝的恶作剧折磨我,否则我会心痛的。

不过敖登还是真的走了,穿走了阿布给她缝的新羊皮袄。她留给我的只有飘了清雪的门前那两串小小的脚印,敖登是来和我告别过的。我无限懊悔地踩着她的脚印,走了一遍又一遍,心里一直在默念:敖登走过,我也走过,我们算不算拥抱,算不算告别。

从此,后草地没有传来任何讯息,有人说,敖登的额吉与阿布就此结束了他们的婚姻,也有人说,敖登的额吉带着敖登听天由命地远走高飞了,但我始终不信。门前这片只有敖登和我共享的地方从此黯然失色,那黄泥抹成的长方形后墙,成了我遥远而长久的思念。

熬过冬日暴风雪的马群,身上披着五颜六色的外衣,没系任何的配饰和枷锁,又静默在春日苏醒的大地上,它们低垂着巨大的头颅,亲吻着面前潮湿而亲切的土地,不时打一个大大的响鼻。草隐约绿了,那些侥幸没在白灾中冻死、宰杀的羊又散落在对面的大山上,漆皮鞋踩落的石块哗啦啦滚下来,掉进了山下干涸的河漕里。牧区生活就是这么充满苦难又有规律可循:大老赵肩上搭着扁油葫芦从后沟出来,八月十五吃月饼的时候就要到了;年轻人的黄挎包装满山里红路过门口,就落过霜了,二木匠背着工具箱出来,冬天就到了……

我无数次站在高高的小磨坊屋顶眺望,生怕错过小路上走来的每一个人,步行的、骑驴的、拉马的,还有抱鸡的妇人,但始终没望见敖登的影子,眼看着那蒙着眼罩的懒驴慢悠悠地转动着水车,灌溉过磨坊对面的芥菜地,秋天最后的一茬收获就结束了。我的眼睛不由地随着河道里流出的明净的水一起波光粼粼了。除了对敖登的思念,我还积攒了很多的话想和她说:上大学的兰成舅舅从学校带回来一个小挂钟,每次整点钟鸣时会飞出一只小鸟;夏天乌云家老房子塌下来,把牧仁压死了……还有最重要的事情要和敖登商量,姥爷终于结束了乡下的不幸遭遇,一家人要搬到小城里去了,以后我们再怎么联系呢?

我无限伤感地环顾这被大山包围的贫瘠的牧区,顿时泪落如雨。不知什么时候,我和它的血液已度过了相互反应和排斥期而交融在了一起,从此再也无法分离。在它忽而沉寂如一潭春水,忽而又喧嚣如洪水猛兽的脉搏里,常常令我忽而沉醉,忽而惊心动魄,忽而又想即刻离它绝尘而去。而就在我即将与它长久地告别、无法预知归期的时候,我却甘愿成为它的孩子,从此与它长久共存在这贫瘠的土壤,共度这缺乏营养的贫寒与滋养,共同等待敖登的归来。

我无限眷恋地告别了整整生活了七年的牧区,回到了父母身边。那是一个特别遥远的地方:地域广袤无垠、物产相对丰富,人们的生活也相对平静而简单。眼前所有的事物对我而言,都是与牧区几乎没有多少交集的无限陌生,其中也包括我的父母在内。

一脸病痛的人们坐在父亲散发着中药味的小药房里,接受他一系列的诊疗:把脉、张嘴、瞪眼睛、开药……母亲本人和她的办公桌一样,时时透着一种无比的高傲,那是父亲的职业和她教师的职业双重赋予她的精神尊严。我的家庭令周围人羡慕,但家里一天都乱糟糟的,除了我的学业还算受关注,我似乎也被遗忘在了那团乱糟糟里。

