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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建森: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 ——评林白《北流》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罗建森  2022年12月05日10:33

对于《北流》这样一部文本内容过于丰富的作品而言,从标题进入或许是一条较为切实的理解路径。从《降落伞》《织字》《织字九卷》《繁颂》《简繁志》《北流注》再到《北流》,小说的题名不断变化,内里所蕴含的东西也在逐渐变得厚实和明晰。对结构和语言的侧重最终转向内容自身,说明性的后缀也被悉数抛弃,极大拓展了小说标题可供阐释的空间。

“北流”作名词解,既可指林白的故乡广西省北流市,也可指流经林白故乡的北流河;作动词解,既是指北流河由南向北的流向,也是指人的流动,从西南边地一路北上。无论名词还是动词、地名还是行为,背后都隐含着“边缘—中心”这组对立关系,隐藏有一条由西南边陲向中央腹地的行进路线。小说叙事所围绕的关键核心,正是作为原点的遥远的故乡,人们出生在这里,或逃离,或回归,或永驻,不论生命轨迹如何曲折宛转,身上总带有不可磨灭的故乡印记。

从这一点出发,我一度认为,如果这本书的读者不是当地人,那么阅读效果必然要打个折扣,因为故乡并非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是由若干具体细微的意象构成,这些意象一定带有鲜明的地域色彩,只在小范围的人群里流通和生效,引发某些剂量十足的集体记忆,因而也具有某种私密性。《北流》就是这样一部私密的文本,它涉及了太多的个人经验,只对自己的身体和记忆完全敞开,外人轻易无法进入。那些丰富奇异的动植物,被时间无情侵蚀的地标建筑,或喧嚣或冷寂的生活环境,对它们的描述越是详尽,小说的私密气质就越发强烈。小说文本中四处散落着对当地植物不厌其烦的列举、介绍和精准描述,无数草木聚集如诗行,这种对植物的认知和掌握,本质上是作者在对记忆做具象化的工作,某种程度上也是对自我的认知和掌握。

林白是南人,我是北人,我们的日常经验并不完全相同,所以细读《北流》对我来说是门槛颇高的一件事。但相通点也是有的,那就是人生轨迹都是从边缘(西南、西北)向中心移动。因此《北流》除私人化的地域经验外,还提供了一种更为普遍的共同经验,属于一切离家之人,或者换种说法,属于一切从边缘走向中央的人。边缘通常也意味着原始和落后,从边缘向中央,也就是从低向高、从落后向先进。因此当我们经受过城市或曰“中心”的洗礼,再回过头去凝望故乡时,故乡在我们眼中就总显得破碎而荒芜。在《北流》中,李跃豆对故乡的态度是疏远生疑的,如果不是以参加“作家返乡”活动作为契机,断然不会随便产生回乡的念头。当主人公回望故乡时,所谈及的记忆都是碎片化、片段式的,其中固然有温馨美好的部分,但更多的是笼罩在氤氲迷雾中,如同镜花水月一般,在伸手打捞时摇晃如涟漪。她对故乡的态度和情感也因此格外复杂,谈不上单纯的爱或恨,而是处在不断的追认中。

除去纷繁林立的意象,《北流》最为突出的,就是它对方言的使用。和对意象的捕捉与体认一样,林白尝试用极度准确的字词去描述方言,这同样是一个自我认知和掌握的过程。《北流》在文本中采用了大量的粤语方言词汇,这其中同样蕴含着一种边缘和中心的对立,这种语言上的对立古来有之,历朝历代“雅言”“官话”的存在即是这种等级关系的体现。在互联网极度发达、任何事物都可以被大众当作茶余笑料的今天,方言普遍成为被嘲笑和取乐的对象,在各类社交媒体平台中承担着“搞笑”“土味”的角色功能,只有粤语相对例外。这种等级关系在《北流》中也完全成立,一口纯正的普通话或广东粤语(而非北流当地的土语),在北流人心目中是自带权威的,令童年的李跃豆及其伙伴心向往之,它足够赋予掌握者额外的威严,无论他本人原先有多么普通甚至落魄。普通话和方言的交叉使用及其暗中较量贯穿了整部小说,因此《北流》首先是一本语言之书,语言从四面八方包裹了读者,如潮水般将读者吞没。

