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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22年第6期|王跃文:家山(长篇小说 节选)
来源:《当代》2022年第6期 | 王跃文  2022年12月02日08:34

导读:

入选“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的长篇小说《家山》,系王跃文苦心经营多年的力作,立足“史笔为文”,以湖南沙湾一村之隅,呈现从“大革命”时期到新世纪八十多年间的历史变迁。作者萃取地域风土之精华,化为纷繁鲜活的文学形象和语言,对中国乡村社会形态、宗族文化、经济关系、伦理秩序、生活方式、风物人情的嬗变进行了浓墨重彩的深描。

家山

王跃文

四跛子的阿娘桃香,沙湾人尊她作乡约老爷,原是她三十岁那年,替村里去县衙门打过官司。沙湾同隔壁舒家坪打架,出了人命案,官司打到县衙门。

正月初六,天上好大的日头。桃香把糍粑皮、炒米放在几个大簸箕里晒,人坐在地场坪晒着日头纳鞋底,手边放着响竹竿赶麻雀。西边屋角下,一群麻雀叽叽喳喳登在柚子树上,隔会儿就飞到簸箕边跳来跳去。桃香拿响竹竿敲几下,麻雀一哄而飞,又登上柚子树。

从柚子树下望过去,望得见西边青青的豹子岭。豹子岭同村子隔着宽阔的田野,长着麦子和油菜。山上有很多野物,有狼、熊、豺狗、狐狸、野猪、野鸡、松鼠、野兔、黄鼠狼,凡叫得出名字的野物,山上都有。村里人到山里去,手上都会拿着家伙。东边齐天界不远不近,隔着万溪江,山重着山,起起落落,没入云天。南边的山越远越高,万溪江是从南边山里流下来的。北边的山在更远的地方,人在沙湾只望得见远村的树。

齐天界上有老虫,山坳上住着个姓刘的打虎匠,桃香就是打虎匠的女儿。老虫眼睛夜里放光,远远看起来像灯笼。人走夜路也要提灯笼,老虫是怕火的。人在日里间上山要戴斗笠,老虫从背后扑上来,双爪扒在你肩膀上,张开大嘴一试,见你脑壳比它嘴巴大,就不敢吃你了。沙湾老辈人都是这么讲的,打虎匠的女儿桃香听着只是笑。

桃香随嫁来的嫁妆里,有一块金黄的老虫皮。桃香生有一儿一女。头胎是个女儿,名字喊作月桂,长到三岁多了。儿子喊作齐明,刚一岁多。齐明坐在烘桶上,嘴里阿公阿公地嚷,不停地流涎水。桃香拿手巾给齐明擦涎水,说:“我的涎水宝啊!你就喜欢流涎水,长大了抬不到阿娘啊!”

几只鸡在地场坪闲逛,探头探脑地往簸箕边凑。桃香只要把手往响竹竿边一放,鸡立即张开翅膀高叫着逃去丈把远。桃香对儿子讲:“明坨,涎水宝,你晓得吗?鸡比麻雀聪明,晓得自己是偷东西的。”

桃香笑眯眯地对女儿讲:“月桂,娘出个闷子你猜。两个狗蚤抬棍棍,一个狗蚤棍上困。你讲是什么字?”月桂讲:“我又不认得字。”“是个六字!”桃香又说,“我还出个闷子。戴起帽子困,取了帽子行;一日行到黑,没出茶堂门。你讲是什么?”月桂说:“我猜不出。”桃香讲:“毛笔!”月桂听得不耐烦,说:“我又没见过毛笔。”桃香讲:“你是女儿家,你是看不到的。等齐明长大了,送他到祠堂去读书。”“明坨是你宝宝儿。”月桂才三岁的人,晓得和娘斗嘴了。桃香纳着鞋底,也不管月桂爱不爱听,又说:“白土栽烟,路路成行。不生不长,粮谷满仓。你猜是什么?”没听到女儿应,桃香抬头一看,说:“人又疯到哪里去了!出了正月就把你脚包了!”

桃香心想自己落到二十六岁才嫁人,吃的就是脚板大的亏。她望望儿子,说:“涎水宝,你晓得娘刚讲的闷子吗?娘讲的是书生写字。你长大好好读书,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桃香每回赶麻雀、赶鸡,齐明都以为娘在逗他玩,笑得更加涎水直流,叉开双手乱拍,嘴里阿公阿公的。桃香笑得脸上生了花,又说:“我的涎水宝,清水长流啊,长大抬阿娘抬不到啊!”