黄昏本来就是一天中最令人忧伤的时光,而傲居于村子中心最高大的粮食加工厂屋顶的高音喇叭,天天每到这个时候都要首先播放一首歌曲,接下来才是来自各地的新闻播报。高亢悲壮的歌声笼罩了整个暮色覆盖下的村庄,继而向四周不断蔓延、扩散,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沉浸在一片悲痛欲绝之中。虽然那歌声裹挟着刺刺啦啦的噪音,我根本听不清楚歌词,更不明白那是一支表达什么情感的曲子,但它似乎正恰如其分地表达我眼前难以承受的孤立无援、水深火热的境遇,从而更加重了我对牧区的思念。一股痛彻心扉的压抑使我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而抽噎起来。也每到这个时候,脾气暴躁的父亲力图采取各种手段,试图把我没完没了的抽噎调成静音状态,以便接下来他可以自主滤过高音喇叭噪音的干扰,听听后面大大小小新闻,但结果常常令他感到自己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在枉费心机,从而大为光火。随后他便把我拉出来一顿拳打脚踢。但我不会屈服,我倒觉得他这样做更使我好受一些。最起码我为自己终于可以来一场痛痛快快的号啕大哭找到了释放的理由,也为他在与我长久的较量之后,不仅耽误了他最关注的新闻,还要为他粗鄙的行为付出暗自忏悔的代价而感到一丝幸灾乐祸。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与父亲,就是一对冤家。后来,我渐渐开始对眼前世界的疼痛有了过早的敏感,从而早于同龄人的直觉试着与它和解、妥协、躲避,以至于尽量不使自己受到伤害而学会了乖巧。但在我的人生轨迹当中,我始终认为,我是一个误入此地的异乡人。

后来我去了更遥远的一所大学。在每次的校园文艺大赛中,能歌善舞的蒙语系学生总能遥遥领先。在我为他们频频鼓掌喝彩的时候,心中隐隐感到一点遗憾:要是敖登能在其中那该多好,她一定是其中最棒的。后来我按照大多数人的人生轨迹,按部就班地参加工作、结婚、生子,但一贫如洗的生活让我不得不要付出比大多数人更多的时间、汗水、泪水、心血和努力,几乎无暇顾及太多的情感。而对于牧区、敖登的思念,却一刻也未曾停顿过。所有唱歌的人,都不如敖登唱得更令人心动。而有关敖登的消息,因为相隔太遥远而几乎很少:在后草地小学毕业辍学,帮额吉放牧,结婚、生子、离婚。

多年以后,当我终于来到后草地参加一场聚会活动。

暮色低垂,白雪茫茫的旷野里,高高燃烧的火焰在寒冷的风中热烈摇摆着,疯狂地直冲夜空。被风吹得四处飘荡的烟火,呛得人们连连咳嗽,就在这疯狂而热烈摇摆着的火焰对面,一位女歌手的歌声在我耳边脱颖而出:“羊群与牧场,石头与英雄,奶酪与炒米,我始终追寻着你无边的恩情,不畏千辛万苦,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她一身单薄的黑色蒙古袍、身型和大多数中年女人一样,有些臃肿。而她的歌,却始终如一。那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歌、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歌,蕴含了我们短暂的童年时光里息息相通的忧伤与欢乐……

大概四十年未曾相见,但我可以断定,她就是敖登。敖登在人们的叫好声中一首接一首地唱歌,歌声间断时,在飘忽不定的火焰背后,我看见她被烟火熏黑的脸、鼻孔,以及瑟瑟发抖的蒙古袍……而我,也在刚刚经历了一场大病之后,整个人变得心力交瘁,治疗产生的副作用使我不得不一边小心谨慎地保护自己,又不由得刻意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正常人,戴着面具遮蔽自己最真实的内心,去回归生活,进入大众的视野。

黑色的苍穹之下,无边的风呜咽着吹过比风更无际的白色是真实的。即使以往再多的难舍难分、海誓山盟,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过去、现在,瞬息即逝的流星,唯有这比风、比白色更广袤的两个人的孤独,被一团疯狂燃烧着的火焰隔开,即使近在咫尺,却又无力相拥而泣……

杨莉,包头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草原》《鹿鸣》《牡丹》《天津文学》《散文百家》《六盘山》等刊,入选《内蒙古女子散文双年选》,现居包头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