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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2年第6期|余一鸣:城墙(节选)
来源:《江南》2022年第6期 | 余一鸣  2022年12月01日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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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市场变化加之疫情的冲击,东宁市房地产开发商大户跑路了,吴水月的日月建筑安装公司因受牵连被追债卷进官司里。农历年关,他藏身城南古城墙的涵洞里,这是二十年前他跟施工队的工友们发现的隐秘之地,城墙上的清风明月,曾慰藉了这群打工游子的乡愁。漫漫长夜,他以随身多年的一块墙砖做枕头,希冀重遇六百多年前那个叫余贵的窑官......这块墙砖正如小说的一把钥匙,引领我们走进古城墙的前世与今生,倾听吴水月们吐露的心声和感受,于人间的烟火和生活的皱褶里,寻求时代浪涛下的真实样貌,既体验生活的残酷,也领会人心的温暖。

城 墙

□ 余一鸣

红灯,左道上排了一溜车队,右道空着,右道上有一个醒目的标志,直行的箭头下边向右伸出一个箭头,就是说可直行可右转,交规允许红灯条件下,车可以右转。吴水月的车停在右道上,把右拐的车辆挡在后面。这样开车不违规,但是不厚道,吴水月的耳朵钻进了一声声责骂,其实那只是他的幻觉,即使后面的司机敲锣打鼓骂山门,那声音也不可能从一个铁匣子传进另一个铁匣子,这几个月,吴水月的车窗就没打开过。我就是没素质,怎么了?你有本事飞呀,从我车顶上飞过去。吴水月自顾笑了,什么样的恶毒咒骂我都挨过,我不在乎。绿灯,吴水月缓缓松了脚刹,后视镜里一辆辆小车静静地右转,并没有人朝他瞪一眼。或许是我想多了,吴水月脑子中涌上一丝歉意。吴水月喜欢那个箭头标志,亲切,在老家叉鱼,别人的渔叉都是荷花叉,七八根铁矛抱团,吴水月在铁匠铺定制的渔叉,叉尖只一矛,但在叉杆上横生一矛,就如这个交通标志的模样。荷花叉用那么多的矛,是叉手不自信的表现,讲究稳、准、狠,有一根矛足够。铁矛多了是累赘,渔叉重得坠手。横生的那支矛,是吴水月的创意,如果人下了水,那横矛就在角度上占了优势,叉杆往水中一抽,鱼鳖就挂上了矛尖的倒刺。倘若渔获多,绊在横矛上扛在肩,也比拎在手上气派多了。

吴水月这是想念老家了。

吴水月将车停在城墙脚下的树林里,他的座车换得勤,但这辆老红旗他一直留在车库里。这是他的第一辆车,想不到也是他的最后一辆车。二十年前在东宁拉起施工队时,他的腰包还瘪着,买不起进口车,去提了这辆红旗。手动挡,噪音大,油耗大,但是当初吴水月打天下时开着它走遍了东宁市的边边角角。后来换了新车,有了专职司机,吴水月也舍不得处理掉它,二手车市场,它就值个仨瓜俩枣。现今,那些高档车都被人开走,司机也被他辞了,陪伴他的就剩这个老伙计。他打量了一眼驾驶台,有几处人造革皮已经开裂,方向盘的缝皮有几处也掉了线,像老年人耷拉下的眼皮,他伸出手掌抚摩了几下,将钥匙扔在驾驶座上,关上了车门。

