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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流》节选章一: 赶路的一日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22年12月05日17:03

想到返乡她向来不激动,只是一味觉得麻烦。当然,若少时的好友吕觉悟和王泽红也凑在一起,她是欢喜的,若能吃到紫苏炒狗豆、煲芋苗酸、扣肉蒸酸菜、沙姜做蘸料的白斩鸡、卷粉、煎米粽,她内心的气泡会痉挛抽搐,一路从脚底心升到头壳顶。只有这时,才觉得家乡有了一种大河似的壮阔。那壮阔有着紫苏薄荷似的颜色味道,在青苔的永生中。

这一日,老天爷给跃豆降落了一个故乡。她又有几年没回来,正巧一个“作家返乡”活动,一举把故乡降落了。不过,这个故乡不是指她出生并长大的县城,而是指,20世纪70年代插过队的民安公社六感大队。

她就顺便了。

这一日几乎整日在路上。一大早,落着细雨,三十余人坐上大巴,刚刚开出南宁就出了日头,阴雨变成日头雨。阳光中斜斜的雨丝闪着亮,下一阵停一阵,白云急雨,四五场之后到了圭宁小城,午饭后一分钟不停,复又坐上大巴,一路去到民安公社(现在叫镇),也未落车停留,径直去了六感大队(现在叫村委会)。小卖铺有个中年汉子企在门口,有人告诉她,这人也是她往时的学生。教过咩嘢呢?原来教过他英语。

她想起四十一年前教的英语,只教二十六个字母。她甚至算是教得好的,因她会唱字母歌,ABCDEFG,1155665……别班老师不会。她一共教过三届学生,初一初二高一,四十年来,所有学生面容模糊姓名散落。她只在十几年前碰见过一个女生。那次她去买鲜牛奶,被带到市郊的一处房舍,房舍不小,有院落和一只地坪,地坪摆着矮饭桌,全家正在吃夜饭,众人站在地坪等。夫妻二人三啖两啖饭毕就去侧屋挤奶,众人又跟到侧屋围一圈。她也跟去望,只见侧屋点了盏瓦数极低的电灯,两头奶牛一前一后企住,夫妻一人坐张矮凳,各靠在一头奶牛跟前双手上下撸。出于职业习惯,她同主妇聊两句。主妇停下手,她认出了跃豆的声音,她从六感嫁到附城镇,生两子。算起来,那一年学生大概三十八岁,那一年你离开六感已有二十三年,两厢面目全非,彼此不再认得。你看见自己的声音单独浮在黄昏的农舍里,像一条细细的灰线,游到两头奶牛之间,与往时的学生邂逅。

大队人马在大队转一圈,又去隔篱的六感学校转一圈,之后去她插队的竹冲生产队,看了知青屋(当年她亲手建的),看了猪栏(一头叫小刁的猪,多次跳栏,在茫茫黑夜中一去不回),找到了用粪屋改成的夜校,地坪,水井(路断了,仅远眺),粪坑,冬天洗澡的地方(在队长家的灶间,已废弃多时,墙塌至墙脚,长满草,站在草里照了相),老荔枝树,在树底见到了老钟玉昭大翠二翠。“三婆三公呢?”她问道。

她有些恍惚。

四十一年前拿着半瓢油出现在灶间的、在小黑屋纺棉线的、蹲在猪栏前喂猪和猪说话的、喂完猪又喂鸡仔的、一只眼睛长着玻璃花的三婆,蹲在门口磨柴刀、每日放牛的三公,他侧头磨刀,半闭眼如梦如幻,她记得那磨刀石,一块是红的朱砂石,一块是灰的青泥石,他闭眼撩水,淋在磨刀石上,红色或灰色的细流流到地上……还有玉昭,她整日煎药,一只风炉,烧木炭,风炉摆在檐廊下,自己坐只矮竹椅,葵扇扇风炉,闲闲气神,慢慢等药罐子升上白汽……她只有片刻恍惚的时间,来不及入屋坐一时,只在荔枝树下讲了几句就又要出发了。上车才想起,没有给房东带礼物,哪怕面条。而且,她还应该望一眼牛背山,那座村子对面,经常去打柴,她曾在小说里虚构有空降特务的山。

