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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流》札记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孙郁  2022年12月01日17:09
关键词:孙郁 《北流》

早年读尤瑟纳尔的作品,印象深的是她对于记忆繁复的表达。在《虔诚的回忆》里,她写道:

过去的生活好似一片脆弱的枯叶,没有液汁也没有胶质,对着光看去,只能看到细小易碎的叶脉网络,必须下一番工夫,才能想象出来那新鲜娇嫩青翠欲滴的模样,才能让历经沧桑的人想起各种事件和变故的全部内容,不至于把它们想象成另外的样子。①

当代的小说家有许多喜爱尤瑟纳尔,我在读林白的《北流》时,感到了她与这位法国作家相近的体验。有趣的是,书中也写到尤瑟纳尔的中译本对主人公的冲击,好像发现了林白审美中别样的色彩与域外文学的某种对应。她们都复杂化地处理着时间里的人物命运,将记忆与存在的幽暗衔接起来,且有毫不妥协的批判精神。但细细想来,林白与尤瑟纳尔的传统其实并不一样,在非基督教文化的语境里,更偏于荒原般的精神再现,古文明是时隐时现的。尤瑟纳尔带着博雅的知识论的意味,诗化地编织着记忆世界的经纬。对于林白来说,尤瑟纳尔启示了面对时间的方式,但不是杂糅知识论的方式将表达精致化,恰恰相反,而是回到了语言的原生态中。古风里的粤语,像野地里带着草香的蘑菇,在雨后破土而出,空气里散出大地的气息。同样是组织语言,林白在没有历史的历史里找到了一种生猛的表达。

无论是古人还是今人,大凡有创意的,笔墨之迹不同,越矩的地方偶可见到。作家写作的过程,有时带有语言纯化的渴念,有时则归于混沌里的微茫,不时也纠缠着蛮风。后者看似容易,其实有大难之处,因为遥远的遗存,在今天也仿佛扑朔迷离的飘雾,倏忽中仪态万千。林白自己要追求的,大概是这类表达。她内心有涌动的觉态,但文字限制了自己的表达。想起她平时与大家聊天的样子,语气里有被什么止住的急促感,好像总要调整发音的方式,尽量让我们听懂。她的普通话杂着南音,大约因了北方的四声无法传递丰富的内觉。同样的词,她的运用可能含有别意,有时甚至溢出读者的感觉阈限。倘不细细分辨,误解她也是可能的。也源于此,其审美总能有意外的冲击,给单调的汉语空间涂抹出异样的颜色。

林白被视为女性写作的先锋之人,那也因了超伦理的洒脱之笔,而在道德话语至上的地方,她被敌视的时候也是在所难免的。批评家早就对她的文本有过有趣的描述:“非正宗的诗学想象力”“强力意志与自我保存”“诗小说”“感官化的主观叙事”“肉体的真理”……②这在她是区别于他人的标志,道出了其间的特征。这些年间,道学家们对她除了指责,却没有对话的途径。可是她依然故我,以神秘之迹刻画着生命之旅,直到耳顺之年,卷岸之潮毫不见到一点势弱。

在多年间与她不多的交流里,感慨于她常在跳动的语境里的视角,阅读的趣味都不是当下热点,杂览中有各异的心得,且说出的都是陌生语句。对于各类被淹没的历史之迹,都颇为好奇,评语短促而诗意,如石落地,砰然有声。她的良好的生命感觉,常常不在知识论的逻辑里,而溶解成生命的觉态,一如梅雨季节的雾,弥漫天地。

这一本《北流》,是旷野里孤零零的花,在时代的一角寂寞地开着。初读此书有点吃力,慢慢才感到另存路径,知道埋有一些玄机。蛮荒般的丛林和河道中的流水,叠印出岁月里的鬼影,野性的笔触后却也有大的悲欣。那个遥远的南国小镇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我们北人懵懂的声音,但又仿佛一切都十分熟悉。从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有着太多的肌肤感受,太多的目光的闪动,可是多没入茫茫的暗地。林白却唤起了这些影像,让我们看到了如此繁杂的画面。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大概多不会这样回溯自己的记忆,破碎的镜子折射的是道道流水,小溪里原也波光掠人。