有一种说法是,没有方言的人也就没有乡愁。这么说固然有些夸张,但多少也可佐证方言的重要性。近些年方言写作特别是南方方言写作异军突起,沪语、粤语、闽南语,共同交织出一幅南方风物的奇异景观。当然,写作者对于方言的依赖是不分东西南北的,对于熟练掌握方言的写作者而言,使用方言无疑要比普通话更为舒展。当写作者不再掩饰和抗拒对于方言的使用和依赖,试图突破普通话对文本的垄断、用方言叙事加以取代时,也就意味着原先被摒弃和遮蔽的边缘夺得了叙事主导权,写作者对边缘的态度也由抵抗、逃离转向重新肯定与融入,因此《李跃豆词典》和《织字》的出现也就非常好理解了。可以说,《北流》的魅力大部分都来自于它所采用的语言,来自于那些遥远、陌生、奇异的语词,林白对它们做了考古和重组的抢救性工作,让它们以更为活跃清晰的面目出现。

林白在创作谈中说:“因为没有野心,《北流》便没有沦为自己野心的工具,何其庆幸。”对故乡人事的关注,对第一人称的使用,对意象和方言的抓取以及投射其中的自我追认,使得《北流》注定不是一部以追求宏大叙事为目的的一般作品。通读整部小说,会发现其中也涉及了众多重要的历史事件,没有完全回避对宏大叙事的正面记述,但林白对历史的处理方式并不只局限于这一种,大部分叙事都多少带有一点实验色彩。历史不过是必要的背景板,她要记叙的只是故乡风景的变换更迭,是自己和身边人的行行停停而已。这部厚重的、近60万字的长篇,其写作手法却是反长篇的,林白借助中国古代文体中的“注”“疏”“笺”等形式,赋予了小说一个非常牢固整饬的结构,但它内在的叙事却是松散的,这种松散的根源在于作者的写作意图,叙事重心始终都在北流人的人生动荡上。为达成这种叙事目的,小说大部分章节采用的都是主人公李跃豆的视角,一个从小到大都不合群的局外人,其视角天然带有某种审视性和私密性,无论是儿童李跃豆的懵懂、少女李跃豆的狂热,还是成人李跃豆的疏离,都清楚地体现出一种对宏大叙事和主流叙事的抵抗。作者所回顾的不是宏观历史,而是渺小细微的个人史,其中的起落浮沉都与北流息息相关。或许是考虑到叙事的流畅性,小说在部分章节脱离了李跃豆的叙述,采用了其他人的视角,但对宏观叙事依旧有所保留,这一点之所以能够实现,同样得益于叙事视角的边缘化。是的,不仅是李跃豆本人,几乎所有的北流人都不甚合群,都有其“遗世独立”的一面。母亲梁远照和远素姨婆在应对世事时的独立与强大,弟弟李米豆如蜗牛般的软弱、愚钝和木讷,私奔归来的泽红,远走云南的泽鲜,神神叨叨的陈地理,在大地上四处游荡的罗世饶,庞天新隐秘的“∞”符号,罗世饶、庞天新和“涎水”间的秘密纠葛,赖诗人对春河锲而不舍的追逐……各行其是的北流人,让小说叙事自始至终笼罩着一层迷雾和晃动的光晕,在各自的声部上共同奏响时间的挽歌。

除此之外,能够体现小说实验性质的,还有文本中多次插入的笔记和散章。这些对个体经验和梦境的特殊叙述,读来与历史叙事毫不相干,如果按照常规的创作标准进行考量,似乎完全溢出于主线之外,属于旁生的累赘枝节,但这些“不相关的名堂”,这些“气根”和“野草”,却是支撑全书的重要关节,是作者尤为珍视的部分,不惜打破叙事节奏也要“节外生枝”。“一种永生的天真烂漫。……成群结队的灰色水牛迎面行来,水牛背上停着白鹭,白鹭飞向大树停在树枝上。”唯有保留它们,小说叙事才能最终形成完美的闭环,李跃豆对故乡的感情也才能在反复的纠结拉扯之后尘埃落定。

总之,《北流》是一部关于故乡和回忆的“半叙事文本”(林白自语),尽管是以历史叙事为基底,却呈现出鲜明而温和的私人化特性。它如同一条宽广绵延的河流,粼粼波光下隐藏有无数岁月的隐秘,并以从容的姿态面对着读者和无限的世界。

(本文系中国作家协会“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作品联展”特约评论)

 

本人简介:罗建森,青年评论家,现供职于文艺报社。文章散见于《当代文坛》《媒介批评》《创作评谭》《青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