她的五色花也没找到,那种明艳得出奇,五种颜色的细花组成花团的植物,是专门治她的,这种花深入她的骨髓,在双脚烂掉的日子里,日日执五色花熬药洗烂脚。辛辣药味,发黄僵硬的毛巾,湿滞稻草,以及浓白的禾秆烟。

一切如此匆忙。从六感又赶到扶中大队。是你提出要去扶中的,因你忽然想起往时去扶中开过会,想起孙晋苗和那几个彻夜不眠的夜晚。谁又料到,却是从极其紧凑的半日行程挤出的时间。接着赶去铜石岭,此处要创国家5A级景区。这帮人被引入一只大院落,正屋如同大雄宝殿,红墙黑瓦,门口两只大石狮,一名女子以标准普通话道:“各位来宾,请看第一幅,规划图全景……”日头烈,晒着听了一通之后才引入会议室。不料并非休息,墙上的银幕放起了影像,铜石岭宣传片:全球最早的冶铜遗址,地质特点是喀斯特地貌和丹霞地貌共生,号称世界唯一。一直看到天黑,原来,终是要接待方提供晚饭。不看宣传片,等于白吃人家一餐。

夜色中回到城区,直接去了一家茶馆,“原创音乐致敬晚会”。原创这类词,差不多总让人想到一个民谣歌手,随性兼邋遢,颈上挂把吉他,朴树那样子。结果不是,这里的原创却是春晚体,当地音乐人自己作词作曲,故称原创。

主持人整晚标准普通话,已无本地口音。早已认定普通话代表至高水平,圭宁话上不了台面。时代车轮滚滚,随便一想,方言迟早都会被普通话的大车轮碾压掉的。整个晚会,若不是郑江葳的旧友来找她,她简直坚持不到结束。

散场以为要回酒店,结果大巴又停了。原来是要参观市博物馆,本是行程安排,临时与晚会对调。领队说:“现在呢还不太夜,请大家移步。”透过树影她认出,这市博物馆原来就是旧医院宿舍,她家住过几年。穿过前厅和过道,在多年前的故居疾步行,她第一念想到的,是那樖大芒果树,找到芒果树就算找到了往时。庭院里仍是极浓的青苔气息,墙脚很暗,砖砌的台阶、砖砌的栏台,栏台的平顶摆着盆花,她记起几盆指甲花和一盆万年青,直到20世纪70年代末还是那样。结果迎面扑了一个空,芒果树砍了几年,仅剩树蔸。领导在一旁讲,是前任领导要砍的,结果他生病死了。那树蔸和不再存在的树冠出奇地空,从地上到半空,空出了一大块。

雨又下起来。

回到回廊。回廊旧时直通留医部,浅浅廊阶,她一路行上,结果砌了一堵墙。又行另一边,这边也砌墙塞实了。空间比原先缩了一半。但她仍望见往时的走廊,一瓶红茶菌无声行在芒果树旁的走廊,玻璃瓶里红色的细菌在荡漾,另一侧走廊,有只羽毛鲜艳的大公鸡,它气宇轩昂踱到门厅的乒乓球台上,一枚长长的针闪着光,公鸡的翅膀被掀开,一只手摁着翅根下的血管,针扎下血抽出,医院的小孩围在乒乓球桌下等着打鸡血针……主人邀道:“上楼望望睇,楼上是铜阳书院藏书楼。”铜阳书院?这个她住过的地方竟是书院。闻所未闻。往时有两只圆形的窗,小廖医生(桂林医专毕业,讲一口普通话,英敏至爱同她玩,两人都讲普通话)住。楼梯嘎吱响,圆窗总算还在,也打得开,她伸出手,掌心接到凉丝丝的雨丝。凉丝丝的。湿润。

楼板摆了几尊大铜鼓,本地出土,世界上最大的铜鼓就是本地出土的,真品已运去首府博物馆。地板上摊着书,几千册从圭宁中学拉来的古籍,有的已被虫蛀。一地破烂,《礼记》《黄檗传心法要》《理学宗传》《淮南集证》《南宋文范》《元文类》《吴评四书》《宋拓淳化阁帖》《文徵明南曲集》……每本书盖了一张宣纸,用毛笔写了编号,统统沤得半烂,虫蛀、卷边、水渍,面容模糊样子惨淡。当年它们是怎样来的,自清末至民国,这些书一直就在中学图书馆,但你从来不知道。