这一段城墙距地面有二十米,远超过了别处的城墙高度,加上城墙上筑有一座高耸的箭楼,吴水月抬头仰望,即使是最高的树梢也不敢与城墙比肩,墙砖尺寸是四十厘米长、二十厘米宽、十厘米厚,按厚度累砌得两千多块砖。这城墙有六百多年的历史了,大青砖经历了数百年的风雨,有的已经泛白,像是染了一层寒霜。缝隙间长出的小树小草,本来是倔强的生命,被凛冽的西风一吹,枝枯叶谢,气象萧杀。吴水月没有飞檐走壁的本事,在外边上不了城墙,否则,这城墙在当时就没建筑的必要。城墙内是一座免费公园,游人从城门进,从内侧的台阶登上城墙。吴水月不赶那个热闹,他有自己的路数。这里的墙根下有一个涵洞,估计当初是作为排水渠,战时才封闭。历经数百年,渠道早已淤塞,成了一条小溪流,洞口掩藏在灌木丛中,极其隐秘。很多年前,城墙内的公园还没对市民免费,晚间也不对市民开放,吴水月和工友们吃过晚饭,就从这里钻过去,登上城墙看星星看月亮,远处是城市的灯火璀璨,近处万籁俱静,树影婆娑。城墙上的清风明月,慰藉了这群打工游子的乡愁。枯冬,小溪已结了薄薄的冰面,吴水月早有准备,脚上穿的是长筒胶靴。即使吴水月最辉煌的年代,人们喊他吴总也好,吴董也罢,吴水月的车上都备有安全帽长筒靴,他可以随时上工地去现场。

箭楼有两层,吴水月上了二楼,一排窗口正对着宽广的青石大道,大道的两侧是姹紫嫣红的花圃,人流在城门下络绎不绝,一派新年的景象。吴水月弄不清今天该是正月初二还是正月初三,阳光很好,符合人们欢度春节的心境。吴水凡戴了一顶老头帽,一只大口罩遮了大半个脸,疫情还没彻底消退,不戴口罩的人被视为异类。他将大衣的领子立起来,又掏出一副眼镜戴上,估计连老熟人当面也认不出他了。

如果城墙是二十米高,箭楼两层是六米,合起来有二十六米,相当于一幢多层建筑的楼高,箭楼楼下是青石,不是草地,一个人飞身跃下能保证一命呜呼。曾经有过从这里跳下来的死者,一对情侣,本市人,从箭楼楼顶上双双跳下殉情而死,吴水月和工友们赶来看现场,人已被拉去了火葬场,青石板上只剩下没冲洗干净的桃红血痕。吴水月和工友们第一次眼见为实,这世界上真有一样比吃饱穿暖过日子更重要的东西,叫爱情。那时代东宁市没有什么高楼,不像现在高楼林立,吴水月在这座城市盖的二十层以上的高楼就有二十几幢。

有孩童的嘻笑声传上箭楼,先是一个男孩,手中的红气球映入吴水月的眼帘,接着是一个女孩,嘴里喊着“哥哥,哥哥”,她紧追在男孩的身后,接着,楼梯口出现了一群人,貌似是一大家子。吴水月等他们都到了窗口看风景,就低头下了楼梯。他能去哪里呢,到处都是人,他还是回到墙根下的老地方。没有人知道,在涵洞的中间,右侧城墙里有条狭窄的通道,猫腰钻进去两三米,别有洞天,有一个五六平方米的空间,正处在城墙的腹地。当年他和工友们借道涵洞时,他发现了这个隐秘所在,默默记下了。他还记得第一次进来时的惊悚,他的电筒光柱下,有倒挂的蝙蝠,有几条菜花蛇,他不怕蛇,水乡长大的他,视菜花蛇为美味,他宣告,这里属于他的领地了,你们给我从这里滚蛋。十天前,他正式入驻,添置了鸭绒睡袋,还有矿泉水和方便面。这是个好地方,安静,不点焟烛,伸手不见五指,最大的好处,是手机没有信号,没有谁能打扰他。其实,这一个月来他的手机都关着。进去之前,他开了机,未接电话有五十个,微信和短信有一百二十条,他不想看任何一条,正要关机,手机振动了,是吴胜利。他接通了,说,胜利,我正要找你。吴胜利说,师傅,您终于开机了,师爷爷在找您,说您即使在天涯海角,也一定给他回个电话。吴胜利的师爷爷就是吴水月的师傅,吴水月说,不回。把手机直接关机,连本来想对胜利说的话也顾不上说了。

