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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先生的秋天
来源:《收获》 | 蒋一谈  2022年11月27日22:11

喷泉是向上流的瀑布。在喷泉的右前方,几只鸟排成斜线滑行。秋天的光线散发出沉静之美,这些鸟被它们的影子引向动物园的湖泊深处,绿藻虽然衰败,依旧将它们衬绿。其中的两只鸟,合力抓住一根断枝,轻盈地站在上面,低垂尾翼,脖颈缠绕,甜蜜地恋爱。

这些鸟很美,可是在慢先生心里,鹤最美。鹤园还在前面,掩映在树林深处,他想象着那只熟悉的鹤在假山和池塘旁漫步,一只脚落下,另一只脚隔一会儿才落下,一只脚抬起,另一只脚隔一会儿才抬起,这不是鹤的做作,而是鹤的优雅。中国古代文人建造房屋和墓穴时,会依据鹤的步幅测量尺寸。想到这些,他的嘴角浮现出笑意。

认识他的人称呼他慢先生,他的慢超乎寻常,走路的时候,他的手臂和腿脚关节好像被空气暂时抓住了,说话的节奏也是慢的。第一次看见他的人,会以为他的肢体有残疾,或者精神上出了问题。他经常被围观,引来众人议论:“这个男人慢得离谱,慢得让我心慌,他是演员吗?他在表演吗?”面对疑问,他笑而不语,他觉得即使说出来,众人也不会理解,而那些不能被理解的话就是废话。有人说他像机器人,他慢慢摇了摇头,有些气恼。

他在石头上慢慢坐下,慢慢取出水杯,慢慢拧开杯盖,慢慢凸出嘴唇,喝了第一口水。一个肥胖的男人举起自己的水杯,嬉笑着模仿他的动作,最后累得气喘吁吁。他早已习惯这样的戏谑与模仿。

他抬头看湖泊里的鸟,鸟消失了,那是短暂的消失,它们飞不出动物园。动物园管理处发布过公告,说他们引进了世界上最先进的虚拟天空装置,这样一来,动物园里的鸟能生活在铁笼和栅栏之外,在另一个空间里自由飞行,想飞多久就飞多久。不过,如果那些鸟飞得过高,虚拟天空里的电光屏障会自动阻拦它们,强迫它们飞落下来。面对电子牢笼这种高科技新玩法,慢先生心里五味杂陈。他心里有隐忧,他听别人说起过,动物园里的这些动物死亡之后,会被机器动物取代。如果真是这样,那只鹤怎么办?想到这儿,他的神情有些黯然。

现在是秋天,其实夏天就在不远处。夏天的某一天,慢先生在图书馆典藏室中清理藏品,在箱柜最里面发现了古籍善本《鹤谱》。他拂去上面的灰尘,被里面的图画和文字深深吸引。中国古代文人以鹤为师,言行举止皆依照鹤的节奏和气韵,做一个缓慢的不慌不忙的人。

一个缓慢的不慌不忙的人。他望着窗外的云和树,也想成为这样的人。我虽然无法像古人那样拥有自己的鹤,让鹤陪我喝茶读书,陪我坐禅修行,陪我游山玩水,但我可以向鹤学习啊。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他去动物园观察鹤,一边拍摄一边记录,鹤的步伐,鹤的站姿和睡姿,鹤观察世界的角度和脖颈的弧度,都印在他的脑海里。他一边观察一边模仿,动作既夸张又滑稽,摔倒过很多次,胳膊和腿脚被石头划伤过。周围的游客举起手机拍照,还有人笑话他,他提醒自己不要在意。半个月之后,他掌握了慢的要领,身体也越来越自如。再后来,他已经能真切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和肢体的慢动作、语言表达的慢节奏协调在了一起,能让陌生人以为他原本就是这样的慢人,他心里高兴但没有满足,他觉得应该再慢一些,他期待那种真正的缓慢,比自然而然的慢再慢一些,他相信只有这样的慢才能让自己体会到独属于自己的那份笃定,找到新的自我。

妻子最先发现了异常,瞪大眼睛看着他,以为他在单位受了什么刺激,但他的眼神和话语是正常的。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他慢慢享用饭菜,妻子看着他举筷端碗和嘴巴咀嚼的怪异动作,忍不住喷了饭。儿子完成了一半作业,他还没吃完,妻子站在厨房门口,脸上有迷惑,更有不悦。有一次,儿子这样问他:“你是慢爸爸吗?”他慢慢点头,慢慢露出微笑,慢慢伸出手抚摸儿子的脑袋,儿子躲开了。