祠堂里辰河高腔目连戏唱了三日了,桃香和四跛子都没去看。桃香怕耽搁工,四跛子说年年唱的都是老戏。屋背后菜园的白菜已经满心,一蔸蔸都拿稻草捆着,顶上压着瓦片或土坨。菜园背阴处雪没融尽,青草已从残雪里钻出来。四跛子在菜园锄草,他锄过的地平平整整,边角像木匠的墨线弹过的。俗话讲,犁田看田角,挖土看边角。田角犁得好,土边整得齐,才是种阳春的里手。

四跛子自家只有三亩车水田,种着叔公老儿的十亩田,闲时做些收鸭毛的小生意,也帮人打临工。叔公老儿远放是个武秀才,阿娘早就走了,又无儿无女,身边血亲的只有这个侄孙子。四跛子不太多话,娘在生时骂他是哑蚊虫,也讲他抬不到阿娘。四跛子二十岁那年,有人给他做了媒,女方是齐天界上的。听讲是个二十六岁的老女,一双大脚尺把长。四跛子不太情愿,话却没多讲。娘讲:“你哑起个尸身,有人肯跟你做阿娘就是你的福气了!”

四跛子不还娘的嘴,抬回桃香做了阿娘。五年前,四跛子去齐天界上相亲,打虎匠把他领到屋后菜园里,问:“你估计我菜园好大?”打虎匠的屋在半山坡上,菜园不方正。四跛子一声不响,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说:“二亩三分多,不足二亩四。”打虎匠回头望望媒人婆,讲:“吃茶去。”四跛子端起茶碗吃了几口,又一声不响出来了。他拿起锄头,去菜园锄草。桃香在偏厦灶屋帮娘烧火做饭,她穿过矮窗望见四跛子在锄草,红着脸问娘:“他是哑子吧?”娘在切菜,只是笑笑,刀子板叮叮地响。桃香又问:“沙湾人都喊他四跛子,脚不跛啊!”娘仍不作声,刀子板叮叮地响。桃香蹲在灶门口烧火,脸映得红红的,耳朵根热热的。猪在叫,牛在叫,鸡在叫,鸭在叫,只有狗没有叫。平日来了生人,狗会跳得三丈高,叫得壁板子发炸。桃香五岁时包过脚的,她隆日隆夜哭闹,自己把包脚布解了。娘白天包她夜里解,娘上半日包她下半日解。娘弄得没办法,讲:“你硬是不肯包脚,看哪个肯抬你做阿娘!”桃香回嘴:“没有人抬,我养老女!你们嫌弃,我当尼姑!”

桃香往灶眼里添柴,忍不住轻轻叹气。娘听见了,说:“今朝是好日子,五禽六畜都在唱,你不要叹气。”桃香不作声,心想自己要是小时候懂事包了脚,早嫁到哪家做阿娘了。

饭菜上桌了,打虎匠跑去菜园,喊四跛子吃饭。望见锄得平平整整的菜地,打虎匠回到灶屋对阿娘讲:“话是没话讲,肚子里灵透,手脚也麻利。走几步,就晓得菜园有好大。要得!做事也过得眼。要得!穷,不怕,就怕懒,怕蠢。要得要得!听讲他打功也好,不怕人欺。要得要得!”打虎匠自己一身的打功,自是看得起有打功的人。

桃香没有上桌,躲在灶屋吃饭。送走了客人,娘对桃香讲:“他吃了四碗饭!吃得做得,要得要得!听讲,他自家田土少,种着他叔公老儿十亩地。叔公老儿无儿无女,过身之后田地不就是他屋的?”