天寒地冻,是藏身这个墙洞最好的时光。没有蚊虫侵扰,蛇和蛤蟆在蛰伏中尚没醒来,蝙蝠们也不见踪影,城墙漏不进一丝西北风,是别人想象不到的温暖。东宁的古城墙有很多机关,有外瓮城内瓮城,有藏兵洞,那洞里可藏五百号士兵,存放的军粮可供士兵吃上一个月,吴水月第一次参观时就想到了他发现的墙洞。有一则传说,几百年前东宁城内的皇帝遭遇兵变,皇宫遭了大火,皇帝就是钻了城墙的排水道逃往城外。吴水月常常设想,这位遭难的皇帝是不是就是钻进了这条排水道,城墙外戒备森严,他或许就是藏在这个墙洞里,忍饥挨饿,等搜寻他的军士撤了,才丧家犬一般踏上逃亡之路。这么说,吴水月在这墙洞的日子比皇帝当年滋润,睡有睡袋,饮有矿泉水,食有方便面,他按亮打火机,这里的方便面存货不多了,按他的计划,吃完最后一箱方便面,他也该走了。走到哪里去?有人说那位皇帝逃到了南方东山再起,有人说那位皇帝走进了冥界地府。吴水月真想向那位皇帝问个究竟,他一个人拿不定主意。

吴家庄那年有两个高中毕业生,一男生和一女生。上高中是奔考大学去的,大多数农家孩子读完初中就刹车了,进社办厂或者进城打工,用不着上学那么久。男生是吴水月,女生是吴精工,老师说,你俩把名字弄反了,名字调换一下才合适。名字是爸妈起的,不是爸妈,也是爸妈向先生求来的,他俩换不成,老师也就是说句闲话。高考分数线揭晓,两人结伴去镇中取分数条,班上男女同学都不搭腔,男女大防,这两人彼此不防,他俩在吴家祠堂里虽然出了五服,但按辈分吴精工是姑姑,吴水月是侄子。吴精工辈分比吴水月高,高考分数也比吴水月高,高一大截。吴水月离分数线差十六分,他把分数条扯烂,他的大学梦也就此碎了一地。

吴精工考上了东宁大学法律系,那几天,吴精工家热闹极了,前来贺喜的亲朋好友络绎不绝,欢笑声一不小心就越过院子墙,压得吴水月抬不起头。吴水月在家待不住,他拎根钓竿,去河汊里钓鱼。吴水月钓鱼是用苍蝇做饵,专钓浮游在水面的翘嘴白条。夏天的乡下苍蝇多,吴水月先在灶间逮,不用蝇拍子,也不用粘蝇纸,随手在空中一捞,掌中的苍蝇还是活的,塞进玻璃瓶,装上钓钩还在张牙舞爪。屋里逮尽了,他喜欢去牛棚,牛苍蝇肥大,更吸引翘嘴白条。吴水月早上出门,天黑才归家,他在河边柳树上折下一根根柳条,撸尽叶子,将翘嘴白条穿腮贯成一串,晚归的时候渔获至少已有十几串,早上钓的已晒成鱼干,腥臭味严重的干脆扔了。吴水月像一个满载的小偷,在暮色中斜着肩膀回到自家院子,这时候隔壁吴精工家基本安静了。

老爸给儿子两条路选择,一条是复读,回镇中插班高三再读一年,明年再考,这样成功的例子不少,有的考生复读三年五年,最终才圆了大学梦,老爸觉得儿子就差十六分,再用力跳一把,就把树枝上的桃子摘下了。第二条路,就是读三本,那时高校开始扩招,差点分数,可以用钞票补上,钞票不少,得花十多万,这不是小数字,但为了儿子的前程,老爸觉得借债也值得,借钱让孩子读大学,既不是吃喝嫖赌,也不是借鸡生蛋做生意,当爸的能张得开口。吴水月不表态,这两条路都不是他想走的路,他不想再回到死气沉沉的高三教室,看老师和同学们那一张张菜色的脸,他也不忍心让父母为自己上学背债,这会让他―辈子直不起脊梁骨。不过,他不想和老爸顶撞,他已经让这个中年汉子脸上无光,不能再火上浇油。天下这么大,除了这两条路,他就不能自己找一条路?

