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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白:希望《北流》装得下自己的全部感受
来源:《四川文学》 | 舒晋瑜  2022年12月01日17:49
关键词:《北流》 林白

采访手记:

一段时期内,林白曾被认为是“个人化写作”“女性主义”的作表作家。《一个人的战争》《玻璃虫》……她写出了所有人的青春期,写出了所有人的成长,更写出了女性群体的命运。 2021年,沉潜八年的长篇小说《北流》出版,林白猛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红楼梦》里刘姥姥的年龄;而刚刚开始动笔的时候还是个中年作家。

上世纪90年代以来,林白一直活跃在文学现场,我曾在90年代末采访过林白,事隔数年,再度采访,亦是缘自《北流》。访谈间隔时间太久,因为林白总觉得回忆像是“从山上下来再回望另一座山”,这样的反复有可能会是疲惫,但完成采访之后,竟觉得这样断断续续的采访,生出另一番诗意。

 

“今天一觉睡醒,觉得其实最中意的,是《北流》尾章的那首《宇宙谁在暗暗笑》。”林白说,筑梦人生大概就开启了吧。

问:您的处女作是在哪里发表的,文学的热爱和创作受到哪些作家或作品的影响比较大?

林白:处女作,组诗《从这里走向明天》(这个题目,回忆了一天才想出来),发在《广西文艺》1977年。算起来到现在已经有40多年了,这么长的写作时间真是难以置信。

编辑部把我从北流县民安公社六感大队竹冲生产队叫到南宁去,他们打长途电话到大队,大队的文书通知的我。编辑部给我看了小样,一共是四首,窄窄长长的纸,一溜连起来的。我17岁插队,被指定为公社报道员成员,每个月都要有任务,写出来的报道如果在北流县人民广播电台播出,就觉得很有成就感。有线广播网是千家万户都有,如果写的报道被广播站播出,就会有人来告诉我母亲,说广播站播了你女儿的文章。若是在《广西日报》发表出来那就不得了了,是非常非常大的成就。但是写诗不同,它是变成铅字。我很着迷于自己的文字能印出来变成铅字。大概19岁前后,我对写诗有了兴趣,觉得写诗吧分行排列,很新鲜的,比写通讯报道有趣多了。就这么写起来。

忽然想起,自1977年发表处女作到今年2022年,正好是45年,《北流》就好像是45年的时间给我的一个礼物,真是很安慰。如果有人在我19岁的时候告诉我,45年之后你还会写出一个600多页的长篇,首先我不能相信,而且45年,那简直是一个看不到头的时间,是不可能到达的,我们年轻的时候经常觉得30岁已经是很老很老了。结果,现在就到了。觉得满神奇的。

诗歌……惠特曼应该是影响过我,聂鲁达我也是挺喜欢的,后来读的就多了。

《北流》里提到尤瑟纳尔,其实她不太对我构成影响。但她有一本书我一直念念不忘,就是《阿德里安回忆录》,1989年买到的《尤瑟纳尔研究》,收有片断,我一直觉得我有可能写一部类似的书,后来东方出版社出版了单行本,译为《哈德良回忆录》,但我也一直没有从头到尾看,只看了开头和结尾。

法国作家对我影响比较大的是普鲁斯特,整个1990年代我都热爱他那本《追忆似水年华》,我有三套,一套是七大本平装的,还有两套是精装的,都是译林出版社的。有两本看破了,封面脱落了。

当然杜拉斯也有影响的,她的语言、她生活的勇气,她的自传或者自撰写作……我记得法国文学研究者兼译者袁筱一说过,无论自传还是自撰,这些都不耽误杜拉斯成为杜拉斯。有个诗人叫安琪,她出了一本诗集,送给我一本,叫做《像杜拉斯一样生活》,我觉得这个书名很带劲。那时候,大概是2004年?