桃香进屋半年后,四跛子的娘走了。桃香已经怀上了,娘走得放心落意。娘病在床上几个月,桃香端屎端尿,没有半句多话。娘老是对四跛子讲几句现话:“四跛子你手脚能勤,桃香也是个能勤人,我闭得眼了。你阿娘脚大就大吧,世道也变了。你叔公老儿武状元都考不成了。”

四跛子听娘讲起叔公老儿,他全身的劲就胀鼓鼓的,恨不得跳到地场坪去舞几手。沙湾人世代习武,男人多少有几手打功。往日,每年正月初四,陈家五岁以上男子都到祠堂学打,刀枪棍棒地打到正月满。每十来年都会出几个厉害师父,近二十年打功远近闻名的是四跛子的叔公。沙湾陈家老小都喊四跛子叔公作放公老儿。放公老儿家就在四跛子家隔壁,原是各有院子和大门,通着一个月亮门。如今两个院子的围墙早就没有了,只有月亮门仍拱在残垣上。月亮门额两面,一面刻着“清风”,一面刻着“明月”。从四跛子屋这边望见的是“清风”,从放公老儿那边望见的是“明月”。放公老儿没有等到考武举人,京城的皇帝老儿换成总统了。放公老儿听讲总统不招武举人,气得扳断了梭镖把子。他骂了几日朝天娘,仍常年在屋里练打功。沙湾人都说放公老儿会飞檐走壁,只是哪个也没看见过。放公老儿看四跛子是块料子,就带了他好多年。刀枪拳脚,四跛子都学了几手。

一日,娘专门交代桃香:“生个儿子,陈家的福气。生个女儿,就不要包脚了。世道不同往日了。你是大脚,不也好好的?娘就吃小脚的亏,上不得山,落不得田。”桃香听着点头,心上却嫌自己脚太大了。要是真生个女儿,还是包个小脚好看些。

桃香纳的鞋底,针针都锁得天紧。鞋底就硬硬的,敲起来梆梆响。她听得狗叫,抬头一看,外甥儿德志拜年来了。德志跨进大门,喊了声舅母。桃香忙站起来,说:“德志,快坐快坐,你晒晒日头,帮忙赶鸡赶麻雀,我做饭去。”

四跛子姐姐喜英嫁在舒家坪,往日爷娘在世,每年正月喜英全家大小都来拜年。如今爷娘不在了,喜英只着儿子德志来拜年。喜英只得了德志一个儿子,底下是三个女儿。德志还没有抬阿娘,他比舅舅四跛子只小得几岁,也快二十岁了。

听得外甥来了,四跛子放下锄头从菜园出来,递过水烟袋,叫外甥吃烟。他自己点了长烟杆,问:“你娘好吗?”德志讲:“娘好。”舅甥俩不再讲话,只是吃烟。齐明叫烟熏了,搓着眼睛啊哩啊哩的。听阿娘桃香喊饭好了,四跛子讲:“吃饭去。”

日头慢慢偏西,搭在柚子树上。吃的是晏中饭早夜饭。茶堂屋摆上满桌红红的菜,黑红的腊肉,酱红的腊鸡,水红的酸萝卜丝,只有那碗白菜有青有白亮汪汪的。桌子中央那碗鱼是木头雕的,也淋了红红的油糊辣椒,得摆到正月满才端下。四跛子端出自家烧的红薯酒,咕噜咕噜倒了两碗。德志客气几句,举了酒碗,讲:“我敬舅舅舅母!”

四跛子端了酒碗,问:“月桂呢?”桃香出门去,站在屋檐下打喊:“月桂,吃饭了!”喊了好几声,月桂才从大门外进来。桃香骂道:“你喜欢疯,出了正月就把你脚包起来!包你个尖尖脚,看你往哪里跑!”月桂嘴尖,讲:“先包娘的脚!”四跛子望着儿子笑笑,讲:“你娘有对头了,报应!”“我养个尖嘴巴女儿,你好得意啊!”桃香说了男人,回头望望齐明,“涎水宝,你落得地,就开始学打。”四跛子很少这么多话,端起酒碗笑道:“学打也是我的徒弟,世上有徒弟打师父不成?”

德志敬了舅舅的酒,说:“阳春太忙,要不我也跟舅舅学打。舅舅,您的打功比起叔太公,哪个厉害?”“你叔太公早不动拳脚了。”四跛子听出德志的心思,说的是打匠师父都会留个绝招不教徒弟,防着徒弟打师父。桃香也听出德志的心思,说:“老子教儿子,不会留后手。明坨,你今后是十乡八里打功最厉害的。”齐明坐在交椅里,娘给他喂饭,他手里玩着木地螺。

