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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2年第6期|贾梦玮:地铁上也有生离死别
来源:《十月》2022年第6期 | 贾梦玮   2022年12月02日08:57

贾梦玮,文学博士,现任《钟山》主编,江苏省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散文工作委员会主任。出版散文随笔集《红颜挽歌》《往日庭院》《南都》等。主编“零点丛书”、“21世纪江南才子才女书”、《河汉观星:十作家论》《当代文学六国论》等多种。获文学创作、文学编辑、文学评论奖项多种,策划责编的作品中有9篇(部)获得鲁迅文学家、茅盾文学奖。

 

地铁上也有生离死别

贾梦玮

有些人是真的不喜欢大城市生活。他们说,人在地上的时候像蚂蚁,在地下的时候像只老鼠。城市的道路越来越宽,过马路感觉要走老半天,人就像蚂蚁一样,看着来来往往的车,恐惧、张皇;更不愿意坐地铁,在城市的地下管道里钻来钻去,感觉自己像一只慌慌张张的老鼠。谁愿意做蚂蚁,谁又愿意做老鼠呢?

我做了多年的“老鼠”,与地铁倒是日久生情。这些年来,我要从城市的东北到西南上班,比横跨全城还要远,因为我是“斜跨”。如果不是借助地铁,我免不了要一次又一次迟到,忍受堵车之苦,身心成本太大了。单位那些开车上班的、乘公交上班的同事,免不了有时迟到,客观上是因为路上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我不需要为了打提前量而过早起床,也不需要考虑天气、堵车等因素提早出发,地铁总能带着我准时到达。那些乘其他交通工具上班的同事跌跌撞撞冲进单位的时候,我已经泡好茶坐在那儿,气定神闲、满怀同情地看着他们。地铁就像一个情绪稳定的人,我信任它,愿意把自己托付给它。信任,如今绝对是稀缺资源,可信任的东西越来越少。就说交通吧,安全、准点是最大的承诺,除了地铁,航空、客轮、公交、自驾车,准点常常是指望不上的。

而且,地铁是最无贵贱之分的公共交通工具,没有软卧、包厢,没有一等座、二等座、商务座,也无普通舱、头等舱,绝对等贵贱。富商和打工仔,甚至是乞丐,可以也只能坐在、站在一块儿。我喜欢这种感觉。

“老鼠”们可感欣喜的还有:终于实现了古代方士“土遁”的理想!在一个点从土中遁去,从甚至是几十公里以外的另外一个点出土现身。想想若是在古代,你怎么兴奋、窃喜都不为过。而且,世界各地的地铁千姿百态、风格各异:建筑、装饰风格不一样,流动的人群不一样;在地铁,你可以感受到最大的人流量,见到最多的不一样的面孔。即使是对同一条地铁,我们每个人的体验也各不相同,地铁制造了无数的情境和心理景观。某种意义上,人生体会的丰富性,在地铁上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实现。

乘坐世界多地的地铁,如果一定要说共同点的话,可能是它们的气味,地表之下泥土的、潮湿的、略带霉味的气味。这是它们的基础气味,其差异也只是表面的。比如广州、香港地铁沙茶酱的气味,伊斯坦布尔地铁的羊肉膻气,巴黎地铁的香水味……这些只是个性差异,本质相同,都是“地下味”。我觉得,就只在这一点上,人与老鼠的嗅觉享受可能大致相同。伦敦、巴黎地铁的气味更苍老,那也是它们历史悠久的缘故:伦敦地铁1863年建成通车,巴黎地铁1900年开通。

只是,每天乘地铁的上班族也难得有“土遁”这样隐秘的喜悦。

太挤了。

特别是那些身材娇小的女生,挤地铁挤得或者被挤得太难了。人贴人,因此就有人趁机扒窃,还有人占女人的便宜,揩油。这里有太多的身心的隐秘。但至少理论上是:揩油的可能是男性,也可以是女性,男性也可能被揩。只是因为男性的生理特征,更难自我控制,更容易被发现和检举。不可否认,有些时候男人是有苦说不出,难堪,而且无法辩解。一次,我和一位男性师长餐叙,他说起自己年轻时的经历。那时他刚到南京上班,每天要坐一班热门线路的公交车。上下班时间,那个挤(哪有上下班的地铁挤)!“特别是夏天,肉贴着肉,最多隔了两层布,你就那么贴着一个大姑娘,还随着公交车的颠簸不由自主地蹭来蹭去。那时才二十几岁,你说我生理上不起反应,我还是人吗?太尴尬,也太难受了!”同桌的另一位男性有点淫邪地说:“那不是挺好的嘛!”不管好不好,我的这位师长后来再也不肯坐那班公交,宁可骑自行车,不管刮风下雨,单趟就要骑近两个小时。他说,女孩子还穿那么少,太难受了,真的太难受了。让人委屈的是,这样的“难受”很难赢得别人的理解。