正如她从来不知道,抗日时有一批沦陷区教师逃亡到圭中任教,上海广州山东,语文英语化学。彼时教师水平学生质量非日后所能比。泽红父亲上中学时,物理课曾用英语讲授。高中作文规定用文言文写,与沙街天主教堂神父用英语简短会话则完全不成问题。

20世纪70年代她读中学那几年,图书馆不但未开放,也无人知道学校应该有图书馆。过了四十年,才忽然在博物馆与中学图书馆相遇……当年是先恢复了阅览室,高一年级下学期,礼堂外墙的一排平房辟出一间,两张大桌子、报架、条凳。《广西日报》《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和《红旗》杂志,这几样总是有的,一本文学丛刊《朝霞》,一本《自然辩证法》。此外还有一本《人民画报》。《朝霞》和《自然辩证法》,就是当时的文学与哲学,她坚信最有营养的就是它。她对《朝霞》怀有饥渴,但它总是迟迟不来。快毕业时终于知道,每日行过的大走廊头顶上就是学校图书馆,学校居然是有图书馆的,真是新奇啊!那么阔的走廊有一天摆上了宽宽的木台,化学课的作业原子模型展示,满满一台。她向来以为自己的最好,尤其是,以自然辩证法论述化学元素周期表的小论文之后,化学老师张华年以她纯正的广州话表扬了她,这比当地方言更权威。她又如此美丽,且来自大地方,她身姿优美,口音洋气,一口纯正的广州话,她说京剧是要有腔调的,你们第一次听到“腔调”这个词,学校的文艺任老师大概也是,任老师家在龙桥街,堂姐演过《刘三姐》,故她顺理成章管文艺队,自然比不上见过世面的张华年老师。百年校庆时见到张华年老师,她将近七十岁,毫不见老态。

后来孙晋苗借跃豆一本《唐诗三百首》,已经是1977年夏,插队近两年。再后来,泽红的母亲调到学校卫生室兼打理图书馆。泽红在尘封的书库翻到禁书,她偷出一本给跃豆,是普希金的《青铜骑士》,那是跃豆再一次遇见普希金。第一次是这一年的四月,到南宁改稿,广西电影制片厂的吴导演到杂志社来,他写过诗,于是她听到了浓重湖南口音背诵的普希金的《致大海》。“再见吧,自由的元素!你最后一次,在我面前闪耀着骄傲的美色。”(查良铮翻译成“你的骄傲的美闪烁壮观”)“美色”这个词,在词的阶次上要比“美”低,但遥远的大海,以及自由的元素,以及最后一次,以及闪耀,以及骄傲,这一切,足够把低处的词垫高。

回到酒店已近十二点,睡前她百度了铜阳书院。书院始建于康熙四十年,雍正十二年重修,改名为抱朴书院。同治十三年,就基重建,乃名“铜阳”。光绪三十四年改为蚕业学校,1914年改为女子蚕业学校,附女子小学。1927年改为农民运动讲习所。1930年改为私立陵城初级中学。1933年改为圭宁县公立医院。

头尾仅半日的“作家返乡”,与三十多人蝗虫般隆隆来去,有谁热衷于成为一只蝗虫吗?当然你首先想到要省下些什么。

老之将至,要省下的东西总是不少。北京到南宁往返,机票不是小数目,再从南宁折腾到圭宁,那种人仰马翻、奄奄一息,已经多次证明了。再者,从县城到六感亦非易事,没有车,路又烂(她亲见这路甚至比不上1975年,她当年骑车往返恍如梦境)。还有呢,广西杂志的活动,层层发文,自治区到市里再到公社再到大队。她提到名字的人都被找了回来。若非如此,她回六感定然见不到故旧,村里老人老去了,活着的人四散,当年学校的同事都已退休。

这不适意的一日半日实在算不了什么的,压缩的时间,某种力托你飞行。种种难题势如破竹。比起筋疲力尽的折腾,她情愿咽下这蝗虫般的一日半。如果是私奔又另当别论,她当然也会背起一只酒精炉,徒步翻越阿尔卑斯山。就像二十七岁的劳伦斯,三十二岁的弗里达,电子书Kindle里《意大利的黄昏》。