当年读尤瑟纳尔的作品,见其对于家族生活的描述,曾惊叹于那冷静中的丰赡。流光里的人与事,在史学与诗学间以阔大的方式回旋着。她对于家族的记忆,都非颂圣式的,种种不幸与悲歌流在笔端,荡出思想的涟漪。林白在有些地方也是这样,回忆性的文字一反儒生的自恋与感伤,其中是无所不在的冷静之思。女孩与母亲、女孩与女孩、女孩与男人,寻常里的非常,内宇宙的空间,多是不可测的风风雨雨。《北流》以跳跃的方式,穿梭于时光深处,抽丝般拽出一个斑驳的世界。六七十年代,对于年轻一代早已模糊,南国小镇里的生活似乎鲜被人们聚焦过。回望昨日,看到更多的是命运对于人们的摆弄。李跃豆母亲的再婚给儿女带来不少冲击,被遗弃感与无路的苦行,陷入莫名的苦海。她和母亲与弟弟,都无法交流,继父对于自己而言,也是陌生的。当自己与弟弟被弃之乡下时,大自然却开启了心扉。但那也非诗意的召唤,而是苍凉的浸润。由此而跌入河谷,汇入莽原,在飘动的湿风里不安地生长。

李跃豆自己的回忆,在全书里以不同的方式出现着。围绕家庭与小城的环境,情节呈放射状延伸。自我的逆生长与周围亲友、同学的种种平凡而又奇异的生活,构成了一个生命漩涡。所有的都是曲线状的,人们走着走着,就到了反向的地方。外面的世界与内面的世界如此相悖,以致灵思无不在污泥里黏滞。一个在大时代里不合时宜的李跃豆,倒是触摸了被扭曲的日子的神经。作者所勾勒的众生的词语逻辑,恰是我们这个年代共有的记忆。但她把这些撕碎了。作者在这个形象那里融入了诸多精神隐喻,善于怀疑,拒绝规训,当不甘于平庸的时候,自然就要受苦。我们在主人公那里看不到丝毫的洋洋得意,李跃豆自称是一个失败的人,可是她的坦率、果敢,与俗世肉搏的神情,显示着知识人未曾坠落的苦态。

在当代文学人物谱系里,李跃豆带来的并不是一种新观念,而是似水年华里的生活态度。她生于20世纪50年代末,背景里有云烟的晃动。少年之苦,青春期的迷茫,还有80年代的自我放逐,牵连着历史的方方面面。值得一读的是,作者写这个人物,并没有渲染四十年以来的思想史的起落,对于知识人世界的把握也去掉了浪漫的精神。主人公是“文革”后第一批大学生,曾经在校园接受了新式的启蒙,精神印有五四的某些元素。可是一旦走进社会,发现先前的梦幻消失了大半,既没有能力改变环境,也没有更新的内力提升自己,就那么尴尬地面对自己故土里的人们。李跃豆的生命顿悟似乎更多从故土而来,那里馈赠的一切,比书本所得还要众多。从世俗中来,又不属于世俗。曾经自我解放的人,无法汇入自己的故乡,但恰恰是对于生活不妥协的态度,才诞生了追问存在的可能性。

对于李跃豆而言,启蒙早已失败,还乡的知识人,只是无力的旁观者,看到的依旧的苦路,依旧的人影,依旧的声音,引人们在颠踬的路上。李跃豆连改变自己的母亲和弟弟都很吃力,何况去改变世界呢。小说展示的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时代光景,社会仿佛一个巨大的球,人们都在这封闭的空间。不是外在于这个世界的人,不太可能俯瞰到那个紧闭的世界。《北流》的主人公出走又归来,归来又出走,仅仅能够打开的是自己的世界,而千家万户的门却锁着。