天楼板上结着燕子窠。偏西的日头穿过窗子,照得燕子窠也红红的。窠是空的,燕子要等春上再来。每年开春,三五只燕子飞进茶堂屋,亮亮地叫着,旋飞几圈,破窗而出。燕子进的是旺家门,桃香心上扑扑地跳,暗暗着急,轻轻喊道:“你记得的,你记得的,是你的屋!”过会儿,又有几只燕子飞进来,又是亮亮地叫,绕飞几圈又飞走了。桃香双手合十,就像敬菩萨,说:“你找到屋了,你找到屋了!”总会有两只燕子最后留下,飞进隔年旧窠。桃香放心了,讲:“燕子聪明,燕子就像人,一群燕子帮着找屋。四跛子你讲,今年来的燕子,又是去年来过的吗?”四跛子讲:“你年年几句现话!去年来的燕子做了爷娘,今年再来就做公公娘娘了,后年再来就做太公太太了,大后年再来呢?燕子也长命百岁?”桃香就讲:“你也是年年几句现话!”

屋里有了燕子,桃香每日起得更早。天不亮就打开亮窗,放燕子出门去。夜里关窗子,桃香要看看燕子是不是回家了。燕子夜里肯定不出门的,桃香却忍不住要抬头望望燕子窠。旧窠总会有些残破,每年燕子刚进门时,日日衔泥补窠。桃香纺得一手好纱,织得一手好布。纺车放在茶堂屋,织布的床机放在中堂屋。她坐在茶堂屋纺纱,燕子进进出出都从她头上过。纺车吱吱地响,燕子亮亮地叫。

饭只吃在半路上,酒才喝干三碗,听得有人敲锣打喊:“舒家打架来了!舒家刀刀枪枪杀过来了!陈家壮丁快到祠堂去!”

舒家人还没进村子,就听人报了信。沙湾陈家祠堂背后有条龙王溪,绕着村子包了半个圈,往北流到舒家坪,再流到万溪江里去。龙王溪两岸长满樟树、枫树、槐树、榆树,尽是齐天高的。龙王溪对岸过去,有五六里宽的沙地和河滩,连着万溪江。舒家坪在万溪江下游河滩边上。龙王溪的古树密密实实,人立在外面连村里的炊烟都望不见。外村有人要是打进来,村里的人是望不见的。幸好沙湾立着佑德公的门户,外面才有人肯报信。佑德公名讳修福,村里人喊他阿娘作福太婆。佑德公家的大窨子屋同陈家祠堂隔着一片松林,松林间春夏都会落满白鹭。屋场高出前面官道五六尺,屋前的坪很宽敞,都用三和泥筑过,坪南边靠祠堂方向有棵古樟,同松林连作一片。屋前官道上铺着清水岩板,官道从北边县城过来,往南翻过重重大山通往宝庆府。门前南北八十多里官道上的清水岩板,都是佑德公祖上铺的。这回舒家坪要来打沙湾,隔壁李家坡的晓得了,跑来报了信。

四跛子起身到门口打望,见家家户户的男丁,拖的拖马刀,扛的扛梭镖,举的举豆荚枪,火火地往祠堂跑。依沙湾老规款,碰着外村打上门来,哪家壮丁不上阵,打完架回来就烧哪家的屋。

德志放下碗筷,要回舒家坪去。四跛子讲:“喝过这碗酒回去也不迟啊。”德志不听,硬是要回去。桃香劝外甥:“德志你不回去算了,你舒家和陈家要打架了。”德志不听舅母的话,站起来紧紧腰带,好像马上要打架的样子。听得啪的一声,天楼板上的燕子窠塌了,正好砸在德志头上。桃香慌得脸都白了,扬手要拍德志身上的土灰。德志躲过舅母的手,自己抖了抖衣服,脖子紧得硬硬地走了。

桃香望着德志出了大门,忙回屋里摸出几本老书,贴身绑在四跛子腰身上,说:“今日不是还要到向家坳上去舞龙灯吗?”四跛子说:“出事了,哪里还舞龙灯?”桃香拍拍男人的胸膛,又拍拍男人的腰背,梆硬梆硬的。她忍不住说:“怕不是好兆头啊。四跛子,今日莫犯夜啊!”四跛子晓得她讲的燕子窠掉了,说:“几年的老窠,掉也该掉了。开春燕子再来,起新的。”