夜深了,他和妻子同床共枕。妻子想温存,他慢慢伸出手,慢慢解开妻子的胸衣。动作和之前完全不同,妻子手脚紧缩,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还能忍受这样的慢,她只是感觉到了滑稽,噗嗤笑了。

“笑什么?”他的语气缓慢而悠长。

“你能一直这样慢下去,我还真就佩服你了。”

“哦……”

妻子整理好胸衣,关闭身边的床头灯,拉上被子睡觉去了。妻子的话里有调笑,可他一点不生气。

还有一次,上级领导来图书馆考察工作,大家列队欢迎,领导满面春风地和大家握手,走到他面前了,领导伸出去的手已经在他胸前停留了两秒钟,他才慢慢抬起手臂,慢慢伸出右手,领导显然感受到了怠慢,错过他同下一位工作人员握手。这一幕被摄像机拍了下来。此后的情形可想而知,他提醒自己,这是必须经历的考验。

他的工作岗位从典藏部调到了借阅室。他原已是典藏部里的怪人,现在到了借阅室,又变成了多余的人,因为机器人能负责完成读者借阅图书的所有工作流程。他找不到事情可做,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擦拭机器人身上的灰尘。成为机器人清洁工的确出乎预想,但他能够接受,这不过是一个秘密,不让妻子和儿子知道就行了。他再次提醒自己,这是必须经历的考验。

他没想到儿子开始模仿他的慢,模仿得惟妙惟肖,且有自己的创造,这让他深感意外,同时又有些不安。儿子写作业时,一个简简单单的汉字十几秒才能写完,早晨洗脸刷牙耗时二十分钟,晚饭时父子俩相互观察,看谁吃得慢,谁最后吃完谁才是慢冠军。妻子忍无可忍,发了几次火。父亲的所作所为不能影响孩子的学业和成长,他试图调快肢体动作节奏和语言表达速度,可是调整到最后,他的身体出了虚汗,心跳明显紊乱,眼神开始发虚,连续几晚失眠。妻子没有办法,只好把儿子送到外婆家,她自己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搬过去住。

“我能容忍你不赚钱,穷日子别人能过,我们也能过。我不理解你为什么突然间变得怪里怪气的,你这是做给谁看?”妻子摔打衣物,满脸迷惑。

“我……”他慢慢搓着手,手上的灰变成一个泥团,他把泥团揉搓成一个蜗牛。蜗牛的慢是好的,鹤的慢也是好的,他在想。“一切都太快了……还没仔细感受就过去了……我做给自己看……”他喃喃低语,心里轻松了很多。

“你慢够了,我们再回来。”

他点点头,没有说话。

那些鸟果然飞下来了,它们在空中像飘逸散开的花片。几片树叶落下来,泛出斑斓的色彩,树叶离开枝头的姿态,带给他另一种感受:树叶落下不是因为季节驱使,而是为了摆脱束缚落到想落的地方。

人的选择何尝不是如此?眼前的落叶是可信可爱的。

“慢先生,下午好。”

一个熟悉的声音把他唤醒,他慢慢转身,看见须发皆白的老艺人站在竹案旁,正把螃蟹的蟹钳磨成裁纸刀,他的手边还有一只用木头雕刻的鸟,鸟的脑袋埋在翅膀下面。

“什么也替代不了手工。”老艺人说道。

他点了点头。

“豹子死了。”

“什么死了?”他没有听清。

“动物园里的那头豹子死了,昨天晚上死的,老死的。”

“哦……”他看见过那头豹子,豹纹非常漂亮。

“动物园不会再买真豹子了,真豹子太贵了,他们会买机器豹。那头大象八十岁了,比我还大两岁,老得不行,也快死了。”老艺人有些激动,咳嗽了好几声。

他想到鹤也会死,又不敢深想。

“老先生,这是什么鸟?”他随口问道。

“鹮。”老艺人捋了捋胡须,“这是通人性的鸟,懂感情的鸟。鹮睡觉时把脑袋蜷缩在羽毛下面,身体看起来像一颗心。”