走出乡土的知识人,多是在象牙塔里温习早期的记忆,捕捉少年光景里的悠然的片段,以往的乡土文学,多是这样的。但林白没有,她要清理的是早期记忆那些积淀下来的泥垢。认识社会,仅仅在书斋里还远远不够,重新返回历史的深处,刺痛早就麻木的神经,其实何尝不是知识人的一种选择?远去的人与事一一过滤,其实也在发现自我。李跃豆的插队岁月,就仿佛在大的课堂上,在土地里的耕耘,和种种异趣相遇,经历了挫折后,幡然醒悟,原来自己在一个无边的盲区里。周围的世界无处不是怪诞的形影,恋情、婚姻背后是无底的沟渠,当睁开眼睛打量亲友与熟悉的人时,存在的深因和生命的本原便显示出来。书本的世界与现实如此反差,流行的语言和村民的眼神那么隔膜。土地里每个鲜活的存在都有不可替代的独异性,体认这独异性,就知道存在的无限深广与无限绵延。

林白在众多感性的细节里,偶能流出一种自问,感慨中是思想的盘诘,这时候你会感到她杂学的气质。而这些都很克制,她对于感性的看重远远超过概念,生活才教会人去思想。主人公在这泥沙俱下的时代里,渐渐脱腔、褪色,从报刊流行的语言中走到一个无名之所。无论是村落、小镇,还是香港的校园、滇中寺庙,融入其间的时候,发现无所不在的疑惑。她在河流里触摸到了月光,于微风中感悟了时间。这个印着体温的叙述,不属于那些正襟危坐的言说,也远离了古典的写意笔墨,告诉我们流水可枯,而河床尤在。旧云隐去,而新雨还来。那些曾有的喧嚷与低语,总会以另一种方式潜伏于新一代的深处。对于未曾经历那个年代的读者来说,这些都是不可替代的自白。

《北流》回溯往事,零碎而纷杂,如万花筒般光影耀目。外面的世界板结化的背后,是歧路交错。日子虽在不动声色里滑动,精神却呼啸着。小镇的春夏秋冬,在运转里也有不变的东西。湿气、热风、走不到头的厄运……三个女医生在小镇里多难的生活,以及亲朋容衰之史、农场风云,都叠印着喜怒哀乐。一面是顺生而行的人们,一面是李跃豆那样自我意识鲜明的逆行者,她以自己的叛逆和果敢,直面着被视为理所当然的生活。林白告诉我们一个残损的存在,那些撕裂的婚姻与爱恋,形形色色的青年之梦,留有着精神失调里的苍茫,无数含泪的目光落于夜中,原本宁静的存在,在其笔下百转千回,可以听到的是暗处的轰鸣。

以如此怪诞的方式处理记忆,不能不说是一次叩问,密闭之门打开的时候,世界的图像是另类的。在许许多多被看成自然、顺时的存在里,掩埋着无数可叹的故事。林白坦然地说出被众人遗忘的时间,那些无名的普通人,差不多有着非同寻常的过往。看那关于乡下死于非命的人,辗转于无爱之地的青年,有点像传奇一般神情飘忽,然而真实、猛烈,那是大地曾有痛感,冲击着我们的神经。还有非常年月的非常理的人性轨迹,刻着无名者的心曲。笔带潮水,卷着杂质而来,忽然觉得冷岁无情,人在时光里的起起伏伏,一切都不是以逻辑的方式可以解释的。

与一般的同代人写作不同,这些文字不是飘在观念里的白描,多为彻骨的身体的感觉。足迹所至,有着不一样的触动。那个苦行之旅伤害了自己,眼前的一切,都很琐碎,或没有意义。但这些平常与杂乱,却构成了存在的本色。小说把故事切成碎片,历史成了瞬间,时代驻留在感官里。小镇、省城、北京、香港,空间变成了流水,涤荡着精神之岸。李跃豆到了晚年寻访少年的小友、长辈,溅出味觉里的苦涩,衣食住行之细节,信仰与俗谛、忘我与自利,都以错乱的方式呈现着。