私奔的激情大于返乡,当然如此。

少年时的三个朋友,泽红,千真万确私奔了;泽鲜近之;吕觉悟的妹妹明悟,她丈夫突然人间蒸发和情人私奔了。三个旧时朋友,直接或间接经历了私奔。她们的经历全都是真的。

她没有。只有想象。

之前的半日是从北京到南宁,机票既可自订。那么好吧,国航。三号航站楼,并非一号和二号,它当年高大上,现在也是,富丽堂皇宽阔舒适设备国际一流……遥想2008年奥运会,三号航站楼初建成,崭新、金碧辉煌,巨型雕刻、青铜、汉白玉、红色的漆器……那年五月第一次到三号航站楼,跨度极大的金属穹顶、红色钢架银白色长桁条交错成菱形巨高的白色圆柱头晕目眩,国人终于意识到国家真的有钱了……她不记得上次有没有看见这列自助机,这一长溜自助乘机手续办理机令她无措,好歹还是在柜台排队。到要去安检,忽闻喊话,“女性乘客到这边安检,这边有专用通道”。竖着的牌子有几朵花,三八妇女节刚刚过去。女性旅客专用通道。女性安检员手拿扫描棒,小脸紧绷。她摸到你外衣口袋的小纸片,这是什么,拿出来……

一路行去候机区,路过一个白色隔板小方亭,免费体检中心,十分钟测试身体。然后是书店,一排排大头棒棒糖和大头猴子;杨澜《世界很大,幸好有你》,刘晓庆《人生不怕从头再来》,白岩松《白说》,《中国美食之旅》。励志美食财经。之后,奢华礼品店,箱包时装化妆品……相当于半个王府井。再向前,登机口在航站楼尽头,人渐稀,候机区不再是铁灰色的列列椅子,换了土黄色两人座,过时兼脏旧,从三层到二层再到地上一层,越来越暗,并荒凉……忽然人又多了起来,C57登机口总算到了,候机座位少得意外,不少人站着等候。你从未想到首都机场三号航站楼还有这样的登机口,暗、闷、简陋到不近情理。

从北京到广西南宁,从前是三天三夜火车,再七个小时火车到玉林,再一个小时班车到圭宁……登机了要坐摆渡车,从登机口摆渡到飞机。摆渡车也如此漫长,完全意外。相当于公交车的多少站呢。在摆渡车上居然能从容听完别人的故事——一名中年妇女,衣着体面发型讲究皮肤保养得当,望之像单位领导,她跟男同事唠叨她女儿,房贷三百万啊,每个月的压力有多大……当初……找个有房子的,没房贷,会轻松很多,这都很现实……还要跟婆婆住一起,婆婆病了是个无底洞,去年才入的医保,大多数都得自付……自付比例很高……都是很现实的……每个月还要给她钱,住一起还要给她钱。

坐在机舱里飞机仍不起飞。

发动机隆隆响着也不飞。嗡嗡嗡嗡。发动机正在座位底下。机舱前面六排有四个人看书,前排一个高帅男拿出一本厚书,后面一个是《人类简史》,隔了一排的后左,竟然是本年度《中篇小说选》,今时有人读小说,实在比宝钗读《西厢》更稀奇吧。一名白发妇女,在做一份数学卷(?),旁边一个人,写可行性分析报告,投资,乡村旅游计划,国家统计局数字。如此这般,就到了南宁。

南宁机场亦是一样气派,不逊于首都机场。高峻粗大的树形撑擎银白菱形屋架,因为新,就更有未来感……到达大厅有面三人高的宽幅电视液晶屏闪着新崭崭的亮光,新华联播网正播新闻,一片玫瑰红从天而降,流光溢彩,南希·里根,一个坚决以丈夫为中心展开自己人生的女性形象,葬礼报道,小布什夫妇、希拉里、克林顿等。人生落幕,一个奢华高贵精致的形象,保持白宫格调,推广美国时尚,炽热的爱情童话……人机大战,韩国李世石和谷歌阿法狗,在输掉三盘之后,李世石终于赢了。段子说,不怕机器赢,就怕机器突然不想赢。谷歌胜利了,人类也胜利了。万众刷屏一石一狗,全球棋迷增加一亿,围棋更是胜利了。胜利的消息第一时间传遍了全世界。