他弯腰细看,恍若看见自己的心。我的心跳变缓变慢了,眉宇间变松弛了,有了轻盈之气。这都是真的。

“互联网和高科技毁了一切,还是过去的人间烟火好,”老艺人站久了,开始活动腰腿,吃力地把双膝弯下去,“满街都是机器人,机器人不是生灵,动物才是。”老艺人缺牙的嘴里发出衰颓的声音,脸上浮现出属于老年人的那种愁绪。老艺人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慢先生,你是读书人,你的慢跟别人的慢不一样,你在修行。”

他感受到了慰藉,同时有些不好意思。老艺人的竹案是一辆四轮小推车,他推着往前走,走了几步停下来,背对着他说道:“生活不容易,有一种慢令人难过。”他继续往前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补充之前的话,“贫穷,是一种慢性病……”

老艺人的背影渐渐消失。若在以前,老艺人的这些话会击中他的神经,让他陷入失望和失败的境地,内心深处充满对人世和际遇的不满,可是现在,他的呼吸自然而平顺。他知道自己进步了。

路边是孔雀园,一只孔雀抖动着身体准备开屏。“孔雀开屏的时候,屁股也会露出来,孔雀自己看不见而已。”这是一本书里的语句,类似于谚语。他对孔雀没有兴趣,尤其不喜欢孔雀那看似愉悦其实骄矜的神气色彩。

猴山在孔雀园的隔壁。为什么这样安排呢?难道是想让孔雀整天勾引猴子吗?慢先生的属相是猴,他对猴子有天然的好感。他停下脚步,在旁边的自动贩卖机里买了几根香蕉,直接抛给猴子。他不愿意用食物挑逗猴子。他在那儿看了一会儿。两只猴子面对面坐着,向空中展开弧形的手臂,叫个不停,好像在谈判。一只猴子歪戴着游客抛掷的帽子,玩自己的尾巴,玩得不耐烦了,露出尖利的牙齿叫骂。起风了,猴子们跳起来,抓取飞舞的落叶。

再往前走是大象的院子。老艺人说得对,这头大象太老了,稍微移动就气喘吁吁,它吃力地摇晃粗鼻子,扇动布满皱褶的耳朵,跺着脚推拱水泥栅栏,试图用鼻子拉断栅栏上的铁链。他买了七八个苹果,找准方向投进大象的嘴里。

鹤园近在眼前,他心中有喜悦,眼里的光显而易见。他买了一袋鱼虾,搜寻鹤的影子。那只熟悉的鹤单腿站在假山的阴影里,眯着眼一动不动,没有了往日的灵动,好像在睡觉,又好像生了病。他有些担心,走过去通知附近的管理员。管理员坐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没有说话。这只鹤年岁大了,精神萎靡,食欲不振,应该让它住在温度和湿度相对平衡的空间里生活。他把想法说给管理员听,管理员依旧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他撕开包装袋,把鱼虾抛进池塘。

“我给你买的,你醒来后吃吧。”他小声说道。

一阵风吹来,两片树叶落在鹤的身上,接着又有一片落在鹤的头顶。丹顶鹤,鹤顶落叶。自从慢下来之后,他发现自己比以前幽默了。风比刚才大了些,天上的白云变成灰云,正在慢慢聚拢成块状,天色渐渐晦暗。

几个游客被他的怪异动作吸引,纷纷举起手机,说笑个不停。

“你就是慢先生吧,我在网上看过你的视频。”

“慢先生,你有视频账号吗?”

“现在的社会,不怪不红啊,怪了才能红。”

他不回应,围绕着鹤园走自己的路,眼神一直停留在鹤身上。动物园闭园的前奏曲开始飘荡,游客朝出口走去。他忽然听见管理员通电话的声音:“我现在还不能下班,那只鹤出了毛病,我得看一下。”

他顿时紧张起来,顺着矮树林走到管理员休息室后面,透过窗户看见管理员正在整理一个橙色的工具箱。身旁的竹林在风中摇摆,刮蹭着他的脸。管理员哼唱着走出管理室,打开门锁走进鹤园,踩着脚踏石走到鹤的旁边,弯腰抱起鹤,接着走出鹤园,走进管理室。