在《北流》里,我们看不到那些大词与亮语,存在的隐秘就在日常的生活里。我们的作者对于食物、衣着、用品都有独特的感受,在这些日常化的风景里,人性的诸多色彩闪动,关于旧岁的体悟,唯有此才更为深切吧。但又非《红楼梦》那样人工化的花团锦簇,而是河流里的光泽和泥土里的草木之味。人走在野地的时候,才知道一切都有可能,连同我们的生命,各自在不同的世界里。有走进佛门口的泽鲜,有为爱而私奔的泽红,也有安之若命的米豆。李跃豆记忆里的小友在自己的世界里,都自成一路。小说对于故土多样的生存的感受,也注释了存在的无法归类性。

应当说,林白在写作中显示了异样的生命体验带出的个体意识。这表现在对于悲剧的记录上,在灰色地带的涂抹里,每每有意外之笔。《注卷:县与城》写远素姨婆的儿子庞天新的故事,对于今天的读者可谓陌生而离奇。这个寄住在李跃豆家的男孩子,在单调的环境怪异地进入了青春期,孤独的成长中,没有什么启蒙的教育,世界在幻影里被想象成肉欲的颜色,日夜间的苦闷养成内倾的习惯,蛮风抖动里,万物皆暗。当他去了农场之后,便陷入更为不幸的大泽。几个流氓搅乱了他的生活,龌龊之心,异常的性取向,以及江湖之心,让单纯的庞天新蒙羞不已。四面是冷漠与枯燥的什物,没有知己,只能与动物对话,像个丛林里的灵异者。这时候世界变得一片浑浊,他在野树与河流间漂泊着,好像回到荒蛮的岁月。庞天新是一个聪明的青年,因为组装过半导体,可以听到对外广播,偶然能收到域外电波。这大概是精神唯一的调节,却不料被佞人告密,被扣上偷听敌台的罪名。没有想到被押解到县城后,生命便终结了。这是默默地死,如花落地,寂静无知。林白从消失的形影里,寻出原委,读者听到了一个远去的年月中一曲无泪的哀歌。

与这个悲剧同时进行的是外面的狂欢,云水间横着一个神话。有人向天新的母亲编造了一个谎言,支援世界革命云云,抹去了一个生命的行迹。一方面是美的失去,另一方面是苦水的流行。这是让读者最为难过的一笔,在那些没有内容的语言的背后,有无数曾经鲜活的存在,还有青春的热度。历史没有给他们以显现的机会,众生隐没在无词的世界里,和草木泥土一样沉默着。

但小镇里的青年,也有诗意的寻觅者。他们不甘寂寞于日常,以为也抹杀了自己。《夜晚的赖诗人》一节,虽不很长,却也让我们聆听到了远思的忧伤。在文化荒漠的地方,我们也看到了青年眼里的狄金森、普拉斯、毕巧普、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青年诗人赖最锋是沉寂的日子里飘动的风,将远村的流云吹来,异邦的灵光吹来,而自己也成了那跳动诗魂里的一员。他有一点怪,某些地方让人想起古时迂腐的读书人,但又颇为现代,喜欢飙车,口带新词。他把现实梦幻化,又于梦幻中编制着现实。自己呢,痴情于名叫冯春河的女子,得知爱恋的女子失踪后,他沿河寻找过无数次,甚至远去了戈壁滩。他的许多举措都有点不合时宜,世俗称为疯子,而我们看那浪漫之旅,不也有人性的真?小说在梦游般的语句里,点出这出离俗世者旷远的心绪:

他仰身躺倒在戈壁滩上,最大限度地摊开四肢,亿万星星从遥远的宇宙深处发着热,仿佛有一股灵能,呼呼俯向这个敞开四肢的人,他感到裸露的脸、摊开的四肢,被这密密的光点击打着,一直跳入他的血液中。他感到潜伏在身体里的那只癫佬就要神秘复活了,他又将重新变得疯癫狂妄。是的是的,银河的河心非同小可。

林白在失败的小镇诗人里,捕捉到缥缈的精灵暗落的轨迹。在河的两岸,杂草丛生,林鸟无声。但那些不曾顺流而下的人们,不是有着爱意的本真吗?什么会抵挡其寻梦的脚步呢?这也是故土值得反顾的所在吧?无数诗意之光的跌落,暗掉了夜空。人世间的日落乌啼,拽出的是不尽的感念而无量的悲哀。