那天该是吴精工家办酒席的日子,族人们会到齐,老师们肯定也在应邀之列,父母当然也随了礼,但吴水月估计他俩不会去酒席上丢人现眼。真正丢人的是他吴水月,他一早就拎着钓竿出了门。一直到天黑,他才回来。院门口坐着一个人,耷拉着脑袋,手上的烟头像是一只独眼,一股酒肉的腥臭味弥漫在夜色中,该是这人吐了,吴水月疑心是老爸,看身架又不是。吴水月拉扯了他一下,那人抬起头,是吴铁嘴。吴铁嘴是吴家庄最先发财的人,在东宁市做包工头。吴铁嘴并不是能说会道,是牙齿厉害。水乡鱼多,据说吴铁嘴打小就养成习惯,吃鱼不吐骨头,小鱼的骨头嚼一嚼咽下不难,大鱼的骨头谁吞得下?他能,他随身带一铁块,将鱼骨头砸碎,扔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吴水月第一次见到他在餐桌上砸鱼骨时,铁块已换成了亮铮铮的不锈钢钢块,再后来,用不着他亲自砸了,有人服务。食堂里的人将鱼骨头用油炸酥,给他做零食。吴铁嘴总是给别人解释,补钙,小时候缺钙,鱼骨头补钙。这都是后话。眼前的吴铁嘴,就是一个醉汉。吴水月听老爸说,这吴老板给吴精工家送礼送得最多,出手就五千块,老爸送了五十块,妈妈还嫌送多了,说别人家也就送二十三十。吴铁嘴说,你小子怎么没过来给我敬酒?吴铁嘴比水月大十几岁,但同辈分,大名水木。吴水月说,我根本没去,怎么给你敬酒?吴水月心里说,不就仗着有几个臭钱,村干部们也抢着给你敬酒,我才不干呢。吴水木说,我想起来了,你小子今年没考上,我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得罪得罪。吴水月不想理睬他,想夺门回屋,吴铁嘴却偏偏不让开,说,老弟,哥跟你商量个事。要不,你就跟我干吧。吴水月想过进城打工这条道,他的小学和初中同学有几位都在吴铁嘴的施工队,可吴水月毕竟是高中毕业生,要走这条路,他何必多读这几年书。吴铁嘴看穿了他的小心思,说,哥不委屈你,送你去建工学院读书,学预决算,预决算,懂吗?比我这队长都牛,预算,是做投标书,决算,是跟甲方算总账,能多赚一块决不少挣一分,是施工队的财神菩萨。精通了你就是香饽饽,多少施工队都得哄着你敬着你,你给我一句话,干不干?吴水月没有表态,说,让我想想。那边院子里有人在喊吴老板,吴铁嘴扶墙站起身,回头说,老弟,我等你回话。

老爸正坐在堂屋喝茶,脸上红彤彤,显然去隔壁喝了酒。妈妈将饭菜端上桌,催儿子赶紧吃饭。老爸说,我为什么不能去喝酒?我去喝酒,就是相信我儿子明年能把脸面争回来,明年我来摆酒席。就像我随礼,我不小气,是我相信这礼金明年会回来,即使不能增加也决不会少一分钱。

吴水月在心里说,爸,对不住您,您这礼金可能是有去无回了。

吴水月成了东宁建工学院的代培生,学制一年,学费六万元,吴铁嘴在他身上花了大本钱。吴铁嘴说,咱俩都姓吴,“吴”字什么意思,一口吞天,要实现这雄心,必须要有一嘴钢牙,嚼得烂,才能吞得下。你得学到真本事,那就是我们吞天的钢牙。

吴水月这才觉得吴铁嘴不能小觑,这人有野心,说得好听点叫雄心壮志,他严肃地点了点头。

建工学院不给进修生提供学生宿舍,吴水月住在吴铁嘴的公司。吴水木的公司成立不久,只有成立公司,才能独立投标,否则,工程队只能挂在别的公司接项目,中标就要上缴一笔管理费,硬生生被剥掉一层皮。吴水木的公司就叫“水木建筑安装公司”,水月说,您公司名字咋不叫“口天”?吴老板说,要想成事,心里装得下就不能显摆在脸面上。