在这个过程中,鹤一动不动,慢先生有一些慌乱,以为鹤死了,可是随后看见的一幕让他大吃一惊。管理员把鹤放在桌上,拿起一块布清理鹤身上的池水和碎屑,从工具箱里取出改锥,拨开鹤的羽毛,在鹤的腹部打开一个深灰色的金属盖板。慢先生的眼前有些眩晕,胸口有些憋闷——这是一只机器鹤,不是真的鹤。怎么会这样呢?那只鹤死了吗?管理员从鹤的肚子里取出一个拳头大小的黑色胶囊,打开后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桌上,他看见了鱼和虾,还看见了开心果和杏仁。他万万没有想到,现在的机器鹤也能吃东西。管理员把清理好的胶囊重新置入鹤的身体,卸掉鹤的翅膀和腿关节,取出一个小小的电机,在上面涂抹润滑液,随后举起精巧的焊机,修补鹤的脚趾尖。

一切妥当之后,管理员把部件组装起来,梳理好鹤的羽毛,打开鹤身上的电源开关,这只鹤晃了晃脖颈,迈开步子在管理室里走来走去。鹤的漫步,是他熟悉的鹤的漫步。管理员推开门,这只鹤走出去,慢慢走进鹤园。他跟随这只鹤走进鹤园,这是他第一次走进鹤园。管理员大声制止了他:“你是谁呀!你不能进去!”他定在原地,慢慢回转身。管理员认出了他,降低声调说道:“那只鹤上周病了,送进医院没抢救过来。”

“那只鹤活了多大岁数?”

管理员点上一根烟,情绪有些低落,说:“六十一岁,比我父亲的岁数都大。”

“六十一岁……”他喃喃低语着垂下脑袋,“比我大十六岁……”

此后的几天,慢先生茶饭不思,萎靡不振,工作时常出现状况。他擦拭机器人身上的灰尘,同一个部位会反复擦拭几十遍,机器人在他的电子考勤表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叉。借阅室主任走过来,朝他弯了弯手指头,示意他进办公室。他在办公室的监控屏幕上看见一群人举着标牌围拢在图书馆门前,喊着:“慢先生,我们想见你!”

“都看见了吧,你现在是慢先生,是网红了。”主任的语调里含有嘲讽,“他们影响了我们的工作,你看怎么办?”

“主任,我不是网红。”他垂下眼帘,不想说太多,但他知道,图书馆门前那些人的确会给自己的工作带来负面影响,他不能失去这份工作,“主任,我出去应付一下。”

“速去速回!”

他慢慢走出办公室,慢慢走进电梯,慢慢走出电梯,慢慢推开门,慢慢走下台阶。

“慢先生出来啦!”

“慢先生,你好,终于见到你本人了!”

“慢先生,我们合个影,好吗?”

阳光有点刺眼,他眯着眼,看不清周围的人,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大家好,感谢你们,不过……”他不知道说些什么,额头上有了细汗。

“慢先生,我是电视台记者,请问你选择慢动作生活,最初的想法是什么?”

他沉默不语。十几秒之后,他咽了口唾沫,慢慢说道:“我想换一种看世界的方式,就是这样……”他搓着手,降低了声调,“就是这样……”他忽然想起之前读过的一句话:“只有长途跋涉,才能让人焕然一新。”他在想,我的慢动作是长途跋涉吗?怎么可能呢?

“我们都知道现在的节奏太快了,大家都在拼速度,你是想树立慢下来的榜样吗?”

榜样。听到这个大词,他有些窘迫,他从没这样想过。

“慢先生,我们想跟着你学习慢动作,我们也想慢下来,你招学生吗?”

他摇了摇头,周围响起一阵笑声,不时有人附和:“我们要报名!”有人在人群里大声说道:“慢先生,谢谢你。生活需要仪式,慢动作就是一种仪式,只有慢下来才能发现自己的心需要什么。”

大家开始鼓掌。那一刻,他的眼神和思绪飘出去了,仿佛看见了鹤的尸体。

回到办公室之后,主任忽然满脸笑意地跑到他面前,说主管借阅室的副馆长要见他,而他有不好的预感。他们走进副馆长的办公室,副馆长先是竖起大拇指,随后走过来伸出手,他像往日那样,慢慢抬起手臂,慢慢伸出手,副馆长脸上挂着笑,很有耐心地等待他的手。在他面前,副馆长说话的语气有意缓慢下来。副馆长是这样说的:“有一家机器人制造公司,给图书馆借阅室捐赠了五十台最新型的高智能机器人,替换掉之前的老旧机器人。图书馆准备在下周举办一场活动表达谢意,对方希望你能够出席活动。”副馆长和主任同时含笑注视着他,他没有办法也没有理由拒绝,但他心里很是憋闷。我的慢是我自己的,跟别人没有关系。他这样想的时候,感觉手脚有些僵硬。