《北流》讲述的无数小人物故事,都进入到了生命内部,他们在时光里漂浮与沉落,身体里有四季的刻痕。我们的作者不是外在于那个世界的讲述者,主人公自称厌恶故土,不喜欢其间的风气与环境,但却深深同情爱怜着每一个不幸的人。李跃豆表哥罗世饶的一生,就九曲十折,所历之事多不可思议。“文革”前他本可考上大学,因政审而落第。启蒙老师所讲的地理和天文知识,让他对于外在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心。60年代的风风雨雨,一切都变得不可思议。斗争、口号、刷标语,老师疯掉,女友嫁人,失去了校园,也失去了居所。他与同学们天各一方,开始了流浪生活。罗世饶不甘于滞留在一个地方,他无票乘车,到四川,下海南,还去了遥远的新疆。一路忍饥挨饿,吃死鸟,挖番薯,到过磷肥厂工作,也卖力于砖窑。一个数学天才,天下之苦备尝,但心里还有着精神之梦。陈地理老师留给他的《水经注》《突厥语大词典》,引导着自己在神秘的山水间穿行。这个被社会遗弃的青年,乐天于这个世界,喜欢造访名胜古迹,见证陌生文化之趣,常常于旅途中给远方的朋友写信。他自学数学,也能写诗,倘有一个适宜的温床,当会成为一个有大学问的人吧。可惜天不怜人,给予他的创造性的时间殊少,我们在他的身后,看到了旧岁里面鲜活的存在,那些枯燥的大词,在其生命的热流里,已经失去了意义。

《北流》将这类不甘于死灭的挣扎于苦水中的人写得活灵活现,呼之欲出,读者甚至能感到那生命的滚雷之音。这一切不都是单线条的描摹,而是交织在混乱、窒息的背景里。不仅仅多是动感的行为,重要的是色、味、声、肌肤之感与内心的柔情。在最为绝望的地方,也有些微希望欲火的闪动。茫茫苦海中,搏击者的滑行,偶透出形体之美,荒诞日子里的爱意,以荒诞的方式告诉我们生命的可能,那是我们为之感动的部分。

这个时候,我忽想起巴别尔的《敖德萨故事》,那作品就曾在嘈杂之中,写出撕裂社会里的本真,精神的流光照耀着人间的惨烈。还有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血腥之气里的精神寻觅,也在不可思议里诞生了人性之美。中国的作家中,萧红、莫言、阎连科有过这种残酷的表述,生命的冲荡之气缭绕不已。林白身上带有类似的力之美,那些不幸的人们穿梭于苦地,流亡于他乡,生命在蛮荒里犁出绿色。虽然仅是点点滴滴,但我们看到了精神不死的时候,人间毕竟也有可留恋的地方。

我读《北流》,觉得林白的笔法有如云絮朵朵,忽从天而降,偶带雨丝,又转瞬即逝,踪影难寻。她的灵思始于大地的具象,还带有南国的蒸气卷地而来,湿塌了世界。现代作家相信小说的写作有历史化的能力,内中深隐着某种逻辑。但她的写作既不是单一的日常表象的记录,也非单一知识谱系的寻找。存在对于她多为现象,稍纵即逝的感觉碎片,余者与自己的世界遥远。没有感知过的世界并非不在,人与土地,与河流,与人之关系,有着宿命般的不可知,但彼此又密不可分,互为映照,构成时间景深里的一部分。

这便是初始生命感觉里的洪荒大化,那么久远缠绕着自己。在林白那里,此类风景是一种长恒的存在,《北流》就裹在这样的世界里。林白在实验一种从未有过的表达方式,其中苦迹,刻在辞章的边上。那么,她找到了什么呢?归纳起来,也许有三点:一是神秘主义,二是“肉体的私语与细响”,三是方言的意象之舞。从这三个方面看其作品,有得有失,而值得被言说的理由也就清楚了。

神秘主义对于作者而言,不都是展现于审美的层面。林白大约不太相信流行语言能够表达自己的体验。白话文有时候与内心的杂感是阻隔的,那些被千百次重复的句子已经不属于自己的躯体。重要的在于聆听内心的声音,它是天地与肺腑感应的流淌,北流河的波光浪影,就是自己与故乡人灵魂的对话。在这里,方志、野史、谣俗凌乱呈现着,荒茫的世间才是审美的调色板。