好像是2018年,彭伦做了一本袁筱一的书,到北京来做新书分享,就在单向空间,请了两位嘉宾,一位是余中先先生,一位是我。本来我特别不适合做新书分享,一般我在这种公众场合大脑都是一片空白,人木木呆呆的没精神。由于是法国文学,我还是比较有兴趣,就去了。我记得就是那次分享会上袁筱一说了那句话。她和余先生谈了很多法国文学,别的我都没记住,只记住了这一句。

杜拉斯的《情人》,实在是激荡人心,王道乾先生的译笔也真是好。最近我看的一本书《礼拜五,或太平洋上的灵薄狱》,也是王道乾先生译的。

我2012年买到波拉尼奥的《2666》和《荒野侦探》,非常喜欢,我还写了一首诗就叫《波拉尼奥》,就是2012年冬天,北京市作协开文代会,我看谁桌上摆了这《2666》一大本厚厚的,我翻了一下,觉得我要买,然后马上就下单买回来了。他还有一本叫《美洲纳粹文学》,我看是他的,马上又买回来了,这本我一点都不喜欢。现在在喜马拉雅听奥地利作家罗伯特·穆齐尔《没有个性的人》,厚厚两大本,上册听了有大半了。

我写《北去来辞》的时候每天早上先读一篇古文,就是我女儿大学课本,《古代作品选》是上册,从《诗经》开始的,每天读一读觉得不错。我也不知道受没受影响。

有时,偶尔也想想“万法归一,一归何处”的玄虚事。于此类,我是最无悟性的。但也觉得愉悦。万法归一,一归万法,万法归空……这时也会想到《北流》中的“异辞”,“去却一,拈得七,上下四维无等匹。人有七窍,北斗有七星……”其实百岁姨婆所嘟囔的,我也不能参透。

那就这样吧。生有涯。

所谓小说,其实就是写作者认为她听见了人物说话的声音,当然最早的时候人物不是说的这些,最早的时候是南新仓街心公园那个老太太嘟囔的那些,“千锤百炼出深山清明时节雨纷纷一江春水向东流”,然后远在几千里之外、现在已经肉身不存的百岁姨婆,她说出我写在《北流》中的那些。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陈晓明认为,林白在为50后人物画像,他们这一代人的生活像植物一样生长过,像植物一样扭曲过。

问:《植物志》的诗一开始就说“寂静降临时/你必定是一切”,似乎暗示当北流的方言不存在时,只有植物才能将北流保存下来;后章《语膜》中有对于非物质文化遗产标本项目“北流话语膜”的表述,更有对未来世界的描写。 是否可以理解为,方言的丢失,或者说记忆的丢失?

林白:后章《语膜》,灵感来源是我女儿,2019年她编一本青年作家小说集,给我讲了一下这个。我当时觉得语膜这个意思一定要写进去,这样等于多了一个维度。我觉得不能说是丢失。反而是语言的嬗变。我们现在说语言只是在说口头的语言,叙述的语言,但其实语言真正的重要性,我认为是记录时代的信息,保存不同阶段的活力。小说,或者说一切文学艺术作品,它是在提取不同的活力,用作品把它们保存,或者说保护下来。随着时间的更新,很多东西都叠在一起了,还有的东西被其他一些东西所笼罩,那么语言也自然是如此。我们现在看到一些东西好像消失了,但其实它只是被其他东西裹挟了,进入另外一些东西的包围圈之中,它的重要性好像被取消,但并不是不存在。肯定要重视正在发生的,甚至未来的一些预判性的想象,因为这些东西是现在的活力。我觉得在写作里,所有的时间,所有的语言,它们都存在一个竞争关系。记忆本身会被新的记忆覆盖,但新的记忆里面又有旧的记忆。如果我们感觉新战胜了旧,或者说我们觉得方言被丢失了,那其实只是我们对现在正在发生的,对现在的语言方式更熟悉。丢失的从来不是语言,是人的内心发生了位移,过滤掉了一些东西。

问:《植物志》的诗歌表述非常灵动饱满。每一章开头的《李跃豆词典》,耐心细致地解释粤地方言、异辞的民间语汇,您认为这样的结构在小说中起到什么作用?