下班回到家,他喝了两杯酒。他已经很久没喝酒了。之后,他拨通了妻子的电话。

“你慢够了吗?”妻子问他。

他沉默不语,妻子没有追问,把电话交给儿子。

“我同学笑话我,说我有一个慢爸爸。”儿子说道。

“儿子,不用理他们。”

“可我得天天见他们。”

他听见妻子在旁边插话:“儿子作业还没写完呢,挂了吧。”

他挂了电话,默默坐在那儿,杯子里还有残酒,他端起酒杯,把酒倒进酒瓶。

周末的下午,慢先生不知不觉走进了动物园。鹤死了,他心里难受。老艺人在雕刻一块大木头,好多人在围观。

“你雕的是鹤吧?”

“嗯。”

“那只鹤死了,怪可惜的。”

“那只鹤进这园子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

“你刻完了,我想买走。”

“我不卖,我自己留着。”老艺人淡淡地说。

慢先生继续往前走。落叶在周围飞升旋转,秋越来越深。他走进管理室,直接说道:“我想买那只鹤,不知道能不能……”管理员咧嘴笑道:“我还想买呢!鹤肉大补,想买的人多了去了,轮不到你。”

他想买走鹤的尸体,请专业机构制作成鹤的标本,放在书房里。管理员误解了他的想法,但他没有解释。他隔着围栏注视着机器鹤,机器鹤也在注视他,仅仅三秒钟之后,机器鹤垂下脖颈走开了。之前的那只鹤,他心里的那只鹤,每次注视他的时间不少于十几秒,仿佛猜透了他的心思。那种注视带给他慰藉,同时带来某种希望。秋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的眼睛透过乱发看着脚下的路,他觉得他的慢减缓了落叶飘下来的速度。

动物园里人影寥落,老艺人独自坐在那儿,随风飘舞的落叶围绕着他。慢先生走过去,静静地看着老艺人雕刻的动作,心里充满了感伤。

“慢先生,我知道你是真心喜欢鹤。”

他没有说话,眼前有些模糊。

“不瞒你说,这只鹤我已经雕刻了好几天,我的手抖得不行,我老了,刻不动了,如果再刻下去,会把这只鹤刻坏的。见好就收吧。如果你不嫌弃,我想把这只鹤送给你。”随后,老先生取出一张大宣纸,包好这只鹤,放在他手里。他想付钱,老艺人制止了他。

彩旗在图书馆的草坪上空飞舞,巨大的舞台下面坐满了观众。下楼之前,慢先生摩挲着这只鹤,让心绪平静下来。鹤的脑袋和脖颈已经刻完,身上的羽毛差不多也刻完了,一条腿刻完了一半,另一条腿只有一个轮廓。他和老艺人认识不久,交流的次数屈指可数,也没有买过他的手工作品,心里感到愧疚。他长舒一口气,慢慢往楼下走去。

欢快的乐曲声包围了慢先生,他闭上眼睛,做了两次深呼吸,鼓励自己迈开脚步,进入状态:我领着单位的薪水,我就是单位的义务演员。没什么可说的,开始吧。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公开表演。我在舞台上举着“阅读改变人生,机器提升人类”的牌子慢步走,这是我已经习惯的步伐和节奏,台下的观众笑起来了,现场的气氛活跃起来了。或许在他们眼里,我是一个擅长慢动作的杂耍演员。没关系的,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不能在意这些。我要首先对赞助商露出微笑,然后对图书馆的领导们露出微笑,最后对台下的观众们露出微笑,我也要笑给自己看。我听人说过,人不能忘了微笑,即使心里有苦,也要微笑。我以前笑得太少了。瞧,他们在笑,他们都在笑,笑得很开心,笑得前仰后合,他们的笑声告诉我,他们之前从未见过像我这样走路的慢人。是的,我是慢人,但我不是机器人,这种慢是我创造出来的——不,不,是我偶然发现的,在有先见之明的古人面前,我什么都不是。我需要再次对图书馆的领导们露出微笑,我要拉长微笑的时间。我必须重复一遍:我领着单位的薪水,就是单位的义务演员,领导满意了,才会对我满意。啊!机器人正在台下候场呢,它们是一模一样的钛合金高智能机器人,将在舞台上表演芭蕾舞和街舞。观众朋友们,我今天的表演快结束了,我要下场了,该那些机器人上场了,我接受你们的掌声和笑声。一个孩子大喊:“我想听机器人唱歌!”孩子,这回你可要失望了,这些机器人在图书馆里工作,是图书馆机器人,图书馆是安静的空间,人类只需要它们安安静静地快捷工作,不需要它们说话。其实让机器人说话很容易,计算机和机器人专家在它们的大脑里安装语音泊片系统就行了。这些机器人的电子眼非常发达,或者说,它们的电子眼也是它们的电子嘴和电子耳,它们有非常精密的记忆芯片和意识捕捉系统。再见,我下场了。今天上来的时候,我有些紧张,慢动作有些变形,不过你们发现不了,我自己最清楚。