在丛林野地里流过的血水与汗水,有史书不屑记载的生命之痛。林白借着主人公的目光,看到那遗迹里的微茫。在农场与医院的空间,追问死亡何以降临;在庙宇的诵经声里,唤起无限里的有限的冥思。人间上演的各类悲剧内因何在?为什么禁欲时代的人也照样有肉身的突围?姐弟的选择,怎么如此隔膜与反对?也许本没有结论,一切都流过了,随着时光而远去。我们自己不也是浪里的一类微波?

“肉体的私语与细响”,是林白文本隐约的存在,但却起到意外的审美效应。劳伦斯曾经认为,现代人已经失去了感受世界的能力。人们在用概念与道德的方式对待存在,却放弃了身体的感觉。“对人来说有两种认识的途径:一种是在分离状态下的认识,就是头脑的、理性的和科学的;另一种是融合状态下的认识,这就是宗教的和诗意的。从基督教始,到新教终,终于失去了与宇宙的一体,失去了肉体、性、情绪、激情与大地、太阳和星星的一体。”③《北流》中对于天、地、人的感知,就是融合状态的一种。李跃豆在河岸的生活中,就从肤觉、听觉、视觉里发现了另一种被忽略的世界。绝不回避人的隐私里的朦胧,作者大胆地面对人物内面世界的微妙变化,将诸多流动之感昭示出来。聆听自己身体的声音有时候比聆听外在世界的喧响更为重要。这种类似萨满式的笔触,将天地笼为一体了。

也源于这种融合性的感觉的开掘,林白的叙述喜欢跳跃,有时多突兀之笔。有时候空旷得听见自己的心音,有时候流溢不止,蓄出一片汪洋。从日光下沉入水底,浸到花草,流向乔木。在琐碎的日常生活的叙述里,往往会忽地插入判语,跳出学问家的感叹。比如写到小镇女人的不幸婚姻,冷热间的反差里,也有女性主义的某些思考。在小镇的灰色地带,忽地感到女子出走的理由,也由此明白了丁玲小说的某种隐喻。出走,真的是纠缠了女子太久的主题。解放了自己的人,都是听从于自己体内真诚的声音的。

林白对于普通人的非常态人生,有着敏锐的体察。她写吕觉秀丈夫消失后的日子,波澜不惊。医生冯其舟与她的微妙关系,描绘得细腻逼真,婚外情虽还在朦胧中,已经显得洞悉人性的非凡能力。幻觉与爱意如印象派绘画中的早晨,不辨东西的瞬间,流散出温暖的神意。林白对于男性的性心理刻画入木三分,怎样地爱怜,如何地躲闪,还有对于家庭的难舍之情,无不含着人性的矛盾。不幸中的幸运,与幸运中的不幸,或许是人世间上演的主题之一。面对人间的形形色色人等,不乏悲悯,也有着同情感的流露。美而短暂,可怜的人们,平庸的生活之流,要泛舟远行,是大不易的。

方言的意象之舞,在《北流》里给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作者运用了大量的广西土语,涩而柔软,奇而简约,南国的土地与花草都因之活了起来。在今天的许多地方,古音早就流失,只是在某些偏僻之地,还保存着一种旧调。西北山坳里有诗经的遗韵,在闽南,常听到古中原的遗响,而她的故乡广西圭宁也有唐人的音符。小说借着人物的嘴说:

阿个普通话,五百年前,北方满蒙胡语杂交变种流传,无论词汇句式,比起广东话来单薄粗疏多了。

在《北流》的人物对话里,方言是被自如运用的,语气、神态、姿势都在声音里飘出,好像一幅幅风俗图。如果不是《李跃豆词典》的提示,许多词语读者会茫无所知。但细细品味,地方性与草根性都有,作品的一切都活了起来。语言学家曾对方言有过深入的研究,内中意蕴不可胜数。但作为审美的元素,它只有置于具体的语境和场景里,才能够有感人的效应。林白对于地域性的文化颇为敏感,因了北京生活的经验,才发现了故土语言珍贵的遗存。它对于思维方式、情感表达的方式的影响都不可小视。比如称呼中的重叠呼叫,形容植物的原始感,如名词里的宋代人的古奥气。同样一个字,方言与普通话的表述略有不同,在林白看来是两个文本。土语让人学会以混沌的方式把握存在的要义,而普通话却已经丧失了这类能力。