四跛子背起马刀,扛起镖枪,跑起来火火的。四跛子不是跛子,他四岁时候脚板生疮,跛了十几日,跛子的诨名,永世随着他了。有几句话,放公老儿在四跛子耳边讲过无数回:“越是有打功的人,越要有忍让之心。你敌得起人家十闷棍,人家敌不起你一拳头。”放公老儿八十岁那年害了病,不再每日耍枪弄棍,四跛子照旧每日练打。娘在世时常讲他:“练一身牛劲不如去背犁,皇帝老儿不招武状元了!”娘总是不记得,皇帝已喊作总统了。

四跛子跑到祠堂坪前,看到扬高叔立在八仙桌上讲话。祠堂里戏台上敲锣打鼓,祠堂外面也在敲锣,乱了目连的台步和唱腔。祠堂里看戏的男丁都出来了,里头只剩下老人和小伢儿。

扬高才二十岁年纪,已是沙湾农会执行委员。去年,城里来了几个年轻人,说县里招呼下来,乡村都要成立农会。沙湾是很赶时兴的,宣统元年就办过农会,为头的是扬高的老爹远达。当时,也是几个城里人跑到沙湾,说农会为头的人要在村里说得起话,做人做事要过硬。远达家有五兄弟,个个长得牛高马大,都是肯做会做的好劳力。他们屋里也有百多亩田产,分在远达手里只有二十多亩,就租了佑德公家百亩地,还种着六十多亩祠堂田,日子过得还算殷实。远达在兄弟中排老三,当年正是四十多岁,养了六个儿子,大名喊作扬名、扬权、扬显、扬宏、扬发、扬高。远达被众人推作农会头人,走在外面脸上笑眯眯的。农会成立那年,扬高才两岁。沙湾人推远达在农会当头,眼睛多少有点望着他在外做官的叔伯哥哥远逸。逸公老儿是癸卯科举人,放在河南做知县,可没几年就辞官回家了。沙湾人并不晓得已经变天。正是那年,远逸爷娘先后过身,乡里人以为他是回家丁忧。逸公老儿留着辫子回沙湾的,第二年才把辫子剪掉。那把长辫子同官帽子至今挂在中堂屋的壁柱上。放公老儿打功好,人又正直硬梆,也是在农会说话算数的人。过了两年,放公老儿才晓得,喊他们办农会的人,都是拉皇帝下马的人。放公老儿拍着梭镖把子喊后悔,怪自己糊涂。如今皇帝没有了,武状元就不考了,有什么好处呢?去年城里又来人讲要办农会,放公老儿不说半句话。远达年纪大了,已被人喊作达公老儿。众人说沙湾要办农会,不是佑德公家成头,就是达公老儿家成头。逸公老儿是很受尊重的,他家却没有能够在农会当头的人。他养了三儿三女,三个女儿都嫁出去了,三个儿子都在东洋读过书。大儿子扬甫在上海做医生,老二扬屹在国民政府当差,满儿扬卿前年回家侍候爷娘。扬卿除了尽孝便是读书,别的万事不揽。佑德公说他愿意给农会出钱出力,成头还是由达公老儿家的人。达公老儿爱面子,推儿子老六扬高出来喊大家选了。扬高十六岁抬的阿娘,已养了一儿一女。儿子喊作修岳,已经两岁;女儿喊作莲花,才八个月大。扬高阿娘喊作金凤,也是包的小脚。

扬高腔口很高,说:“乡亭叔侄,亲帮亲邻帮邻,土地公公帮家神!蕨头往里弯,拳头朝外打。不晓得是什么事,舒家人无故儿就打上门了。不管他,先打了再讲。不准舒家人进沙湾半步!”

知根老爷齐树喊了扬高,说:“高太太,我老大、老二都到岳老子屋拜年去了,听不到信。老满五疤子太小,上不得阵。”扬高讲:“你不到六十岁,你是该上的。”齐树弯了腰,说:“我是个老胃病,你晓得的。我早上吃了半个糟煮糍粑,又犯了,痛得清水长流。”

齐树家祖祖辈辈都是知根,家藏远近几个村的鱼鳞册,官厅收地丁银都得经他家的手。他家不像佑德公和逸公老儿祖上有过功名,但每代都有几个识文断字的人,也被官厅和乡邻们看作绅士人家。

扬高说:“知根老爷,你上不得阵,也得应个差。向家坳上大早送来牌灯接龙灯,哪晓得出了这个事。你赶快去向家坳上报个信,今夜龙灯不去舞了。”