林白:每章开头的词典,在小说的作用,第一是间隔,第二是调性,第三是像诗一样有一种节奏,大概是这样吧,原来的那种重复出现可能诗的意味更重一些,反复出现闪电,虹……写《植物志》,我自己最吃惊了,再也不可能有这种状态了,前一天下午四、五点开始动笔(用铅笔写在本子上 ),第二天下午四、五点就写完了……有一种狂喜。后来我修改小说,也写了很多诗。我觉得这之间有奇妙的连结。我从来没有说要写一个故意很不一样的作品,但有时候自身的状态也和作品一样在构成作品。写这个小说,我也许是把自己完全打通了,就是我方方面面的感受都要不同层次地灌入这部作品中。你提到的这些方言、词汇就是这么找到我的。自身打通了,它们就自然而然来了,结构也渐渐形成了。

注疏志典式的写法既是文体需要,也体现了作者对世界的复杂性的认识。在林白笔下,中国文章传统仍然可以成为承载今日生活的容器

问:结构是独一无二的。为什么会以注、疏、笺、异辞的文本结构方式?这对于一般读者来说,会不会有些陌生感?

林白:把庞杂的东西放进一本书里,这个结构、这个文本是可以无限扩充的,当然会有陌生感。尤其时笺这部分,我一直想放进文本,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结构解决了这个问题。有一个想法之后,比如注疏,要针对经来注疏,应该有个相当于经的文本;异辞最早就是经,但是什么样子我不是很清晰的,直到在南新仓碰到一个嘟嘟囔囔的老太太……其实有时候就是这样,看起来很特别的表达,其实反而都取自现实生活。民间的东西是非常丰富的,很有活力,但是它不会主动来到你身边,有时候看上去是它主动来的 ,其实是你自身的气足了……有一种来自更深广处的认识,内心的体量有所增加,才能碰得到,而不是仅仅在模仿民间。我觉得这个很重要。

问:内心的探索、文体的探索……而且您对汉语的使用总能带给读者新鲜感。您如何看待《北流》的艺术形式?是不是也有意探索?

林白:小说的艺术形式很有特点。很多人都在说要写契合时代的作品,但其实这个时代是什么样的,确实很难说得很清楚,最终大部分作家都选择找一个切入口,用展现一个横切面的方式去呈现一个复杂视角。但是《北流》就没有,它的结构也展示出它是一个容器的状态,它把看到的感受到的都放进这个容器里面了。复杂性是逐渐孕育出来的。有关创新探索——并不是刻意的要创新刻意探索……实在是因为北流这个,我想要容纳的更多一些,比较舒服地把这些庞杂的内容都容纳进去,确实要找这么一个容器,探索……实验……非也!文学,既不是马戏也不是杂技。它是自然形成的。但这个自然是前期包括很多准备。就像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写作准备期。在这个过程中,需要调动一切力量去进入一个作品的核心地带,但一旦进入了,小说自己就会提要求。《北流》是记录进入世界的过程,带出的是一个观看方式的变化,然后很多更复杂的东西自然出现。

问:《北流》是艺术感很强的小说,您有没有这种情况——有的段落没有想着要去写,却写下了?

林白:有时候不是段落,是整整很大一块没打算写的忽然就觉得要写,比如火车笔记三卷,整整一条线,是2020年才加进去的,还有长诗还有异辞,有时候会有一点触动,就出来一大堆东西。一开始我确实做了很多功课,但后来更特别的是很多东西自己找到了我,也是那些一段一段没想到要去写的东西一点点提出要求,有时候我是跟着它走的。就像一条河流的感觉一样。

《北去来辞》中林白处理的是改革开放后的当代城市流动史;到了《北流》,叙事重点放在了1990年代之前的广西本地生活中,用当代眼光回望传统、地方与个人经验

问:《北流》的叙事重点1990年代之前的广西本地生活,作品的结尾对于北流的历史沿革做了清晰的说明,“北流”不止是地名,也有很多的隐喻,您愿意谈谈吗?

