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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林霄萝:繁衍出自己的时间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马林霄萝  2022年12月05日10:28

时间在西方文学和哲学中一直是一个备受重视的概念。时间究竟是什么?这又是一个古老的难题。公元四世纪,奥古斯丁曾经这样写道:“时间是什么?没人问我,我倒是清楚;有人问我,我想说明,便茫然不解了。”

作为一部“八年磨一剑”的作品,《北流》在林白的创作生涯中无疑占有极为重要且特殊的地位。文本打破了时空限制进行叙述,显现了林白小说繁复的内容和极高的文本密度。叙事手法的特殊,使文本得以容纳更大的时间跨度和空间跨度,自由切换到不同的时空层面,展现更多的信息。《北流》以过去的时间开头,以未来的时间作为尾章,点出社会飞速发展的时代下人与人之间的因缘际会。在作家笔下,物体不再仅仅是其本身,而是凝结着种种人生记忆、历史经验的有温度的存在;而原本流动、无可把握的时间,也变成可触摸收藏的有形实体。可以说,林白是在小说中繁衍出自己的时间,并把时间变成空间的。

当代文学的价值之一是内容多样。“守住固定题旨范畴和主线支线的写法早被颠覆,‘精准’早已不是最高的标杆,书写自由与书写真实是更为紧要的,是为了自由与真实。”《北流》为这句话做了最好的注解和范本,也打开了一个新的出口,使习惯了传统阅读的读者受到了挑战,而作家本人正是在反抗主题和消解主题中完成了她的美学构建。《北流》不再是单纯地讲述一个故事,相反,它像一根放射线,从原点出发,一往无前地衍生出无数个故事。不熟练的读者只能如同乘坐一叶扁舟,于茫茫江上随波飘荡。关于防疫站、沉鸡碑,关于体育场、知青驻地,关于日落与夜晚,关于胎盘汤,关于鸡蛋花树、凤凰木、羊蹄甲……作家带领我们于虚幻的故土冒险,穿越了语言的丛林,又返回至最初的感官感受。

在林白的世界里,文学和网有着天然的联系。网由千千万万的点线编织而成,文学文本的组合和网的编织类似,都可以有千万种组织变幻方式。作家显然不仅仅满足于在小说中还原一座普通的边陲小城。道具灯、1969年的失学、鸡血针和红茶菌、水龙头旁边的芒果树、中学礼堂门口前的大人面果树、杨桃切片、玻璃小药瓶还有番石榴,共同构成了北流这个世界,如同粤绣里特异的丝线镶嵌进绣品般熠熠生辉。

植物是南中国的符号和象征,也包含着林白眼中北流人与土地的情感和价值认同。她特有的语言在这个世界里获得了独立的生命,它们朴素、诗性、灵动,也绚丽、繁复、热烈,它们火一样闪动正如它们水一样流淌。悬浮在现实生活之上,既置身其外安静地凝望,又置身其中与世隔绝。

和植物们一样,《北流》中的人物也在大地上蓬勃旺盛,野蛮生长。小说开篇便以李跃豆的返乡为起点,不断向外辐射,牵连出一系列繁复庞杂的圭宁旧事;又通过作家在香港、滇中的经历,以及火车笔记的形式,重新追忆人生过往。林白曾说:“我与广西的联系是一种骨头的联系,我对广西的记忆也是骨头的记忆。”圭宁人与他们的故乡和时代也是如此。当粤地方言裹挟着昏昏浩浩的故事席卷而来,《北流》的内核也如同河床底部的石头逐渐显现:植物与人,与时间、命运、土地交织,翻腾缠绕如气根,重叠成庞大的时间和混杂的记忆。

卡尔维诺曾说:“文学的宏伟愿望就是刻画现在与未来各式各样的关系。” 辞典式小说恰好满足了这一宏愿,值得注意的是,这也是《北流》的特色之一。它在作家和宇宙、宇宙和读者之间建立了桥梁,以绝佳的形式展现了其外部和谐统一、内部包罗万象的特点。辞典式小说用网络状的结构连缀各种事物,为阅读者展现了广阔的世界图景。网络丝线的成分可以是任何东西,比如“方言”,它是明线,是暗线,也是整部《北流》的叙事缘起。在日常生活中,对我来说,在电话里听到林白与外婆说北流话,仿佛是在听一种全然陌生的语言。生长在北方的我,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臭珠”指的是“卫生球”、“湴钳”指的是“螃蟹”。这看起来是语言学、社会学、民俗与地方性知识的杂糅,但它同时也形成了南方与北方文化的深层文化结构,甚至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在地人的思维方式和精神气质。小说中,李跃豆通过在香港使用粤语与人对话确认了自我存在,有学者提出这一情节对应的是索绪尔所强调的“乡土根性”,它“使一个狭小的语言共同体始终忠于它自己的传统,造成无穷的特异性”。这种“特异性”的具体呈现,就是小说的别册《李跃豆词典》中的北流方言词汇。

必须承认,《北流》是一部带有半自传色彩的小说。作家进入晚年后对世界的观察和认识,有些事情很琐屑,比如鸡蛋花或红豆;有些事件又很宏大,比如时间或宇宙。我记得《北流》在最终定稿之前,尝试过很多种结构方式:火车笔记版、气根版、注疏版。曾经有一段时间的结构是“万花筒”——万花筒被看作是一个多形象舞台,用镜像分割,能把一只鸟变成一个鸟群,把一幢房子变成一个小镇。与镜子、网或迷宫一样,万花筒也有类似的增殖作用。这让我想到《看不见的城市》中,“我”在反光室里感觉到周围的都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终于变成了一切。”小说中,镜子凭借它的反光和照射能使事物无限增殖,而最后又归于虚无。《北流》在临近结尾时安排了一个名为“语膜/2066”的后章,忧心忡忡地预言2058年人类成功登火、2063年语言病毒全球大流行与北流白话的濒临灭绝,似乎也正是站在万花筒中央凝望过去与未来的交点。

“生活中没有什么是白花的,没有什么不能写入一个长篇的,这是小说家的幸运。身负一种载体,于是杂七杂八连生活连阅读连不管什么垃圾讯息,最终都会在这载体里提炼凝融为一种样貌呈现于世。”(朱天文语)作家不单是为了写物而写物,而是借由这些物质刻画出攀附其上的北流形象:人、植物、土地、命运、时代。小说零散而具体的日常书写之下,不断复现的岔路中,物的密度背后,正是现代世界的密度。 

(本文系中国作家协会“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作品联展”特约评论)

 

个人简介:马林霄萝,北京人,2015年毕业于复旦大学MFA创意写作专业。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同时撰写书评、随笔、小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