对这种被动的性反应和必须的极大的身心克制,我只能报以同情。夏天的地铁,这样的“难受”,女人的难受和男人的难受每天都在发生。地铁制造了让人尴尬的距离。如果不是在地铁,而是在广场等相对宽松的地方,陌生男女贴得那么近,那肯定是耍流氓了。人在地铁,紧贴别人、被别人紧贴,失去了对身体的有效控制。

空间意义的人道主义乃是:给情侣以私密空间——城里人住房空间小,情侣们常常只能在公共空间亲热,慌慌张张;另一点也同样重要——让不该靠得太近的男女保持一定的距离,否则也是一种不人道。

在拥挤的地铁,连我们的目光,竟也无处安放。一个女人面对着或背对着站在你面前,你能看哪儿?其实你哪儿都不能看,胸、背、腰、腿、脖子?这些都可能是“性感”部位。还有人说女人最性感的部位是小腿和脚踝,你低下头也不对。目光所及,无一处不性感,无一处不是性的景观。瞟一眼也就算了,你好意思长时间看着?无一处可看、能看,你想不想、愿不愿闭上眼睛,都得闭上你的眼睛。有人说,可以捧着书、端着手机看。如果站在你面前的女人绰约、有姿色,她就那么站在你面前,你能专心地看下去?有意出家的人,可以到此情境下修炼,修他个气定神闲。

让座也是个难题。特别是像我这样既不年轻又不够老的男性。你要不要给别人让座,给多大年纪、什么样的人让座,都是个问题。地铁上会有语音提示:请给“老弱病残孕”让个座。但这五种人只有明显的“残”好确认,其他四种人靠目测均难认定。谁老、谁弱、谁病,又谁孕?有的女性虽然怀孕了但看起来像个少女,有的黄花大闺女长得胖了点,腹部脂肪多了点,疑似孕妇。如果你认定了人家黄花闺女是孕妇,给她让座,你不怕挨个大嘴巴?因为常年坐地铁上下班,开始的时候我曾为要不要给疑似孕妇让座纠结、苦恼,为判断她是不是孕妇而仔细观察、思考。孕妇月份大了、完全显怀了,你当然能判断出来,你很肯定地给她让座,可人家常常对你一笑:“不用了,谢谢!”被人拒绝,我开始很纳闷,有女过来人告诉我:“因为肚子太大了,坐下来反而不舒服。”自作多情,自作多让座了。坐地铁的历史久了,随着年岁的增长,上了地铁,我只管闭上眼睛,心无旁骛。而且,我能在地铁上读书,即使是大美女站在我面前,哪怕她风情万种,我的注意力绝大多数时候仍在书上。

闭上眼睛有时也不管用。有一次,一位美女正站在我面前。忘了带书,我只好闭上眼睛佯睡。过了一会儿,突然感觉有双手按在我膝盖上,我睁开眼睛,发现正是那位女生很痛苦地蹲了下来,额头冒着汗,两手扶着我的膝盖——因为蹲下来后,没有空间,她的手也只能那么扶着。她显然是生病了,我赶紧扶着她坐到我的座位上,她抱歉地努力对我露出笑容,说了声谢谢。我为自己终于成功做出了地铁让座的壮举,颇感欣慰。

那么问题又来了,倘若是你站着,有人主动给你让座,而你其实不那么老,甚至你感觉给你让座的人可能比你还老,哈哈,你的心里是个啥滋味!

若不想为让座的事纠结,也只有那老办法:闭上你的眼睛,即使是站着。其实,每节车厢都有“老弱病残孕”专座,但在此专座上坐着的几乎都是“正常人”。怎么把这五种人引导到他们的专座,上下班地铁上挤满了人,那五种人又如何能挤到他们的“专座”,都是需要研究、引导的课题。否则,关于让座的尴尬事件就会一直上演。

地铁不仅助我每天上下班,也让我通过另外一扇窗口看人、看人生——人在地铁,人生免不了是另一种状态,别一样的心情。地铁上的人生百态,是别一样的滋味和风情。地铁上有“境”。拥挤不堪的地铁车厢,也有美好之“境”。我曾多次看见这样的情景:高大的男性,借助车厢壁或者扶杆,为女伴撑起臂弯,与自己的胸怀形成一个圆。无论周围多么拥挤嘈杂,那臂弯里的女人都可以优雅地站着,或听音乐、或看书,或者什么都不干,臂弯外面的世界似乎与她毫不相干。如此岁月静好,这大概就是所谓“幸福的港湾”吧。人生风风雨雨,倘若男人都能为自己的女人撑起哪怕就是地铁上这么一小块空间,女人都能享受、安于这样一个小小的港湾,那大概就是所谓的幸福吧。