当慢先生走下舞台坐在办公室里的时候,后背的汗水和腿脚的僵硬让他的面容有些怪异。那一刻,他深深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可耻的麻木需要用癫狂击打,内心的陶醉常被世人以为是精神怪异。当他的呼吸渐渐平顺,他又有了短暂轻松的感觉:那所谓的舞台上的慢,或许就是一跳,或许是向生活的深处扎根。

主任助理跑进屋,把一个信封放在桌上,小声说:“主任特批的劳务费,你收好。”他的双肘支撑在桌上,双手托着下巴,注视着桌上的信封,信封有明显的隆起,他没有兴趣清点数目。他扭头望向窗外,一只鸟快速闪现,快速飞走,了无痕迹。转瞬即逝的感觉,或许是死亡的某种预演,而舞台上的感觉还在。舞台上的自己是真实的自己,这类似于一个人对自己直言不讳,而他心里明白,直言不讳并不是真情流露——没有真实和真情,就没有真情流露。慢先生心里很清楚,这些年过去了,除了对儿子的情感之外,除了对那只鹤的情感之外,他极少体验过真情流露。

妻子何尝不是如此?她是没有生活欲望的本分女人,既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社会。她对待儿子时会真情流露,看电视剧时会真情流露,淘到既便宜又称心的衣服时会真情流露,吃到想吃的东西时会真情流露,她没有什么内在的痛苦。有时候,他羡慕妻子的简单,可他又做不到。

他看着秋天高远的天空,想象着夜晚这一幕:他拿着信封去看望妻子和儿子,妻子打开房门,他站在门口没有马上进去,定定地看着妻子,妻子已经不习惯这样的注视。

“看我干吗?进来啊。”

他默默走进屋,儿子正在做作业,他走过去摸了摸儿子的头发。儿子缩了缩肩膀。

“我怎么觉得你的动作比以前更慢了,还没慢够啊。”妻子会这样说。

他把信封放在桌上。

“这是什么?”

“单位发的奖金。”

妻子打开信封,伸出手指反复捏了捏,嘴角露出微笑,这微笑慢慢延伸到眼角。

新型机器人正式工作了,主任按下计算机中心机器人运算系统的控制键,机器人迈着安静整齐的步伐,迅速进入了工作岗位。读者拥挤在借阅室门外,期待自己成为第一批被服务的对象。主任搂着慢先生的肩膀,以商量的口吻说道:“未来一段时间,市里和区里还有几场文化联谊活动,我们是图书馆系统先进单位,你要代表单位表演节目。”主任松开了手,眯着眼,手指敲着下巴,又若有所思地说:“我觉得……你除了慢动作表演,可以再学一些新动作,比如倒立着慢走,金鸡独立式地慢走,比如一边慢走一边唱歌,或者说单口相声。你觉得呢?”慢先生笑了笑,随即垂下眼帘,他知道自己的神情很不自然。主任接着说:“你这几天不用来上班,抓紧时间去相声会馆走一走、看一看,好好体会一下,车票、门票,还有在外吃饭的费用由单位报销。相声方面的书籍,馆里有很多,你让机器人帮你找一下。”

他慢慢走回办公室,坐在沙发上,思绪一会儿混乱,一会儿空白。他叹口气,召唤一个机器人进来,在它胸口的电脑屏幕上写了两个字:相声。机器人没有马上离开,它被柜子上的鹤吸引了。

“难道……你也喜欢鹤?”慢先生忍不住笑了笑。

机器人靠近鹤,左右查看,默默点头。他感觉到了好笑,不过这个情绪被心里的慰藉感抵消了:“我喜欢鹤,鹤是我的老师。”机器人听完他的话,迅速扭头看着他。

“你该工作去了。”