林白:叙事内容,很多是当下,也有很多九十年代的,之前的也不少。它可能是一个文化坐标意义上的故乡。就现在谈论一个地方的时候,很多描述都太具体了。我们看过很多讲一个地方的故事、文本,但抽掉那些情节,你根本不知道那个地方是什么样子的。我想可能是因为对作为背景的那个语言挖掘不够。什么是背景的语言?也许这个就接近你说的隐喻。就是对一个地方的了解不光是要了解它的历史文化,了解它的习俗,更重要的是对气息的了解。就像第一次见面的人你肯定不能跟他说什么,只能是观看。对一个地方的观看也是如此。你观看它,感受它里面生活的人的面貌,你就才真的是走进它的背景之中。最终小说不是要留下一段故事,故事是为了让我们理解这个地方为什么是这么来的。最终小说记录的是时代的背景语言。九十年前之前的北流和现在肯定是不同的,其实这个小说里好几十年前的时间点都有,很多细节其实都在说这种不同是怎么来的。

问:《北流》涉及社会的方方面面,从工农商、到医学、教育,以及风俗文化方言饮食等等,时代感强,更有历史感 。写这样一部长篇,您觉得累吗?对您来说最大的挑战是什么?

林白:前面几年还是有点累的,素材太庞杂了,读各种各样的东西……2020年气比较足,主要的几稿都是在2020年改的,这一年倒不累,植物志的初稿一天就写完了,异辞,也是,人比较兴奋。精神饱满的时候是感觉不到累的。那时候我骑车,骑共享单车。我觉得这个太有意思了。精神的跋涉久了,体力的消耗反而又让人变得有精神起来。写长篇整体来说不可能没有不累的时候。长篇会自己提出很多要求,每一个要求都要给它安排妥当。面对它没办法像面对生活中的一些事情那样,你可以省略过去,那种要求是必须要面对的要求。否则作品的状态会停滞。这是对作者难以估量的损失。所有写作都是递进,是一场长跑,在这里面体力和精神渐渐融合成一种东西,然后汇聚到作品提出的那些要求那里。

问:素材是有所准备的还是边写边进入的?

林白:有些是有准备的,有一些是边写边进入的。后者的状态看起来很神秘,很多时候要靠天。但其实也和前者没有什么不同。可以理解为是作品本身渐渐形成一股力,推着作者把自己的感受全部打开,所以会一边写,一边出来很多东西。这个还挺有意思的。因为每一天都很新鲜,心里面都是力量,就看哪个节点适合释放出一些来。眼睛看到很多东西,耳朵听到很多东西,写下来的时候,交织的东西就变多了,人也变得轻盈许多。

独特的叙事雄心、强烈的艺术风格,《北流》提供了阐释的多重意蕴,林白说,她希望此书装得下自己的全部感受

问:《北流》是一部集大成的著作,语言的集大成、个人经验的集大成,甚至是您本人之前所有著作的集大成。能否谈谈,您希望这部作品呈现的面貌?最终完成的作品是否达到预期?

林白:没有一个既定的面貌,《北流》的面貌在写作中一直变动,我的预期是,所有庞杂的东西最终要能够放进一本书里。而且它得能尽可能装得下我全部的感受,同时和世界的联系是十分紧密的。我想到这几十年,我们的文学是活在全球视野下的。民族的东西,在地性的东西,也是包裹在这个全球视野下。《北流》和我之前的小说很不同,它更强调包容与流动。

问:在您的作品中,万物有灵。平时您也在不断拓展艺术领地,写诗、写字、画画,包括打坐等等,这些对于您的创作有何帮助?

林白:打坐对写作肯定有些帮助,主要是气比较足。当然现在气又不太足了,写完病了三个月,主要是肠胃不好,吃了几句中药就好了,现在开始又能打坐了,睡眠不好打不了坐,病了也打不了坐。我原来是临楷体,后来临碑,叶兆言推荐了游寿临的《董美人墓志》,我临了以后才能自己写写毛笔字,光临楷是写不出来的。游寿跟沈祖棻是民国两大才女,沈祖棻是民国最好的女词人,她原来武大的。我有一个大学同学的母亲是沈祖棻的学生,现在还健在,90多岁老太太还能弹钢琴,挺厉害的。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可能就是多了一些感受的维度,很多感官会打开。这些打开的东西最终会进入小说里,以不同的形式,不同的语言。小说最终应该寻求的是更好地打开。人打开了,才可能落地。如果只以文学的方式进入生活确实是不够的,文学作为背景,但方式是多元多样的。

(编者按:作者《中华读书报》舒晋瑜,转载自《四川文学》,有删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