安顿下来已是晚间九点。南宁是故地,八年炎热漫长的夏日,侧门飞车下坡、旧自行车、20世纪80年代的风衣和披肩发,民族大道广场空阔,棕榈树阵高直树身长柄树叶。入住的酒店就正正在民族大道。当年在南宁,人民公园住过三年,东葛路住过四年,两处都在民族大道附近。民族广场那时还叫七一广场……

七一广场,我首先想到的并非一片空地和四周的棕榈树。

广场古怪地召来一件长风衣,每日晚饭后我从人民公园的正门出来,向邮筒投入一封信。信封剪了一角,标明“邮资总付”的投稿信,诗歌总是刊不出来,但,以写作填充茫茫空旷仍是我之最愿。我向绿色邮筒投下一封信,然后一蹁腿骑上单位的男式自行车,一阵风滑向长长的大下坡。单位的公用自行车累累旧痕,横梁和坐鞍比我在六感乡下的男式车更高,但我早已身经百战,每晚走六感的夜路,一手握电筒一手握车把,在泥路上如同一只独眼怪兽……我顺坡放闸,风衣下摆拂拂扬起,而两边的人家正在吃夜饭。一种在大城市立足并很快闪亮登场的拉风感大概就是这样。

长风衣是在武汉买的,大学临近毕业,发现自己还剩了不少钱,甲级助学金每个月都有剩,我决定去买些衣服。武汉是大过南宁几倍的大城市,我断定,此处服装要比南宁好看。少年时代向往南宁,但大学改变了我,我觉得它太小了。大学四年我去过三次汉口。第一次,是去参观武汉市图书馆及总理生平事迹展览,淋了一天雨,衣服和鞋子都湿了,全身湿着仍然冒雨逛了街,大开了眼界,看到了法租界和英租界的建筑,回来之后在日记上认真记下了法国建筑如何雄伟壮观,英国建筑如何典雅细腻。这些,在边远的广西首府断断不会有。

第二次是同寝室的吴同学约去看星星画展,我们坐渡轮去回,看得目瞪口呆。二十年后的1999年,和当年参加星星画展的阿城一起拍了电影《诗意的年代》,到现时,又是二十年过去了。恍如隔梦。第三次,是高同学的姐姐要结婚,我们去参观婚房,我第一次看见了壁灯,墙上不但有一盏灯,它发出的光跟别的电灯光不同,不是暗了几度,而是,有点像月光。这就是我最早看到的真正的城市生活,与学校生活大不同。高同学后来去了美国,一直在哈佛大学工作,不久前在朋友圈看到她在非洲草原和狮子老虎在一起(人在车里)……

汉口太远了,隔着长江,方便的是去武昌小东门。于是我到学校大门口去坐公交车,珞珈山和狮子山,中间是山坳,天然下沉式,上山下山,沿法国梧桐大道一路走到校门口坐公交。

我那时近于自闭,不愿约同学同往,也未曾去过,并不清楚何处可购何衣,亦不会向路人打听,只是在一家路边店望见这件风衣,试了一下,有些长,略宽,但已是最小码。那时风衣刚刚传入国内,从未见人穿过,上了身,气质顿觉不同,周身上下连成整体,比起上衣下裤两截好看得多。我就断然买下。这风衣其实颜色不够纯正,既非米色也非浅灰(这两种最稳妥),它接近棕色却又不是,仿佛掺了一层紫,这棕紫色中间还分布着一些不能一眼看出但明显存在的横竖小亮线。

就是这样一件颜色古怪的风衣,由于它是风衣,一切缺点就被我屏蔽了,风衣犹如那两年的飞毯,它提升了我的自我想象。我照镜子看见的自己,也总是神采飞扬,与大学时代的自卑自闭全然不同,我把头发的末梢烫卷并梳起了长发辫,自觉比大学几年的羊角辫更具风姿。

沿着长下坡我的风衣高高掠起然后……如果我不是从人民公园的正门而是从侧门出来,对面是明园,过了马路就是七星路,这条路虽无大下坡,但树荫更密,行人气质更像省城(正门那边的街,两边都是本地居民,市井气加烟火气,不能满足一个文艺青年的情怀)。一路骑行向左拐弯一个短斜坡等着我,短斜坡坡度更陡,需微微控着车闸,而风衣,我向下俯冲的时候它获得了更大的升力,设若没有压着它,简直一瞬间就要飞上天。搬到东葛路之后离七一广场更近了,经不起我骑车五分钟,东葛路一拐弯即到古城路,古城路已是广场的一边,我便不再到七一广场,而是直去七星电影院。我在这家电影院看了不少杂七杂八的电影,如今只记得《红高粱》,那第一个镜头是年轻的巩俐在黑暗中浮出的脸,她的脸占满了整幅宽银幕。画外音说:这是我奶奶。中国当代文学如火如荼。