机器人快速离去。过了一会儿,他觉得应该再找一些脱口秀方面的书籍,于是起身去书库寻找那个机器人,但没有找到,他只好在另一个机器人的电脑屏幕上输入三个字:脱口秀。

巨大的书库是知识的海洋,可是看到那么多机器人在里面穿梭,慢先生忽然有奇怪的感觉:巨大的书库就像知识的仓库。人类真的需要那么多书籍吗?他摇了摇头,走回办公室,在桌上看到一大摞相声书籍,新来的机器人比之前的机器人高效多了。他把相声书籍摆放整齐,忽然发现那只鹤不见了。他迷惑地走出去,看见好几个机器人围拢在书架旁一动不动,他好奇地走过去,那只鹤站立在书架旁边的柜子上,机器人正安静地注视着它。

“你们在干什么?谁拿出来的?”他抱起鹤,瞪了机器人一眼。这些机器人齐刷刷地转动脑袋,无声地注视着他。他走到办公室门口,回转身,真想再骂它们一句。他看见机器人排成一排,整整齐齐地向他鞠躬。这些机器人在道歉吗?或许是吧。他挥了挥手:“好了,这一次我原谅你们,以后记住了,不是你们的东西不要碰。”他听见机器人的身体内部发出连续不断的嘀嗒声,他之前从未听见过这个声音。坐在椅子上,他有点后悔刚才说出了那句话。“不是你们的东西不要碰。”可是,属于机器人的东西是什么呢?它们又拥有什么呢?他无解地点了点头。

随后的几天,慢先生遵照指示,走遍了几家最有名气的相声会馆,他实在找不出相声和慢动作之间的必然联系,或许店小二报菜名的吆喝声能和慢动作结合一下。谁知道呢?慢先生一边琢磨一边念叨那些菜名。记住上百个菜名真不容易啊!

他所不知道的是,在他念叨菜名的时候,图书馆里出现了混乱的一幕。借阅书籍的读者挤靠在柜台边,不停地抗议。

“你们的速度越来越慢了,之前的机器人比现在的快多了。”

“我等老半天了,饿死了!”

“我去过好几家图书馆,还没见过这么慢的机器人。”

“什么先进单位,把牌子摘掉吧。”

“你们的低效率慢节奏,就是对会员的不尊重。”

“也不尊重我们的时间。”

“慢得我心慌。”

“你们用的是老年机器人吧。”

“老年残疾机器人。”

周围的人哄笑起来。

隔了一天,慢先生差不多记住五十道菜名的时候,借阅室门前的混乱场面升级了。越来越多的读者站在楼道里起哄,主任站在人群里跟大家解释:“对不起,这批机器人是新来的,可能系统出了点问题,技术人员正在抓紧处理,请大家多多理解。”

“我考试急等着这本书,我考砸了你能负责吗?”

“就是,我也急等着用这本参考书。”

“太慢了,真是太慢了。”

“之前填好借书单,五分钟后书就出来了。现在呢?现在至少等待十五分钟。我白白浪费了十分钟,这十分钟可是我的时间,我的时间被你们偷走了,你们是小偷!”

“时间小偷!”

“就是小偷!”

“时间太宝贵了!”

“这是什么年代!低效率和慢节奏,其实就是懒,就是弱智。”

“说得太对了!”

主任无言以对,匆忙转身挤出了人群。机器人公司派来的技术专员正在忙活,主任看他的表情和手势已经知道事情没什么进展。机器人的神经系统一切正常,感应器和处理器一切正常,肢体和关节的连接杆也没有任何故障,机器人的行动和抓取速度为什么突然间变迟缓了呢?最让人莫名其妙的是,这些机器人几乎在同一个时间段出现了这种状况,且肢体行动的迟缓状况有升级的趋势。

“会出现极端情况吗?”主任有些担忧。

“什么极端情况?”

“机器人伤害人类。”

“这个不用担心,机器人内置了自毁软件,如果出现伤害人类的举动,自毁软件会自动启动。”

“机器人这样工作,速度太慢了,没人受得了。”

技术专员继续查检近期监控数据,忽然发现机器人围拢在一起注视一样东西。

“那是什么?”

“那是……”主任凑近细看,“是一件雕刻作品吧?”