齐树不是个情愿跑腿的人,却也推脱不得,只好答应赶紧去向家坳报信。扬高刚要从八仙桌上下来,望见叔伯哥哥扬卿出来散步了。扬卿是在大地方读书做事的人,却已几年没有出门了。扬高家去年搬进扬卿家的大窨子屋,他两兄弟却没讲过几句话。扬卿在屋里侍候爷娘,除了读书百事不探,也不肯抬阿娘成家。他每日都会在村子里走走。听说,扬卿出来走路,喊作散步。他散步时都背着手,不怎么爱理人。沙湾数不出几个五黄六月天穿鞋的男人,扬卿却是一年四季都穿鞋的。男女老少只要看见扬卿,都忍不住会朝他脚底下打望。他是穿皮鞋的,沙湾人没有见过。热天,扬卿穿得僧不僧道不道的,脚上踢着板儿鞋,踩在石板路上梆梆响。沙湾人后来才晓得,扬卿热天穿的是和服,东洋人喊板儿鞋作木屐。

扬高想同扬卿打个招呼,却见扬卿走到大塘边上停下,背着双手朝西边山上打望。日头离豹子岭只有三丈高了,照着田垄里的油菜田和麦田,水牛三三两两埋头在冬闲田里吃草。扬高挥手喊了声“杀”,人就从八仙桌上跳下来。他阿娘金凤在底下望着,心上骂道:剁脑壳的,讲话就要爬到八仙桌上去,看你哪日摔死!

沙湾人舞枪弄棍杀出村子,打杀声喊得天响,把舒家人拦在沙地里。清朝手上打长毛,沙湾出了个敬远公,官做到提督。敬远公就是佑德公的太公老儿。沙湾祖先分下来五房,敬远公是满房头的,传到佑德公这里班辈高。过去七十多年了,敬远公的紧要话沙湾人都记得,比方说上阵打仗喊声要大,张飞在长坂坡大吼一声,愒退曹操百万兵马。

舒家害怕沙湾佑德公家的洋枪,本想悄悄儿摸进来。哪晓得突然打杀声震得耳朵发炸,沙湾人从大树背后刀刀枪枪冲了出来,就像涨了大洪水。舒家人蒙了,也喊起了杀声。乡下人的打杀声,喊的都是骂娘的话。自己村里人都认得,双方望见生人就杀。

陈家和舒家边打架边骂娘,又边骂娘边问是非。打着打着,才晓得打架打得冤枉,祸是朱家人惹出来的。架打起来了,就停不下来。四跛子正同人对杀,腰背被人刺了一下。他骂了一声娘,跳开几步回身一看,朝他刺来的正是外甥德志。四跛子腰上幸得绑着老书,镖枪没有刺进去。德志红了眼珠,长长的镖枪又朝他刺来。四跛子身子闪过,挑开德志的镖枪,大声吼道:“畜生你快躲开!”德志不听他的,只管朝舅舅舞起镖枪。四跛子到底是有打功的,他三番五次挑开德志,那蠢儿就是不跑开。四跛子牙齿咬得嘣嘣响,一扫堂腿飞过去,德志就趴在地上了。四跛子正要跑开,德志扑上来抱紧他的腿,一手伸过去取镖枪。四跛子膝头就势向下一跪,死死压住外甥的腰背,讲:“畜生,喝了两碗马尿你眼睛就红了?你假装犟脱了,赶快跑!”哪晓得德志吐出嘴里的泥巴,红起眼睛大声高喊:“今朝没有舅舅外甥,只有陈家舒家!”四跛子扇了德志一耳光,拉他起来推开丈把远。德志人刚立稳,回身又端起镖枪,呀呀地朝舅舅捅过来。四跛子闪身时顺便一脚扫过,德志又趴在地上了。舅舅骂了一句朝天娘,反手取下背上的马刀,一刀就把外甥儿剁了。

……

全文请见《当代》2022年6期,同名新书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王跃文,1962年生。著有长篇小说《国画》《梅次故事》《亡魂鸟》《朝夕之间》《苍黄》《大清相国》《爱历元年》,中短篇小说集《漫水》《无雪之冬》,散文随笔集《幽默的代价》《喊山应》、访谈录《王跃文文学回忆录》《无违》等。曾获鲁迅文学奖、湖南省青年文学奖、湖南省文化创新奖、湖南省文学艺术奖,以及《当代》《小说选刊》《中国作家》《中篇小说选刊》等刊奖项。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