别以为住过八年就能找得到路,更别以为出了门直行至丁字路口就是古城路、七星电影院,然后,再向前即到南湖。现在,是的,现在民族大道无限延长了,相当于北京的长安街。出门不是向右却是向左行,据说向左不远就到南湖。时代前行,样样颠倒。颠倒着风驰电掣。

前台小姐讲,南湖很大的,没路的地方修了路,这样呢向左转亦能到南湖了。你理解了这个,就理解了无数倍新、无数倍大的南宁。理解了你就出门了,出门之前又问了一次门童,是的,出门左拐到金洲路一直行。金洲路,前所未闻的路名,它到底是在20世纪80年代的哪一片?

一边是白色的矮围墙,一边是街道。树浓影黑,模糊的长形树叶有点像芒果树。前头有个年轻姑娘,紧上两步问路。是啊是啊,一直往前,过两个十字路口,向左拐再到一个路口就望得见南湖的停车场了。姑娘一口标准普通话。20世纪80年代的南宁普通话不是这样的,浓厚的地方口音,是米粉和菠萝的混杂,怯场、自惭形秽。

以前没有金洲路。来来去去在单车上满城飙飞的20世纪80年代,闲情加激情的年轻日子,小小的南宁城熟如掌纹。这一带,是熟中至熟。姑娘头一歪,极诧异,一直都有的啊。但你坚持认为20世纪80年代没有金洲路……那些在自行车上满城飞驰的整整八年。不过你同时明白了,20世纪80年代,姑娘断然没有生出来。要知道,对年轻人而言,20世纪80年代是古时候,很古。

路灯被树叶遮住了,跃豆在明暗不均的光线中边行边辨认,围墙是矮矮的白石灰墙,这种围墙凭空跳出个20世纪80年代,但这是在哪里?忽见暗处一幢大楼,向前几步看,一块牌子赫然在目:广西民族出版社。翅翼展开,一只坐标在黑暗宇宙中拔地而起……那一条尘土飞扬的黄泥路,坑洼不平,一幢宿舍楼,水泥预制板搭成,是当时的高标准。是的,广西民族出版社,这七个音节铜钹般震动。很暗,整个20世纪80年代都很暗,一轮金黄的大月亮悬在大楼的侧面,异常醒目,既悠远又伸手可及。昙花在暗处。20世纪80年代南宁的窗口阳台多有昙花,只要向暗黑处望去就会见到昙花。她与昙花的碰面甚至可以追溯到1977年。

昙花开在夜深时,洁白、短暂,仿佛比莲花更高远……莫雯婕覃继业,夫妻俩就住出版社后头的宿舍楼。莫雯婕,著名诗人的女儿,本人亦是诗歌新秀,耀眼的文坛公主。覃继业,来自最深的深山,土司和农民的儿子,壮族,十八岁之前没见过汽车,壮硕轩昂,性格开阔,一往无前。他在民族学院追到了莫雯婕,摘得皇冠顶上的明珠,结婚,留在南宁,很快升到了领导层。他出版青年诗人的诗集,每人薄薄一册,每册有前言后记,请了著名批评家评论,一匣八册。这套诗集也有你的一本……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浮在夜色中,封面有两色,草绿色的边框,翠绿的什么草,以及一些大大小小的圆圈气泡,眉头标有“广西青年诗丛”,封面最下底,就是这个广西民族出版社。四十几页,薄薄的只有十九首短诗,定价025元。你是何等兴奋,每个人都兴奋,边远地带,没人翻得筋斗冲出去,有人帮出了第一本诗集就算是成功了。

后来有人告诉你,都是沾莫雯婕的光,因覃继业要给她出诗集,她比你们更不够格,说起来每个人都不够格,但作为诗丛,作为薄薄的四十几页的小薄册每个人就算够格了。你买了很多本送人,后来到北京,仍然认为是可以送人以显示才华的东西。