施工队里所有的人都喊吴水木“师傅”,不论年龄大小。吴水木辈分低,吴村里来的人若论辈分称呼,有几位小伙子是他的爷爷,这里不是吴家庄,喊的应的都尴尬。喊他“吴经理”他也不答应,说那“经理”的牌头是让外人喊的,那时候城里人打招呼喜欢以“师傅”相称,干脆,大伙一商量,统一都称他“师傅”。吴水月论辈分论年龄都应该喊他“哥”,可有一天在酒桌上,吴水木对他说,打住,你也得喊我“师傅”。吴水月笑着说,师傅。吴水木正色说,喊一声不算数,得行规矩,敬三杯酒,喊三声师傅。吴水月照吩咐做了,吴水月懂这规矩,那是徒弟拜师的礼数,吴水木莫非想教他拌泥砌墙的本事?他本来是把这“师傅”当作老板的代名词。不管他心里怎么想,从此,吴水木就是他的师傅了,很多年后,吴水月才明白,认了师傅,就是认了师傅的规矩。就如孙悟空认了唐僧做师父,头上套上了金箍圈。师傅是早就想到了他有出走的一天,提前给他脑门套上这个圈。

师傅的公司在城墙的脚下,当初拉队伍,师傅在这里建立了根据地,说白了,就是搭了一处违建。劈倒一爿灌木丛,长的用作椽子,捡起倒坍的城墙砖,垒墙起屋。当时城墙下有很多这样的临时建筑,大多是返城的下放户,他们白手起家,政府部门也顾不上管。施工队接了工程,有水泥有砖瓦,就有条件在这里扩建。建了两层楼的办公楼,建了十几间平房,施工队的管理人员和技术人员都驻扎在这里。吴水月也有了一间屋子,比六人挤一间的大学生宿舍宽敞。除了上课,吴水月都待在公司。那时公司的预决算都依赖外聘,人家都不愿外人沾边,可是师傅有心帮他。标书也好,决算表册也好,最终都要交到公司经理的手上。吴水月在师傅的办公室,学习,计算,琢磨,常常熬通宵。课本上的知识毕竟纸上谈兵,这里的数字都是真金白银。吴水月还喜欢跑工地,手上带着卷尺和计算器,他要寻找在场感。师傅时常把他带在身边,他看出来了,这小子肯学,是棵值得培养的好苗子。

师傅周末请客也常把他带在身边,吴水月的优点是动手不动嘴,师傅眼光里有话,徒弟眼睛能明了,手脚勤快,该撤时懂得撤,该留时晓得留。吴水月觉得自己的弱项是酒量小,一杯下肚就倒,这似乎不适合混建筑市场这个江湖。但师傅不这样看,师傅说,干我们这一行,成是喝酒,败也是喝酒,每喝一场酒,我方都得保证有一个人清醒,你就是保持清醒的那个人,这等于是赦免令。吴水月冷眼观察了一场场酒宴,从师傅身上学到了不少说话行事的本领,师傅能打拼出今天的场面,斗智斗勇,确实非等闲之辈。吴水月的酒量也并不是真小,等到他单打独斗时,他的酒量已经喂出来了,被他喝倒的熟人,都骂他以前隐藏得深。他没办法解释得清楚,酒量和胆量一样,喂着喂着就大了。

吴水月的大多数夜晚是待在宿舍,如果师傅不使唤,这城市的灯红酒绿与他没什么关系,公司给他一份生活费,仅能维持日常生活开支,这和公司所有员工是同等待遇,刚进城拉队伍的公司得到年底才有钱跟员工结账。师傅有他的说法,要是把钱早发到你们手里,这城里的诱惑那么多,只怕你们到年底都只能空手空兜回家。吴水月晚上的时间用来读书和做作业,他是花别人的钱读书,一分钱就压一分责任,何况师傅许诺,你是为公司崛起而读书,年底也享有一份工资。