地铁成为一个独特的社会场域,它的情境早已成为文学艺术表达的内容。陈百强1980年代的的歌《几分钟的约会》乃是较早的地铁恋曲:“未到高峰已剧终,爱情难结局,期望再会一秒钟。”地铁的空间虽然可以暗通款曲,但时间毕竟太短了,成不了好事,徒为伤怀。韩国影片《我的野蛮女友》中的男女主角相遇在地铁,张一白的电影干脆就叫《开往春天的地铁》。王家卫《2046》中的未来世界,人们捡拾失落的记忆,也被安排在地铁上,大概是地下的记忆更容易在人心上留下痕迹吧。法国电影新浪潮旗手戈达尔的《法外之徒》中,女主角安娜·卡里娜在地铁上有感而发:“People in the metro always look so sad and lonely.”(地铁里的人总是显得那么忧郁和孤独。)这样的忧郁和孤独,也是因为地铁旅途太过匆匆?地铁上的身体接触、眼波流动、气味纠缠,这些都转瞬即逝,对美和情的寻找,无论找着的、没找着的,都是“匆匆”,因此有惆怅、有伤感。供回忆,堪玩味。多年地铁坐下来,我们心灵的抽屉里,一定会装满了人生的种种感受,触觉的、视觉的、味觉的……

地铁上人流量大,每天男男女女来来往往,各种阶层,各色人等。对于正在寻找另一半的男女,在焦虑寻求之中,总觉得侥幸可以遇见自己的那一款、那一位。也许,命运真的会帮个大忙,硬是在地铁上把那一位挤送到你的面前,长相、气质甚至气息完全就是梦里寻他千百度、梦绕魂牵的那个人……如果是这样,这趟地铁真的是越挤越好;最好地铁也堵车,堵他个地老天荒。

虽然地铁上的光影有别于地上,但如果不是上下班时间,空间相对宽松,乘客也有闲适的时光。没有美女站在你面前,也没有人跟你那么贴着,视野比较好,你可以观察地铁上的人。有一年的情人节,下午四点左右,我从郊区乘地铁往市中心办事。地铁上的人还不多,应该有相当比例的乘客是进城与男友或女友过节。我斜对面的那位女生打扮得花枝招展,满脸的喜气和期待,属于过节者无疑。过了两站,她接到个电话,脸上迅速由晴转阴、由喜转悲,等挂了电话,她已是泪流满面……地铁刚到下一站,她就哽咽着下了车——此站离市中心还远。我不由得猜想:大概是男朋友取消了情人节约会吧,她只得再坐对面的地铁,打道回府。其实,男男女女,哪个没有被放过鸽子呢?当时那样的情境,那样的画面,喜与悲、希望与失望之间的迅速转换,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带着向往、幸福上车,因失望、痛苦下车,类似的剧情每天都在上演。

巴黎的地铁被认为是全世界最方便、精准的地铁,因为设计合理、标示清楚,在地上迷了路,上了地铁一定能找准方向,顺利到达目的地。那年我去巴黎,和老朋友F君离开团队,一起徒步蒙马特高地。听人说“蒙马特是最具风情的地方”,果然并非虚言。高大圣洁的圣心大教堂、艺术家聚集的小丘广场、狡兔酒吧、玫瑰餐厅……集宗教、艺术、爱情等等于一体。天宽地大,日丽风清。F君其时正为一段地下情所困,此地的风情恰好加重了他的“病情”。大家都知道,这是爱情病,此类病人深陷局中,很难找准方向。正好我们也迷了路,从地上显然很难走回去了。我一语双关地对F君说:“迷失方向了吧?据说,如果在巴黎迷了路,只要上了地铁就可以找回去了。”于是我们一起去寻蒙马特地铁站。路上我们经过一段地下通道,碰巧就是著名的“爱墙”。“爱墙”之上用311种字体、280种语言密密麻麻写满了同一句话——“我爱你”。爱,铺天盖地。一下子站在“爱墙”面前,F君失声痛哭,哽咽久之。我一边安慰他,一边指给他看“爱墙”最上方还有一幅漫画,一位身穿深蓝色吊带裙的女郎,身旁写着一行小字:“soyons raisonnable exigeons l'impossible”(保持理智,勿要强求)。