虽然林白笔下的主人公不喜欢故土的风情,但那里的语言也拯救了自己。以一种粤语的感觉对抗审美里单一的词句,《北流》无异找到了自己的叙述语态。当代小说家挣脱白话文的无趣空间的突围中,有的借用翻译腔,有的参之以方言,有的文白夹杂,不过是逃离呆板的流行词语的一种努力。金宇澄《繁花》就是海派语言的复苏,里弄中的习气与淮海路的风情一一出来,北京人的腔调是画不出那里的光景的。李洱写《应物兄》,就将书面语、口语、学问之语散在叙述空间里,造成一种迷幻的印象,复杂性因之而生。较之这些作家,林白的文字像野地里的湍急之流,带着元气,吹动着人间什物,让凤凰木、大榕树、木棉树、芒果树翩翩起舞。那些河岸间的花花草草,都非博物学里静观的诗,而是抵达彼岸的使者。它们活于具象中,也没于具象间,世间万物,都终于混沌的时空里。

不妨说,《北流》给我们提供了诸多的认识历史的视角。小说的疏卷、注卷、时笺,组成表达的不同侧面,人称叙述也在变化。用切割时间的方式面对记忆,其实为了立体地表达生活,这也是对于小说文体的有限性的一种突围。“毕达哥拉斯文体”的叙述,是可以避免黑格尔主义的审美的,林白正在实践着这一点。因为是摸索的文本,自然也有笔弱的部分。主要是不同板块还带有刻意为之的痕迹,没有浑然一体的感觉。在整本书中,引人注意的是神秘的叙述,那些注释部分有点简约,各卷之间有时候并不平衡。林白有着一种尤瑟纳尔式的斑驳的叙述冲动,也带有普鲁斯特的某些意象,但如何把突围意识延伸得更远,还有探索的空间。如此纷繁地描述自己的记忆,有相当的挑战性,作者在文字间也流露出空无之感,她借着主人公的笔写道:

我一直认为,我应该探寻这段还不算太远、却又与当代有各种牵绊的历史,那些在复杂迷离令人纠缠不清中又困难又无畏的女性总让我饶有兴致……而我将阅读大量史料,到某地方走一走,在半明半暗中,我始终看见自己正在变成那粒种子慢慢发芽生叶,而我在下笔时渐渐变成她……尽管我的内心一片空虚。

一面是对于远去灵魂的捕捉,一面又是对于自我的怀疑,我们的作者就这样把一部新聚成的文本带到一片微茫里。她在自己的叙述里意识到辞章的有限性,在什么地方令人想起卡夫卡所说的进入无路之途的茫然。写作是表达这种茫然以及克服其不幸的选择。但无法克服这种茫然与空幻之感的时候,写作意味着什么?这是一种还原记忆的挣扎,不甘于沉落的寻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记忆秘密,问题是它的黑洞的本质都弄清了吗?先锋文学是习惯于表达悖谬的存在,因为每一种存在都包含着一种相反的元素,它们位于不同的位置里。《北流》有一个乡土的社会,一个漂泊者超越性的时空。这两种差异的存在形式交织在一起的时候,彼此都不能走进对方。因为时间断裂了。哈贝马斯认为:“从波德莱尔到超现实主义,审美现代性整个传统的产生依赖新的时间意识,一种充满加速和断裂的时间意识。”④我们的作者在回忆昨天的时候,自己成了故土的熟悉的陌生人。碎片的画面里,一切都诡谲多姿,不可名状。那些弯曲的、流动的河水,才映出一个失去年代的面容。林白也由此借着神秘的具象,孕育了属于自我的另类诗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