居然也完全忘了。有日上微博,见一个生疏网友留言,他发来这本诗集的封面以及扉页照片,扉页写着送给某某,连这个某某你也淡忘,更不记得曾送过书。网友说,有人拍卖这本书,鹦鹉史航(剧作家,微博上有三百多万粉丝,影响力甚巨)正准备下单。那某某是部长夫人,刚到北京跃豆曾去拜访,想到广西办事处住一段。灰蒙蒙的干面胡同,深红色的门、四合院、门房、一个清亮的女声,风韵犹存的妇人、湛红色的廊柱,廊檐下她窃灰色高领毛衣赪紫色披肩字正腔圆,圭宁籍的退休老部长眉眼慈和哈哈一笑,夫人纵谈天下事部长在一边笑眯眯的,夫人说驻京办事处那边倒是有铺位,长住不行住个把星期半个月应该没问题,她可以写个条子给那边。你完全不记得曾经送过夫人这本小薄册(好奇上孔夫子旧书网搜了一下,居然有卖,出版时间标注未详,没有独立的版权页。一百一十元,加十三元快递费,书店地址在甘肃武威凉州,难以想象,它何以从西南边地到了遥远的西北边地)……青年诗丛一出,覃继业眼看就做成全南宁文坛领袖,人人高看一眼。他的理想是要编一本《壮族大百科全书》,同时也写诗,笔名疾野。结了婚,莫雯婕仍然是诗人、女神兼女巫,气场强大,有种道不明的神秘感。她不喜书斋,从不读书,时常一袭黑色衣裙。

但很快,覃继业以非法出版获罪,判八年。八年牢狱出来,他站在马路边的公用电话亭给故人打电话:“喂,我是覃继业,我出来了。”他不再说他是疾野。他在电话里大声说:“我在里面日日冷水洗身。”这个意志顽强的人,企图东山再起。莫雯婕在精神病院住了两年,之前覃继业有外遇,她发现家里的日历有奇怪的记号,每日覃继业一出门,她就盯着那些记号看,生气,出门乱走,满街行行停停。她还去找过你,问,不会是你吧?她怀疑所有的人。日历上的记号日夜纠缠,她恍惚、失眠。覃继业一收监,她就崩溃了。但坊间认为,这同覃继业的外遇、判刑都没有直接关系,是莫雯婕的家族向来有精神病史。母亲和哥哥都是精神病,她得病几乎是必然的。但她居然病好出院了,离了婚,去了巴西,此后音讯杳无。回想起来,莫雯婕身上一直有种模糊的流浪气质,不宜室家,或迟或早,她总是要消失的。“那个冬天她从医生的无菌套房、X光令人晕船的航行中,从失控的细胞计数中回来,归途难返……铁笼子载着我,升向科学与陷阱”,这样的诗,她用自己的身体可以写出。

她来找过你几次,总是一身黑色衣裙出现在古板的图书馆采编室门口。你去找她更多。20世纪80年代的黄泥路边,那幢五层宿舍楼。尽头的单元,他们家的灯光永远是暗的,没有花草绿植,白墙上贴挂一件鲜艳的裙子,白底,剪纸一样的大红花,极其夺目。三十年前这样一件鲜艳裙装相当招摇,贴挂在墙上更是鹤立鸡群。楼下空旷的走道有一盏路灯,一轮明月仿佛永远是在天边。

与一幢楼相遇使人心情复杂。

过马路,穿过停车场,果然到了南湖。夜晚的南湖人流如织,榕树的气根在半明的路灯下连成一片,水面上下灯光变幻,亮亮闪闪红黄绿紫蓝……夜气漫上来,湖面一层淡淡白雾,周围浅灰和深灰。

半明半暗中忽见一柱电线杆有人在打公用电话,真奇怪公用电话挂在电线杆上,行近些闻那人讲,在里头我日日洗冷水身,还打太极拳,身体比八年前还好……她定眼看,这人居然是覃继业。白雾涌来涌去,天上明月依然,一件鲜艳的大红裙子在雾中独自行行停停,它上面的剪纸图案依然。莫雯婕身上一闪一闪的,时红时黑,但她出现在图书馆采编室门口,问出一个侵略性问题:

你第一次性经历是多少岁?

坚硬的声音压着空气,在她的黑色连衣裙上蹿动。她的眼睛美而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