终于找到蒙马特地铁站。二十世纪初,法国新艺术代表人物赫克托·吉马德(Hector Guimard)为巴黎设计了140个地铁入口。入口上方的铸铁灯柱是相互缠绕的,如同两条昂起镰刀形脖子的眼镜蛇。标识为黄色,配以棱角分明的黑色粗体文字。当年有人称这种新颖的造型设计为“地铁风格”。而蒙马特地铁站入口的栏杆等,吉马德全部采用起伏卷曲的植物纹样,更具个性。1970年蒙马特地铁站被列为法国一级古物保护。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最具风情的地铁站之一。因为F君,蒙马特地铁站永远带了一点凄美的色彩。有句话我是想告诉F君的:跟地铁相反,男女之情是不适合在地下运行的,虽然那就是“地下情”的一种。即使是地铁上产生的情感,最终还是要回到地面上、阳光下。汉娜·阿伦特说:“跟友情不同,爱情一旦在公众场合被展示出来就会消亡。”她说的“爱情”应该是指地下情、婚外情吧。当年,她与老师海德格尔的恋情,几多隐藏的甜蜜、几多无可告人的苦涩甚至伤害,只有她自己知道。

据说最美丽、最艺术、最恢宏的地铁是莫斯科的地铁,遗憾我至今还没去过莫斯科。南京地铁的站名都是名书法家的书法,有了显性的中国气派。每个城市都会在地铁的文化内涵上下功夫,每条地铁线的风格不同,同一条地铁线上的每个站台,也会有不同的花样,留给你不同的物质空间和想象空间。

即使是对同一个地铁站,内心的风格,当然永远是由乘地铁的人,在彼时彼地决定的。有一次,我坐地铁回家,坐在我斜对面的一对中年男女正在轻声交谈,看状态应该是夫妻,安静、祥和。夫妻关系经过多年的磨合,人生已进入宽阔的水面,有粼粼的波光,波澜不惊。地铁进站,我起身走出车厢,中年夫妻也站起来准备下车。突然听到身后咚的一声,我回头一看,只见那位中年男人直直地倒下了,半个身子在车厢里,半个身子在车厢外。同行的中年女人的尖叫声同时响起,地铁工作人员也跑过来,拨打120。后来我听说,人还是没救过来。地铁车厢和站台成了他们的死别之地。

地铁因为人员密度大,也成为恐怖分子袭击的目标。最近二十多年恐怖主义猖獗,地铁恐怖袭击事件时有报道。仇恨、暴力连地下世界也不放过。

我忘了是谁说的了:地铁乃行走的部落,移动的社会。无疑,地铁是最松散的部落,最庞杂的社会。靠近我家的那一段地铁是从地上高架走的。特别是在晚上,我看着那一扇扇亮着灯光的移动的窗口,免不了还要在心里感慨:那里面还在发生着我没见过的人生的种种,还有许多我不曾见过的各色人等;它还要继续前行,吞吐人群。有些人,今后我可能会见着,有些可能再也无缘相见。

在地铁里,有时睁着眼睛,有时被迫闭上眼睛。有时真的就睡过去了,睡得东倒西歪,口水直流,成了别人眼中不雅的景观。戏里戏外,我是个地铁“观众”,同时何尝不是别人眼里的“演员”?一次,我带着二儿子坐地铁进城,对面坐着一位老太太,慈眉善目,一直看我们,眉开眼笑。我确信我并不认识她,也只能冲她笑笑,继续陪儿子说话、游戏。地铁进站,老太太站起来准备下车。快走到门口时,突然折返走到我们面前,用手指着我们父子,声音激动地说:“你们两个,长得太像了,真是太像了!”指着我们的手指甚至都在颤抖。父子长得像,本属正常;太像了,如此之像,在老太太这里就成了她发现的秘密。她是忍不住回来告诉我们这个秘密。要不是车门即将关闭,老太太一定会留下来,和我们探讨血缘、人伦大事。回家后,她肯定还会和家人说起她今天的重大发现:怎么可以长得如此之像呢。

“凡睹人家男女、大地林沼,总是境。”人与人之间,互为意境。人生兼有此二任,乃是其隐妙之处。

《五灯会元》载中邑洪恩禅师云:“譬如蟭螟虫,在蚊子眼睫上作窠,向十字街头叫云:土旷人稀,相逢者少。”蚊子的眼睫可谓局促,蟭螟居然可以在那里筑巢安家,且有“土旷人稀”之感。地下四通八达的地铁网可谓壮观,即使拥挤了些,渺小如我们,还是完全有能力获得一定的心理情感的空间,做一只幸福的“老鼠”,在地上、地下自由进出。而且,地铁相逢者多,所以才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在地铁站台、车厢,和赶地铁的路上。

地上、地下,都有我们的十字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