旁边的工作人员马上说道:“那是慢先生的鹤。”

“鹤?什么鹤?”主任没有完全明白。

“主任,慢先生说过,鹤是他的老师,他跟着鹤学习慢动作。”

主任紧张地直起身,双手抓挠着头发。过了一会儿,他们看见慢先生出现在屏幕上,还对机器人说了几句话,后来机器人排成队列向他鞠躬。主任的神色越来越紧张。技术专员还发现,这些机器人在工作的间隙,时常在书库里相互对视,而机器人之间的相互对视就是机器人之间的数据交流。最让人吃惊的一幕出现了:慢先生在前面慢慢走,十几个机器人跟在后面,模仿他的步态和节奏。

“问题找到了。”技术专员长出一口气,“就是这个男人。”

“为什么会这样?”主任皱起的眉头像两个鱼钩,“机器人应该追求高效快速,为什么要学习他的慢动作?”

技术专员陷入沉思,没有说话。主任一脸愁绪,不停地摇头。

“难道真的是这样?”技术专员连连摇头,眼角有奇怪的笑意,“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不能说太多,我现在回公司汇报情况。”

技术专员拎起包,急匆匆跑出了图书馆。他一边奔走一边给公司打电话:“真没想到,这批机器人可能是公司目前最成功的产品,它们的运算能力和人类意识抓取能力,碰巧融合在了一起。人类有一个词语,物极必反。当机器人体验过高速度之后,它们或许正在模拟人类意识,体验另一种速度,那就是缓慢,那就是慢下来……我还不能完全确定,这只是揣测……我很快到公司……”

慢先生走进借阅室的时候,同事们看着他,有的皱眉头,有的撇撇嘴,有的在偷笑,他听见同事们的七嘴八舌。

“慢先生,它们这些动作都是跟你学的吧。”

“快捷的机器人,变成缓慢的机器人了,真有意思。”

“我有点害怕,机器人是不是疯了?”

“我觉得还是应该赶快报警!”

“应该报警!”

他继续往里走,主任在电话里咆哮的声音还在耳朵边。他看见一个机器人抱着书,拖着脚步,慢悠悠走出来,另一个机器人跟在后面走出来,手里同样抱着书,双腿行进的动作更为夸张,确切地说,这个机器人用弯曲的双腿拖着整个身体前进,好像身上背负着巨大的重物。第三个机器人出来了,它抱着几本书,一只脚往前迈,尽可能往前迈,之后再伸出另一只脚,每完成一个跨步费时二十秒钟。更多的机器人出来了,它们手里抱着书,也就是说,它们看似在正常地工作,可是它们聚拢在一起的慢动作身影,像一群不会正常行走的丧尸。

慢先生的心跳越来越快了,他停下来,看着自己的腿和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明白了什么。这份工作可能要丢掉了。随便吧。他慢慢走回办公室,慢慢抱起那只鹤,慢慢走出办公室,慢慢走出借阅室。电梯就在旁边,他选择走楼梯。他忽然听见主任声嘶力竭地大喊:“赶快关上借阅室的门!赶快通知保卫部和计算机中心,关闭机器人运算系统!”

慢先生并不知道,他走出借阅室的时候,那些机器人跟随他走出了借阅室,跟随他下了楼梯。站在楼道里的众多读者发出惊呼和尖叫的同时,没有忘记举起手机拍照摄像。慢先生没有在意这些,他抱着鹤走自己的路。

他走出图书馆的大门,抬头看了看天空,云朵很细软,像鬈曲的羊毛。那些机器人几乎同时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天空。慢先生继续前行,这些机器人的步伐正趋同于他的步伐,且步态和节奏越来越像。更多的人围拢过来拍照摄像,打开视频直播。慢先生走出了图书馆的大门,门卫接到了通知,但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拦机器人,机器人跟随着慢先生在街边人行道上继续前进。

突然间,慢先生听见一群人的齐声惊叹。他停下脚步,慢慢转身,看见了这一幕:这些机器人摆出完全一样的弯腰伸腿的动作姿势,静悄悄地一动不动了。它们的运算系统被关闭了。这些机器人为什么要模仿我的慢动作?难道它们也想慢下来?这样想是不是很荒诞?慢先生笑了,笑容里有迷惑,也有平静。他低头看着鹤的眼睛,他想念妻子和儿子了。

(原文刊于《收获》2022年第5期,责编俞东越)