吴水月以优异的成绩结业,他很快就进入角色,挑起了公司预决算的重担。夏天,城墙脚下的缺点是无风,简易的宿舍如同蒸笼一般。公司所有的员工都是男性,连食堂的师傅也不例外,并不是师傅歧视女性,如果有女工,至少,师傅的衣服有人替他洗,同城的另一家公司出过一件事,两名男工为了食堂烧菜的女工争风吃醋,发生了命案,师傅引以为戒。可是大家都是成年男人,白天劳作,顾不上想东想西,晚上吃饱喝足,就在凉席上烙饼,翻来覆去。睡不着的人就卷起凉席,钻过城墙,在城墙顶上把凉席铺开。城墙顶上有一排排豁口,吴水月在图书馆查过,叫“雉堞”,古人用来射箭御敌,凉风从雉堞吹进来,送工友们入梦。更多的夜晚,大家还是在宿舍睡。工友们之间有一个说法,用城墙砖当枕头,凉快,入睡也快。吴水月也听说了,捡了—块完整的城墙砖,洗刷干净,在阳光下晾晒。他第一次认真打量城墙砖,青黑色,长方形,几百年过去,敲一敲还铮铮作响,两侧留有字迹,一边是“福东海”“寿南山”,另一边的字密密麻麻,吴水月连蒙带猜,铭文是“常州府江阴县提调官主簿魏勉司吏李受正作匠余贵”,前面那两位可能是官员,余贵应该是烧制这块砖的窑匠,吴水月抚摸着那一串字迹,浮想联翩,这余贵长什么模样,江阴县至今还是江阴县,距东宁市也就数百里,他的后人们过得如何了?这块墙砖是一把钥匙,引领着吴水月走进了古城墙的历史。他当即去新华书店购买了几本相关书籍,一个下午和晚上都钻在书籍里不肯出来。这一夜,吴水月枕着城墙砖很快睡着,半夜,吴水月听到房间里有动静,睁开眼,床前竟立着一妇人。这妇人是怎么进来的?天热,吴水月的宿舍门夜不闭门,公司的院门有一老头看守,看样子也形同虚设。妇人说,余贵,你怎么还不回家?一家老小都等着你的工饷买米。吴水月说,大嫂,我不是余贵。女人冷笑,余贵,你说不是就不是?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就是烧成灰我也能认出你,你在这王城里发达了,就想撇下我和儿女?吴水月说,我哪里发达了?我真不是余贵。妇人哭泣着说,第一回送墙砖来王城,验收不合格,你挨了三十杖,是我央娘家兄弟雇船把你接回家;第二回送墙砖,你不敢来,被官爷押着来;这回验收过关了,回来封你做了小甲,按理下回可以不来王城了,可你来上瘾了,说要看看别家窑生产的墙砖,货比货,才能长进。你是长进了,最后一回来王城,皇帝升了你的官,你就地弃妻儿了。吴水月心里想,这下子糟了,这妇人寻夫几百里几百年,把他当成丈夫了。听说过孟姜女哭长城的传说,可万喜良是万喜良,余贵是余贵,他吴水月是吴水月。他百般辩解,可妇人就是不肯相信,吴水月抵挡不住,就被妇人当做了余贵。第二天醒来,凉席上糊涂了一摊,吴水月又惊又羞,慌忙用热水擦了,拿出书本翻找。吴水月已记不清女人的模样,但还记得妇人的服饰,女人穿一件零碎布料拼凑的过膝上衣,好像僧人穿的袈裟,下着一素白布裙,吴水月一一对照书上的图片,那衣是“水田服”,那裙称“马面裙”,看服装,那妇人确是从几百年前寻来。

吴水月不敢再用那块墙砖做枕头,又不忍心丟掉,他一直藏着那块墙砖,师傅公司搬家,他把墙砖放进行李箱,自己的公司成立,他把这块墙砖放在办公室博古架上,最后,这块城墙砖被他带进了城墙洞。

……

(全文详见《江南》2022年第六期)

余一鸣,中国作协会员,南京作协副主席,出版有长篇及中短篇小说集16部。曾获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奖、紫金山文学奖、高晓声文学奖、金陵文学奖、《中篇小说选刊》双年奖、《北京文学》双年奖、《创作与评论》年度小说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